维度·新疆作家作品研究

2016-05-14 22:35骋怀
西部 2016年4期
关键词:文学

骋怀

安德烈·纪德在谈到保尔·瓦雷里时说,假如我不是他的朋友,那谈起他来比较容易。友谊包含着一种贞洁,而赞赏的表达便会使这种贞洁处于尴尬之境。当我要写一写韩子勇时,不禁想起了纪德的这番话。

瓦雷里是写过《石榴》一诗的。在他笔下,石榴是智慧的化身,一棵石榴树就是一个“智力的节日”。石榴因籽粒饱满而张开了口,宛若睿智的头脑被自己的思想涨破了头。瓦雷里认为人的灵魂像石榴一样,内部有着神秘的迷宫般的结构。

不知为什么,提笔写韩子勇时,我想起了一个意象——石榴:瓦雷里的石榴,中亚大地上的石榴,尤其是南疆绿洲上浑圆饱满的石榴——在大漠瀚海中,在这些孤岛般的绿洲上,一只只垂挂的、沉甸甸的石榴头颅正是一座座“果实迷宫”、一个个“智力节日”。

——难道我道出了一个隐喻?关于韩子勇的思想秘密、心智结构、研究方法、语言风格等等。

但韩子勇常常不是一只石榴。他太忙。按照一位新疆女诗人善意的描述,他是一个“底盘”上长轮子的人,在现实生活与工作中开足了马力,无法使自己停息下来。那么,石榴是如何完成自己迷宫般的建构的?又是如何绽放如火如荼的榴火?或者说,是什么在提供沉思的保障?简而言之,是勤奋。在没有时间的地方挤时间,在时间的缝隙中完成沉思。而这些时间缝隙,恰恰构成了沉思者的“第二现实”,是用头脑开辟出来的一个世界。

从1998年的理论专著《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以来,韩子勇陆续出版的著作有:《当代的耐心》(1998)、《边疆的目光》(2001)、《文学的风土》(2004)、《木卡姆:巨灵如风吹过》(2006)、《木卡姆》(2008)、《鄯善之书》(2008)、《浓颜的新疆》(2008)。从这份书单,可以看出他写作与研究的持续推进,著述颇丰,见解精辟,一种娴熟的文学批评正向恢弘的文化研究过渡、转变,从而使自己的学术和方向拥有了新的途径与领域。

韩子勇的文字,我很爱读。与他交谈,常受启发,仿佛自己的灵感和思绪会被点燃。在新疆,能给我这种交往感受的人不多。有人在“动”, 在书斋与旷野间徘徊、东张西望,而韩子勇是“静”;有人去“游牧”,而他在“筑居”。——他是一个坐怀不乱的沉思者、一个文学(文化)的参悟者。

韩子勇的概括能力常使我吃惊。鞭辟入里又深入浅出,信手拈来却一语中的。这是他的语言风格,也是他的生活风格。比如他将沙枣树叫作“中亚香水之树”,还有他取自韦伯音乐剧《歌剧院魅影》建立的新疆青年艺术家基地——“图书馆魅影”,两次画展均只用一个词:“虹”和“融”。一次,我和他谈到喀什老城和高台民居,他脱口而出的是:“喀什老城是建筑学的麦西来甫。”麦西来甫是维吾尔族集歌、舞、乐等为一体的民间娱乐形式,意为“聚会”“集会”。那么按照韩子勇的表述,喀什老城就是建筑的聚会和集会了。后来,我将他的话写进了《喀什噶尔》一书中。我用五六千字写了喀什老城,而他用一句话抓住了要害。这是学者之所以让我们佩服的原因。

我先不谈他的研究方法,而谈谈他的语言、他的行文风格。我曾称他的语言是一种“迷人的纠缠”,又是感官无限开放的“语言炼金术”,却呈现了思路的清晰与思想的严谨。时而恢弘大气,像一种“闻所未闻的豪华”,时而又回到行云流水般的缜密、细腻、慎重;时而遒劲有力,时而柔情、低语;时而豪放,时而婉约;时而干爽,时而湿润……在多年前的一篇短文《沉思的边疆》(《边疆的目光》序)中,我考察了韩子勇早年的诗人身份,将他的评论家生涯称为“后诗人生涯”,现在想来也比较贴切(他自己曾坦诚地说:“多年写诗,废稿无数,结果不多,诗歌写作是一段伤心史。”见《文学的风土》“韩子勇创作年表”)。他的表达、他的文字,尤其在最为自由、精彩的发挥中,是诗与思的和谐交融,是刚柔相济、阴阳并重的产物。“在地方性知识的背景下,展开诗与思的笔触,把精神的聚餐安排在烟熏火燎的后堂”(《文学的风土》内容简介)。

