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村的女人们(中篇小说)

2016-05-20 21:02邓九刚
草原 2016年5期
关键词:二嫂掌柜骆驼

邓九刚

1 红衣女骑士

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阳光炽烈似千万道金箭在地上弹起一道道炫人眼目的光线。暑气闷人,七哥和与他一般大小的一帮小子在村子东边的河沟里耍水。耳听得一阵马蹄声嗒嗒响,就见一骑一乘驰过来,在河对岸停住。七哥与众孩儿们都停止了嬉戏立在水里向对岸望去,见是一红衣骑者座下一匹白马立在岸崖上,那骑者和白马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

这河汊原本是扎达海河上游的一条支流,阴山深处的一个很旺的泉水是它的源头,水流很小的河床里布满了房大的、牛大的、狗大的、拳头大的、鸡蛋大的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给阳光一照迸射起五颜六色的光辉。那骑马人在河对岸的崖上扬鞭喊道:“小弟弟们,这里可是贴蔑儿拜兴村吗?”

七哥一帮孩儿们齐喊:“就是,就是,就是贴蔑儿拜兴!”

七哥他们又问:“你找谁?——你做甚?”

骑马人说:“贴蔑儿拜兴走外路的驼队可回来啦?”

娃儿们都喊:“回来啦,回来啦,早回来啦,回来已经好多天了!你要做甚?”

那骑马人不答了,策马向河的上游跑去,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问:“小弟弟们,从哪里可以过河?”

一帮娃儿们乱喊:

“往下游三十里有座桥!”

“那座桥在归化城里呢……”

……

娃儿们七嘴八舌,乱喊一顿;喊完了嘻嘻哈哈大笑,笑了一阵便把骑着马在对岸崖上兜圈子的红衣人丢在一边不管了,只顾打着水仗耍戏起来。水花飞溅,一片水溅声和喧闹声把河床装满了。

七哥一个猛子扎下去,脑袋刚刚在水面露出,就听见一阵昂亢的马嘶声传来,循声望去,但见那白马载了红衣人四蹄舒展如同起飞的天鹅一般跃下了河岸。七哥和伙伴儿们立在水中一个个都看呆了。也不知怎么的一来,七哥的身体便飞离了水面,像个轻巧的包裹被红衣人夹在了腋下。白马载着红衣人和七哥跃上了河岸。

白马没有进村,而是逆着河岸向上游跑出一箭之远,收住了蹄。红衣人将七哥的身体摆正,望住他的眼睛说:“娃子你不用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七哥。”

“好,七哥——我有事问你,……”

七哥定睛再看时笑了,打断红衣人的话:“哎呀,闹了半天原来你是个女人!”

“俺问你,贴蔑儿拜兴有家姓戚的驼户你可认识?”

“一个女人家家的竟然有这般好骑术,怪哉!”七哥只顾上下打量那个红衣人,心里生出好多奇怪。

红衣人又问了一遍,七哥答道:“咋不认识!俺爹就是给戚家牵驼的驮夫。”

“那么戚家有个儿子叫戚二的你可知道?”

“咋会不知道——你说的就是戚二掌柜嘛!”七哥抽抽鼻子把红衣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野杏子油香味儿吸到肚子里,问:“你是要寻戚二掌柜吗?这太好了,算你能认得出好赖人。戚家哥俩老大是个大烟鬼,连俺都不待搭理他。戚二掌柜可是条好汉,俺最喜见!”

红衣姑娘不做答,嗯呐一声,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

七哥又说:“你要找戚二掌柜这事好办——俺带你去!”

“不用!”

红衣姑娘赶忙止住七哥,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只羚羊角号,放在嘴上吹出“呜——呜”的响声,然后将羚羊角号交在七哥的手里,说:“这个送给你,喜欢吗?”

“自然好!”七哥喜不自胜,接过羚羊角号仔细端详,银灰的颜色中透着暗紫的花纹,像瓷器似的在手里滑来滑去。

红衣女子说:“你替俺办件事怎么样?”

“甚事?”

红衣女子略一踌躇,说道:“你回村子里走一趟,替我把戚二叫来。”

七哥把羚羊角抱在胸前,飞也似的跑去了。

不大一会儿,戚二掌柜骑一匹光肚子铁青马来到河边。戚二年方十八,紫红面膛,阔嘴方脸,蚕眉杏眼,一根又长又粗的辫子在颈项间缠绕着,穿一件黑色灯笼裤扎着腿带,双腿紧夹马肚,腰间扎一条红布腰带,两条黑红的胳膊裸着,一隆一隆的肌肉在皮下弹动。铁青马烦躁地在地上打着旋,戚二掌柜紧勒马缰满脸狐疑望住红衣姑娘。

红衣姑娘将戚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戚二掌柜?”

“在下正是戚二,”戚二掌柜懵懵懂懂说,“你是……找俺吗?”

红衣姑娘并不正面作答,只是点点头,又将戚二掌柜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直看得戚二掌柜浑身的不自在,蚕眉紧皱起来。戚二掌柜心下就有些不悦,又问了一句:“找俺有甚事你快些说,家里正在给骆驼灌冰糖水,忙着哩。”

红衣女子依旧是不说话,把戚二掌柜里里外外看完了,轻拨马头双腿一夹马肚,走了。留给戚二掌柜的只是扭回头时的嫣然一笑。

那一年秀儿虚岁十六,周岁才十五。

戚家迎娶新娘进门的时候用的是骆驼轿。一色儿的白驼个个雍容华贵气宇轩昂,高贵的白驼总共是九峰,峰峰披红挂彩威风凛凛;为首的公驼六岁口,体格分外健壮高大,公驼的峰梁间搭两根染了红漆的白蜡木杆,挑起一对轿子,那轿子是拿俄国毛毯搭成,水红的轿篷猩红的垫毡。

回来的路上七哥与新娘子秀儿一左一右分坐在驼轿的两个卧斗中。骆驼一耸一耸地走,驼轿一悠一晃地颤,七哥心中好不惬意!脑袋伸出轿子,看见新郎官戚二掌柜头戴礼帽身着长袍,大红绸带十字交叉挂在身上,胸前是一朵盆大的红花。七哥心中欢喜,就掏出新娘送他的羚羊角号吹起来,“呜——呜”的号角声夹杂在两只唢呐的吹奏声中,风风光光地回了贴蔑儿拜兴。

2 戚二嫂和戚二掌柜

秀儿过门之后便被村人称作戚二嫂。

戚二嫂的公公戚五十六自年轻时候起就是吃驼道饭的,拉骆驼一干就是几十年。给两个儿子都娶过媳妇,辛苦了一辈子的老驮夫也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不久就去世了。风里来雨里去戚五十六拼着性命拼着血汗挣下了一百二十峰骆驼的家业。临死前戚五十六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亲自主持着给他们分了家——不偏不倚,一百二十峰驼的家业一人一半。

末了老人拉着二儿子的手说:“我本来盘算着给你再盖一处院子,可惜来不及

了……爹对不住你,你自己张罗着盖吧。谁都知道的,你哥他能耐不如你还不争气染上了大烟瘾。这处院子就留给你哥。你的宅基地爹已经替你看好了,那地场就在村子东边挨着刁三万家的院子。我请王锅头看过风水了,王锅头看得仔细呢,说那是块好地场。”

戚二嫂和丈夫跪在炕前泣不成声。

老驮夫又说:“别怪怨爹,你妈她死得早,……往后你们哥俩要好好处,你哥他不如你,我死了他能守得住分在他名下的这些骆驼,不受穷苦,九泉之下我也就放心了!”

或许是老驮夫原本就没抱什么指望,他没来得及听完大儿子指天画地地向他发誓许愿保证戒掉大烟辛勤劳作,便咽了气。

果不其然,戚五十六死去还没有一个月,戚老大的大烟瘾便又发作了。开始是悄悄抽,隔个十天半月的寻个借口到城里的烟馆过过烟瘾。后来渐渐地就又管不住自己了,隔三岔五地往归化城的烟馆里跑;没有银子就把自家的骆驼牵去卖了换大烟抽。没有多久就把父亲留给他的那六十峰骆驼全都化作蓝幽幽的毒气吸进肚子里去了。再没有什么可变卖的东西了,戚老大开始偷;不管是左邻还是右舍,见着什么拿什么。偷到后来就偷起了骆驼,公驼母驼健仔驼只要遇在他的手里捉住了就牵到归化城的驼桥上换了大烟。

戚大做这些事都选择村里的驼队走外路的时候,男人们不在家,被偷了驼的人家就去寻戚二嫂。戚大是丈夫的亲哥,这事戚二嫂不能不管,没办法只好把自家的骆驼让人家牵了去。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戚二嫂替大伯子抵债损失了自家的三峰小驼。

等戚二从驼道上回来,事情立刻就爆发了。正是黄昏时候,戚二走向驼圈,一看到自己家的骆驼不够了数,立刻就向老婆发了火。

“咦!咱家的骆驼咋不够数了?”

“这事吗,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你立马给我说清楚。不然我可是饶不了你。”

戚二嫂赔着笑脸拉着丈夫的袖子:“有什么话咱回屋里再说。”

“那不行!”戚二一扭身子把戚二嫂甩开了,“我的驼都哪儿去了——你立马就得给我说清楚!”

“干什么呀你这是……”

戚二嫂依旧是赔着笑脸,面色桃红撒着娇去抓戚二的手。

戚二掌柜啪的一下把媳妇的手甩开了,吼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你立马给我说清楚!”

红晕迅速地从戚二嫂的鼻梁上向两腮消退下去,她的变白的双唇抖动着,吐出来的字已经是冷冰冰的了:“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那些驼全都被你哥哥换了大烟抽掉了。”

“什么?!”戚二掌柜一下扑到戚二嫂脸前,眼睛瞪得牛大,牙齿咬得咯巴咯巴响,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戚二嫂说:“我还不是为了你,戚大再不好也是你的亲哥哥,俗话说一笔写不了两个戚字,他的事别人可以不管,咱不能不管。再说了你又不在家,我撒手不管还不让人笑话我,你脸上也不光彩。……”

“我要那光彩熬蛋吃!一滴汗珠摔八瓣儿,那些驼是我流了多少汗水才换回来的——你不知道吗!你这个败家的玩意儿……”

戚二掌柜伸出手一推,毫无防备的戚二嫂便倒下去在尘埃里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

戚二掌柜脚步咚咚地走进哥哥的院子,将骨瘦如柴的戚老大一只手提溜着牵到院子里,抬手就扇耳光子。直打得戚老大口鼻流血躺倒在地方才罢手。众人好说歹说把戚二掌柜拖出了戚老大的院子。

曾经在许多个失眠的夜晚,被戚二嫂热切盼望着的久别胜新婚的激动人心的场面没有出现。当天晚上,失去骆驼的戚二哭了几乎一整夜,他的哭声像狼嗥似的冲撞着房间的四壁和顶棚。

第二天戚二就向村人郑重宣布:往后戚大的事他不再管,任戚大偷了谁家的东西他戚二概不赔偿!谁也别再找他戚二的麻烦。

戚二放出这话不久,戚老大就因为偷了胡德全家的一峰崽驼被打折了腿。

胡德全是村子里仅次于养驼首户蹇家的养驼大户,拥有健驼四百余峰;胡德全本人还担任着贴蔑儿拜兴村驼队驮头的重要职务。贴蔑儿拜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村庄,村中清一色住的全都是养驼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驮运专业村。这个村子的养驼户集体加入了归化城的万驼社,一应业务往来全都由驮头胡德全负责联络、组织和安排;除了胡驮头贴蔑儿拜兴村再没有其他的行政负责人,因此驮头的权威在贴蔑儿拜兴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

胡德全本人生得虎背熊腰,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浓眉豹眼,左脸上斜嵌着一道刀痕——那是十几年前在驼道上暴客留给他的纪念。那一次贴蔑儿拜兴的驮夫在胡驮头的带领下与抢劫驼队的土匪整整厮杀了一个下午,胡驮头手里的黑蟒皮鞭在暴客们的头顶上“嗖——嗖”嘶叫着,那一天黑蟒鞭是既啃骨头又咬皮,直打得暴客吱哇乱叫好似鬼哭狼嚎。好一场恶战,当下死在胡德全的蟒皮鞭下的暴客就有三个;被打折了骨头抽得浑身鲜血淋淋的暴客更是难计其数!那一场厮杀使胡德全的名声传遍了归化驮运界。戚老大偷东西偷到了胡德全的头上算是兔子撞到枪口上了该着他自找倒霉;当下胡驮头掐着戚老大的脖子带他去见戚二掌柜。

“戚二掌柜,你哥他偷了我一峰半岁崽驼换了大烟抽了,你管还是不管?”

