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客栈

2016-05-16 05:27陈永和
福建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羚羊荆棘客栈



羚羊客栈

(插图:顾志珊)

重点推介

陈永和福,州出生。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历史系。长篇《一九七九年纪事》刊载于《收获》2015年长篇专号(秋冬卷)现。往返居住福州与北海道两处。

“你看上去很年轻。”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两只黑白分明好看的眼珠子像孩子一样盯着我看。

清晨,我坐在羚羊客栈庭园的藤椅上,她从蓝色的铁梯子上走下来,坐到我对面。南国夏天的太阳在黑色的木条桌上晃荡着。空气很新鲜,带着几丝湿气,我们四周,围绕着一簇簇生气勃勃的绿色植物。

我暧昧地笑了笑,不作回答。

女子问陌生男人,就算是五十多岁老头的岁数,应该也是一种挑逗吧。我想回答她人跟岁数有什么关系。人要的是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多好。或者说我想不起自己的岁数。这是实话。这些年,人们关心男人的不是岁数,是另一种东西。没有人问我年龄。我也就当自己不长了。人过中年,能忘记岁数不是福气是什么!

但都说不出来。这种谈话方式我很不适应。我喜欢在网上跟假想女子进行这种颇具暧昧意味的谈话,但看着她们的脸,就不行了。

她盯着我看,眼睛里有火。

她想要什么?

今年夏天,最热的那几天,福州成了全国第一大火炉。六十年不遇的酷暑。电视台漂亮的播音员每天总是笑眯眯地告诉我们说气温为38或39度。无论多热,福州的气温从来没有超过40度。气象台这么说,我们也这么相信。相信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谁能说,实际温度就一定比心理温度更重要?望梅止渴,亘古不变之真理。

据说有人做实验,把生肉放在东街口汽车的挡风玻璃下面,不到十分钟肉就烤熟了。这当然是谣言。但信的人很多,至少有三个人传话给我。天热,人发昏,都爱听耸人听闻的话。

我在博客上挂出一张从网上找到的挂满汗珠的光背,下面写了几个字:没在空调下的光背。我家没装空调。没装空调的家在福州凤毛麟角。有人说我是为了标新立异故意不装。我不辩解。其实只是因为习惯。母亲生前不喜欢空调,凡是电器制造出来的风她都吹不惯,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只是每个夏天都熬要瘦二三公斤。人缩水了。当然,所有的付出都有得到,我可以放开肚皮喝啤酒不怕发胖。

大家看到那可怜的光背,都以为是我的。当天晚上就接到了许多关心我是否被烤成馍馍的电话。天气热的时候人最怕动感情。本来热归热,憋着一股劲倒也觉得能熬,但被几个年轻女子的电话一感动,倒真觉得热不可耐。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白天头昏沉沉的,什么也不想吃,除了西瓜就是啤酒。可这两样东西利尿,吃了老想上厕所。于是,就把日子过成了跟盐一样,有点熬不下去了。躲出去还是装空调,我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决定不装空调。既然是六十年一遇的酷热,下一个六十年总不能还让我遇上吧。

四川的博友冥冥山中建议我去厦门曾厝垵的羚羊客栈避暑。

“太远啦。”我说。

“地图上看很近。”

“动车要坐一个半钟头。”

“我说嘛,这哪算远。”冥冥山中在电话那头嘻嘻笑了。

我换了个话题,知道在远近话题上跟冥冥山中说不下去了。

“羚羊客栈在曾厝垵海边。一定不热。”冥冥山中补上一句。

又是一种心理效应。我没有去反驳冥冥山中。既然夏天有那么多人涌到海边去避暑,我再怎么说海边炎热又有什么用!

我对海没兴趣。

没看到海时,我对海有兴趣,看到以后,我对海就没兴趣了。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心理印象比实际印象好。

世界上大部分东西都不能细看,细看,就不像了。

但我还是从福州坐动车到厦门去了。突然就想去了。说不清为什么。总之,那个电话发酵了一夜就得出了这个结果。冥冥山中是个纯洁的女孩,想起她是一件愉快的事。

途中花了两个钟头,比上一次去多出半个钟头。那次事故以后动车就减速了。但时间没关系,我有的是。动车里不热,要不是厕所脏了点,我倒情愿就这样坐下去,到哪里去都可以。离了婚的妻子过去常说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目标不明确。我承认我没有目标。既然出生之前上帝就指明我非死不可。那我,还需要有别的目标吗!

