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园书

2016-05-24 06:15瓦当
飞天 2016年2期

瓦当

纪德再次来到茨城,已经是两年后的夏天。茨城的树更多更绿了,放眼望去乱花迷眼。他以一个外地人的眼光打量着窗外的一切,感觉茨城确实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就像一个颇具风情的年轻女人,他想。

两年前的夏天,纪德曾经应一家公司的邀请来茨城小住过一个月。在那段时间,他完成了一部电影剧本。剧本拍成电影后在全国公映,为他赢得了很大的声誉。这次,纪德是被新任茨城招商局局长的老同学吕不为捉来的——“回茨城走一走看一看吧,看看改革开放的新面貌。”

奥迪轿车一下高速公路,就先看见几个巨幅的广告标语:“大开放大招商大发展”、“投资兴业的热土”、“干事创业加快发展,把茨城建设成为渤海明珠”。

“怎么样?”吕不为一脸得意地回头望着老同学,脸上的神情显然是在炫耀自己的政绩。

纪德故意不屑地哼了一声:“折腾!”

“哈哈!”吕不为乐了,“想吃什么?”

“随便,”纪德望着窗外的风景,“找一个小店。”

“你还记得碧园的小尹吗?”

“哦?”纪德一愣,“记得,怎么了?”

吕不为笑笑:“她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店呢,开业的时候我还去过呢。要不,我们去那儿?”

“好!”纪德说。

吕不为就掏出手机打了过去:“尹总吗?呵呵,今天晚上还有房间吗?我今天给你带了一位贵客过来,谁?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什么时候?马上过去,马上!”

吕不为挂了电话,对纪德说:“小尹可是很喜欢你。”

“哪儿的话!”纪德嘿嘿笑了起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吕不为挤了挤眼睛。纪德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接着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车子三拐两拐,进入一条僻静的街道。马路一侧是一条绿化很好的河岸,另一侧则是一排崭新别致的小楼。纪德正张望间,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吕不为先下,纪德就听见他大声跟人打招呼:“尹总,你看谁来了?”说话间,纪德已经看到了对面的尹丹。就在五分钟前,纪德还在努力回忆她的模样,记忆似乎在跟自己捉迷藏,故意不把她的形象释放出来。可是仅仅用了零点一秒,他就把她认了出来。她今天穿着一件色彩艳丽的长裙,脸上绽放着明媚的笑容。

“纪先生,你好!”她爽朗地说。

“你好。”

纪德下意识地想和她握手,可是她却说:“不好意思,我的手很湿。”就把手放了下去。纪德有些尴尬,手胡乱地晃了晃。

吕不为问:“在哪个房间?”

“这边,我送你们上去。” 尹丹说着迈上了一旁的楼梯。纪德跟着上去,这时他才发现吕不为并没有动,楼梯上只有他和尹丹两个人。木制楼梯很窄,两个人不自觉间就已经挨得很紧。他能感觉到她故意加快了步伐,而自己则不由自主地将脚步放慢。墙壁上亮着一盏昏暗的橘灯,她的裙裾擦着自己的指尖滑过,柔软的质地裹挟着一缕冰凉的暗香。纪德的心头一阵荡漾,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曾经熟悉的场景中去。

门开了,是一间不大但很幽静的雅座。服务员微笑着给纪德倒上茶。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你还好吧?”

“还行,你呢?”

“我也还好。”

“这店是什么时间开的?”纪德打量着房间里简约而颇具现代感的设计。

“有两个月了。”

“生意怎么样?”

“凑合。”

“我还以为你……”服务员刚刚出去,拿了条毛巾又进来了,纪德欲言又止。

服务员又出去了,纪德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不为什么。”她笑着说,但不看他。

“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没打通。”

“我换号码了。”

“我不知道。”

“我还存着你的号码。”

“发给我吧。”

她想了想:“好吧。”

这时候,虚掩的半扇房门开了,司机一脚闯了进来。尹丹飘然离去,纪德松了一口气,问随后而至的吕不为:“嫂子不来吗?”

吕不为坏笑:“哪个嫂子?嘿!”

天阴沉沉的,看样子快要下雨了。一个男人站在黄昏的街道上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此刻在下班的路上。

“你等我吗?”她在电话里问。

“等吧。”他的语气虽然听上去带着试试看的态度,但无疑是肯定的。除了等待,他无处可去。

“你可以先去书店里逛一逛,顺便帮我推荐几本书,”她说,“我一会儿就到。碧园。”

“嗯,碧园。”

接下来,这个女人将有四个小时是属于他的,然后她要回家,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酒店的房间里。他预感到了自己将要被遗弃。当然在她面前,他会避免使用这个词,因为它无疑会对她造成伤害。

“我们上次见面也是在夏天?”

“不,应该是九月份。”

“有那么晚吗?”

“是的。”

“可是,我记得你当时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而你现在穿着白T恤。”

“不,你错了,我现在一丝不挂。”

“哈,”她笑了,跳起来吻他,“我喜欢你的幽默。”

“我说的是真的。”

“穿衣服还要我教吗?”她在浴室里对着镜子补妆。他这才注意到她的下巴很尖,这应该是典型的瓜子脸了。现在,总算明白什么叫瓜子脸了。

“男人都梦想妻妾成群。”她边涂着唇膏边说。

“女人呢?”他问。

“女人梦想青春永驻。”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穿好外套,一件蓝色的羊绒大衣:“咱们走吧!”

