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写名字的父亲

2016-05-20 21:14刘茂云
草原 2016年5期
关键词:印泥母亲

刘茂云

突然觉得父亲老了,是带父亲到外地查眼睛那次。头一天说好的,临走,父亲在电话里说:“没个甚毛病,要不,你给配点儿药就算了。我去了也没甚用。”

“是要检查本人的!”我避讳了病人和患者这些词语。

“不行,就走哇。”父亲的语气很无奈,无精打采。

在长途汽车站,我买了票,招呼父亲检票,父亲问我:“又好几十块哇?”面对我递过的“冰糖雪梨”,父亲弯曲的手扇了一下。一到家,父亲一手托腰一手把水递给了热汗淋漓的孙子:“你喝哇!爷爷不爱喝。”父亲把这瓶水双手握了一路,八十公里。

在眼科医院,点药,散瞳,父亲的手紧张得直哆嗦,他没来过这么大的医院,没见过这么多的仪器。

在仪器前,医生让父亲向前,睁大眼!闭上右眼!闭上左眼!父亲本来就耳背,呆呆地看医生蠕动的嘴和扑闪的眼,最后还是把求助的目光落在了我和弟弟的脸上。弟弟像教幼儿园小朋友上下左右地识字,拽父亲的手,用手指帮父亲睁眼闭眼。

普通话是城市文明;没文化的父亲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的年龄不想也没精力去听懂了。

眼底黄斑性病变,只能维持现状,医生说。父亲不懂,轻松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像当年拔小麦累了一整晌,到了地头那吁气。“俺就说没啥事儿,瞎花钱!”父亲边说边背抄起手,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父亲不喜见城里,“那人,混吵混吵的,心难活!”父亲坐班车走了,弟弟告诉父亲大夫说这病怕抽烟,父亲一路只抽了一根,抽得吝啬,抽得心细,抽得庄严。

回了小镇,父亲逢人便说:“我说没事儿,我说没事儿,这俩椽小子,瞎花钱!这回可上排场了,这个铁疙瘩照完,又倒在那个铁疙瘩。”

父亲没有一丁点文化,也不晓得他的病。没文化让父亲不知不觉的幸福!

小学一年级。一天放学回家,母亲正在灶前做饭。盘腿坐在炕上塑料布正中的父亲,把一截不到两厘米的铅笔头,扔向正在忙碌的母亲:

“拿切刀削削!”

母亲问:“半迟不早,削起铅笔来哩,做甚?”

“俺叫你削你就削,管我做甚哩?”父亲的脸上漾起诡秘的笑容。

父亲三个指头捏起铅笔头,像捏起一颗蚕豆,在一手攥紧的火柴盒上,小孩画图一般,横划一下,竖划一下,再反复往正往深了描,粗壮的手指与纤小的铅笔极不协调,一个歪歪扭扭的“刘”字很快占满了火柴盒。写完,轻轻一扔,扔在了我面前:

“把你那脓带吸溜吸溜!——就写成这劲气!认得不?”

父亲的一只手有节奏地来回摩挲着一只脚的后跟。我看见父亲的脚趾头旮旯藏匿着湿润的黑垢,嗅到一股飘忽的浓郁的脚汗,禁不住喊了一声:真臭!

“臭甚哩!记住没?”

我看见像虫窜的“刘”字,不由失笑,随便瞄了一眼,就没当回事儿,扔在了炕上。

祖父军人,去世早,三十多岁吧,战死沙场,卒子一个,没功没名,也没留下个尸体,家里人只知道战死这个事实。

父亲没上过学堂,充裕的理由是大死得早。这个理由让父亲心安理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懊悔和怨责。

父亲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更奢谈对错、美丑、意义,中间的“bao”字,“宝”也行,“保”也罢,反正不认得。因此也就少了这份不必要的麻烦。父亲不知道他名字的内蕴和意义,只觉得亲切,像他抽了多年的旱烟,别人的呼唤,像他从怀里随意抽出的烟袋,从里到外就有了那味儿,那辛辣得能呛出眼泪、呛得咳嗽的有点甜腻的油香味儿。许多时候,别人给父亲代签名,签毕,别人就拽着父亲的大拇指指示给父亲,父亲把大拇指伸得像人抬起头再低头,在印泥里蘸饱了水分,狠实地在名字上摁下红印,踏实,庄严。每次摁完,父亲的脸上像涂抹上了油彩,而他红红的指头印就像是他满意的画作,父亲的眼光在指头印上依依不舍,眸子浮起阳光般的自豪。父亲不知道这世上有个疯了割掉耳朵的凡·高,更不知道凡·高瞅着散发着浓郁油彩的向日葵时,是跟他的神采一模一样。我试图想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但一直没有。父亲不会理解,他会认为凡·高不可理喻,甚至认为我把他们相提并论,是对他莫大的污辱。这将是我永远不可能做的事情,我不希望父亲简单,又特别希望他一如既往的简单。