我想不通为什么目标不明确两个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但她要走。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了。

下午四点我出了厦门火车站,跳上了去环岛路的公交车。曾厝垵在倒数第二站,距离厦大很近。下了车,我看到了海,灰蒙蒙的一片。海上几乎看不见人,人都挤在岸上。没有风,天气还是很热。周围闹哄哄的。大马路两边排满了新建的两层楼大餐馆。在霓虹灯中间我找到曾厝垵狭隘的商业街。沿街是各种小吃店小客栈,中间满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操着不同口音,五颜六色的面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嬉闹着,欢腾着,像锅里翻炒着的栗子,晃来滚去,汗味混杂在芒果西瓜烧烤味里,弥漫在空中,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像在燃烧。我喜欢这种杂乱无序,感觉到沸腾的生命力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十几年前,我绕着厦大海边走过,这里还是个荒凉的小渔村,怎么像搭积木房子,这么快,世界就变了样,似乎全国十分之一的年轻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羚羊客栈在曾厝垵村尾,偏离主干道的小巷里。我走到一家门口装饰得很漂亮的咖啡店往右拐,顺着原始土路走了一段路就看到门牌号了。

蓝色的铁门开着,阳光下一个男人背朝门弯腰在做着什么。

“Hallo,Goodafternoon,Goodbye!”我打了一声招呼。我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总喜欢一口气把它们说出来。这对陌生人常常会产生一种效果。从开始到结束。很善意的开场白。

男人听见声音,直起腰,转过身来。我看见刚才被他身体挡住的狗。狗面前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有几根肉骨头。

一张对英语毫无感觉的脸,比光看背小得多,才十七八岁,中等个,黝黑的皮肤,脖子上挂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

我很意外。一,我以为羚羊是女的;二,没想到羚羊脖子上会有条这么粗的金项链。冥冥山中说羚羊小资,喜欢行走,就是没说他是男是女。我突然想,早知道羚羊是男的,我或许就不会来厦门了。我不喜欢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待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即使是心理身边也不行。当然我不怪冥冥山中。她怎么知道对她连提都不用提的东西,对我,却很重要呢!

狗似乎对盘里的肉骨头不感兴趣,绕着我的脚兜圈子。

“它叫什么?”我问。我知道现在的狗都有名字。

“安妮宝贝。”男孩说。

我想起网络作家安妮宝贝,搞不清眼前这位羚羊先生喜欢还是不喜欢人的安妮宝贝。看他脸找不出答案。

这是一种时髦:人叫动物名字,动物叫人名字。看来二十一世纪,人和畜生的关系已经进入一个新阶段。

“它好像不喜欢啃骨头。”我说,弯下身子摸了摸狗。

“它会喜欢的。我养过几只狗。它们都喜欢吃肉骨头。”

“我叫山海经。冥冥山中介绍来的。”看他在狗的问题上很固执,我转了个话题。

他脸上呈现出一种茫然,像意外看到一只牦牛出现在面前似的。

我的房间在二楼。蓝色的门,油漆很粗糙。门板很薄,一踢就破的感觉。一进门我就看见墙上挂着空调,整洁而清爽。

我把行李放在小桌子上,脱下鞋子,爬上床铺,凑近空调看了看。格力牌的。05年的过期产品。现在市场上的卖价大约在一千多元左右。虽然不用,但我对空调有一种独特的兴趣。几个出名厂家的产品我了如指掌。我不喜欢格力,这个名字听起来假洋鬼子的感觉。如有可能,我想换一间不是格力牌空调的房间。我下了楼,想找男孩问一问。

男孩不在。客栈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周听起来很安静,似乎街上那么多游客都被这些拥簇在一起房子吞没了。我绕着客栈转了一圈。客栈不大,有个小小的庭院,被绿色的植物隔成几个方块。楼下有一个很大的客厅,用巨大的玻璃格子围住。里面很多书。一张铺着桌布的大桌子,上面摆着一套闽南工夫茶茶具。角落上有个花瓶,插着几根长长的孔雀毛。墙上挂着一个羚羊头,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从客栈的哪一个角落都看不到海,但心理感觉离海很近,到处贴着有关海的图画。许多人就是冲着这种感觉来的。男人把海当作女人,女人把海当作男人。心理错位经常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美感。

