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尚未开始就已结束的初恋

2016-05-21 04:46骆以军
视野 2016年10期
关键词:探戈真实世界哥们

骆以军

读大二时,我从森林系转到中文系文艺组。那时常逃课,租处在山里,离学校颇远,窝在自己宿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啦、卡夫卡啦、福克纳啦、芥川啦,一些志文出版社的翻译作品,和真实世界似乎视网膜剥落了那样朦胧。

念了一学期,班上叫得出名字的同学没几个,可能同学也把我当邋遢怪人。好像是到了下学期,有一次在大教室,隔壁坐一女生,娇小甜美,或是上课无聊,传了张纸条给我。我也不记得是怎么开头,我又回写了些啥,总之一来一往笔谈起来。

原来这女孩也是转系生,大约是发牢骚说对这创作系开的大部分课非常失望。我那时根本没交过女朋友,主要是对自己外貌自卑。说实话那年代也很保守,之前的森林系,全班四十多男生,六个女生,我的铁哥们全是废材,见到女孩即面红耳赤。

女孩后来约我去她宿舍聊天,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君子,两年轻男孩女孩对坐茶几,就是谈小说、灵魂、人性。我记得她穿着那种蓝白格子的大洋装裙,像花瓣铺展在踞坐的下盘,真的很美。她是教会的,跟我说起教会有些女孩,平常来上学看上去很平庸,但晚上盛装去Piano bar 弹钢琴,会和一些老男人纠葛不清。她又说起某些女生,少女时期被自己亲哥哥或表哥性侵,在教会中祈祷时常痛哭流涕。

这些故事在当时的我听来,都非常惊异,那完全是我平时接触的废材哥们不可能听说的、女性的、幽微的、像“咆哮山庄”那样压抑又疯狂的情节。后来另一次,我又去她宿舍,她告诉我她之前有一男友,在台中念东海大学,他们从重考班就在一起了,她一直认定将来就是他的妻子了。但有一天,我们学校期中考考完,她突然灵机一动想给他惊喜,跑去台北车站搭那种前后座都坐三人的野鸡出租车,直奔台中。到了台中,她男友出来开门,竟是跟另一个女孩同居。

她说起这就开始哭。天啊,我那年纪,眼前一个美女凄楚地流泪,我心都快碎了。但我连上前拥抱她都不敢。

我不确定回忆的折光有没有摇晃,修改了三十年前的玻璃球景致。我记得那是春假前,有一天她给了我一卷录音带,是潘越云唱的《最爱》,歌词我就不重述了,最后的一句不断回唱“以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是你;现在想起来,最爱的是你”。

在我们那个纯情年代,这,这就是一个女孩在跟一个男孩告白了吧?

我在那个春假,灵机一动,拉我那时的铁哥儿跟我一起搭火车到宜兰,那女孩的家乡。我在火车站打公用电话给她时,我感到她的声音是惊讶大于开心。但她就像个豪爽的在地姑娘,找她一个姊妹淘,各骑一辆摩托车来车站找我们。然后她载她姊妹淘在前引路,我哥们载我另一台在后跟着。她们像称职的导游,带我们去宜兰那些美如山水画的湖泊、河边、山里的私房景点。

在这些很像青春电影,风景间移动的公路上,我突然感觉到古怪:她和台北那个文艺忧伤的女孩不像同一个人,反而像个爽朗外向的大姊头;而且我感到她和我之间,没有那种想要成为恋人的害羞和在意。她和我哥儿非常自在地调情,反而我因为别扭而不太说话。我自暴自弃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讨人嫌的怪咖。其实她什么都没有跟我约定或示意,我却一头昏热跑去,这真的弄砸了一切。

最后我们还去了女孩她家,非常大的一栋透天厝,她父亲非常像地方黑道角头,和一群兄弟般的人物,坐在客厅泡老人茶,锐利的眼睛从屋厅的碎光影瞄了瞄我,“同学啊?”

现在回想那个年纪,或那个年代我们那些年轻男女的情感练习,才知道我脑中对于真实世界的男女爱恋,其实都被出租宿舍读的那些川端啊,井上靖啊、昆德拉啊、张爱玲啊,这些内心戏将认知模型弄坏了。我后来才从那些学生时代有许多段恋情的感情高手那里了解到:在年轻的时光,他们耗费极多的时光,在网络和女孩们扯一些无意义的废话。这些废话时光才是埋线可能进行爱情探戈的走廊。那女孩其实也只是给我一个可以开始跳探戈、消耗那年轻漫漫无聊时光的允许;我却不耐烦这样的消磨。其实那真的只是练习,练习之后,这些女孩稍长大后,进入真正人生。

(李响摘自《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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