这红红的指头印让父亲潇洒自豪了几年。

忧从识字始。父亲的忧患是从不识字开始。

父亲性情耿介刚烈,易得罪人。说来极其荒诞滑稽,“文革”期间,父亲因性格的原因遭受小人诬陷,以用伟大领袖画像擦屁股的莫须有的罪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记忆中,夜深人静,专政组就把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父亲送回家。父亲的脸上淌着血,嘴唇肿胀,白衬衫上是一道一道的血迹,和烧焦的木棒杵下的一道一道黑青。那个年月,一天到晚大家听的看的都是样板戏,李玉和的衬衫跟父亲的就像一个厂家印制的。

在专政室里,父亲既不会背一句毛主席语录,也不会唱语录歌。面对非人的折磨,肚里没有一滴墨水的父亲,眼瞅着一个一个同类自尽或被折磨自尽,不再对前途抱有侥幸,反复说一句话:“俺一直就用土坷垃擦,就没用过纸;俺没文化,你们该怎就怎吧!”

荒唐之极,滑稽之极,一场波及五湖四海的政治运动,让天底下无数目不识丁的父亲们充当了刮掉胡子的壮丁。是历史的玩笑?还是政治的可笑?那个滑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年头,至今我年逾古稀的父亲也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文革”。

父亲也许没有看到过他的名字会赫然出现在平反的名单之上,而且国家每年给这些冤假错案的受害者以经济补偿,给予三民补助。

父亲就用红红的指头印,领他的三民补助。父亲说不了业务术语,一直管这笔补助叫“挨打钱”,仿佛武打演员的替身,卖身求财求生求活。

我看见当年在生产队队房的门前张贴的平反榜前,是别人把父亲的大名一指再指给筒着袖子的父亲。父亲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走了,他觉得村人没有骗他,一定是他的名字,因为他觉得那三个字有点面熟。

“文革”结束的春风,吹绿了父亲的命运。父亲一生最为辉煌的岁月拉开了帷幕,他当上了生产队长、中国行政级别当中最小的官员。二百多人口,来自八个省区,唯父亲之首是瞻。

能够佐证父亲权威的,是放在我家一个三尺长被母亲擦拭的锃亮的能照见人的红柜上的卧式收音机。母亲擦拭红柜,也把对这个小家庭对未来的期盼擦磨得铮铮发光。收音机平时是关着的,是专门为村里服务的,召集村民,宣布信息,找人等等,收音机上有扩音机,连着生产队房顶的大喇叭。收音机是生产队的喉舌,是生产队队长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只要大喇叭一响,大多是父亲发布政令或通知村民具体事宜。父亲先把我们嬉闹的喧哗强行制止,瞟我一眼,然后照着收音机夸张地吹。我心领神会,赤脚飞奔至当院,“听见哩!听见哩!”我一跳丈二高,告诉父亲,父亲开始发话。乡亲们无论长幼,都停下来手中的活计,竖起了耳朵。一个村是一个大家庭,简单幸福。

与之相伴的是父亲有了“御玺”,刻有他名字的一厘米见方的“手章”。父亲买了一只圆盒大红印泥,将盒里的印泥推成半个圆,中间用硬纸片拦一堵三八墙,墙那边放置他辉煌的印章。

父亲不再为不会写名字苦恼了,他可以以他的印庄严说话了。至今我还记得父亲那挥斥方逎、指点江山的豪迈:“把俺的手章拿来!”盘腿正襟危坐的父亲像等待尚方宝剑,等待母亲为他拿来手章。母亲从隐蔽的只有她一个人能够找见的地方,取出系着红毛线的钥匙,打开小红柜,小心翼翼从折叠的衣服层里取出用方方正正布头裹着的印泥盒。母亲不急于给父亲,而是先把布头一层一层展开,放在柜盖,用手掌慢慢熨平,才把印泥盒递在父亲手心。父亲盖章前,要死死把大拇指在印泥里按一个时辰,举起,看好上下,比画好落下的位置,用嘴呼出热气至章面;一手按章,另一只手再按住那只按章的手背,一齐使劲儿按压,一个大红印章工整地印在了文件上。然后,父亲把手章归位,把印泥盒盖上,两手上下沿圆周再按按,确定吻合,才交给一直在旁含笑站立的母亲。

父亲觉得他的名字不再随便,轻薄的名字厚重起来,这个时候父亲还是不会写他原本平淡如今不平常的名字。

就在那年,父亲去公社,公社副社长让父亲盖了六个章。当父亲庄严而自豪地在这石副社长面前盖下这六个大印,父亲的额上竟然淌下两股滚烫的汗水。

当父亲怀揣满满的自豪,顶风从二十里外的公社,骑着借人的半新不旧的飞鸽自行车,不到一小时赶回村里,把手章两手递给了母亲,母亲竟愣怔了。二十四小时后,村里的六户人家相继来向父亲索要救济款,每户二十元,合计一百二十元。当时的物价:火柴1盒2分,羊肉1斤2角。父亲欲哭无泪,找石社长理论,石义正词严:盖的你的章就顶如你签的字,你没领钱盖的个甚屁章?

