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种垂杨柳

上个月，我得到了十几册手写诗文，一起还有不少老信札、散页的书法。这些东西的主人是黄泠樵，也有人叫他鞠裳。

年轻时，泠樵去过很多地方，福建，江浙，湖南，结识了很多朋友。和他往来的，有名点的是徐树铭，清代翰林，做到了工部尚书，还有谢颖苏，应该脾气和泠樵更为相投，都是求功名而不得的士子。和词人谭献，当是偶识，应曾把酒唱和，互诉不平，而后衰草夕阳，在城外话别。泠樵离开之后，不久城被太平军围住了。谭献很是感慨，寄给泠樵一首诗，“君新辞浩劫，我昔眛先机。一种饥驱岀，将怜相父归。烟云开故国，霜霰慎征衣。旧种垂杨柳，年来长几围？”我想他们之后再没见过面，只有短札一纸，见证两人的相识相知。

回到家乡后，泠樵在县学里教书。由于家里曾遭火患，他留下来的诗不多，都收在《南泠山馆烬存草》里，基本是课诗。字写得很俊秀，诗却写的并不好，也许大火之后，只剩下这些俗气的课诗了。但郑由熙对他的诗评价很高，“和平安雅，格似中唐”，五言古诗和鲍照、谢朓相近，不同时人。郑读到的诗，也许不是我所见的这些。在诗评之后，郑谈及了泠樵的生平，“科举青紫不获一展，其志又遭屯构患，橐笔糊口四方，周历名山大川，登陟跋涉，而后忧时慷慨磅礴郁积一寓于诗”。

他主要的工作应该是教学生写应试文章。我这里最多的，是他批改的一些八股文。闲下来，他还是写诗，并且在家乡小有名气。不少人都给他寄自己的习作，请求斧正或唱和。那些寄来的诗中，我最喜欢的杨兴帆的诗。他是赵之谦的朋友，曾让赵给他找事做，因为有鸦片瘾，也许更重要的，是性格狭僻，所以无人待见。江西的冬天很冷，滕王阁上他在晚眺，写诗，诗用的是故乡好友吴兆麟的韵。纸是上好的纸，百十年后，也没有一点发黄。诗里边说的是下雪的事，外面也正下着大雪。失意人哈了口气，一片空茫里的孤鹜，让他的心更紧了。我能感受到那种紧，那种快要哭出来的紧。纸上笔墨迟滞，至今仍是一片郁结。

大部分信札都是关于那次聚会的。那似乎是泠樵晚年最温暖的记忆。他邀请了几乎所有的朋友，来他家喝酒，看盛开的牡丹。他写了一首牡丹诗，然后来的朋友都和了一首。眼前一样是牡丹，但到了每个人心里，却都不一样。在很多人眼里，甚至冷樵自己，都认为一辈子下来一事无成。他似乎把那次牡丹盛会当成了自己的功业，在朋友们的笔下，能看到一个老翁的春风得意。

今天下午，在关于宣德炉的新闻下面，我看到一条评论，大意是这些老玩意儿有什么价值？我们应该活在当代，展望未来。过去的事物有什么意义？杜甫、苏轼们的一次次怀古登临有什么意义？我想，所有的遗迹，都在证明一件事，此地曾有古人的喜乐哀怨。这让人心里温暖，同时也让人无限悲悯。这世界不光只有我们存在，并非只有我们的存在，才是最重要最明亮的——咸丰年间牡丹开放，比东方红广场的姹紫嫣红，更能让我们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