我渐渐有点不自在起来,我来这里干吗?不至于为了空调而来吧。

天迟迟黑不下来,我已经想喝酒了。

我手提箱里放了一瓶北京的红星二锅头。我出门有三样东西非带不可。一书二酒三雨伞。天有不测风云,人不可无书无酒无伞。我只喝北京红星二锅头,家附近的超市买的。纯,香,几十年一个味道。别的酒不喝,什么时髦的葡萄酒从不沾边。这些年出了一种新包装的二锅头,很贵,一瓶卖一百五十多块,装在红色纸盒里,我从来不买。上次一个朋友从北京来,知道我爱喝二锅头,特地带了一瓶送我。但我不喝,转送别人了。我不相信往传统里加假洋鬼子的新兴产品。我只买最普通透明玻璃瓶装的。一瓶十五块。我从不换牌子和包装。这个牌子包装我喝了二十多年,味道从来没变。这年头,还有比这更了不起的事吗!

我喝二锅头是跟姨父学的。三十多年前去北京串联时住在姨父家。姨父是大学普通老师,教中国古代史。那时候不上课,姨父白天睡觉,晚上喝酒,喝多了他不醉,只话多,总跟我扯杀头的事。一天至少有五十颗脑袋要在他嘴里被咔嚓。什么明代的文字狱,清代的……金圣叹的名字就是听他说的。他说金圣叹幽默了一辈子,被斩首前叫来狱卒说,“有要事相告”。狱卒以为金圣叹会透露什么秘密,拿来笔墨伺候。但没想到金圣叹指着狱卒给的饭菜说:“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

据说刀起头落,从金圣叹耳朵里滚出两个纸团,刽子手疑惑地打开一看:一个是“好”字,另一个是“疼”字。

我后来试了试金圣叹的吃法,果然不错,就照着吃了。

这些年我晚上通常不吃饭,就喝一二两红星二锅头,配一小包盐水煮花生加豆干,边喝边吃边在灯下看书。

人生,其实需要的不多,何必天天把自己搞得跟北京鸭一样,肥肠肚满的撑得慌。

这次出门带了一本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人一发热就轻浮,所以我喜欢在夏天里读叔本华。一读哗啦啦就清醒了。一天读得不多,翻到哪里读哪里,读到哪里算哪里。读了十来个夏天,我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其实人要幸福很简单:我想我幸福我就幸福了。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只是我们会经常忘记那些看起来像老生常谈似的真理。所以每年,到了夏天,我都要从书架上抽出叔本华来重读。汗流浃背读叔本华,有一种接近圣贤的感觉。学而时习之。幸福也是需要温习的。

晚上很早就睡下了。空调设定在24度,开得足足的。我穿上了从家里带来的半截长睡衣,舒服地躺在床上,关上灯,心想总算可以睡一个好觉了。可才睡了一个多钟头就被冻醒了。一摸,手脚冰凉。坐起来,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没法,我只好把空调关上,可没过一会,又觉得发闷,起来打开窗户,一股热气涌进来,不得已又关上。床上放着一床毛巾毯,我扯过来盖在身上,把空调温度调到26度,过了一会,还是觉得不行,又调到28度,最后调到30度。福州厦门谁空调到30度睡觉?但没办法,身上需要微热感才舒服。身体这东西,真没办法。

快睡着时,迷迷糊糊听到楼下院子里有说话声,说什么听不清楚。上楼梯声。隔壁房间的开门声。一男一女的声音。女声问:“房间里可以上网吗?”男声回答:“可以。”

第二天早晨起来看到门缝里夹着一张纸条。“请看羚羊姐在你博客上的纸条。”

羚羊姐?看来羚羊变回女子了?我看着纸条上歪歪扭扭像那男孩脸的字,想,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变回男的去?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当然,心底里,我希望羚羊是女的。人总希望现实能跟自己第一次的想当然对上号。