父亲说:石社长,你不是人!

石社长回击父亲:谁不是人?我就不是人,怎地?

那一年,我们家过的不是人的光景。父亲说:章还能盖死人哩!羊吃了狼哩,日了怪哩!

高中毕业,我没考上大学,在家复习准备再考。

父亲和孔夫子一样儿,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深恶痛绝,经常监视我的用功程度,严厉告诫:学习那是苦营生,操不完的心,甚时候人瘦得眼睛掉在卜洞里,脸煞白皮,就学好哩。你瞭瞭你,红光满面,像坐起月子的老婆,能学习好,那就有了鬼了!

对父亲的训斥,我没有一点办法,只能黑着脸不吭声。

一天,在里屋做几何题,忙了一天的父亲,推开门瞅见我画几何图形,怒不可遏:

俺算看机密哩,你一天给老子关门闭窗画道道,俺说怎就人家的娃娃能考上,轮着你就考不上?

地理课本更换新版本,向父亲索要买新版本的钱,父亲质问:

你给俺说一说怎就买新的?旧的烂得不能用了?

是今年要考新的。

地理是甚?你给俺说说!

比如呼和浩特在大青山的南边,我们住的地方在大青山的北边。

噢,知道了,新的把呼和浩特搬到大青山北哩!胡扯!

补习一年,重返高考战场,再次败北。比较上年总分提高20多分,本来也算小有进步。那年我补习花掉了600多元钱。父亲痛心疾首地告诉我:

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一个字折合30多块钱,不便宜哩!

在父亲心里,高考就是考识字的多少,我这一年比较上一年多识了20多个字,而每一个字消耗掉的成本是30多元,是父亲一年披星戴月辛苦劳作的全部收成,而这全部的收成让我高考分数的冰雹打得颗粒无收,对于一个靠天吃饭的农民,面对绝收,他只有绝望。

父亲一生勤劳俭朴,力戒浪费奢侈。

那天,我把满腔的冤屈哭了个淋漓尽致,哭到最后,母亲和我一起哭。

初习诗歌,拿上发表的报纸跟父亲苦心孤诣炫耀,想挽回一个作儿子并不差的尊严。父亲刚一开始还喜悦,等摊开报纸,他的脸上明显不快起来:

这么大一张报纸,你写的是二指宽,你看!你看!父亲比画报纸是摊开双手的,等比画我的文章是两指夹烟的动作。

刚参加工作,离家二十多里路,不经常回去。等回去了,父亲已经把我的四五书箱卖了,换了碗。父亲说:念过的书,要它还有甚用?

父亲笃信饭碗比烂纸重要,有实际意义。

父亲当了十几年队长,包产到户下了台,总统下野一样沦为百姓,像刚解放的清代皇族,门庭冷落鞍马稀了,父亲郁郁寡欢了一段日子。随着子女一个一个安得其所,心情开始好转,对街坊邻居常常夸耀这个闺女出息,那个儿子成器,对以往的日子也就渐渐淡漠了。

曾经的两枚一方一长的手章,母亲在世时保管完好。趁家人不在,我经常打开柜取出乱盖一气,烟盒上,作业本背面,手心手背,眉头上,甚至肚皮上,常常遭遇母亲的呵斥。长大了,也就不玩这个了。母亲去世后,印泥盒盖不见了,手章也没了,只剩下盒里僵硬如铁的印泥,凝固在盒里,像那段尴尬的日子,被永远抛弃了。

父亲的生活里不再用签字和盖章了,三民补助和粮补钱都打在了一卡通,密码幺妹设置,为父亲代办。

给父亲看病回来,给他三百元钱买了个老人手机,字大,语音提示。父亲拿去手机店换了一小的,省下一百元分几次充了话费。他告诉我:好,挺好,谁的电话说谁的名儿。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

多想给父亲的手机输入他的名字,让他听听他的名字字正腔圆的响亮,可惜任何一部手机是不可能自己打给自己的。

父亲家来客人了,只要谈到我,他就会从卧室捧出我的书,告诉客人:你看!这里头有多少个字!?然后,用指头点着我的名字,高声说:这不是他的名字!这不是他的名字!

我不会写名字的父亲,是千千万万中国农民父亲中的一员,他们质朴如泥土,憨态可掬。像那个年月里,每个北方农民家放置的必不可少的一盏煤油灯,照亮了一代人的心房,也照亮了一个伟大而光辉的时代!尽管他们羸弱如萤,但聚火成焰,光耀过一个民族!灿烂过一个国度!

然而,他们常常被无情地忽略,像四舍五入的四一样,他们宿命地是离五最近的四。他们是历史的主人,却常常扮演的是仆人。他们不会书写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看淡了名,连同利。他们有一个卑微而响亮的共同名字——群众,他们梦想的世界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分别。而我们的文明从来都不是踏着巨人的肩膀在推进,恰恰是从这些无数的父亲的头上迈进。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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