诗与思的融合,使他的文字和表达获得了温度(一种有体温的文字),远离了一般学术研究的枯燥、干涩,仿佛在吸收大地之精气的同时,将灵魂的电荷赋予和回赠了大地。另一方面,这一融合又带来了总体性的敏锐与深度。如果语言是梦想、规避与行动,是有身段、有舞姿的,诗与思的融合恰恰缔造了身段的柔韧、协调与完美。在这一点上,韩子勇似乎与浪漫派哲学家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海德格尔在马堡黑森林自己建造的小木屋里沉思“存在”等哲学命题时,阅读了彼特拉克、荷尔德林、里尔克的诗作,导致了思想与方法的巨变——从早期现象学和解释学方法转向对诗歌文本的沉思和解析,从枯涩的形而上学语言转向“半诗性的特殊语言”(伽达默尔语),成为德国浪漫主义时期“诗化哲学”的代表人物。荷尔德林的灵魂照亮过黑森林里的那间小木屋。正是从荷尔德林那里,海德格尔再次肯定了“诗意地居住”的可能,并强调“在世界之夜的时代里歌唱神性。世界之夜乃是神性之夜。”

韩子勇同样是一个肯定者,语言魔力与诗意栖息的肯定者。“在最后的‘不后面来了一个‘是,将来的世界就建筑在这个‘是上。”(史蒂文斯语)在这个视觉过度、词语蒙羞的时代,韩子勇是影像的怀疑者、词语的坚定信仰者,因为语言的精准、优美以及它包含的无穷想象不是图像时代和视网膜中的幻觉可以替代的。“……还有些词中贵族,永远在小范围内流通,随便靠近它不得,独立寒秋,使人保持敬畏之心,成为终极精神的一种标志”(《词语》)。我注意到,《词语》的标题有时被韩子勇改为《词性》。词而有“性”,正如人有“人性”。韩子勇常把“词语”放到了信仰和道德的高度。如果母语是一座山峰,占据最高海拔的就是一个被重新吹拂、擦洗干净的词。这使我想起中亚巨子、《突厥语大词典》的编撰者麻赫默德·喀什噶里的一句话:“道德之首乃是语言。”

作为一名边疆学者,韩子勇关注的“母题”是“西部”:那里的历史、传统、人文、艺术、史诗、民歌,那里已经存在的文学以及可能诞生的文学……他的视野是一个不断敞开的过程,却候鸟般地最终回到身边的土地上。

与浪漫派哲学家从诗人那里获得启示有所不同,韩子勇的批评与研究方法,一部分发自内心的历险与求索,另外很大的一部分来自地域的启示。地域性的启示在他那里几乎是一种神示。正如我曾谈到的“启示录式的背景”,韩子勇同样关注这个“背景”,研读西部叙事与抒情中那些浩如烟海的碎片,试图将它们重新组合、粘贴起来,找到它们真实的身份与起源。他对西部气质或西部气象有自己独到的理解:“总体来说,中国西部诸省有着比其他地方更为久远的‘抒情时代,而叙事冲动与结果则相对乏弱。即使源于叙事的一些材料,也多被改装成抒情化的纪事形式。……一种浪漫的、悲剧的、偏重感性、偏重生命意识、崇尚自由精神的内质流溢出来,这样一种生活性质和历史经验所酿就的总是抒情多于叙事……”(《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尽管现代观念中,抒情不等于诗歌,小说也不仅仅是叙事,但韩子勇的表达和描述,无疑接近了地域之诗、地域之思。他靠近了“诗”,其实深入了“思”。

对“西部文学”(作为一个“文学群体”在我看来更像一种幻觉)的深刻洞察、对地域性的独特思考是《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的核心和基石,它有几个关键的切入点和切入词:物象与视知觉、叙事与抒情、文化的接触与影响、价值或意识模型。他的非经验主义态度,新颖的评论符码,良好的直觉抵达,“半诗性的特殊语言”,以及对西部文学“悲剧性叙述程式”和“有方向写作”的准确定位,均触及了边疆精神背景的内在之核。

这本书完成于十多年前,今天读来,仍给我们切身的启发和深刻的反思。遗憾的是,书中的批评、提醒和预言,常常是振聋发聩的“闷头一棍”,却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回避了,或装聋作哑地躲过了。学者的警觉与写作者的自以为是之间出现了距离,因为批评的声音总是尖锐的:“在‘西部精神方面,过于突出所谓抽空内容的‘野性与‘阳刚之烈,则使话题遁入‘阳具式的生理符号,一种傻大粗然而空洞无用的东西。‘野性与‘雄性的词句频频出入文题与诗句,最后则因极度无聊而死亡,让人避用和忌讳。”他还说:“西部文学才不是一个狭隘的、守旧的、区域性的、自给自足的文学观念。我不是反对‘西部,我是反对仅仅匍匐于此,把‘西部当成‘文学特产中的一种来兜售。”话已至此,可谓不留情面、直中要肋,但我们的写作并未就此猛醒,兜售“文学特产”者仍大有人在。