我打开电脑,看到羚羊留在我博客上的纸条,又顺便浏览了一下她的博客。似乎她当了几年背包客,偶然漂到曾厝垵,被迷倒,就决定在这里定居,乒乒乓乓搞起个客栈,住了下来。

纸条很长,一共三张:抱歉山海经。本拟定今天回厦门。但因事在印度耽搁几天。冰箱里有些食品,请随便吃。另推荐附近几家吃店,我吃过以为不错的……

那天下午发生了两件事。两件事都是关于电脑的。

一件事是男孩来敲我的门,请我发一封信给羚羊。

“我奶奶想加房租。”男孩说。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要加到某万某千……”他盯着我,显然希望我说什么的样子。

“现在是多少呢?”我随口问了一句。

“某千。”

近一倍。原来可以有这种加法。但我什么也没说。

“你能不能帮我跟羚羊姐说一声,很急,我等不及她的电话……”

他显然很苦恼,两道眉毛拧到了一块。

“没问题。我马上就给羚羊发一封信。”

他似乎有点放了心,走了。

我刚从博客上给羚羊发完纸条,听见有人敲我窗口,一张二十来岁年轻女子的脸。“我是隔壁房的,我的电脑出毛病了,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脑吗?”

“可以呀。”我说着,下了博客,站起来,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让她进去。

从走廊的通道可以走到隔壁房子的大阳台。我看见男孩蹲在阳台上拿锤子在钉着什么,他旁边站着一个七十来岁的妇人,手里拿着扫把,嘴里大声说着什么:“……不行……不行……”风断断续续把她的声音送过来。

那大约就是男孩奶奶了,看起来很普通,跟一般老太太没什么区别。当然,能把房租增加一倍人的脸并非一定就与众不同。

天很蓝,没有一丝云朵。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大海。我想起某书上有一段关于海很精彩的文字。但我还是没有决定去海边。

黄昏时分,我按照羚羊的指点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找到沙茶面店。店不大,里面挤满了人,热气腾腾的锅就摆在门口,旁边摆着各种生菜生肉。我要了一碗沙茶面,味道不错。沙茶面是厦门的名小吃。回到羚羊客栈时天已经黑了。隔壁房间亮着灯,透过窗帘隙缝我看见她的背影。怎么?没出去看海吗?我回想了一下,似乎这一个下午她就没出去过。开始我以为她怕晒太阳。现在很多女子都当紫外线为一线天敌。

进房间打开空调,冲了个冷水澡,舒舒服服坐下打开电脑。啪地跳出来一排红字。字至少有16码大:我就死给你看。我吓了一跳。想了想,一定是隔壁女子忘了把她写的东西消掉了。

还留下几行G与H的对话。

G:我不会告诉你我在哪里,你不是说这跟你没有关系吗?

H:我是说过。但那是说。

G:有的说会扎在心里。

H:你不是那样的人。

G:我现在知道我是!!!(三个感叹号,一个比一个大。)

我马上明白G是她。H大约是她的男朋友。

我把这几行字看了几遍,终于弄懂,隔壁住着个想自杀的女子。脸上看不出来。这脸,有时真是什么也看不出。

这跟我没关系。我对自己说。我上了自己的博客。看到两条新的评论。一条署名叫拎不清的,就写了一句话。另一条署名叫雪山皑皑。来厦门前,我引了一篇彦子有关母爱的文章挂在博上,意思是说母爱并不是那么神圣的东西。爱自己儿女,这是连动物也能做的一件事。

接着回了几张纸条,浏览了冥冥山中和羚羊的博客。期间,头脑里几次跳出隔壁女子的脸,越变越愁苦。我不认识她。我跟自己说。但还是有点烦躁。我又去冲了个冷水澡,躺到床上。隔壁一点声音也没有。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这个念头开头淡淡的,但越来越强烈,我终于忍不住跳起来,跑到走廊上,从她的窗帘缝往里看。她呆呆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我松了一口气,回到屋里。不会有事的。她在威胁H,说着玩的。现在年轻人时髦玩死。但还是有点心神不宁。我打开灯,靠在床上读叔本华,想用叔本华的智慧把注意力冲淡。断断续续读了几页,突然听见隔壁砰地响了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我又冲到隔壁。她把窗帘拉上了,屋里什么也看不见。我把耳朵贴在门口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犹豫要不要找个借口进她屋去看一看。我敲了敲她的门,好一会没有反应。正想着要不要硬推进去时,门开了一条缝,她露出一只眼睛。红肿的。刚哭过的样子。“对不起,”我说,“我屋里空调遥控器坏了,能不能借一下。”她一句话没说,关上门,一会又打开,这会眼睛也不露了,光伸出一只手,把遥控器递出来。