“青春永驻……去哪儿?”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别处。

“当然是去吃饭了,我们还没在一起吃过饭呢。”

这事说起来蛮有意思,两个人约会了三次,却还没有吃过一顿饭。没时间啊,光顾了做爱了。想到这里,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想着她衣服的颜色,他记得夏天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绿色的衬衫,后背上有一排扣子。他感到莫名的反感,他觉着她在审美上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倾向。

八点钟,外面完全黑了。其实,天已经黑了很长时间了,只是他们没有看见。再有一个半小时,她将离开他。

“十点不行吗?”

“不行。”

他沉默了。

“有本事,离了婚再来找我。”

洗手时,她这样说。她是一名医生,有着职业习惯养成的洁癖。在他的回忆中,她的面孔总是和淅沥的水声联系在一起。说这话,她是无意的。走在路上,她抓住他的手,攥得很紧。

“你要学会怎样去爱一个女人。”她的眼睛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更加明亮。

“我现在不是在爱吗?”他问。

“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设想,情不自禁又说了一次。

“是挺好,可是不能,那样就等于把我们的关系暴露了。”

“谁也不会猜到我们之间会有什么。”他有些兴奋地提高了声音。

“是啊,没有人知道我们在一起……”

纪德第一次来茨城,也是一个夏天。当时纪德刚刚和妻子离了婚,借这次写作的机会出来散散心。其实,离婚并没有让纪德感到任何痛苦,有的只是突然少了一人而产生的空虚。早晨,光着身子站在敞开的窗前,外面刮着凉风。纪德自我解嘲:终于真正明白了女人如衣服的道理。

纪德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题材就来自他和妻子长达八年的共同生活。纪德写得很投入,常常把自己感动。这个时候,他就觉着自己确实是爱自己的妻子的,那些背叛的行为只是出于多年的习惯。这样的事情妻子已经发现好几次,都容忍了,可为什么这一次却做出如此强烈的反应?

纪德懒得改变现在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可是妻子却不管他这一套。妻子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去,整整装了六大皮箱。她找的是搬家公司,一群膀大腰圆的家伙。纪德确信她在外面没有男人。妻子走后,家里一下子乱了。纪德甩着胳膊晃来晃去,发现了妻子落下的唯一一件东西——一条晾在浴盆上方的内裤。米色的,上面还印着些小花。他打电话给她,她不接。他想了想,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你把一条内裤落下了,你来取,还是我给你送去?如果需要我送的话,请告诉我你的地址。可是,她也没有回。

晚上,他把女朋友叫到家里来玩。做完爱,那个二十岁的艺校女生去洗澡。纪德听见她在浴室里尖叫起来:“哇塞,这是谁的内裤?这么漂亮!”

纪德有气无力地回答:“是我老婆的。”

“我不相信!这么性感,一定是个小姑娘的!”见纪德没理会,她又说,“你还是赶紧收起来吧,让你老婆看见就麻烦了。”

纪德走过去,把门关了。十分钟后,女孩出来了,说:“渴。”见纪德没反应,就自己去倒了一杯水,“你老婆干吗去了?”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出差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女孩走到纪德身旁,捏了捏他的鼻子:“现在,你该告诉我那条内裤是谁的了吧?”

第三天晚上,纪德从外面回来,发现浴室里的那条内裤不见了。他猛地激动起来,喊着她的名字,几个房间里乱串,可是没有人回答。他拉开冰箱的门,她连一瓶饮料都没喝,当然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

剧本的前面进行得很顺利,难的是结尾部分。按照投资人的要求,这部爱情戏里一定要死一个人。男主角或女主角,二者必居其一。纪德实在犯难,他想如果在生活里,从他和妻子两人中选,一定是自己罪该万死。可是,从艺术的角度特别是投资人的倾向上来说,死的应该是那个女的。

“这样才会让人掉眼泪!”制片人抽着雪茄。

可是,真要把那个女人写死,纪德却有心理障碍。他就这样拖着,眼瞅着假期已经过了一半,交稿日期一天天逼近,还是下不了手。这一天,终于出了问题。

碧园坐落在疏乐河岸边,园内绿草如茵、花团锦簇,每天大清早都会先听到宛转的鸟鸣。听吕不为说,这是茨城最好的酒店,曾经接待过好几位国家领导人和外国贵宾。

纪德所住的五号楼东边有一条小径,直通到疏乐河河心的栈桥上,栈桥的尽头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凉亭。纪德晚饭后常去那边散步,坐在亭子里吸两支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远处高楼上投射来的灯光,均匀地铺泻在水面之上,像数不清的银鱼浮动。这天晚上,纪德从湖心亭回来,走到栈桥中间时,遇见了小尹和另外一个女孩。

小尹名叫尹丹,是酒店的销售经理,一个漂亮能干的女孩。来的那天晚上,碧园的一把手陈总介绍他们认识:“这是著名作家纪德先生,你可要好好照顾照顾。纪先生,听说过吗?”

尹丹眨了眨那双聪明的眼睛,说:“好像听说过。”

“看过《天亮不分手》吗?那就是纪大作家写的。”

“哦,”尹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那是您写的?我看过,一集都没落呢,看得我直掉眼泪呢。”

从她夸张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对纪德已有几分崇拜。

“纪先生,您怎么在这儿?”小尹站住,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随便走走。”纪德好奇地问,“你怎么有空?”

“下班了。”

“你几点下班?”

“九点。”

“现在有九点了?”纪德很吃惊。

小尹说:“有了,不信你看看表。”说着,她扬起手腕给纪德看。她的小手臂白皙、纤细,攥起的拳头活像一只百合。纪德感觉桥下的水面忽然动了一下。

从那以后,几乎每天晚上纪德都能碰见小尹。小尹总是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小尹喊她叫小李,在行政部工作。纪德渐渐觉得自己和小尹之间会发生什么,但他并不想主动地去做什么。他信奉万事随缘,听天由命。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碰见的是小尹一个人。

“怎么就你一个人,小李呢?”