戚二正在自家院子里的马厩旁给他的杏黄马拾掇鞍具——他要进城去办事。他从马肚子下边看了看,见自己那不争气的哥哥被胡德全像掐小鸡似的掐着脖子往院门前推搡。戚老大又瘦又细的脖子被胡德全的大手掐着,只能喘上半口气来,抽抽着嘴巴一个劲儿地朝他弟弟眨巴眼睛。

戚二掌柜没有搭理他哥,继续着手里的营生。

胡德全又说:“戚二掌柜,你说这事该咋办?……我等你一句话。”

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有几十号人围在胡德全和戚老大的身后看热闹。戚二掌柜脸上就有些发烫,他压了压性子朝胡德全看看又瞄了瞄他哥戚老大,答复道:“我说过了,今后我哥的事我一概不再管。我戚二历来说话算话。”

“你当真不管你哥的事?”胡德全又追问了一句。

“吐口唾沫是颗钉——我戚二的脾性胡驮头你该知道的——请别再废话!”

“那好,”胡德全说,“你把话挑明了就好,那么我怎么处置戚老大你就管不着了,话我可是递给你了,你别怪怨我!”

胡德全手指头一使劲儿,戚老大疼得嗷嗷叫起来。

“你别吓唬我——没用!愿告官愿私了随你胡驮头的便,我哥的事与我戚二无关。”

戚二抻了抻缰绳牵着马走出了院子。

眼睁睁看着戚二掌柜从自己脸面前走过去,胡德全恼了,说道:“哼!让我告官,我才没那么傻呢。一峰骆驼的钱不够给二府衙门的官老爷抹油呢。——我要你哥的一条腿!让他以后长点记性,看他还敢再偷我胡德全的驼!”

“随你的便!”

戚二掌柜纫镫攀鞍翻上了马背。

戚二掌柜抖了抖缰绳,催动着坐骑从胡德全的面前走过去了。

但是还没等戚二掌柜的杏黄马走出几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就像旋风似的蹿起来。杏黄马被那陡起的怪叫声骇了一跳,嘶鸣着竖起了前蹄,没有防备的戚二险些被掀下马背。戚二在马镫上站了起来胸脯紧紧地贴在了竖起来的马脖子上,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坐骑,把缰绳狠狠地往怀里搂着,听了听身后的动静,接着又催动着马走起来。

人群发出一阵阵的惊叫。被惨烈的情景吓坏了的小孩子“哇哇”地哭叫起来,女人们都拿手捂上了自己的眼睛。

戚二嫂扑到院门外面喊道:“戚二!你回来!——”

戚二掌柜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坐下的杏黄马却越走越快了。

“戚二!——你哥的事你不能不

管!……你这畜生!……”胡德全冷笑一声说:“骂得好!……戚二嫂,骂得好!”

戚老大抱住一条折断的腿身子缩成了一团儿,惨叫着在地上打滚儿;衣服上裹满了尘土,汗珠子像黄豆一样大在他蜡黄的脸上迸溅着,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胡德全冷眼看着在他的脚下翻滚着的戚老大,说:“这是第一次,只要你一条右腿。下次再敢胡来,我就再打折你的左腿。我把话撂在这儿了——俗话说得好,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倘若是第三次让我抓住,就折断你的脖颈!……”

话音未落,就见戚二嫂像股旋风冲向了胡德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戚二嫂是用手推的还是用头撞的,众人就看见胡德全“咚”地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胡德全被戚二嫂的突然袭击搞蒙了,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好,只是直着脖子听戚二嫂叫骂。

“姓胡的!——你也不是人!……你和戚二一个样你们都是畜生!”

胡德全嗖地一下蹿起来与戚二嫂扭打在一起。戚二嫂的一只眼睛肿胀得现出了青色,胡德全嘴角上淌出了血,两个人同时拿双手狠狠地揪着对方的衣领,四只强有力的胳膊像麻花似的拧结在一起。就那样相互揪扯着在人群围成的圈子里打着旋子。

围观的人一会儿像受惊的鸟儿惊散开去,一会儿又聚拢过来;村子的上空飘旋着女人的尖利叫声、孩子的号哭以及男人们的各种嗓门的一阵阵沙哑的呐喊。

过了两袋烟的工夫,蹇家老爷子跟在王锅头的身后到了。人群闪开让出一条道,白头发白胡子的蹇家老爷子拄着拐杖走进了圈子里。

蹇老头八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面色苍古,清癯而瘦削的脸上有一双鹰鸷般的锐利眼睛。

蹇老头放在手杖上的手有规律地颤动着,另一只手捋捋胡子,厉声喝道:“都给我松手!……你们是吃了疯狗肉啦,还是咋的!?……简直是无法无天啦!”

蹇家老太爷一挥拐杖,跟在老爷子身后的蹇老大蹇老二蹇老三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蹇老八呼呼啦啦地拥上前,七手八脚嘁里喀喳立刻就把胡德全和戚二嫂分开了。

蹇老头把胡德全和戚二嫂带到村子北边的关帝庙跟前,老头子自己在高高的台阶上站好,居高临下地望着并排站在台阶下的胡德全和戚二嫂,问道:“这件事你们是愿意惊官呢还是愿意私了?”

“愿听蹇老太爷发落。”俩人同时回答。

“好!”蹇老头说,“那我就裁决了——戚家老大偷了胡德全的骆驼理应照市价赔偿;胡德全打折了戚老大的一条腿理应为其疗治;戚老大赔偿胡德全的骆驼钱与胡德全为戚老大治伤的钱相抵,现在你们两清了,从今往后谁也别再找谁的麻烦。……散了吧!”

一场争执就此了结。

戚老大整整在炕上躺了一个月不得动弹。直到两个月的头上村人才看见戚老大在村中露面,他拄着一根红柳枝拐杖横着身子在村道上一步一挪,已然是衣衫褴褛面呈菜色没了人样,谁见了他都避着走。好端端的一户人家就这么败了,眼看着日子没了希望,灰了心的戚大老婆就跟新疆来的一个驼队走了,去给一个哈萨克族的驮夫做了老婆。又过了不到一年,戚大就死了。

3 戚二嫂和海九年

这是春夏之交的一个美好而愉快的日子。上午,温暖的阳光照抚着贴蔑儿拜兴村。戚二嫂喜滋滋地端着一个盛满了炖羊肉的大盆从屋子里走出来。朗声喊道:“各位掌柜们!——息息手,准备吃饭吧。……”

戚家今日拓展院子。旧的院墙推倒,新的土板院墙刚刚夯起一半,院里院外到处都是人,石夯砸土的“咚咚”声、打夯人的“嗨哟”声以及男人、女人、孩子发出的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把戚二嫂的声音淹没了。戚二嫂放开嗓门又喊了两声,干活的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相夫立业是妇道的本分,仅仅几年的功夫戚二嫂就帮着丈夫把戚家六十峰骆驼的家业发展成了一百多峰。不但骆驼的数量增加了,在驼种上也由各路杂牌骆驼变成了清一色的科布多优种驼,队伍十分整齐。据此戚家由一家普通的养驼小户一跃而成为贴蔑儿拜兴十大驼户之一,其地位已经排到驮头胡德全身后第五位,于是戚二掌柜也成了村子里的重要人物。

这时候戚二嫂一扭脸就看见本村的二斗子领着一个高个子的后生,沿着邻家刁三万的院墙朝这边走过来。二斗子已经十八岁出头了,从面相上看也像个大人了,成熟了,但个头却仍然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么高。戚二嫂看了一会儿,喊道:“二斗子——跟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呀?”

二斗子答道:“他叫海九年,是俺新结交下的朋友!”

“那好,那好!”戚二嫂热情招呼说,“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不是外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开饭,快叫你那朋友一起来吃吧!”

戚二嫂张罗着给撺忙的人们开饭,她抱着一大摞碗从屋子里出来。刁三万的老婆——一个满脸麻子的粗壮妇人,蹲在大青石的旁边给大伙盛肉。热气腾腾的炖羊肉在大海碗里堆得冒了尖,羊肉的上面放一个半斤重的大馒头,每人一份,汉子们都蹲在地上吸吸溜溜地吃起来。

戚二嫂把盛满了羊肉的碗递给海九年,见他脸红红的垂着头像个大姑娘似的,便忍不住笑了。戚二嫂拿一只手背捂在嘴上咯咯地笑起来,身体被那笑牵动着左右摇摆,就像风中的嫩柳似的。

海九年矮下去,蹲在地上吃饭,本来就拘束再被戚二嫂一笑那脸就更像红布似的了。他觉得戚二嫂的笑从上边落下来都变成了扎人的麦芒钻进了他的脊背。昏昏地吃完了饭,随二斗子干活儿去了。

日薄西山,新的院墙夯筑成功。院门也安装好了。撺忙的人们准备着散去了——依乡俗撺忙的人是不在主家吃晚饭的,有多少活儿计也都要在一天内做完。海九年跟在二斗子身后来到戚二嫂面前。

戚二嫂把许多铁锹拾起来抱在怀里,问二斗子:“你有事?”

二斗子说:“二嫂,俺这个朋友想找事做。你拓展了院子肯定需用人,俺就把他领来了。”

说着二斗子把海九年往戚二嫂跟前推了推。

“人倒真是需用的……”戚二嫂把怀里的铁锹往紧搂了搂,认真地打量着海九年。后生被戚二嫂一看脸又红了。于是戚二嫂又想笑了,她拿嘴抿住笑,问道:“后生,你一准是个念书人吧?”戚二嫂平静了脸又把海九年打量了一番,见那后生个头倒是挺高只是清清瘦瘦的身子太单薄,就答复道:“俺戚家只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养驼人家,只想雇个能拉得了骆驼走得了大程的人。”

“我就是想给你拉骆驼。”

戚二嫂说:“这位兄弟,拉骆驼这碗饭你吃不了。”言讫自顾抱了铁锹往院子西边的厢房走去。

二斗子在后面喊:“哎——哎——哎,戚二嫂你听俺说呀!……”

戚二嫂头也不回地又甩了一句:“小庙供不起大神佛,请另寻高处去吧!”