我捧着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坐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会出事。一定会出事。至于出什么事,就不知道了。果然,过了半夜十二点,我听见隔壁有开门的声音,我冲到窗前,从窗帘缝里往外看。她走下楼梯。我跟在她后面出了门,跟她保持一段距离。她出了村子,穿过大马路,走下海滩。

“你为什么跟着我?”她回过头问,口气并不讨厌。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你。”我老实说。

“我喜欢有人跟我。”她不理我了,继续朝前走,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耸了耸肩膀,知道她看不见。

走到距离海水几步远的地方,我在她后面停住了。

半夜的海很宁静,一个人也没有。月光淡淡地照在海滩上。全世界的海都一样,没有比海更没有变化的东西了。

“你想强奸我吗?”她回过头,睁大眼睛问。

“我不想强奸你。”我冷冷地说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看着她,突然掉头往回走。

“你不要走。”她在后面大叫。海滩上就我们两个人,距离十多米远。

我停住脚步,回过头对着她看。

“我很孤独。”她哭了起来,把脸埋在手里,两个肩膀缩得小小的。

那时候我还不同情她,只觉得心松了下来。一个在月光下哭着的女子很美。

“我没有故事。”我对她说。

“我白天看了你的博客。你叫山海经……”她想继续往下说。她大约觉得她的感觉对我很重要。

她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这念头在我脑里划了过去,但我不想抓住它。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世界那么大,一个人发现了另一个人,然后开始了一个缘。这个缘要把我们带到哪里现在还不知道。

我不想从她嘴里听到我的名字。我对自己知道得已经很多。

“你叫什么名字?”我打断她的话。并不是我对她开始感兴趣,只是比起说我,那还是说她的好。我想不出别的话题。我们不能像英国人那样谈天气和月亮。那不合时宜。

“盛开的荆棘。”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在博客上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字,但这盛开的荆棘,还是让我忍不住发笑。

“你不问我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吗?”

“要是你喜欢我问,我就问。”我知道这话里有讨好她的意思。但不知为什么,我已经开始愿意讨好她了。她很年轻,也很漂亮,又想自杀……这些都不是理由。我对年轻漂亮想自杀的女人没有兴趣。但她脸上有种真诚的东西打动了我。

“我是个坏孩子。我总是打碎许多东西。幼儿园老师说没见过像我这么会打碎东西的孩子。其实每次我都特别担心,就怕打碎东西。可不知道为什么,东西到了我手里,就迟早会被打碎。荆棘不会被打碎。谁也不会在乎荆棘。谁也不喜欢荆棘。荆棘就是被打碎也不会有人在乎。小时候我就知道了,我长大后只能是不会被人喜欢的荆棘……”

我默默地听她说。

“你喜欢荆棘吗?”她问。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问题。我想了一下说:“我喜欢荆棘,但更喜欢花。我喜欢纯粹的东西。你很纯粹。”

“我很纯粹?”她像是吃了一惊。“你使我想起了我爸。我十五岁时他去世了。我很爱他。”

“我肚子饿了。”我说着站了起来。

“我包里有吃的。”她说。

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离死很远。

我们并排往回走。

她的背包出奇的大,靠在门边的地上,里面鼓鼓的塞满了东西。她从里面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牦牛肉干。我看了看包装上印的厂家:青海西宁市。她从青海来的?我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本来打算送给挂羊头卖狗肉的。”她说。

“挂羊头卖狗肉?”我禁不住又笑了。又是一个奇名字。“男的?”