“她男朋友来看她了。”

“哦,”纪德打量着她,“你男朋友呢?”

“我?”小尹笑了,“我没有男朋友。”

“怎么可能?你这么漂亮。”

“没有就是没有,怎么你不相信吗?”

当时,他们相隔一米并排倚在栈桥栏杆上,小尹忽然转过身来,面对着纪德说话。风吹动她染成亚麻色的齐肩短发,也吹来她身上的香气。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裙,一副天真可爱的少女的样子。纪德想,白天沉重死板的制服压在她身上,其实蛮让人心疼的。这个女孩的笑容灿烂中透着几分妩媚,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闪烁不定的东西,这让纪德有些拿不准。

“不相信,你这么漂亮!”

“没有就是没有,”小尹说,“我不会骗你的。”

听到后面的这句话,纪德心里咯噔一下,他情不自禁地抬头去看。小尹也很认真地看着他,笑容定格在那里。

“我不会骗你的……”两年过去了,纪德还清晰地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那表情仿佛在发誓她说的是千真万确的,由不得他不相信。可是问题在于,她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如此唐突呢?当时,她有没有男朋友,纪德说是并不在乎的。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因此,她这么信誓旦旦地向自己保证什么,让纪德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实际上,她说完那句话之后,两个人就没话说了。纪德掏出烟来默默地吸,她用高跟凉鞋鞋底轻轻磕着河边的栏杆。“啪、啪、啪……”声音清脆,桥身将震动传到纪德腰间、背部。

一群蚊子飞了过来,小尹弯下腰,拍打着小腿,嘴里嚷嚷着:“烦人,真烦人!”她的胸脯向外张开,露出两只优美的乳房,小腿修长,包裹在性感的丝袜里。

“走吧。”纪德不敢多看,慌慌张张地说。

“哦,好。”小尹直起身,下意识地揪了揪肩上的吊带。夜色如水,一弯残月挂在天空,一阵风吹过,花丛沙沙作响。小径从花园中央叉开,一条通往纪德住的五号楼,一条通往后院的员工宿舍。分手在即,纪德突然脱口而出:“我请你去喝杯咖啡。”

“嗯?”小尹一愣,停下了脚步,看看纪德,“现在?”

“可以吗?”

“今天太晚了。”小尹显得很不好意思,“要不,明天吧?好吗?”

纪德一下子就泄气了:“没关系,我只是随便说说,不方便就算了。”

“真是对不起,纪先生!”

“没事没事。”

可是,纪德将要走到拐角的地方时,她又叫住了他:“纪先生!”

他一愣,回过头去,她的脸浮现在一株月季花树后面,那树密密麻麻足足开了上百朵花。她的脸上挂着羞怯和歉疚的微笑:“对不起了,实在是对不起!您千万不要介意!”

纪德情不自禁地笑了:“怎么会呢?没事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小尹说,“那好,纪先生明天见。”

“明天见。”纪德刚说完这话,小尹就飞快地跑了起来,再望过去,只看见一片婆娑的树影。直到过了很久,一缕清香才从黑夜中溢起。

去年四月,他去安徽开会,需要在茨城转车。车是早晨七点到茨城的,他只要晚上能赶上火车就行。他告诉她,自己可以在茨城待一天。

“好啊,你等我,我带你去枫绫山。”

“枫绫山?在哪里呢?”他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没去过。”她说,“不过听说那里很美,我很想去,又不想一个人去,正好你来了。”

“远吗?”他问。

“挺远的,不过能赶回来,你等着啊。”

半个小时后,她打一辆出租车来了,拎着鼓鼓囊囊的一袋子食品:“来不及吃饭了,路上吃吧。”

她拽上他,去追一辆开往枫绫山的旅游专线车。真远啊,车过了铁心桥又向南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停下。车停在山下的公路上就不管了,上山还要换乘农民的面包车。上山又走了半个小时,山路蜿蜒起伏,盘旋而上,他跟她开玩笑:“我人生地不熟的,你不会把我卖了吧?”“呸,”她笑道,“谁卖了谁还不一定呢!”他听这话,心里一动,禁不住去抓她的手。她没有躲,由他握着,还用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掐他的手背。

枫绫山的景色真美啊,溪涧、流泉、枫林、鸟群……看得两个人不住地赞叹、欢呼,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坐在山顶上,吃了面包、火腿和可乐充当的早饭兼午饭,一个念头突然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对了,咱们合出一本诗集吧?”

“哦,好啊,”她笑了,“就咱们俩?”

“对啊,就咱们俩。”

“不行。”

“不好吗?”

“好是好,可是只怕别人会误会呢。”

“也是。”他想了想,“不过,这仍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是不错。”她的心里暖融融的,“暂且把它存在心里。”

他说:“好的,存在心里。”

“等你夏天来,我带你去盛塘看荷花吧。”她突然说。

“好啊,”他问,“盛塘在哪里?”

“一个水乡小镇。”她说,“人人都说盛塘的荷花开得美。”

“比你还美?”她身上有一种清芬尤为动人。

“嘴真甜。”

“明明就是。”

“呵呵。”

“你和谁去过?”

她笑而不语,他也没再问。

“是一个朋友,”过了一会儿,她说,“女的。你信吗?”

“哦,我信。”他说。

走在寒冷的街道上,路两边的树上已经落光了叶子。

“快过年了。”她说。

“是啊,真快!”

他又说起了诗集的事,她又一次点点头:“好是好啊,但只能存在心里。”

“可是,说一次就觉着温暖啊,不是吗?”