二斗子啐了一口,骂道:“日他!真是骆驼屁眼儿——撅得高!”

“你说什么?……二斗子,”戚二嫂在厢房门口出现了,一边在衣襟上拍打着一边走向二斗子。“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说我是个女流做不了戚家的主──是不是?那好,现在当着诸位掌柜的面,我就做一回主给你看看。”

显然二斗子刚才的话刺激了戚二嫂,也不等二斗子答话,戚二嫂脚步噔噔噔地走到院子当中,在刚才放肉盆的那块大青石跟前站住,拿眼睛看住海九年,伸手一指那块石头说:“这块上马石在我家旧院门口,现在院墙向前拓展了五丈,这位姓海的兄弟,你若能搬起这块上马石把它放到新起的院子门口,你就留下。若是搬不起来,就请抬脚走人。再也别说什么废话!”

众人觉得有热闹可看了,都兴致勃勃地围拢过来。

海九年不说话,也不退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大青石,两只手在裤子上使劲擦着,后来就把手移向了腰间将裤腰带解开了。在场的人都看出这个年轻人真的要搬那块上马石了,不少人都叫起好来了。

“像条汉子。”

“对啦——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啦。”

海九年谁也不看,一圈一圈地慢慢缠着腰带。恶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石头上,仿佛要将大青石击穿似的。

院子里骤然安静了下来,可以听到空气在海九年喉咙里流动发出的呼呼隆隆的声响。在许许多多男人、女人、孩子的高高低低的目光中,海九年慢慢弯下身子,把双手伸向大青石。在一片寂静中猛然爆发出一声吼叫,就见那大青石一点一点被拔离了地面。海九年慢慢直起了腰,一张脸完全变了样子,在粗涨的脖子上、两颊上有许多青色的血管爆突起来,两排白色的牙齿撕咬着咔咔巴巴地炸响……

众人让出一条路来,都跟在海九年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挪。一步、两步、三步……五步!海九年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搬一座大山一样,他感到有一条绷紧了的线就像绷紧的牛皮绳在他的小腹和嗓子眼儿之间扯着,而此刻他生命的全部能量就变成了他体内的那一条看不见的线。可这根生命的线在每一个瞬间都有可能断裂!在他艰难地迈出第五步的时候,纵贯他身体的那条看不见的线终于撑不住了,他听得自己身体“嘭”的一声响,与此同时眼前突然亮起了许多星星,有一股湿漉漉的东西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海九年在戚二嫂家应聘失败就留在“狼人”刁三万家做了短工。刁三万只管饭不给工钱,他知道海九年是个没有着落的人急需一个栖身之地。

黄昏的时候戚二嫂从城里回来了,人和杏黄马都被雨水浇了个精透。她的身后跟着一串骆驼,被雨水打湿了皮毛的骆驼一共是六峰,都拿驼毛大绳串着拴在杏黄马的鞍子上。要说驼桥上的骆驼数以千计每日成交的数量亦是成百上千,可真正能让戚二嫂相中的却很少。每次到“驼桥”上去只能买回来那么几峰中意的骆驼。

王锅头从戚二嫂手里接过骆驼缰绳,把这些新买回来的骆驼归入到大群中。迎着上屋门的响动王锅头看见戚二嫂从屋子里走出来。

戚二嫂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指上拎着一个油纸小包,另一只手拿块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走下了台阶。

戚二嫂笑了笑,把黄色的油纸包往高提了提让王锅头看:“是专治呕伤的药,是我顺便在城里的孟记药铺里抓的。你把这包药给那个海九年送过去。”

“还是你戚二嫂心眼儿好!”

王锅头扯了一块油布顶在头上冒着雨去了。

4 戚二掌柜和白驼寡妇

夜里二斗子感到有人在摇他的肩膀,是九年非常清醒的声音在喊他:“二斗子!有事情……快起来吧!”

“我想睡觉……,累了一天,困死啦!”

结果他还是被九年弄醒了。一片杂乱的喊叫声伴着匆匆忙忙的跑动声从院子外面传进来,二斗子侧耳听了听,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是狼进村啦!!……”

二斗子光着身子在炕上乱摸着,匆忙间把一只脚伸到衣服袖子里去了。

两个人跑到了村巷里。

“来人哪!……”

“打狼哪……”

“快!……围住……”

“哇——啊——啊!”

惊慌的喊叫声划破了夜空。有火把的光亮在忽明忽暗地移动。

刁三万一边往衣服里伸着胳膊一边从屋子里跑出来,刚跑到院门口又折回去,在堆着供骆驼越冬用的干草垛旁边操起了一把钢叉。

“狼蹿到谁家啦?”

刁三万晃着钢叉问二斗子。钢叉的齿在黑暗中闪出一束束的白光。

“在村子北边儿……好像是白驼寡妇家!”

于是人们全都朝白驼寡妇家跑去。

贴蔑儿拜兴村里总共有六户寡妇,住在村子北边的是两家,一家姓李一家姓杨,年轻而容貌姣好的是杨寡妇,杨寡妇的丈夫在世的时候杨家有两百多峰骆驼的家业,其中包括十几峰珍贵的白驼。不幸的是杨家在驼道上遭到了暴客的抢劫,丈夫死的时候只给杨寡妇留下一公两母三峰白驼和三峰未成年的崽驼。颇有心计的杨寡妇就用丈夫留下的三峰白驼繁殖起来,几年的工夫就把白驼发展成了二十余峰。以后她就依靠这些奇异的白驼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专门把它们租给结婚的人家娶媳妇用。归化地方为八方杂居之地,生活习惯上受蒙古族的影响很深,蒙古人崇尚白色因而把白驼看成是吉祥物。当年戚二掌柜迎娶戚二嫂的时候就是雇请的杨寡妇家的白驼。杨寡妇专养白驼渐渐出了名,人们就送了她一个外号——白驼寡妇。

杂乱的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响着,向着北边的方向去了。待刁三万、二斗子和海九年赶到白驼寡妇家的院子,连狼的影子也没看到。几十只火把将白驼寡妇家的院子和院子周围照得雪亮。在人群乱哄哄的吵嚷声中,白驼寡妇一边抽抽搭搭地哭泣着,一边清点着她的白骆驼。点来点去,结果是少了一峰不到一岁的驼崽。天光放亮的时候在村子东边的大沟边儿上把可怜的驼崽找到了。驼崽的肚子已经被掏空,脑袋浸在水里,斜着身子躺在河边的沙滩上。从狼群留下的踪迹看出,袭击村子的狼有八九只,都顺着河边的荒滩往山里逃去了。好在所受的损失不算大,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是由此引发出来的一件意外的事件却没有等到天亮就闹腾起来。出事的地点由村子北边的白驼寡妇家挪到了村子东边的戚二嫂家。

狼群袭击白驼寡妇家的事件平息之后,村人们都各回各家了。随着分散到各个村巷中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小了,火把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村庄在凌晨时又恢复了固有的寂静。戚二嫂和丈夫、王锅头相跟着走回自家的院子。这一夜戚二掌柜不在家睡,他到胡德全家玩色子去了。正房和厢房的油灯都还亮着。戚二掌柜率先走回屋里,他伸着懒腰左右脚倒替着踩着自己的脚后跟把鞋脱掉爬上了炕。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快睡吧,还能复个二觉……”

话没说完,戚二掌柜看着自己的身子愣在了那里。

“你愣怔什么?……我要吹灯啦。”

戚二嫂正要吹灯,发现了丈夫的怪模样。

戚二掌柜打了个激灵急忙就往被窝里钻。但是已经晚了,就听戚二嫂问他:“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穿……睡吧!”

戚二掌柜两手急急忙忙掖着被子,隔着很远伸着脑袋要去吹戚二嫂身边的油灯。戚二嫂拿手掌把油灯挡住了。

“夜里你在谁家啦?”

“你知道的……我在胡德全家赌钱啦。”“我看你神色不对头……你的身上好像是穿了件女人的花兜肚?”

“哪儿的事……没有。”

“有没有让我看看就知道了。”

“你别没事找事啦!”

戚二掌柜在被窝里转动着身子两手紧拽住被角,把后脑勺冲着妻子。他的后脑勺没长眼睛当然看不见身后,戚二嫂跪起来用两只手爬着一点儿声响没有地靠近了丈夫。戚二嫂抓住被子的一角一使劲儿把被子整个掀了起来。这一下毫无遮挡的戚二掌柜就完全暴露了。油灯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照见穿在戚二掌柜身上的水红色的绣花兜肚!

戚二嫂把目光盯在那件花兜肚上,脸色越来越白……

“好哇!……我说的呢,自从走外路回来你就没在家里待上几天,说什么到这家那家玩色子去啦……都是骗人!——原来你是上白驼寡妇那个狐狸精那儿去啦!呜——啊——啊!!——你这只狼!你要我的命啦!……”

戚二嫂两只手在炕上拍着,哭着,嚷着,眼泪滚滚;后来就操起了笤帚抽打起来。

戚二不反抗也不解释,咬紧牙闷着在炕上翻滚着。拿手护着脸,在手指缝中间偷偷观察着。戚二嫂打得累了,扔掉了笤帚伏在被子上放声号哭起来。

上房里的吵闹惊动了厢房的王锅头,老头子披了一件衣服走出了屋子:“二掌柜……戚二嫂!好好的日子,又何必呢。……一家人么,有话好好说。……”

王锅头站在院子当中,隔着窗户大声地劝说着。

“这日子没法过了!……”王锅头听见戚二嫂在窗户里说。“家里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管,整天在白驼寡妇那儿鬼混……”

王锅头叹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其实戚二和白驼寡妇的事情他早就知道,那时候他就算出来戚家迟早会闹一场风波的。戚二嫂他是最了解的,她可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好哄,戚二嫂的性子烈,激怒之下很难说会干出什么事来。果然,随着屋里一阵响动戚二嫂走出来了。灯光从后边照着,看不清戚二嫂的脸。

“干什么?……你要到哪儿?”

戚二掌柜光着脚追了出来。

“我……恨死了——白驼狐狸精……我要放火把她的房子烧了!”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王锅头伸手把戚二嫂的胳膊死死拽住了。王锅头帮着戚二掌柜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戚二嫂弄回屋里去了。

第二天下午戚二嫂简单地收拾了几样衣物扎成一个小包袱,回娘家去了。

半个月之内戚二掌柜一连往察罕拜兴的岳父家跑了三趟,结果是每次都被戚二嫂哭一阵骂一阵把他赶出了屋子。后来是王锅头出面用骆驼载了麻三婶到察罕拜兴去,麻三婶以女人的情感劝说一阵儿,王锅头从命相的角度开导一阵儿,天黑以前终于把戚二嫂接回了贴蔑儿拜兴村。

从表面看夫妻之间重归于好,但是在戚二嫂的心里却留下了永远也难以愈合的创伤。夫妻关系很冷淡。为了自己的过错戚二掌柜对妻子是时时处处谦让着,家里的大事小事全凭着戚二嫂一人做主。

5 贴蔑儿拜兴驼队远行

八月的一个上午,阳光亮旺旺地照着戚家的院子。戚二嫂盘腿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做针线活儿,她在为戚二掌柜赶趁着缝制一件狐腿皮的坎肩。自打戚二嫂嫁过来,每年都要给走外路的丈夫缝一件新的狐皮坎肩。俗话说得好——男人的身上带着女人的一双手呢,不管戚二掌柜走到哪里人们一看到他身上那厚墩墩的狐皮坎肩,就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好媳妇。

狐狸皮在戚二嫂的手里滑动着,耳听得一阵异常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那脚步声不但沉重而且非常的缓慢。戚二嫂两根手指捏着针在鬓角上蹭着,那手就停住了,她觉得院子里的动静好生奇怪,隔着薄麻纸的窗户只能看出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院子里晃动。

“院子里是谁呀?”

