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就是一桌没有边界的麻将

何三畏

吃个早餐也拍，还拍视频，还是个男人，三十多岁的男人，就在我正对面拍，把早餐拿到桌上，先没有吃，就做这个。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只让我的头顶进入他的视频。回头看我的后面，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一个几岁的小女孩在吃早餐，她们也在各种的拍，其乐融融。这样的情景，我们已经熟视无睹了。一个拍摄的时代已经到来。下一代只能在拍摄中长大。

不过，这真的很好么？我们真的有那么多东西需要拍么？我真想说的是，当我们被移动终端这么控着的时候，我们是更加充实了呢，还是更加空虚了？我的看法没有一分为二，只有一个，那就是它让我们更加空虚，更加无聊了。我觉得，如果你就这么被移动终端控去一辈子，你什么都拍了，到头来你可能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哪里都在拍，最后你也许并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在没有电子移动终端以前的漫长年代里，我们在无聊和空虚的黑暗中摸索。那时，我们发明了麻将。麻将成为我们在传统年代“自我实现”的工具。无聊和空虚便难以静思和独处，麻将既可以各自为阵，又可以互相算计，还能够不脱离群众。现在好了，网络和智能手机，比麻将更有效地抚慰了我们无聊和空虚的心灵。朋友圈就是一桌没有边界的麻将。它使我们更加迷恋无聊和空虚，使无聊和空虚被聚焦和放大。

跟街头里弄的传统麻将不一样的是，以微信面目出面的麻将是一种昼夜不息的无限量的多边活动，它随时准备把所有麻友调动起来。这使得当它一旦携带任何一项别的东西，其传播效率便如虎添翼。曾经有一天，一群红男绿女装着一脸深沉的模样，吓唬我们不要使用某一打车软件，几个小时，海内皆知。2015年7月14日晚，我睡得稍早了一点，第二天早晨起来，我落伍了，因为不知道当日凌晨网上流传的以优衣库试衣间为背景的微电影拍的什么。

落伍就得跟上，于是你积极打听。你差不多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不这样，你便不能在朋友圈混，也没法加入办公室圈的互动，接下来，下午逛街晚上看《小时代》甚至办公室的福利你都可能缺席，从而你就脱离群众，被边缘化。这就是我们变成傻瓜的过程。但其实这完全没必要，你完全可以不理它。然而我们确实就这副贱德性。病毒的成功繁殖，取决于我们的空虚无聊和失去方向感。

事情是在有人发现我们竟然真的这么傻以后变得更复杂的。你上午把你拍的素不相识的人们在早餐间的图片和视频带进你的朋友圈，这相当于你在麻将桌上告诉朋友的那些闲话，或者传统时代报纸上的领导讲话，总之本来是无所谓的，但是，现在这里是网络，是无数个互联，于是便被植入了收费版面。

在电影《色戒》里，汤唯和梁朝伟的老婆们只干一件事，就是打麻将。太太们一边打麻将一边说话，如果你只想看懂电影，你绝对不需要理会她们在说什么。她们无非在说哪家川菜麻辣，哪里珠宝涨价，跟一场殊死的谍战，甚至和汤梁的床战没有关系，而后两者才是真正的故事。

只有汤唯知道她为什么去打麻将，她在麻将里植入了个人目标，她在悄悄经营一个迟早要上市的公号；其他女人只为打麻将而来，只是在玩自拍，自恋自娱的同时，成为别人的素材。奇怪的是，后者在散场以后，一定跑到另一些女人那里说，我今天玩麻将了——那时没有微信圈，否则直接发了，不用亲自跑去讲。甚至她们不是为了玩麻将，而是为了给别的女人说玩了麻将，就像实际上你在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朋友圈发你在做什么。

我们就是这样玩弄自己的。就说深夜发吃吧，这似乎是美女们爱干的事。我相信她们实际上很难深夜跑到外面或者关起门来大吃大喝，即便她想这么做，也只能是自暴自弃的一闪念，很难付诸实施。应该说，谁会莽撞到把自己“最真正的饥饿”发到网上呢。举我自己的例子吧，我也在深夜发过吃图。我得承认，当我的面前摆着一碟卤猪耳朵和两瓶啤酒，那其实是在向远方的酒友说我寂寞。——大多数时候，我们在微信圈的秀，就是这个意思：对空虚和无聊的致意。

这就是我们可怜巴巴的移动终端的生活。我们消费着无聊和空虚。我们什么都拥抱，唯独排斥灵魂。因为没有灵魂是快乐的。其实我们是在网络上流浪或者逃亡。但我们逃亡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得安宁，流浪到任何地方都待不住。就像我们常常所做的那样，无非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然后发个朋友圈赶紧走人。因为停下来可能冷不丁跟空虚的灵魂打照面。

如果一样东西携灵魂而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把灵魂抽去。这是我们学习西方的原则。所谓只学技术，因为技术不包含灵魂。不幸的是，网络技术因为建构了庞大无边的社交场，所以需要灵魂。所以，我们得特别小心地扫除其中有可能隐藏灵魂的部分。结果我们差不多做到了。在短信时代，我们的手机平均短信发送量世界第一。在移动终端时代，我们的微信和朋友圈，又是世界第一。换句话说，我们的无聊和空虚总是第一。

（晨雨摘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