“是啊。”她也故意把腔调拖得很长,“我们的语气好像都已经老了。可是,别说诗集了,你还没为我写过一首诗呢。”她佯作不高兴。

“会的。”他说,“不过你也没有为我写过一首啊。”

“我是女人嘛,总得你先写给我吧?”

“好的,我已经想好了一个题目,只是还没动手写。”

“什么题目?”她问。

“碧园书。”他半开玩笑地望着她。

他们从枫绫山回来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又风风火火地赶往火车站。她坚持把他送到站台上,似乎就是要等着看他挥手告别。

“常来啊!”火车汽笛响起,她说。

“会的!”他的声音被火车带出好远。

一个多月后,她结了婚。在这一个月里,她反复地想到如果那次爬山早上半年,自己还会不会结婚?反正已经没有“如果”了,这问题也就没了答案。他半开玩笑说要来参加她的婚礼,可是直到第二年夏天,才又来茨城。那天,碰巧她值夜班,凌晨一点钟才下班。

“你等我吗?”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等。”他说。

“那你先睡会儿吧。”

做爱以后,她把他扔在房间里就匆匆地离去了。他洗了澡看电视,心烦意乱地睡不着,走到窗前,扯开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外面是一片高大的梧桐树,叶子黑绿黑绿的。天居然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旅馆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一进来就分不清白天黑夜了。还有电梯间,两个人关在里面的感觉真好。镜子里的她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火焰似的束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接吻,在枫绫山上的时候,两个人仅仅是碰了碰嘴唇。他渴望尝到她身体的味道。迷宫似的走廊令人想入非非,门锁轻快的一声脆响。她出门时,他才想起那件礼物。

“来不及了。”她捋着头发说,“等我回来,亲爱的。”

他看电视,看旅游卫视的时装模特表演,对她身体的感觉逐渐淡了下来,他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他在一个陌生的旅馆房间里,等待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女人回来。时间一点一滴地移动着,十点钟,她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做什么。

“别看电视了,先睡吧。”

他答应着,可是难以从命。一个人怎么睡得着?他调整了枕头的位置,使头和床背贴得更近一些。十二点三十分,她又来电话:“你睡着了吗?”他撒谎说:“睡了一会。”“我马上到楼下了,”她说,“你把门开开。”于是,他起身把门开了一条缝。走廊里的光线已经暗了,散发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皮具的味道。他继续躺下来看电视。过了五分钟,门口人影一晃,她像一尾金鱼游了进来。

“我提前走了一会儿。”她说着,把手里的包轻轻放在桌子上。当时,他好像没有动。她看了看他,站在那里怔怔地问,“我能在这里过夜吗?我已经说好不回去了。”“啊?”他赶紧坐了起来,“当然可以了。”他招呼她过来坐下,发觉她的手心里有一层汗水。

“我以为你不欢迎我呢。”她的脸红了。

“怎么会呢?”他把她抱在怀里。

“等一等,”她说:“我先去洗洗脸。”

他们说话说了半夜,四点多钟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睡去。八点十分,她摇着他的耳朵把他叫醒。“我得回家了,”她问,“你什么时候走?”“我也走。”他们洗漱完毕,出了旅馆的门。他向东,她向西。走了一会儿,她回头望他已经望不见了,心里顿时感到酸酸的。那感觉就好像两个陌生人。再一次见面时,她仍然对此耿耿于怀。

第二天,茨城宣传部和茨城报社的几个人拉着纪德去郊区一个名叫盛塘的镇子看荷花。那镇子是出名的水乡,盛产莲藕和银鱼。当地政府借机举办了一个所谓的国际荷花节,纪德作为嘉宾被邀请参加。当时还是招商局副局长的吕不为也在活动现场,不过他们只是匆匆见了一面。吕不为正忙着陪几个肤色各异的外宾,一个漂亮的女翻译不离左右。事后在一起闲聊,纪德问吕不为那几个外宾都是什么来历,吕不为不屑地说:“净他妈的亚非拉小国寡民。”纪德奇怪:“我听当时领导讲话,怎么说的是美国、英国、意大利?”吕不为答道:“这还不懂?当然要拣着富户说了。”纪德又问都是从哪儿请来的,吕不为说当地有个人在阿尔巴尼亚做生意,早年是偷渡过去,现在倒成了茨城的政府顾问,这些老外多半是他请来的。这倒很有意思,纪德想。

晚上,纪德在盛塘吃鱼家宴,进城已经十点多,没到宾馆就被吕不为劫持到“华清池”洗澡,折腾到十二点多才回来。

还没打开房间的门,就听见里面电话铃响。等他进了屋,铃声刚好停了。他刷完牙从卫生间出来,电话又响了。接起来一听,竟然是小尹打来的。

“啊,纪先生,您回来了?”

“我去荷花节了,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我猜想是。一天没见您。”小尹在那边有些羞涩地笑了起来。

“对了,刚才那个电话是不是也是你打的?”

“是,我想最后拨一次,您没回来就算了,没想到,您还真的接着了。”

纪德有些狐疑:“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小尹吞吞吐吐道,“我、我还以为您生我气了呢。”

“怎么会呢?昨天不已经说了吗?”纪德觉着小尹简直有些啰嗦,但他紧接着就明白了,小尹是惦念着昨晚约好的“明天见”。看来这个女孩真的对自己有意思呢。纪德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昨晚也许只是随便说说,并不敢抱有希望。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纪德说,“明天晚上我一定请你喝咖啡!”