戚二嫂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响着越来越近。戚二嫂又问了一声:“是谁呀?快进屋里来吧。”

回答她的是一声巨大而又沉闷的声响,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震得她身下的土炕直颤动,窗户纸也唰唰啦啦地响。戚二嫂被骇了一跳,手上的针也掉了,正要再问就听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说话声:“戚二嫂——你出来!”

“是谁呀?”戚二嫂一边往炕下移动着身子,一边问道。

院子里的那个人没回答。戚二嫂只听到一阵粗重的呼呼哧哧的喘气声。

上午的太阳照得正猛,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戚二嫂把手放在眉骨上观察着奇怪的客人。来人人高马大双手叉腰站在院子当中。“是谁呀?找我有什么事……”

“你不是让我搬石头吗,现在我把那块上马石从院子门口搬到院子当中来了!”

这一回戚二嫂不但从声音中听出了,同时渐渐适应了阳光的眼睛也认出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海九年!

戚二嫂略一愣怔旋即便恍然大悟,身子向下一蹲两只手在膝盖上使劲拍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别看我戚二嫂是个女流,看人我的眼睛可毒着哩——我早就料到了你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今天你果然就来了。——这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你有这个本事我就雇你了!”

“好……我这里谢谢戚二嫂了!”

“没什么好谢的——去吧,搬你的行李去吧。”

九月,塞外的夜已然是凉意甚浓;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刮来的冷风在大青山的秃顶上吹奏着尖利的号角,风把聚集在山头上的云彩刮散了,清亮的月光映照出阴山黑幽幽的身影,大山后面的天幕变成宝蓝色的,放射出蓝幽幽的神秘光泽。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就要起程远行了。起驮之前,在村子北边的关帝庙前进行例行的祭祖朝拜。几十支羊油火把将关帝庙和庙周围的空地照得一片通明!驮头胡德全带领着领房人牛二板和全贴蔑儿拜兴大大小小三十二家驼户的掌柜踏进庙门,向关帝爷的塑像焚香叩头,祈祷至圣至明的关老爷保佑驼队此一去人畜平安!

所有的随队驮工和贴蔑儿拜兴的女人孩子以及还能走动的老人,全都跪在大庙前。已经驮好了货的骆驼黑压压地卧着,从庙前的空地一直向村巷里延伸过去;人不语,驼不鸣,狗不叫,整个村子是一片肃穆的安静。

庙内,几十支蜡烛把殿堂照得亮亮堂堂;驮头胡德全、领房人牛二板面对关帝像一左一右站着,他俩的中间便是货主——一个中年的商人。这位商人面色沉静,留着一抹黑色的髭须,穿一件吊面的狐皮大氅。胡德全把身子侧了侧说:“王掌柜,请吧!”

商人把手伸进袖筒里,拿出一捆香一张黄纸。牛二板用石头击打着刀形的火镰,把黄纸燃着了。把点着的香插在香炉里,三个人一起跪了下去。

预先准备好的货物都打好了包,不论是茶叶还是其他的百货一律全都按照一份一百八十斤的分量装包,少不得也多不得——这是规矩。

贴蔑儿拜兴独立组成自己的驼队,有自己常年雇请的职业领房人牛二板。像贴蔑儿拜兴这样从事驮运业的专业村在归化地方数达几十个,星罗棋布地撒在城市的周围,它们全都属于归化城万驼社管辖。在业务方面货源由万驼社统一兜揽,运费也是由万驼社与货主统一结算。在归化近百个行社中万驼社是最大的一个行社,它有注册社员将近一万名。他的社员分布在归化城郊的各个拜兴里。

归化的驼队每年的七月至九月起场上路,驼路分内路和外路:内路是指归化往东边的张家口、道口、北京、天津一线;往南边有通向太原、汉口等地的驼路。往西往北就属于外路了。向西通新疆、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向北的驼路则通往库仑(今乌兰巴托)、恰克图、伊尔库茨克、雅库茨克。再往西往北驼路一直可以到达俄罗斯莫斯科和西伯利亚诸城。比起内路的驼道来外路的所有驼道不仅在路途上要遥远得多,而且沿路的地理环境也特别复杂,道路有时穿过草原有时要跨越沙漠,还经常可能遭到暴客的袭击;所以走外路的驼队不但骆驼的种别好,驮夫也都是强悍同时在拳脚上颇有些功夫的人。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在归化驼运行属于实力雄健的队伍,无论是在骆驼的种别上还是驮夫的能力、驼队的自我保卫力量上,都是属于一流的;而且他们还拥有年轻有为的世袭领房人牛二板。这样的驼队自然是专走外路的驼队。即使是在走外路的驼队中,贴蔑儿拜兴的队伍也是超群拔萃的,在归化城的万驼社那里是一支能力和信誉方面都良好的队伍。

昏暗中海九年看见一个人影朝着他这边走来,远远地他就认出了那是戚二嫂。

“都弄好了?”

戚二嫂问。

“弄好了。”

“头一次出门不可大意。”戚二嫂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这些人都是久走驼道的。”

“我知道。”

“出门在外不跟在家里一样,像搬大石头那种蠢事你可再也别做。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千万别损坏了自己的身体。受苦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做什么活路,身体都是最要紧的!”

“谢了,二嫂。”

戚二嫂还要再说什么,海九年把她的话打断了:“二嫂,驼队要起程了。”

戚二嫂扭头看见领房人牛二板率先从关帝庙走出来了;牛二板走到拴马桩前解开了骊马的缰绳。牛领房气宇轩昂,纫镫攀鞍跃上马背。

一阵清脆有力的梆子声升起在贴蔑儿拜兴的夜空,牛二板把马鞭高高举过头顶,吆喝道:“起——驮——啦!——”

一听到领房人的吆喝声,负重的骆驼们立刻就全都自动地站起来,木制的货架与披在骆驼身上的驼屉摩擦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连成一片。所有的院门都大敞开来。驼队开始缓慢移动,村道在无数负载骆驼的踩踏下呻吟起来。此起彼伏的驼铃声交奏着连缀成一片强大的“嗡——咚,嗡——咚”响声,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这驼铃声绝非是某些多愁善感的诗人笔下所描写的那般清脆飘逸;归化的驼铃一律是由纯粹的黄铜铸成,直径五寸长一尺半;这驼铃奏出来的音响沉稳而又浑厚,实际上它更像是一座小型的铜钟而不像是铃铛。

戚二嫂松开了驼缰。这以前她的手里一直在牢牢地抓着海九年驼列里首驼的缰绳。

驼铃声交奏着装满了海九年的身体,把他的心搅得混乱不堪。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木桩夹在驼队中间移动着。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就像浓雾似的在海九年的心里弥漫开来,他觉得自己此刻就要到天边去了,并且在那里再也回不来了!脑子里是肿胀的空虚……

6 驼村“活寡妇们”

驼队把男人们带走了,男人们把歌声和欢乐带走了,也把喝酒、打架、赌博全都带走了;留下来陪伴女人们的是一个空旷寂寥的贴蔑儿拜兴。

西伯利亚的冷风像一只巨兽一口就把这里的秋天吞进了肚子里,将贴蔑儿拜兴带进了漫长的冬季。女人们都脱掉了色彩鲜艳的夏装,换上了清一色的白茬子老羊皮袄,单从外表看她们与男人没什么区别了。每天女人们把留在家里的老驼、病驼、怀孕的母驼和未成年的仔驼放出去,太阳落山之前把它们赶回来;白昼渐渐短促起来,日子就在繁忙的家务劳动中匆匆忙忙度过去。夜幕刚刚降临,村子的上空就传来一阵阵女人嗓门尖利的喊叫声,把在村巷中玩耍的孩子叫回去——这种时候母亲对孩子表现得非常严厉。接着便是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关门的声音、插门闩的声音。除了有特别的事情,村巷中就再也听不到有人走动的声响了。各家各户都把狗放了出来,夜间的贴蔑儿拜兴是群狗的天下,在黑暗中星月的微光映照出一只只狗的移动的暗影,一有风吹草动群狗就都吠叫起来。几十条雄壮的狗成了村庄强有力的保护者,每一只狗的脖子上都套着护颈圈,护颈圈上的尖利的钢钉在茂密的皮毛丛中向外闪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寒光。

其实对于贴蔑儿拜兴的女人、孩子和老人来说,没有男人的生活他们早已经习惯了。那些贴蔑儿拜兴的媳妇们在嫁到这里来的第一天,那些孩子们在降生到世界的时候,过得就是这种生活;贴蔑儿拜兴的女人生娃娃——一茬茬,这歇后语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的父亲不论掌柜还是驮夫全都是驼道上的人,他们一起出发一起回村。所以他们的老婆生孩子的时间大体上也都是凑在一起的。

妇女们对于繁重的劳动和家务都能胜任起来,在男人们不在的时候她们照料骆驼和孩子,妇女们勇敢地面对一切,她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日子像拴狗的链环似的一环紧扣着一环,牧驼、做饭、照料孩子……永无止境的家务消磨着光阴,也消耗着女人们宝贵的青春和生命。

节令一过霜降白昼就变得非常短促。放驼的时候妇女们围坐在一块儿聊天,用自己纺成的驼毛绒线给男人和孩子们打毛活儿。女人们见面总是这样打着招呼:“我们又成了活寡妇啦。”

“是啊,我们又成了活寡妇啦。”

“活寡”成了最常挂在她们嘴边的一个词,她们用这个饱蘸着苦涩意味的词来嘲讽同伴也嘲讽自己。

但是贴蔑儿拜兴的活力依然存在着,戚二嫂在驼桥上一下子买回了三峰滋生用的母驼。这件新闻立刻就轰动了整个村子。在各家的院子里在井沿儿边在放牧的草滩上,人们到处在议论这件事情。可是没过几天,人们就又看到戚二嫂骑着她的杏黄马从驼桥上回来了。杏黄马的鞍桥上又链着三峰体魄高大的母驼。短短的时间内戚二嫂从驼桥上买回了十二峰母驼,全都是最上乘的科布多种的母驼。麻三婶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戚二嫂这是要做甚么了。

“‘活寡,你这是要做甚么呀?”

麻三婶跑到戚二嫂家的院子外边,隔着院墙明知故问地向女主人发问。她刁家经营了许多年,才养了三峰母驼,还都是不怎么值钱的朝格尔种的母驼,而戚二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拥有了十二峰纯种的科布多母驼。这让麻三婶心里非常忌妒。

“我这是学你啦——‘活寡!”

“学我甚么呀?”