所谓“西部文学”的命名是尴尬的地域性的产物。但文学不是用空间(地域)来区分的,而是由时间来甄别的。正如我们说“人的个性的一半是地域性”,但人的个性(人性)要大于地域性。这正是文学、特别是多民族文学和世界文学存在的一个前提。因为人性(人心)可以沟通,所以文学才得以分享,包括文学中的经验与情感、想象与智慧。这样去说,并非在回避地域性的问题。我想说的是——正如文学的自然的甄别力——地域性不仅仅是一个空间概念,它还是一个时间概念。

当然,地域性首先是一个空间概念,是空间的“物”的显现。面对地域性以及地域性对人的影响,人对空间的感知首先是一个前提。它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别尔嘉耶夫曾谈到空间对俄罗斯灵魂的统治。他说,一望无际的空间在俄罗斯命运中具有巨大的意义。一方面,俄罗斯灵魂被俄罗斯无边的冰雪压垮了,被淹没和溶解在这种一望无际里,使俄罗斯人的灵魂和创造难于定型;另一方面,俄罗斯无垠的空间也保护了俄罗斯人,给了他们母性般的安全感。他指出:“从进一步的观点来看,这些空间本身就是俄罗斯命运的内在的、精神的事实。这是俄罗斯灵魂的地理学。”

我仿佛听到别尔嘉耶夫是在谈论新疆,谈论中亚。这里有一种惊人的共时性和共通性。是的,“灵魂的地理学”的发生,就是空间向时间的转换,也是物理时间向心灵时间的一次超越,更是天地、人心的一种共融。

我和韩子勇一起去过楼兰。那是一个梦境中的遗址,遥远得如同在另一个星球,更多属于想象力的范畴。在楼兰的在沙尘暴中,我坠入了正午的黑暗。一切都是影影绰绰、如梦似幻。著名的“三间房”,高耸的佛塔,横七竖八的梁木,倒地的枯死胡杨,随处可见的碎陶片……仿佛我们来到了另一个时空。曾经的经验、阅历和生活是那么脆弱、虚幻,只消楼兰的一阵狂风就能将它们吹跑。当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千年前的遗址,内心的不真实感就像置身于幻觉中的幻觉。沙暴肆虐,狂风劲吹,楼兰遗址置身于风与沙的旋涡中。一个巨大的呜咽,亡灵们的呜咽,死去的胡杨的呜咽,徘徊在楼兰废墟,经久不散。

我是在楼兰的沙尘暴中认识到某种地域性的启示的。楼兰作为一个遗址,它是过去与现在、虚幻与真实、消失与呈现的同在。简而言之,它的地域性是时间与空间的混容。正因为这种混容,使“楼兰”一词具有了比地域性更重的分量、更深的内涵,并带着这种丰盛与饱满去更加轻盈地飞翔。

我之所以要谈论时空的混容与同在,是因为在韩子勇的批评与研究中,已经显示了这种综合观察的方式,或许是接近世界真相的罕见方式之一。例如,他对西部时空概念的理解,尤其是关于抒情与叙事的阐述,就是一种综合:“现代艺术的贡献之一就是不断地打破古典主义留给我们的关于叙事与抒情的种种清规戒律,突破传统的时空概念,叙事与抒情常常是合一的整体性的存在,它们不再是清清嗓子、重又说起的两套语码,而是密不可分的有机整体。”(《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

韩子勇的这番表述,使我想起西方新批评的“有机论”和“整体论”。地域与自我,此在与他在,正如新批评讨论的形式与内容一样,是一个共同体,是灵与肉的关系,是一个相互发现与唤醒的过程。当我们吸收了这片土地,土地也同时吸纳了我们。韩子勇一定清楚这么一点:在新疆大地上,我们有一个期待——然而恰恰是现实——我们会遇到“匿名的先知”,他们在启示录般的风景中,在史诗与传说中,在圣寺肃穆庄严的“形而上”和烟熏火燎的“形而下”,在生活的现在时中——而现在时又是过去时的一种回音。“他经过世界的万象万物之旁,经过艺术、学问、享乐和官能的原野,为了要捡拾幻象”(惠特曼:《草叶集》)。