“还是我请您吧,只要您没有生气就好。”小尹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第二天晚上九点半,他们出了碧园的大门。碧园里休闲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只是不方便,纪德既是替小尹也是替自己着想。只是他们没去咖啡馆,却去了酒吧。吕不为带纪德去过茨城著名的酒吧风情街,这次已是轻车熟路。这条街距离宾馆后门约有一公里远,远远地就看见一片霓虹灯荡漾在水面上,有一种应景的俗艳,但并不难看。

他们在一家酒吧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各喝了两听啤酒。酒吧里太吵了,他们决定出来。小尹的脸红得厉害,站起来走路时有一点晃动。随后,他们沿着河岸往回走。没什么话说,只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走了一会,纪德提议在木凳上坐下休息休息,小尹说好,两个人就坐了下来。接下来的事情是顺理成章的,纪德将小尹搂在怀里,吻了起来。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小尹一开始就表现得很热烈。他们足足吻了十分钟,听到有人经过故意发出的咳嗽声才分开。小尹低下头,整理乱了的衣服。纪德点着了一支烟。

抽完烟,两个人又抱在了一起。纪德试着把手伸进去摸她的乳房,被她拒绝了。

“我不想在这个地方。”

“到我房间去吧。”

“不好,”她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脸上,“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呢。”随后,她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

“你的胡子把我扎疼了。”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那我明天就把它刮掉。”

“不要。”

“为什么?”

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下巴,眼睛里流露着妩媚。

“我喜欢它。”她喃喃道,将嘴巴送了上来。分手时,他们相互交换了手机号码。睡觉前,纪德收到了小尹发来的短信:认识你真好,晚安。她已经不再称呼“您”了,纪德露出胜利的微笑,他知道又一段艳遇开始了。

梦里见,吻。他发完这条短信就把手机关了。

第三天下午下起了雨,小尹发短信告诉纪德,自己要陪陈总去走访一个客户,晚上要晚一些回来。纪德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派说:去吧,少喝酒。小尹回道:放心,等我。纪德晚上下楼吃饭,果然没见小尹的面。他走回房间,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空空如也。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但见远处的湖心亭上空无一人,栈桥在雨中显得格外地长。今晚的栈桥上,不会再有两个人的身影。

纪德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那个故事。

妻子一走再也没有回来,纪德继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他身边的女孩像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转眼到了这一年的岁末。岁末时节,也是总结自己过去一年生活的时候,他这才发觉自从妻子走后,自己的生活和写作全都变得一团糟。他莫名其妙地想念她,并且和所有的女孩断绝了来往。除夕晚上,他按捺不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传回的声音却是对方电话已停机的提示。看来,妻子决意和自己断绝一切联系,女人一旦横下心来,是男人做不到的。纪德感到有些悲哀,便又给莉莉、小美、舒珍等几个女朋友打电话。莉莉没接,小美的含糊其辞暗示她正和男朋友在一起,舒珍也没有接,但随后发了一条祝他新年快乐的短信来。纪德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败,但他还是不甘心,把手机里的号码调了一个遍,发现自己喜欢的另外几个女孩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安徽,另一个去了澳大利亚。远水解不了近渴。时间已接近零点,四下里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此起彼伏的焰火照亮了窗外的夜空。纪德真想打开窗子跳下去。他原来的设想就是这样,让男主角打开窗子跳下去,摔死在这新年来临前的黑夜里。可是,影视公司不同意,对方再三强调这是一个给女人看的片子。只有女人的死才能赚取女人的眼泪。男人的自杀对于女人而言是不值一提的,只能说明他的懦弱,换来的只能是鄙夷。

纪德(当然,剧本中的主人公并不叫这个名字,纪德给他取名章雨生,和死掉的那个台湾歌星的名字谐音)最终拨通了一个女人的电话,暂且管她叫“满云”吧。这其实是他妻子的名字,在想到更合适的名字前,他姑且以此来呼唤她。纪德并不喜欢这个女人,可是重要的是她来了。

这个女人在除夕之夜穿过大半个城市,披着一身雪花来到纪德身边。纪德不能不有些感动。满云是一个身材有些臃肿的女孩,其实她的年龄并不大,二十四五岁吧,但看上去却像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满云给纪德带来了温暖。她在高潮过后问纪德爱不爱她,纪德回答:“爱。”纪德觉得自己没有说谎,在那样一种氛围里,除了这个答案,他别无选择。早晨起来,纪德上厕所时发现马桶里漂着一张卫生护垫,他一下子受不了,冲到卧室里质问满云是怎么回事。

满云还在迷糊,嘟囔着说以为能冲下去呢。

纪德恶狠狠地说:你怎么没把内裤也扔进去呢?

满云还想再睡,纪德却把她的被子掀了:“起来!别在我这儿了!”

满云瞪大眼睛望着他,仿佛认不出他。她的嘴里散发着口臭。

“你走吧!”

满云“嗷”地一声跳了起来:“纪德,你不是人!”她抓起一只枕头扔了过去,纪德一闪身,枕头打在对面墙上,又掉到了地上。满云又抓起床上的另一只枕头,以及她的发卡、胸罩,一股脑地扔了过去。然后她一边骂着一边穿衣服,她从地上重新捡起自己的胸罩,借机把纪德推了一个大跟头:“滚开,狗东西!”

纪德诧异地看着她,满云身上表现出来的泼妇劲,是妻子从来没有过的。这让他更加怀念起妻子,同时也感到一阵伤感。

满云咆哮着摔门而去,纪德再次回到孤独和冷清中。在响成一片的鞭炮声中,新年的太阳升起来了。纪德拽开冰箱门,里面自然没有饺子,还好有一把面条和几个鸡蛋。纪德亲自下橱,给自己做了一碗荷包蛋面条,末了又倒了些辣椒油,在热气腾腾中,纪德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活力。吃完饭,他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足以应对接踵而至的新年新生活了。

这是纪德在剧本中的描述,而事实并非如此。满云走后,纪德陷入了沮丧中,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太阳和大街上越来越多的行人,他再次想到了死。他想,死在新年第一天早晨,应该别有一番纪念意义。他想像着自己的身体像一片雪花或一根羽毛,旋转着从九楼落下去,落到坚硬的结冰的马路上,砰地一声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火红的花。他的身子猛地一震。

这时,一串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把他从遐想中拉了回来。那声音已经响了挺长时间,纪德才意识到是电话响了。

电话确实响了。

“我回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的声音咯咯笑着,“你出来吧?”