“让它们学你下驼崽呀!……”戚二嫂指着那些身材高大的母驼,“它们向你学习多多地生养,生得越多越好!”

“哎呀呀……,你这可是造孽呀!一下子买回来十二峰母驼,要知道我家三万只弄了三峰母驼就让大家戳着脊梁骨骂。自古以来咱贴蔑儿拜兴人就不兴什么骆驼繁殖,都说那是下贱的事情。……”

“那是古时候,咱不管他,谁愿骂就让他骂去。”

“当然啦,从桥上买一峰好驼要花整整十两银子,要是自己养母驼生崽用不了两年就把本钱赚回来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合算的。……戚二嫂,你真是太精明啦!”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是跟你学的。”

不久大家就全都明白了,戚二嫂这是要在骆驼的滋生上大搞一下了。放牧的时候女人们望着戚二嫂买回来的那些母驼,心里生出了许多羡慕——在老弱病残的驼群中那些母驼一个个都显得非常健壮和漂亮。但是她们也只能是在心里羡慕一番而已,在贴蔑儿拜兴除了戚二嫂再没有哪个女人能在这种重大事情上做得了主。

戚二嫂到一百里外的萨拉齐跑了一趟,请回来一个专门搞配种的驼工师傅。配种驼工在她家住了十几天,用他自己带来的种公驼给戚二嫂家的母驼全部配上了。

萨拉齐来的驼工师傅是一个瘸腿的老汉,相貌非常丑陋,个子也很小;但是他带来的种公驼模样却是十分的雄伟高大,是一峰纯粹的科布多种公驼。谁也搞不清楚萨拉齐老汉是用什么方法把种公驼弄得兴奋起来,种公驼口里吐着白沫子瞪着发红的眼睛在戚二嫂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追逐那些母驼,用黄色的牙齿撕咬它们的脖颈和脊背,迫使它们卧倒。在铺着软草的地上,种公驼长时间地用两条前腿抱着母驼的后半截身子不肯松开。而瘸腿老驼工则站在种公驼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根红柳的哨棍监视着。有时候他还会伏在地上,一边把脸贴在地上观察着,一边用双手刨地,帮助种公驼与母驼交配。

每天在戚二嫂家院子的矮墙周围都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女人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种公驼把膨胀起来的粗大阳具插入了母驼的屁股里去,都红着脸默不作声了。

配种带来的热闹打破了贴蔑儿拜兴平静的生活节奏,女人们对放牧的事情变得不热心了,每天早早地就把骆驼赶回来圈进院子,然后就跑到戚二嫂的院子外边看热闹。至于孩子们和无事可做的老人们,则是从早饭过后就围在戚家的院子周围等着啦。从上午一直到黄昏,发情种公驼高亢的连续不断的哦叫声、母驼们略带惊慌的骚动声伴着萨拉齐老汉严厉的吆喝声,把整个村子吵翻了天。孩子们跑来跑去,喊叫着,简直像过年似的高兴。这种热闹的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才结束。萨拉齐老汉气宇轩昂地牵着他的种公驼离开了贴蔑儿拜兴。

种公驼撒下的种籽在母驼的肚子里悄悄地萌生着,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7 驼队归来

冬去春来,杨树飞花的五月,终于把驼队盼回来了。女人们都穿出了最漂亮的衣裳,迎接自己的当家人。从每一座院子里都传出了欢声笑语,驼队归来,这才是贴蔑儿拜兴真正的节日来到了!

肮脏不堪脸晒得漆黑的男子汉们被请到炕头上,大嚼着香喷喷的莜面,女人在地上伺候着没等男人吃完头一碗就已经把第二碗端上去了。这一天孩子们即使是打碎了碗或是犯了别的什么过失,都可以避免母亲的责骂了。

临时雇请的驮工全都辞退了。各驼户家的长工都与主人一起吃饭。戚二掌柜与王锅头盘着腿面对面坐在炕上,戚二嫂一条腿搭在炕沿儿上挨着锅台坐着。

戚二嫂有些心不在焉,总是隔着窗户往外看。

“你看什么?”戚二掌柜问。

“九年呢?怎么不见他的人影儿。”

戚二掌柜没说话,王锅头回答戚二嫂说:“回来了,麻三婶把他接回去了。”

“咦……,九年他怎么不回咱们家?”

戚二掌柜接过话茬说:“海九年是咱们临时雇请的驮工,外路的事情完了他与咱也就没关系啦,他海九年回咱家干什么?”

“这个海九年好没道理,从外路回来咋也该上咱家打个照面才是呀。……他居然就拍马不回头!”

戚二掌柜拿白眼珠翻了翻自个儿的老婆,又说:“咱借给海九年的那十二两银子他已经还了我;咱给了他工钱,他替咱拉了驼,现在两清啦,谁也不欠谁的。”

“那就没个人情啦?……”

戚二嫂嘟囔了一句没再往下说。

王锅头回来了,驼也不用她放了,戚二嫂每日起来从空空的屋子里走到空荡荡的院子里,走出来走进去闲得心里发慌。戚二嫂心里慌了这么几天,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慌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就是海九年。于是她就把七哥喊来了。

“七哥,看见你九年哥没有?”

“二婶,你弄错啦!”七哥很认真地说,“我俩不是一辈人,不能称兄道弟的,应该叫他九叔才对。”

“好好好……就叫九叔。”戚二嫂说,“那你看见你九叔了吗?”

“看见啦!”

“他在做什么呢?是在给刁三万家放驼吗?”

“不是,九叔是在脱土坯呢。”

“脱土坯?……脱什么土坯?”

“二婶你糊涂了?连脱土坯都不懂啦?”

“我怎么会不懂……,我是问你九叔他是在给谁脱土坯呢?”

“这……,我就不知道啦。”

戚二嫂把一捧索索葡萄干儿塞到七哥的怀里:“七哥,你替二婶跑趟腿。”

“做什么?”

“去把你九叔叫来。”

七哥把拿衣襟兜着的索索葡萄干儿推向戚二嫂,说:“这玩意儿我都吃腻啦!……二婶你还是自己去找九叔吧。”

戚二嫂抬头看看,这才发现七哥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光着屁股到处乱跑的小男孩了。

“哼!……”戚二嫂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对自己说,“去就去——怕什么!”

在西草滩的边上紧靠着白驼寡妇家院子前面一点的地方,戚二嫂找到了海九年。九年光着膀子蹲在地上正往木模子里摔泥巴,脸上、胸脯子上到处都是泥点子。九年一点也没有察觉戚二嫂站在他的身后已经好一会儿了。戚二嫂响亮地咳嗽了两声,海九年应声扭回了头。

“哦!……是戚二嫂。”

“怎么,你还能认识我呀。”

“这话怎么说……”

“走外路回来连个照面都不打啦!二嫂我怎么得罪你啦?”

“这……”

不等九年回答戚二嫂又说:“怎么不在我家住啦?是不是我们戚家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神佛啦?”

“哪儿的话……”

海九年走到水桶跟前舀了一瓢水,咕咕嘟嘟喝了一半,把另一半泼到和好的泥堆上去了。泥堆旁边的干地上放着一个驼毛口袋,九年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舌头饼子咬起来。边吃着边把目光散开去,欣赏着铺展在地上的一大片已经干了的和半干的土坯。

戚二嫂走过去一把夺过九年手里的饼子,手腕子一旋那饼子便飞了出去落在黄泥巴堆上去了。

“干什么?……”海九年翻着白眼珠有点儿生气了。

戚二嫂板着脸把一个浅灰色的小包伸到九年的脸前,然后蹲下去将小包打开。小包里包着一个棕色的带盖陶盆和十多个雪白的馒头,馒头散发出的麦香和一股诱人的炖肉的香气钻进了海九年的鼻子。戚二嫂把小陶盆的盖揭开,是还在冒着热气的炖羊肉。

“我这种人生来就是个贱骨头,好心好意地待人结果人家还不领情。好啦,饭也送到啦,我该走了!……”

戚二嫂话里有话地自嘲着,做出要走的样子脚下却是一动不动。

“二嫂!……”

“怎么,有事情?”戚二嫂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冷冷地问。

“我……,你别走……”

“怎么,你有事啊?”

“事情倒是没什么事情,……说说话吧。”

“哎——要是这话么,我爱听。我告诉你,你可别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从和好的大堆的泥堆那儿往西往南是一大片已经晒干的和半干的土坯,反射着湿漉漉的阳光。戚二嫂将目光移到海九年的脸上,问道:“看来你是要给自己盖房子啦。”

“是哩。”

“听说你在俄罗斯的买卖做得不

赖?——”

“小本生意!”

“别说什么小本生意啦!——别人一峰驼的货顶多赚一峰骆驼的利,可你一下子就挣了三十多两银子!你是怎么弄的?都贩的是什么货?”

“我做的是大黄生意。”

“你怎么知道西伯利亚那边稀罕大黄?”

“也是听人说的。……”

看着九年躲躲闪闪的样子,戚二嫂把话打住了。

事情让戚二嫂猜着了——半个月之后,一座小小的黄泥屋落成了。赭黄色的四面墙,同样赭黄色的屋顶,白茬的桦木屋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喷喷的味道,一个大约有三尺长的方形的窗户朝南开着,像房主人冷峻的眼睛注视着贴蔑儿拜兴的村子和草滩。

黄泥小屋孤零零地立着,在太阳下闪着光。戚二嫂每每在草滩上放牧或是经过那里,都要投去特别的目光。小屋的桦木门“哐——哐”响着,海九年和他的把兄弟二斗子每日里出出进进地忙乎着。又过了半个月,一个方框的围墙就把黄泥小屋包围起来了,屋前出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院子,有半亩大的样子。

小院落成之后海九年进了一趟归化城,从驼桥上牵回来一峰两岁口的骟驼。每天早上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峰骆驼放出去,混在大群中放牧——他自己仍然给刁三万牧驼——傍晚再收回来。但是就是这座小小的黄泥小屋使海九年获得资格成了贴蔑儿拜兴村里第三十三家养驼户!

摩肩接踵的人群在归化城瓮城内涌动着,已经开戏了,锣鼓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把人群发出的嗡嗡声压下去了。海九年并不打算把戏看到底,他就站在人群的边缘上踮着脚瞭望,好在他身材高大越过人们的头顶戏台子上的景物还都能看得见,只是人影模糊连那角色的男女也难以辨得清。可是瓮城里聚音,戏子们唱的还是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出什么戏呀?”

九年兴致勃勃地向旁边的人打听。

“是《吕布戏貂蝉》。”

好生奇怪,回答他问话的是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海九年一扭脸看见竟是戚二嫂在他身边站着。

“原来是戚二嫂!你怎么在这儿?”

“咋?准你海掌柜听戏,就不准我戚二嫂来瓮城看戏?”

九年不吱声了。醉眼迷离地望着戚二嫂,她额上的刘海儿毛茸茸的在黑暗中闪着亮光,一股野杏子油的香味儿吸引着他,海九年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他不由自主地向戚二嫂跟前凑了凑使劲儿抽了抽鼻子。

“你在干甚么?”