幻象就是我们设身处地的梦想,是我们的“第二现实”,也是我们能与这个启示录式背景相匹配的情怀。也许我们并不缺乏类型化的诗人、作家,缺乏的是宽广的视野和容纳的胸怀。

谈到韩子勇研究方法中的“整体论”,在他先文学、后文化的学术方向中有清晰的体现。一方面,他的手段越来越趋向于多学科的综合,譬如诗与思的手段、知识考古的手段、人类学社会学的的手段、田野调查的手段……。他是维吾尔木卡姆申报联合国“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小组的组长,同时用《木卡姆:巨灵如风吹过》《木卡姆》等著述来解读、推崇这一珍贵的文化遗产。从宫殿到民间,从君主到破烂王、阿希克(痴迷者),他跨越了简单的二元论和二元对立,将“此在”与“他者”纳入自己的“抒情论”:“至今我仍然觉得,抒情能力的大小有无,是人类心灵精神是否健康的重要标志。而西部,特别是新疆,这片亚洲大陆干燥的腹地,这个沙漠、戈壁、绿洲、冰山的老家,到处摇曳、晃动着抒情的喷泉,铺陈、挥霍着心灵的奢华。”(《木卡姆》)木卡姆正是这样一席奢华的音乐盛宴。韩子勇多次引用过这样一首来自田野调查的民歌:

我是破烂王

篝火是我的宝座

窝棚是我的宫殿

世界在我眼中一如废墟

我的左脸已被情火烧伤

右脸仍在唱情歌

……

这是“整体论”意义上的一种认知。是本质上的对草根、民间、自由知识的亲近与认同。或者可以说,它使马克思、本雅明笔下的“波希米亚人”拥有了一副异域的嗓子、一种异域的音容。

韩子勇是很认同并努力实践本雅明式的隐喻写作的,在他笔下,诗的方式和寓言的方式比比皆是。他在《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中比较过波希米亚人与西部人。他说,波希米亚人流浪汉式的生活,这种游手好闲者,几乎是西部故事的一个通例。西部的“大”只能是一个背景,再大的故事也能放下,却总是显得“小”。“在这样的背景下‘张望一下,余皆恒定,皆不可测,自我的定位只能是‘过客。”而这里所说的“过客”,就是中国西部的波希米亚人,是游走的痴迷者——阿希克。

韩子勇曾谈到过一个想法,那就是完成本雅明未完成的“引文写作”。我在想,他理解的“引文”到底是什么呢?是中国西部?是亚洲腹地?还是一位边疆学者的内心现实?我的理解应该是皆而有之。这使我想起萨特在谈论马拉美时说过的话:“他不去炸毁世界,而是把它放在引号内。”

在新疆——我想,不仅仅是新疆——用文学和文化的手段去实现我们的梦想仍是可能的。尽管隔阂与偏见依旧存在,但能够欣赏人的差异性、文化的差异性,就是我们的有福,也是彼此尊重的一个前提。文学与文化的手段,比经济、行政、法律的手段,更柔性、更灵活、更包容,是一种缓慢的有效,是“实用的无用”和“审美的有用”,因而是一个巨大的梦——我们的“第二现实”。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文学批评使韩子勇获得了独到的言说方式,而包括木卡姆研究在内的文化研究,使他拥有了宽广的文化胸怀。

一种强劲的想象,一种伟大的文学,一种多元融合的文化,或许就是韩子勇经常提及的“边疆精神”。在世界文学的格局中,拉美文学是“边疆”,东欧文学是“边疆”,土耳其的奥尔罕·帕慕克是“边疆”,阿富汗的卡勒德·胡赛尼是“边疆”……在我们今天的现实中,新疆和西部,不再是地理意义上的“远”,只是“远”的残余物,是残余物中可能残余的“象征交换”(波德利亚语)。这里的日月、时空、地理不是神,而是神的象征。经由这种象征,再加上伟大的实践,“边疆精神”无需期期艾艾、顾影自怜,因为它是自足孤寂中的伟大“在场”,终有一天,可以去反哺“中心盲区”。

“这自然的语言,这旷野中的文学,这大荒中的盛典,这‘刑与‘祭的热血与冷酷,包含着强烈的‘仪式色彩,包含着‘巫的疯狂与沉醉,仿佛一次浩大的‘通过,一次圣洁的‘完成,有着特别的‘挑选功能。”这就是韩子勇理解的“旷野文学”,是空气稀薄、渺无人烟旷野上的徊徨,也是挑选与甄别后的可能遗存,一颗心走出体外后的呼吸和眺望。“对于美的耐心,在当代需要一生来完成,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就做出准备。……文学最终的成功是心灵的成功”(《边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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