纪德愣了一下,才明白是小尹:“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你在哪儿呢?”

“我在桥上呢。”

“桥上?”

“对啊,我能看见你窗子的灯光,你也一定能看见我。”

纪德走到窗前向外望,路灯照射下可以看见雨丝密如针线,那狭长的栈桥上果真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你疯了?这么大的雨!”

“我不怕,”小尹依然在笑,“你出来吗?”没等纪德回答,她又说,“不来就算了。”

纪德最听不得女人失望的口气,他连忙说:“你等我,我这就出去!”

将要挂电话时,他又想起了什么:“等等,你有没有伞?”风雨凄迷,他只看见一团人影,并不真切。

“没有啊,正等着你给我送呢。呵呵。”

“可是,我这里只有一把。”

“一把不正好吗?”小尹说,“你快来呀,不来我就走了!”

纪德不再啰嗦,撑了伞匆匆走出去。外面不但下雨,而且还刮着风,虽然不大,但连风带雨吹到身上,着实有些冷。纪德走到河边,看清小尹此刻已经站在湖心亭上,果真没见有伞。纪德上了桥,一步步地走近湖心亭,小尹一直笑盈盈地望着他。终于走到面对面的时候,纪德发现她的头发是湿的,齐刷刷地贴在颊上。

“你这孩子疯了?”站定了,纪德说。

“我喝醉了,”她笑得调皮而又羞涩,“你想我吗?”

“你喝了多少酒?”

“三四瓶吧,啤酒。我问你想不想我?”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分明是在质问他。

她那任性的神情打动了纪德,他情不自禁地把她拉到怀里:“怎么喝那么多酒?”

“工作需要啊。”她舔着嘴唇,鼻子在他衣领上蹭来蹭去。

“你经常出去喝酒吗?”

“不是呀,很少。陈总带我去嘛,不能不去。现在账越来越难要。”

“还是少喝为好。”

“你要管我吗?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凭什么要管我?咯咯。”

“我哪敢!”纪德不由有些心疼,“不要喝这么多酒,身体要紧。”

“身体?去他妈的身体!我身体好着呢。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

“你想不想我?不想我就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挣脱了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颠着一只脚,冷冷地看他。

“想啊!”纪德情不自禁地笑了。

“骗人!”她眨眨眼睛,“我会抽烟,你信吗?”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她突然把身子塞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好想你啊!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不,我从来没有为一个男人失眠过,从来没有!”

“什么时候?”

“就前天晚上啊,没见到你,我一个人站在这桥上,真想从这里跳下去。”她嘴角抽搐着,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纪德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和他遇见的女孩都不一样,她身上隐藏着的某种脆弱而犀利的东西刺到了他。

“你要不来,我就跳下去!”

“何苦啊?”纪德宽慰自己,她不过是说说而已。

她的身体潮湿而又温暖,纪德摸着那小巧玲珑的耳垂,上面还没有扎耳朵眼。

“我讨厌那玩意,走起路来嘀里当啷的,小李就是那样。”

“小李是谁?”

“哼,你不会已经忘了吧?就是那个女孩!”

“想起来了,我不关心她。”

“那你关心谁?”

“你。”

“哼,我才不相信呢,男人都只会花言巧语!”她抬起头,挑衅般地看着他说,“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你接触过很多男人吗?”

“你说什么呀!”她的脸色顿时变了,“你以为我是那种女孩吗?”

“没有,”纪德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她不满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男人……”

“知道什么?”

“我不说。”

“不说算了!”纪德摸出一支烟刚放到嘴上,就被她劈手夺了过去,扔进了河里。

“不许抽烟!”

“呵!”纪德不由对这个女孩刮目相看了。

“我问你,你有老婆吗?”她抱着双臂,用讯问的口气和他说话。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那就好。”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纪德又一次迷惑不解了。

“你要是有老婆,你如果结了婚,我就不和你来往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要是有老婆,你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我为什么和你来往?”

纪德笑了,他觉着这个女孩其实蛮天真的,原先心里隐隐的一丝戒备也消散了。

“去我房间吧?”他一边吻她,一边询问。

“我才不去呢。”

“为什么?”

“为什么——”她再一次挣脱了他,怒目圆睁地望着他,“你说为什么?我今天喝醉了,我现在如果做了那事情,清醒了后悔怎么办?我不想做后悔的事。我想清醒时再做。”

纪德一时糊涂了,她现在究竟是醉了还是清醒呢?不过,从她说话的口气来看,她是跟什么人已经做过“那事情”了吗?

雨越下越大,喘息声也被淹没了。天空不时划过几道闪电,雷声在远方一直隐隐响着。等待天放晴显然是不明智的,斜雨扑打到两个人身上,寒冷促使两个人抱得更紧。纪德忽然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这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她是谁?来自哪里?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此时此刻和他紧紧抱在一起?

他们终于还是回去了。先是小尹把纪德送到楼前,然后她打着纪德的伞回去。纪德要送她,她不肯。

“这样送来送去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再说,被宿舍里的其他女孩看见多不好呀!”