戚二嫂把脸冲着他问,她的细碎的牙齿像贝壳似的闪着湿漉漉的白光;她笑着,样子妩媚极了。

海九年大着胆子说:“你身上的味儿真香!……”

“你喝醉啦。”

“没有……”

“这儿真热!……真挤……”

海九年感到有一只柔软而又潮湿的小手摸索着将他的大手抓住了。戚二嫂那女性的温暖身体靠在了他的身上。海九年脑子里像突然炸响了的蜂窝“嗡——嗡”地响起来,人声、锣鼓声渐渐远去了,变得模糊了。人群像深水里的潜流涌动着。戚二嫂“哎哟——”叫了一声把海九年紧紧抱住了。柔软的身体贴在了他的身上。

“我想回家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你的马呢?”

“杏黄马在驼桥下边的河滩地绊着呢。”

俩人手牵手挤出了人群。

海九年把马牵来了。

戚二嫂站着不动,说:“我的脚使不上劲儿……咋能上得了马?”

“那怎么办?”海九年问。

戚二嫂说:“你抱我上去。”

海九年犹豫着向四周围看了看,弯腰把戚二嫂轻轻抱起来。戚二嫂哼哼叽叽地笑着,坐到马背上去了。

“走吧。”戚二嫂说。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瓮城那边的锣鼓点子忽隐忽现地几乎听不到了。海九年沉默地走着。大约走出了四五里的光景,戚二嫂说话了。

“海九年,从归化到咱贴蔑儿拜兴三十多里地呢,咋?——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走回去呀?”

心脏在海九年的胸膛里咚咚乱跳起来:“驼路汉子还怕这一点点路?——没事。”

“海九年——你真混蛋!”

戚二嫂骂了一句,俯身一探手抓住了马缰绳。杏黄马站住了。

“快上马吧!”戚二嫂说。

海九年站着不动。

“咋,你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说还让我把你抱上马背不成?”戚二嫂嘲讽着,向海九年伸出一只手。海九年翻上了马背。戚二嫂却并不催马走动。

海九年说:“走吧。”

“你抱住我的腰!”

海九年张开双臂将两只被汗湿弄得黏黏腻腻的大手抱住了戚二嫂的肚子。戚二嫂咯咯笑起来,柔软的小肚子在九年的大手下面很有弹性地跳着。缰绳一抖,杏黄马就跑起来了,在黑夜的郊野大道上越跑越快。约莫跑出了十几里地,戚二嫂勒住了马。也不等海九年问,便吩咐道:“把我抱下去。”

戚二嫂的双脚轻轻地落了地,可是她揽着海九年脖子的双手并没有松开。“九

年……”戚二嫂耳语般地呢喃着,软绵绵的身体紧紧贴住了海九年。

海九年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好像开锅似的沸腾起来,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强烈的欲望在支配着他的躯体。他像牛似的笨重的喘息着把戚二嫂抱起来走下大道,走进了路旁一片开放着紫色小花的木樨地里。海九年脱下上衣铺在地上,把戚二嫂慢慢放下去。一双因为过分地激动而不停哆嗦的大手笨拙地解开了戚二嫂上衣的纽子,戚二嫂甜蜜地闭上了眼睛。一对像俄式面包似的圆圆的奶子在海九年的眼前极诱惑地抖动着。使人迷醉的野杏子油的香气熏蒸着海九年,使他再也不能自持了。“二嫂!……”九年叫了一声伏下身去。

淡蓝色的月光抚照着夜的大地,微风在大地的怀抱里轻轻地呼吸;吸足了水分的花在夜间开得正艳,紫色的小花连成了一片,就像神话中的景象在月光下放射出宝石蓝色的光芒。专在夜里出来活动的金花鼠“吱儿——吱儿——”地叫着,呼唤着自己的配偶。

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仰躺着。戚二嫂把脑袋枕在海九年的粗胳膊上,一只手在九年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说:“冤家!你算是住在我的心里啦……”海九年深情地看着戚二嫂的眼睛。

“你们男人哪……,真是心粗得很,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装糊涂?盼这一天我不知道盼了多少日子啦!……一天到晚惦记着你的冷热饥饱,可是你却一点还不知道呢。我真是冤哪。”

说着戚二嫂已经是眼泪滚滚了,她也不擦眼泪,把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冲着月亮仰着,好像与自己对话的不是身边的海九年而是高高挂在天上的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星球。

海九年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了。猛地扑到戚二嫂的身上将她紧紧抱住,把他的嘴唇雨点般地落在戚二嫂的眼睛上、眉毛上、被泪水打湿的脸上和光滑的额头上。

8 驼道上的悲情故事

终于有一天,消息传进了戚二掌柜的耳朵里。是喝醉酒的刁三万把秘密泄露出去的。喝多了酒的刁三万就把海九年与戚二嫂之间的事告诉了戚二掌柜。

“……是我亲眼看见的。这种事咱可不敢给人瞎说。”刁三万舌头都直了。“那天晚上我到大东沟去,是去洗两张牛皮。刚走到河槽边儿就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怪熟的。走近一看把我吓傻了!原来是你家的老婆……身子脱得……”

“就她一个人吗?你还看见了什么?”

“还有一个男人。”

“谁?”

“还能是谁,海九年海掌柜呗!”

“好哇……有这等事?”

“你可不敢对人乱说!”刁三万警告着戚二掌柜,“这种事是要抓住一对才算数的,咋说的来着?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等到第二天黄昏戚二掌柜来找刁三万的时候,对于昨晚上说过的话立刻就矢口否认了。

戚二掌柜隐忍着一直没有发作。驼队起程前的一个黄昏,戚二掌柜将心中的仇恨爆发出来。晚饭后的时分,戚二掌柜足足地喝了两大碗稠稠的汤面之后,把空荡荡的海碗在小炕桌上推推。随后将筷子哗啦丢在桌子上,也不知怎么一根红柳筷子就掉在地上了。

坐在炕沿儿上的戚二嫂扭头看了丈夫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发作起来。她跳下地弯腰把筷子捡起来了。

“你还吃吗?”戚二嫂把筷子擦擦,拿起碗准备给丈夫盛饭。

“不吃了!”传来戚二沉闷的话。

戚二嫂诧异地望了丈夫一眼,问道:“你怎么了?是身子骨不舒服吗?”

“我不是身子骨不舒服。”

“那是咋回事?我看你脸色不好看。”戚二嫂伸手到戚二掌柜头上,“我摸摸,是不是着凉了。”

戚二躲了一下子把头闪开了。

“我是心里不舒服!”

在贴蔑儿拜兴村种下的仇恨的种子,到了深秋后在驼道上发芽生长了。

不愉快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驼道上两个汉子打起来了。起因很简单,为了一件小事——吃饭的时候海九年把油茶洒到戚二掌柜的驼屉上了。戚二掌柜张口便骂起来:“你他妈的没长眼睛!”

“说话客气点儿。”

“对你不需要讲什么客气。”

“我咋了?”

“你做的好事!不敢承认吗?”

“什么事?”

“你和我老婆的事!就这事,你敢不敢承认?”

“我怕什么。”

“好,就是说你做了?”

还没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柜一个饿虎扑食就把海九年压倒在地上。两个驮夫扭打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像变戏法似的戚二的手里就出现了一把尖刀。眨眼的工夫就见戚二掌柜把刀子架在了海九年的脖子上,动作快得像闪电。

“我宰了你!你他妈的,欺负到我戚二的头上来了。”

在场的人都傻了。

胡德全、王锅头、二斗子、刁三万和蹇家兄弟将打架的人围在中间。

王锅头喊:“戚二掌柜,你可别做傻事!”

“你们谁也别过来!”

“有话好说!”刁三万急得直摆手。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咽不下这口气。”

“捉奸拿双,捉贼拿赃,”王锅头说,“你没凭没据……”

“全贴蔑儿拜兴村的人全都知道了,海九年他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

“说出一个证人来。”

“好,刁三万。他亲眼所见。”

刁三万给众人一看,吓得直哆嗦,一个劲儿往别人的身后躲:“戚二掌柜——你血口喷人!”

危急关头又是胡德全那裹了蟒皮的钢鞭发挥了作用,钢鞭在戚二掌柜和海九年的头顶上嗖嗖叫着,迫使两个扭在一起的汉子怪叫着跳开了。他们各自拿手捂着自己的胳膊,两个人的胳膊上同时出现了几道鲜红的血印子。

“兔崽子们!别忘了这可是在驼道上!整个贴蔑儿拜兴村的身家性命全都在驼队身上押着呢!”

狂风突然袭来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风中夹杂着狼的嗥叫声,越来越响亮清晰地传进人们的耳朵。

“有狼!”牛二板招呼大伙,“掌柜子、伙计们操家伙!”

护卫狗们都吠叫起来,群狗集合在一起向野狼叫嚣的地方冲过去。

大伙儿都扑向各自的驼列,从货驮间抽出自己的武器。

“海九年,你等着。”戚二恶狠狠地说着,跟在群狗的后面向黑暗中的草原跑去。危险很快解除了,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房子里。

“戚二嫂!……”

牛二板悲切的声音在戚二嫂家的院子上空回荡。他的身后是一峰骆驼,骆驼的背上驮着一对红柳篓子。被悲痛和愧疚压迫着的牛二板矮小的身体显得更短小了。牛二板又喊了一声。

这一回屋子里有了反应。

“是谁呀?”戚二嫂出现在屋门前的台阶上。

“那是牛二板吗?”戚二嫂走下台阶。

“二嫂!”牛二板又叫了一声。

这一回戚二嫂听清了,也看清楚了咚的一声跪下去的牛二板。

戚二嫂疾步走到牛二板跟前。经过短暂的疑惑,戚二嫂已经从牛二板沙哑的声调和呆立着的骆驼身上体察出若干悲剧的成分。她问:“你这是咋啦?牛二板?”

“我该杀呀!是我的罪过……”

“怎么回事?牛二板,有话你站起来慢慢说。”戚二嫂伸手拽着牛二板的胳膊,牛二板却是怎么也不肯起来。

“是我害死了戚二掌柜……二嫂……你处置我吧!我是领房人,都是我的罪过!……”

“你是说,戚二……他出事啦?”

牛二板抖了一下缰绳,骆驼无声地跪下了。牛二板用目光指了指架在骆驼身上的货驮子:“我把二掌柜带回来了……”

戚二嫂像被谁突然打了一下,身子一阵摇晃,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向外射出恐怖的黑光,死死地盯住骆驼身上的货驮子。霎时间她那黑色的眼睛就像变成了石刻木雕一般不会转动了。“牛二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牛二板把驼道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戚二嫂不再说话了,她知道不幸的事情真的是发生了。

在戚二嫂呆痴的目光中,牛二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边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一边动手去解货驮子。她还是不肯相信,问站在牛二板身后的王锅头:“他说的是真话?”