“嗯——”她摇了摇头,“女的。博友。我们没见过面。因为她在厦门,我就来了。来得匆忙,事先没联系。不知道她去西藏了。”

我拆开包,抓了一块肉干放进嘴里。

“喜欢吗?”她看着我吃,问,“我爸爸最喜欢吃牦牛肉干。这种肉干只有青海才有。”

“好吃。”我细细嚼着肉干。的确味道不错,跟一般牛肉干不一样。

“我没见过牦牛。它长什么样?”我问。

“我也没见过。我爸爸说它长得像斗士,腿短毛长,极能吃苦。”

我眼前浮现出一片碧绿的草原,遥远的雪山,一群腿像树桩的牦牛在草地上吃草。

我们在谈论一件很遥远的事。

“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吗?”她说。

房间里没有板凳。我坐在她床沿,她真的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呼吸就变得非常均匀,打起小声的鼾来。

我看着她好看孩子似的脸。

离开她房间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村子里有狗叫声。院子里的狗也醒了。

第二天醒来时听见窗下有声音。我从窗口往下看。院子里男孩跟她正说着什么。她怀里抱着安妮宝贝。狗很服帖地依偎着她。丛丛绿色从他们四周冒出来。她在微笑,看起来很开心,昨晚的事像梦境一样遥远。狗,男孩,她,绿色,一切都欣欣向荣。

我打开电脑看了看。没有纸条和留言。我在博客上写了几句有关牦牛的话,没有提她。

下午,我听见门外有咶咶声。开门看见安妮宝贝。它像人一样看着我。“有事吗?”我问。它不回答。我想关门。它突然朝我叫了一声。声音不大,挺哀怜的。我想到邻居家哇哇乱哭的婴儿,蹲了下来,在它头上摸了两下。“饿了吗?”一整天没有看见她和男孩。他们大概把它忘了。它舔我的手。

“狗粮在哪里?”我在羚羊博客上留了张纸条。

不到五分钟,羚羊回条就来了:狗粮在楼下客厅橱子里,一个大玻璃瓶。

我们在博上聊了几句。

羚羊:这几天它吃什么?

山海经:不知道,似乎是肉骨头。

羚羊:呃?它从小到大只吃狗粮。它会吃肉骨头?

我想起刚来那天看到盘子里的几块肉骨头。

山海经:人得适应新环境,狗得适应新主人。

羚羊:我拜托过让男孩给喂狗粮。

山海经:……

羚羊:可怜的安妮宝贝。拜托你给它喂点狗粮,我会跟男孩联系的。

我抱着安妮宝贝打开客厅橱门。它眼睛盯着玻璃瓶,用尽力气叫着。它一定知道自己的粮食在这里。我把狗粮放在盘子里,它狼吞虎咽,饿得不行了的样子。

我想起男孩逼它吃肉骨头的样子,不由得想笑。狗居然不爱啃肉骨头了。啃了几千年的东西,在短期内就可以放弃。

可怜的安妮宝贝……

一整个白天没看见她,也没看见男孩。

傍晚,我喝了酒,坐在院子里乘凉。听见有人大声叫:“羚羊!羚羊!”进来了几个年轻男女和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六七岁女孩。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戴一副眼镜。

“羚羊不在。”我说。

“咦?不是说好今天回来的吗?”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女的问。

“大概又被什么事耽搁了。嘻嘻,没关系。我们自己来。”戴眼镜的男子说。他领着他们进了客厅。几个人围着大桌子坐了下来。隔着玻璃,我看见他忙碌着烧水泡茶,一看就是个熟客。

“你是山海经吧?”忙乎了一阵后,他出来跟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说是。

“我们几个是业余写诗的。您是诗人。一起进来坐坐吧。”他很热情地说,伸出一只手来,“我叫中山狼。”

我没有辩解说我不是诗人,只是偶尔胡诌几句而已。这年头帽子戴在谁头上谁就是什么。我已经习惯这种状态了。有一次,有个年轻女子还把我当成个打猎的,叫山海经的人,能不会打猎吗?听说我不会打猎后她的脸都瞪歪了。

屋里有人已经开始在朗诵诗歌了。

“他叫指点江山。省厅干部。后起精英。”他凑近,悄声对我说。

女孩在屋里跑来跑去,似乎母亲的女子把她抓住,女孩挣脱她,大声嘻嘻笑着往屋外跑去,女子追了出去,把女孩拉进屋去。

诗念完了。我一句都没听进去。中山狼拼命鼓起掌来。

似乎母亲的女子从大提包里拿出一本很厚的图书。几个人开始传阅。诗的事被忘记了。坐在我旁边的女子说:“这是伊朗刺绣。你看图案多美,全是手工绣。她要做这生意……”