纪德问她怎么送自己不怕看见,小尹说:“哎呀,你是客人啊!”现在,她是因为酒完全醒了,才执意要回去吗?纪德上了楼,才后悔刚才没有问她。

他送她的结婚礼物是一只钴蓝色表盘的圆型罗马表。从那以后她就一直戴着,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分分秒秒地想着他,暗恨他自私,却也没有办法。这男人远在天边,过着她所不知道的生活。他们之间电话也很少,只是断断续续地在一些刊物上见面。这是一种纸上的聚会,阅读彼此的文字,也很难联想到对方的身体。或许,因为诗歌是一种提纯的文字,过于虚幻,以至于他们都觉着这爱情虚幻起来。终于,他忍不住打电话说:“我们必须见上一面,不然真要忘了。”他的表述清晰又直接,她听了未免心颤又有几分难过,但也深以为是。

这见面似乎是刻不容缓的了,两个人都下了狠心,见了面要往死里爱一次。他9月17日到茨城出差,坐的是单位的车,晚上便要匆匆赶回去。他先去办公事,中午与人喝了一通烂醉。他本来不想喝酒的,但不喝酒就办不成事,办不成那事就更无暇去见她。一点半饭局才结束,他叫司机把他送到白下路,自己步行去碧园。一进房间,他就直奔卫生间,哗哗吐了一气。她给他倒水漱口,扶他上床休息,一睡就是两个多小时。一睁眼,看见她守在床头正看着自己。他忽然醒悟过来,抱歉地笑笑。

“你这样子,倒不如不见的好。”

她冷冰冰地掷出一句话,他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他吻她,她把脸拧到一边,让他看见她眼角的泪水。手机响了,是司机打来的,此前他已经打了五六遍了,但他都没听见。

“我该走了。”他看着她。

“随便你,”她冷冷道,“你来又不是为我来的。”

“不为你为谁?”

“不知道。”

他搂住她,她用力反抗,两个人都暗里叫劲,最后,都累得气喘吁吁。

“何必呢?”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是你愿意。”她说。

“我们不要吵,好吗?”他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谁吵了?”

“我爱你。”

“有这样爱的吗?”她瞪大眼睛,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送送我吧!”他请求道。

她把手给他,叫他拉着,两个人出了房间,进了电梯。他在大厅里和她吻别,她再次乘电梯回到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

那是碧园附近的一家海鲜餐厅。她点了自己爱吃的素海螺,又为他点了一道虹鱼。吃完饭,分手的时刻就到了。谁都清楚这一点,因此吃饭时两个人都没有多少话说。后来,他们出了这家餐厅,她回家去,他回旅馆。“早一点休息!”临别时她叮嘱道。“好的,你也一样。”他说。

这一次他来茨城,仍然是因为出差。他是前天下午到的,参加省经贸委召开的一个会议,会期安排了一天半的内容,中午结束后就可以走了。为了她,他留了下来。他在苏北某地的一家政府机关做事,工作很无聊,而且塞得满满的,一点空闲和自由都没有。这令他气闷,他很想辞掉工作,但又不知道自己辞职后能干什么。

吃饭时,他把这苦闷讲给她听。她笑着说:“干脆,你到茨城来算了。”

“真的?这可是你说的。”他盯着她看。

“是我说的,你来吗?”

“来就来,你欢迎吗?”

“我有什么不欢迎的,我求之不得呢。”

“那我来了,你跟我住一起吗?”

“行啊,”她一脸的无所谓,“只怕你舍不得你那如花似玉的妻子。”

一听这话,他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没劲。”

“被我说中了吧?”她冷笑。

“你不要逼我。”他的表情很严肃。

“逼你又怎么样?你把我杀了?”

“不会,”他说,“我不会杀人,顶多会杀死我自己。”

“说那些没用的干嘛?”她用双手搓着自己被酒精烧得微微发红的脸颊。

是啊,说那些没用的干嘛?他在心里喟叹。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有音乐在餐厅里回旋。

窗外下起了雨,他看见一男一女在河边的栈桥上拥吻。他认出女的是酒店的大堂经理,没认出那个男的是谁。那个女孩娇媚而俏皮,有些像她。你如果爱上一个人,就会到处发现像她的人。哪怕是一个笑容,一抹鬓影……一个处在爱中的人会一点一点地将它们拼贴起来,拼贴成自己爱人的形象。此刻,他在心里默问桥上的那个女孩:你是不是也写诗?

房间里有些阴冷,他合衣盖被躺着,从床头上拿过一本书读。他心不在焉地看着书,暗自计算着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他苦思冥想:为了短短四个小时的相会,付出一个漫长、孤寂的难眠之夜是否值得?这个悲哀的夜晚是不是应该看作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可是,他又错在了哪里?他认为一次真正的约会应该是从晚饭开始,然后散步,然后做爱、同宿,相拥到黎明,甚至还要加上早餐。他回忆和她的几次相会,发现加在一起也没构成一个完整的夜晚,沮丧之情充满了内心。

电话这时突然响了,他全身一振,抓起来:“喂——”

“你什么时候回来?”

是妻子的声音,而不是她。他的心一下子凉了:“明,明天。”

“通知上不是说今天就结束吗?”妻子不满地嘟囔。妻子在他们单位的办公室工作,会议通知就是她拿给他的。

“是今天结束,可是……太晚了,赶不回去了,天气不好……下雪了。”

“茨城下雪了?”妻子惊讶地说,“这是夏天啊。”

“雨,是下雨……”他慌张起来,暗里责怪自己干嘛要说下雪。

“小心感冒,明天早点回来!”妻子说着挂了电话。

他走到窗前,下意识地向外望了望,外面灯光映耀着灰蒙蒙的楼房。这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地问。

“你刚才给谁打电话呢?老占线。”

这次真的是她,他不由地笑了:“是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不愧是两口子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他又皱了皱眉:“我不喜欢你开这样的玩笑。”

“被我说中了,不是吗?”