王锅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牛二板把货驮子从驼背上搬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

这是一个装茶叶用的普通的货驮子,用坚韧的红柳条编成的椭圆形的筐子,上面盖着盖儿。牛二板把捆绑红柳筐的驼毛绳慢慢地解开,把绳索放到地上,伸手揭开了盖子:一个像半大孩子似的焦干人体躺在筐子里。这是一个被沙漠里的燥热空气迅速风干了的人的尸体,一个人核儿!标准的说法是:干尸。

戚二嫂从那人鼻子下面那一抹浓密的黑色髭须上认出了她的丈夫。一束痉挛像扭曲的闪电在戚二嫂的脸上划过,只听得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呜咽,整个人便像一截面团似的瘫倒了下去。

戚二嫂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身边围着许多人。王锅头一只腿跪在她的身前,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拿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她的鼻子下面一点的地方掐着。看见戚二嫂睁开眼睛,王锅头把手松开了。人群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把戚二嫂抬回屋里吧。”

丧事办完之后牛二板找到戚二嫂说:“我甘愿为戚家做工,不要工钱。”

9 女掌柜勇闯驼道

正应了那句俗话,祸不单行。一趟外路走的,戚二嫂情人不知所踪,丈夫猝死驼道,女儿不幸夭折。戚二嫂这个看不到任何生活希望的女人就像是在沙漠里迷了路似的,整天在赌场混迹。

赌场上的事有输也有赢,就像是老天有时刮风有时下雨,谁也说不清。就在戚二嫂输光了所有骆驼后的半个月头上,时运突然就光顾上戚二嫂了。一天一夜的工夫戚二嫂不但毫不费力地把输掉的骆驼全都赢了回来,又干赚了八十峰健驼。戚二嫂是拿高利贷做赌本翻盘的,许多赌场上的老手都被她的赌风吓住了。首先是输了三峰健驼的刁三万退出了赌局,接着蹇老三和他的哥哥也退了出去。

消息传开引来了归化城的不少赌客找上了门。

许多白天和黑夜,戚二嫂把时间全都消耗在了赌摊子上,从一个连色子的点数不识的女人迅速成长为赌博高手。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戚二嫂把自己的形象彻底地改变了。首先是衣着上随随便便的,再也看不到带色彩的饰物。总之驮夫汉子穿什么她就穿什么。她的精神气质变化之大让熟悉她的人都感到惊讶!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得过且过;好像整个人突然间失去了头脑和情感。有时候在赌摊子上遇上汉子们喝酒,只要招呼她,她就会毫不客气地坐下去和大家一起喝。遇到赌博赢了的时候戚二嫂会像男人似的高声而放肆地喊叫。

实际上他们隐隐约约猜测到了戚二嫂的心事,知道她还在想着海九年。于是这些男人都感觉到他们被一个不存在的人威胁和压迫着,感到很不自在。

不管怎么说再也没有人敢动她的脑筋了。

仲夏的时候戚二嫂年迈的父亲宇文老汉到贴蔑儿拜兴村看望女儿来了。老驼户掌柜已经年过七旬,步履蹒跚地走进戚二嫂家的院子,却是怎么也找不见自己的女儿。

是村道一个坐在石头上打毛活儿的老奶奶指点宇文老汉说:“你到胡驮头家去看看吧,八成还在那里玩色子呢。”

果然宇文老汉在胡驮头家的一间厢房找到了自己的女儿。那时候戚二嫂正双手合举着宝匣子在头顶上使劲摇晃着,全神贯注地准备投下色子呢。许多神情既紧张又兴奋的驮夫汉子和妇女把胡家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这一注戚二嫂押了八十峰健驼,赌注之大引得在场的人全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一注丢下去,戚二嫂彻底输了。

宇文老汉从人群中把女儿拉了出来。

悲怆的宇文老汉对女儿说:“跟我回娘家吧。”

“我这儿有自己的产业呢。”

“产业产业,那有什么重要的,我看你是连性命都危险了。我走南闯北几十年,我看得出来你的景况不好!”

宇文老汉态度坚决地给一峰骆驼备了鞍韂把女儿接走了。

在察罕拜兴村的娘家住了三个月,回到贴蔑儿拜兴村后一连三天戚二嫂没有走出家门。第四天一早,戚二嫂就骑着马进了归化城。戚二嫂来到牛桥前的一个钉鞋摊前,把一个用纸剪好的鞋样子交在了钉鞋匠的手上。

结果是戚二嫂出人意料地与钉鞋匠冲突起来。

“没有见过这样小的脚。”钉鞋匠说,“一定是你搞错了。”

“就是这样大。”

“一定是你搞错了。”老鞋匠坚持道,“我为驼道上的人做鞋几十年了,什么样的驮夫、掌柜我没见过?我还不知道?男人哪里有这样小的脚?”

“我叫你做多大你就做多大,不用废话。”

“你给我的尺寸只能是女人的脚。”

“就是女人的脚。”

“还是啊,怎么会有女人做驮夫走驼道呢?”

“现在就有。”

“谁?”

“就是你眼前这个人。”

老头子傻眼了,盯着戚二嫂好半晌接不上话来。

匣子鞋做得果然好,戚二嫂拿在手上左右上下端详了好一会儿,嘴里啧啧称赞着。

但是在付钱的时候发生了争执,毛老汉说什么也不收戚二嫂的钱。

“您想啊,自古以来咱归化地方可曾出过女人闯荡驼道的吗?对,没有!如今出了您这么个女英雄,不日只要您在驼道上一露面,立马全归化都得轰动不是?”

戚二嫂没否认。

“您再想想,您出了名,您的脚下蹬着的可是我做的匣子鞋,我不就跟着您也好出名了吗?”

戚二嫂笑了。

“您想啊,我这个耍手艺的人出了名那可是有利头在后面跟着呢。不说全归化,单讲这桥头上,您看看钉鞋的摊子一家挨一家。从今往后您出了名,一夜之间满归化的人就知道我毛老汉的大名了!您说我不是跟着您沾大光了吗?那可是滚滚银元哪。”

戚二嫂又笑了,她爽快地答应了老鞋匠的要求:“好吧,这点碎银子我就先收起来,等以后有机会……”

“别以后,这事就此打住!”

事情果如老鞋匠毛老汉所讲,戚二嫂以女儿之身闯荡驼道的消息很快就像爽利的西北风在归化城里传开了。在市井里,在牛桥上,在驼运行,在商界,大家都知道贴蔑儿拜兴村出了个女英雄,是个驼户女掌柜。

戚二嫂要走驼道的消息在归化城已经传遍了,贴蔑儿拜兴村的人们才知道。用麻三婶的话说,“戚二嫂走驼道的消息是从归化城倒灌进了贴蔑儿拜兴村的”。

傍晚时分,麻三婶和白驼寡妇约了一帮妇女找到戚二嫂门上来了。

“真有这事?”麻三婶问,“你要走驼道?”

“不可能吧?”白驼寡妇开导戚二嫂说,“别想不开,驼道上死人的事多了去啦,男人死了咱再难也还得活,像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你不能走那条路。”

“我不是去寻死。”

“跟寻死也没什么差别。”

“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闯驼道的,你住手吧。”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劝着戚二嫂,拿那些古老的训条开导她。

“妇道有妇道的规矩!你这么做就是坏了贴蔑儿拜兴村妇道的规矩,叫我们往后怎么办?”

“不好做人啊!”

“规矩是人立下的!”

“我猜想,你八成是想到驼道上去找寻海九年吧?”麻三婶问。

众人都哑了。

“也算是吧,那又怎么样?”戚二嫂说。

白驼寡妇最理解戚二嫂此时此刻的心境,大家都在的时候她没有多说什么。大家离开的时候她留下来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经历过的。突然之间自己喜欢的男人没了,又不能跟别人说,在人跟前还得装样子,那难受劲儿我可是知道。那时候我连死的心思都有。”

戚二嫂被白驼寡妇的话引得抽泣起来,到后来干脆号啕大哭了。

白驼寡妇也不劝,把一块干净毛巾递给她,就那么在旁边听着,一边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戚二嫂哭得没了劲儿,才说:“你哭吧,哭哭心里就轻松了,这我知道。”

戚二嫂抽抽搭搭地说:“我咋谢你哩!”

“嗨!快别提什么谢不谢的话了,我只求你别再恨我就烧高香啦。”

这年冬天贴蔑儿拜兴村驼队出发了,一身男装的戚二嫂牵着一串骆驼跟着上了驼道。戚二嫂的身份是蹇老三家雇请的拉骆驼的驼工。在贴蔑儿拜兴村,在整个归化地方,女人做驮夫走驼道,就是从戚二嫂开始的。

驼队集中在关帝庙前的空地,即将出发。领房人二斗子和胡德全以及货主一同走进大殿,在外面静候着。

蹇老三走到戚二嫂跟前,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身穿一件狐皮坎肩,脚下蹬着一双包了皮头的匣子鞋。蹇老三伸手去扯那缰绳。

“做什么?”

“把缰绳拿过来。”

“凭什么?”戚二嫂紧紧地抓住缰绳不放手。

“差不多就行了,”蹇老三说,“我知道你的心境,也承认你是个女中豪杰,可是拉骆驼毕竟不是女人能做的事情。”

“你少废话!蹇老三,”戚二嫂说,“你我是有过约定的!我给你拉骆驼,你给我工钱。”

“那是闹着玩儿的事,你当真了?”

“我没跟你闹着玩!”

“哎!戚二嫂,你别不识相,你看看你的身边是什么人?”

“我不管。”

“这才是我正儿八经雇请的驮夫。”

“我才是你正儿八经雇请的驮夫!”

“戚二嫂,你别在这儿耍泼!今天你不能再趾高气扬,你不再是戚家的掌柜!你已经没有骆驼了!你什么也不是啦!”

“我是没骆驼了……”

“你没有骆驼还有资格说话吗?”

“我有资格拉骆驼。”

“我不用你!”

“不用我就不行。”

“哈哈!这倒是怪事情了。我一个驼户掌柜要用谁来拉骆驼还由不了我自己个儿?莫非由你?”

“你说过的话要算数。”

“我说了,自古就没有女人拉骆驼的。”

蹇老三有点急了,警告说:“再不松手我就动武的啦?”

“你动武吧,我接着哩。”

果然蹇老三伸出胳膊去抢戚二嫂的脖颈,分明是要锁她的喉。就见戚二嫂一闪身,让过蹇老三的胳膊,顺势一拉就把蹇老三拉了一个大马趴!

旁边那汉子见蹇老三弄了个嘴啃泥,乐得哈哈大笑起来:“戚二嫂有功夫,能看出来是练过拳脚的。蹇掌柜你不是这女人的对手。”

众人都往这边看。

牛二板戏谑道:“是谁欺负我们蹇三掌柜啦?”

王锅头走上前拉蹇三掌柜:“起来吧。”

蹇三掌柜猛地一甩手把王锅头的手甩开了:“不用!”

蹇三掌柜自己爬起来了。

“他妈的!这成什么事情了。”一边拍打着自己胸脯子的土,蹇三掌柜一边走向骆驼。

“你忘记了,蹇三掌柜?”牛二板走到蹇三跟前,“你跟戚二嫂动什么武?她是什么出身你忘记了?从小就练拳脚,宇文家的名声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蹇三掌柜:“我说正经事哩。”

牛二板说:“正经事你不会正经说?”

蹇三掌柜:“她二话没说就动手。”

“是你先动的手。”

王锅头说:“嗨,我来问戚二嫂。”

戚二嫂没等王锅头张嘴问,就自动答复蹇三掌柜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就是要走驼道。”

“戚二嫂,你可想好了。”王锅头认真地说,“其实人家蹇三掌柜的道理是对的,自古以来谁还听说驼道上有女人走动吗?没有!”

“我知道过去没有过。”

“那你还在这里犟什么呢?赶快把缰绳交还人家,不要耽误事情了,驼队眼看就要起程了。”

“我正儿八经说一句话——我真的要走驼道!决不后退!”