女孩又开始在屋里跑。似乎母亲的女子忙着跟人说话,这下没人看管她了。

“顾总很了不起。周宁县城出来的。一个女子打天下,现在家产上千万……”中山狼悄声对我说。

趁他们几个热烈议论哪张图案最漂亮时,我溜出了客厅,松了一口气。天哪,伊朗毛毯!

绿色植物在夜间变成黑色,在院子里一团一团的,看上去像比白天温柔多了。

我很快就睡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客栈。

第二天上午我走出房间,看见男孩站在隔壁门口,垂头丧气的。我连着在他面前走过几次以后,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啦?”

他没回答,抬头看我,眼里一片茫然。

我又问:“她怎么啦?”

“她不理我了。”他说,快哭的样子。

我敲了敲她的门,边叫:“荆棘!荆棘!”里面一点反应没有,“她在里面多久了?”我问。

“从上午回来,她就把自己关在里面。任我怎么敲门都不开。”男孩说。

我看着男孩。我不去想象他们之间的事。但,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有点不对。

“你有房间钥匙吗?”我问。

“有。”男孩掏出钥匙。我试着开了开。里面反锁着。“撞进去。”我说。

男孩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

“不怕。有我。”我说。男孩把门撞开。我冲进去。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睡过去的样子。“荆棘!荆棘!”我大声叫。她没回答。

我摸了摸鼻子下面。有气。“快!快叫救护车!”我对男孩叫道。

男孩愣愣看了我一眼,跑出门去。

我不敢动她。房间什么都没动过,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她的大背包依然靠在门边的地上。我打开背包看了看,里面尽是些吃的东西,各种包装的花生米,红枣,肉干……

这么爱吃的人怎么就会想起死了呢?

我很困惑,想不通。胃在蠕动时,人,能同时想到死吗?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曾厝垵街上人太多,车开不进来,只能停在村外大马路边。救护人员看了看她的舌头说:“可能是中毒。马上送医院。”

救护人员抬着她,我们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街道,从曾厝垵村尾走到曾厝垵村头。

那天晚上我和男孩就守在医院里。我们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我喝二锅头,配花生加豆干。男孩什么也不吃,双手抱着头发呆。我们谁也不说话。看来他已经彻底把房租的事忘了。

第二天早上,我回羚羊客栈拿东西,听见有人叫:“羚羊。羚羊。”后门进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黑眼睛,黄皮肤,红头发,背心,短裤,长得有点像刘德华。

“羚羊不在。”我说。

“我是隔壁倾心客栈的。你们今天房间有空吗?临时来了几个客人。”他把我当作这里主人的样子说。

“现在楼下没人住。”我说。

“那就行。我带他们过来。”他又走进那扇门。过了一会,带了七八个年轻人进来。一个人身上背着一把崭新的吉他。

“你今晚一起过来。我们要举办一个歌会。有酒喝。”男人说。

“好呀。”我做出高兴的样子,不想扫这个兴致勃勃男人的兴。虽然知道我晚上不会去。

羚羊有一封回信:

天无绝人之路。房租的事回去再定。我喜欢上印度了。一切按天意走。

我不知道最后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走下楼梯时,我看到男孩奶奶。她蹲在院子里,把安妮宝贝的头往装满肉骨头的盘子里按。狗挣扎着,拼命晃动脑袋,发出嗯——嗯——生气的声音。要是可能,我想,她一定也会把羚羊的头往盘子里按,强迫她吞下那某万某千块的房租的。

男孩奶奶是很善良的人,据说有的房东一年涨租十倍,从三百直上三千。

出门的时候,听到楼下有人在弹吉他唱歌。歌词大意是:

我心爱的姑娘

我要到远方去

你不要伤心

我们将一起在月亮上跳舞

……

有人要喝酒,有人要唱歌,有人快要死……

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天还是那么热。回医院的路上,我又看到了海,灰蒙蒙的,跟我来的时候一样。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死。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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