这一回就连牛二板也感到意外了,他脸色变了,一本正经地走到戚二嫂跟前,仔细观察着戚二嫂的脸。认定一切是真实后,问:“戚二嫂,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

“自古以来……”

牛二板话还没说完就被戚二嫂打断了:“你不用再说什么‘自古以来了,王锅头和蹇三掌柜都说了好几遍了。我知道自古以来没有女人走驼道,可是你想想自古以来没有的事多了,什么事都有个第一次。花木兰替父从军也是第一次,武则天当皇帝是第一次。我不能做武则天,我还不能做一回花木兰?!花木兰去带兵打仗冲锋陷阵,我只不过是在驼道上走走……”

“好了!”牛二板把手举到到头顶上制止了戚二嫂的话,然后果断地把手朝下一劈,“今天这驼道戚二嫂就走了!咱这些大老爷们谁也别再嚼舌头了!”

“哎!那我怎么办?”

这一回轮到那驮夫汉子惊愕了,他问蹇三掌柜。

蹇三掌柜回答他说:“牛二板是领房人,他说了算。”

牛二板登上一个石头碌碡,高声喊道:“弟兄们——预备好了吗?”

接应牛二板的是惊天动地的喊声:“预备好了——”

“好——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现在起程!”

出村八里地驼队来到阴山脚下,驼队开始爬上盘山小道。寒风凛冽,吹得人直晃悠。被风搅起来的雪团就像白毛糊糊似的在人和驼的头上打旋,弄得人都睁不开眼。一阵阵凄厉的狼嗥声乘着风暴的间隙传过来,让人不由得心都发抖。

牛二板勒住骊马的缰绳,把马弄到道路的边上提醒大家:“弟兄们!跟紧着点,谁要是掉了队,十有八九可就成了狼拌汤。”

整个驼队没有人应答领房人的话。

牛二板等待着戚二嫂的驼列走到跟前,他骗腿翻身跨下马背。

“二嫂,我替你牵驼。你来骑马。”

“我又不是领房人!”

“可你是个女人!”

“在驼道上没有什么男人女人,只有一种人,那就是驮夫!”

戚二嫂从牛二板身边走过去了。

戚二嫂下决心走驼道,她就真的做了。她以北方英雄女性特有的禀赋闯荡了自古以来只属于男人们的驼道世界,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了贴蔑儿拜兴村的历史上!

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在经过猛犸象牙化石的时候,戚二嫂问牛二板:“九哥就是在这根石柱子跟前病倒的吗?”

“是。”

“你没记错?”

“我不会记错的!”

戚二嫂跪下去,把一沓预先准备好的冥纸掏出来,牛二板拿出了火镰和火石,准备要点着了,戚二嫂又把冥纸收了起来。

她没有烧纸也没有磕头,站起来了。戚二嫂自言自语地说:“他没有死,我为什么要给他烧纸?他肯定在草原上的某个地方,像他这样的男子汉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戚二嫂跟着驼队走乌里雅苏台,走着去走着回来,像一个真正的驮夫一样操持货物,牵引骆驼。该放驼,该找水,该拾粪,她一点儿不比别的人差,一点不比那些男人差。

一趟驼道走下来,戚二嫂挣脚费连做小买卖给自己赚回了八峰健驼。

戚二嫂年年走驼道,驴打滚的买卖也是越做越大。

没有几年戚二嫂的骆驼又发展到了一百多峰。于是戚二嫂又一次成为贴蔑儿拜兴村驼户掌柜,一个女性的驼户掌柜。

一个驼户女掌柜的形象在驼村人们的面前和心里树立起来了,人们不再拿看待女人的眼光来看待戚二嫂了。戚二嫂不仅有资格而且她还有心计,许多时候她能帮着驮头胡德全出主意想办法,为大家谋利益。

至于蹇老三对戚二嫂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常常拿戚二嫂给他家牵过骆驼而引以为豪,一遇有机会总不放过拿这事来吹吹牛。

“不要看戚二嫂她现在又炸呼起来了,想当初我做过她的东家!”

对此许多人不以为然:“那有什么!”

“她还伺候过我,听从我的调遣,给我拉过骆驼。你有本事也让戚二嫂给你家的骆驼牵牵绳,让我看看。”

几年驼道走下来戚二嫂把驼道上的事情基本摸清了。再加上她从来做人就灵秀,对于驮运业务方面也常常能给胡驮头出些好点子,因此村子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胡德全都要把戚二嫂找来商量商量。没有戚二嫂的话驮头是不随便做决定的,戚二嫂在驼村贴蔑儿拜兴的地位比过去更高了。

不久,另一场风波又把贴蔑儿拜兴村人的注意力吸引住了。冲突的一方仍旧是刁三万和二斗子,而另一方则是势力强大的蹇家。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海九年病倒在喀尔喀草原,一连好几年没有音讯。蹇家老二打起了海九年的院子的主意。

为保卫海九年的院子,二斗子的态度非常坚决,也非常英勇。这天傍晚,二斗子看见蹇二掌柜收牧的时候把他家的驼群赶向了海九年的院子,早就注意着蹇二掌柜动向的二斗子就跟了过去。

蹇二掌柜要把驼群往海九年的院子里赶,二斗子挡在门前不准进。

蹇二掌柜骂道:“好狗还不挡道呢,你给我滚开。”

二斗子答道:“这是海九年的院子。”

“海九年已经死了。”

“海九年他还没死!”

“就是死了!”

“就是没死,有人看见他了!”

“在哪儿?是谁看见海九年了?”

“大盛魁的羊领房看见海九年了!”

“羊领房大概是撞见鬼了吧?”

“羊领房是大盛魁的领房人,他是归化城内有名的人,不信你们可以到大盛魁去找到他问问。”

“我没那闲工夫。”

“就算海九年没有死也回不来了……咦!我纳闷了,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海九年的事就是我的事,海九年是我把兄弟!”二斗子态度强硬,“我把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两个人简单地对了几句话就开打了。蹇二掌柜抡起手中牧驼的红柳哨棍就抽向二斗子,二斗子低头一躲,顺势就将蹇二掌柜的哨棍夺下来丢在了一边。

说话间就有不少围观的人聚集过来。

别看二斗子身材矮小,但是他的形意拳充分施展了威力,他的身体轻柔地摇摆着,像喝醉了酒似的显得软弱无力,然而脚下却像生了根的红柳坚定得很。当身材高出他一个半脑袋的蹇二一个饿虎扑食冲向二斗子的时候,就见二斗子身体向下一蹲,双手顺势一推,竟把蹇二扔出了一丈远。要知道蹇二这个能吃能做的驮夫的体重可在二百斤上下。

被摔在地上的蹇二脸也破了,身上沾满了尘土。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蹇二的脸羞涨得通红。当蹇二掌柜跳起来再次扑向二斗子的时候,刁三万从后面把他死死地抱住了。在海九年的院子这个问题上,刁三万的态度也是非常明确和坚定的,刁三万早就放出话了:“海九年生死未卜,现在谁想强占他的院子都不行!”

结果二斗子被打败了。

10 海掌柜归来

这一日黄昏的时候,蹇老二将自己的一百余峰骆驼赶回了海九年的院子。暮色愈来愈浓,蹇老二把院门关好,将四只毛色不同的牧驼狗放出来。蹇老二的老婆把鸡拢回了窝,把猪撵回了圈,几个孩子都喊回了家。一家大小围在炕上吃晚饭。

这时,蹇老二的老婆听到自家的狗在院内院外突然嚣叫起来。那栅门上专门留有牧驼狗出进的通道,夜里院门即使紧闭,牧驼狗们也可以任意地出进。听到狗叫声蹇老二的老婆首先停住了筷子,她问丈夫:“狗咋叫起来了?”

蹇二正盘腿坐在炕上,端着一大海碗汤面呼呼噜噜地吃着,把最后几口饭拨进嘴里,把空了的碗往炕上一蹾,脊背向后一仰靠着窗台坐起来。并不在意,说道:“狗叫有甚稀罕,最厉害不过是狼进了村。咱那几只狗脖子上都带着护颈圈呢,又不是没有和狼交过手,再凶的狼也弄不过咱家的狗。”

但是狗的叫声却是越来越厉害了,蹇二夫妇听得出来,在自家狗混成一片的叫声中,明显地突出着另外两个奇怪的声音。蹇二夫妇趴在窗户上向外看,隔着栅门模模糊糊地看见有几个黑影在栅门外面蹿来蹿去。狗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蹇二知道这是自家的牧驼狗与来犯者撕咬起来了。

“该不是暴客来了吧?”蹇二的老婆声音哆嗦着问自己的丈夫。

蹇二眼睛盯着窗户外面,斥骂女人:“你别吓唬自己个儿,这会儿天还没黑透呢,哪里会有暴客?”

蹇二趿拉着鞋走到院子里去了。一只杂毛狗蹿到了蹇二的跟前,这狗喉咙里嘶嘶地响着,发出来的叫声一个劲儿地打战。蹇二蹲下去用手摸摸那狗的脊梁,明显感觉到狗的身体在剧烈地哆嗦。蹇二抓起一根哨棍蹑手蹑脚地朝院门移过去。

院子外面狗的叫声和那种非狗非狼的叫声似乎小一些了,蹇二小心翼翼地拉开院门。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突然拔地而起冲他扑过来,酸味腥味臭味伴着那黑影把蹇二扑倒在地上,眼看他的喉咙就要被那动物咬住。

“回来,大黄!”

关键时刻一个声音把那怪物喝住了。倒在地上的蹇二趁势爬起来,他清楚地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蹇二觉得那人的声音熟悉得很。

“你是谁?”蹇二觉得那黑影的身形和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一个声音答道:“俺是海九年。”

“你是人,是鬼?”

“俺是人俺不是鬼。”

几只火把靠近过来,蹇二掌柜看见其中有二斗子、戚二嫂和王锅头。他看看活着的海九年,又看看身边的二斗子、王锅头、戚二嫂。

轮着二斗子兴奋了,借着火把的光亮二斗子终于看清楚了,站在他眼前的汉子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把兄弟海九年!在海九年的身边一左一右立着两只藏獒,两只藏獒身形犹如牛犊一般硕大,四只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蹇二。嚣叫着的獒被火把的光亮一照,黄色的尖利牙齿闪出湿漉漉的光亮。

许多火把照耀着,把院里院外的场面照得一片雪亮,蹇二的那两只护卫狗横躺在院门两侧不远的地方,早已经丢掉了性命。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

海九年的藏獒喉咙里咆哮着发出低沉的警告。

“哎呼!”

海九年把自己的獒喝住了。

众人全都紧张地注意着蹇家兄弟的一举一动。

出乎人们意料的情形出现了,蹇老大笑呵呵地走上前把双手抱在胸前,说道:“啊呀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海掌柜回来了!”

蹇老大身后的蹇家兄弟全都是满脸堆出了笑容。

蹇老二说:“海掌柜,我给你看守院子来。嘿嘿……你回来了院子就物归原主了!谁也别想占了去。”

站在人群中的戚二嫂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已是激动不已,她热泪涟涟,浑身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一个意识像旋风般地在她的脑海里升腾起来:“我的男人回来了……我的好日子来了……”

(责任编辑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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