“你打电话就是为这个吗?”

她听出了他的不满,声音就温柔了许多:“我是告诉你我到家了。”

“哦。”

“我一会儿就睡,你呢?”

“你不用管我。”

“怎么了?”

“没怎么。”

她在那边轻声叹了一口气:“他在家呢,我是在阳台上给你打的,不能说长了。你也早点睡吧,明天早晨我就不送你了,你路上注意。”

“好的,再见。”他说。

“不吻我吗?我爱你,你呢?”见他没有回答,她又说。

“我也爱你。”他回答道,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反问:这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这一刻,他突然决定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从这以后,他再也不想见她。

第二天晚上,小尹过来还伞。走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纪德要她留下,她不肯。不回宿舍不行!纪德见她说得这么严肃,就不强求了,反而对她多了一份好感。她到底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孩,这既出乎他的意料,又让他有些高兴起来。

纪德白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埋头写作,晚上和小尹去桥上散步,很是愉快。渐渐地他觉出了奇怪,这桥好像没有别人来过,只是他和小尹,仿佛是专为两个人设计的。他和小尹一说,小尹反问道:“这样不是更好吗?”

好,怎么不好呢?

这天晚上,纪德兴致很高,约了小尹出去找地方唱歌。小尹也很高兴,两个人在酒店东边不远处的一家商场对面会合,然后打车去了一家名叫“罗马假日”的歌厅。这是小尹推荐的地方,她说自己有优惠卡可以打八折。两人要了一间最小的包厢,点了饮料和零食,服务员关上门退了出去。纪德笑着对小尹说:“世界是我们的了。”

“笑死了,”小尹边摘外套边说,“有个客人问我会不会写诗。”

“什么客人,这么有意思?”

“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尹淡淡地应道。

第一首歌是苏打绿的《小情歌》,小尹唱的并不太好,但有几个地方还是蛮出彩的。纪德叫着好,上去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个吻。她勾着纪德的腰不让他坐下,纪德只好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下一首是纪德唱张雨生的《大海》,音乐响起的瞬间,小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纪德回头瞥了一眼,小尹坐在那里没动。

“怎么不接电话?” 纪德刚想问,可是字幕已经开始闪烁,他只好赶紧接上去:“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

当纪德唱到“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时,小尹的手机又响了。这次,小尹眼疾手快得摁掉了。小尹的手机再也没响,纪德发挥的也越来越好。当唱至高潮时自己都要陶醉了。可是等他唱完最后一句,却没听见掌声。他刚刚觉着纳闷,门突然开了,小尹握着手机从外面进来了。她什么时候出去的,纪德全然不知。

“对不起,我有急事得先走一步。”她神情不定地说。

纪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事?”

“有事。”

“必须要走吗?”

她点了点头。

“那你走吧。”纪德听见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

“对不起,”小尹局促不安,“你别生气啊!”

“没有,”纪德强挤出一抹笑容,“有事你先忙着。”

“那你多玩一会儿,账我已经结过了,我走了。”小尹走到门口又回来,要和纪德吻别,纪德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闪,她的唇从纪德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滑过。

小尹走后,纪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抽完一支烟,把烟屁股狠狠地掐灭,然后走了出去。外面很冷,纪德边走边觉着自己可笑。四五公里路,纪德竟然一口气走了回来。纪德回到房间,洗了把脸,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小尹发来的短信:晚安。

纪德苦笑着摇了摇头,把手机关了,倒头便睡。第二天,他一天都没有开机。晚上吕不为自己开车来叫他吃饭,责问他电话打不通是怎么回事,他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把手机打开。里面一连跳出好几条短信,都是小尹发过来的,纪德看也没看就全删了。

吕不为带老同学去了城郊一家野味餐馆,这餐馆只做一样菜,就是野菜炖兔子。这种吃法纪德还是第一次,直吃得满口流油,饱嗝不断。

吕不为一边拿牙签剔牙一边问:“怎么样?”

“好。”纪德打着饱嗝。

“过会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玩玩。”

“什么好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小姐我可不碰。”

“绝对不是小姐,都是良家女孩。”

鬼知道吕不为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外表看上去是一座茶馆,幽静而清凉,服务员送上茶水,陪坐的却是另外的年轻女孩,这些女孩衣着并不张扬,也不化妆,仔细端详却发现她们长得都挺耐看。

路上吕不为已经跟纪德介绍了,这里的女孩多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晚上出来兼职。“喜欢哪个,就可以把她带走,绝对干净。”

吕不为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一进来,就有一个叫吴蔓玲的女孩迎了过来。那女孩单眼皮,个不高,胸挺得吓人。吕不为拉着吴蔓玲的手,把纪德向她作了介绍。那女孩只是礼貌地笑笑。纪德看得出来,她不喜欢自己,同样自己也不喜欢她。吕不为叫吴蔓玲喊小王过来,吴蔓玲叫他等一会儿。坐了十几分钟,小王来了,是一个挺秀气略显瘦弱的女孩,鼻子上还架着一副近视眼镜。

“小王是学霸,我们两个玩得最好。” 吴蔓玲说着挽住小王的手,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这个小王应该还不错,可是纪德对她也不感冒。这时候,尹丹把电话打了过来。可能是想急于摆脱小王的缘故,纪德接着电话从茶馆里走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纪德一时语塞。

“短信收到了吗?为什么不回?”小尹连珠炮似地问。

“我为什么要回?你不觉着你问得可笑吗?”

“还生我的气吗?”小尹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对不起。”

纪德听见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想你。”

可是,纪德还没有消气,他匆匆说了声:“明天再说吧。”就把电话挂了。

越是逼着自己去睡,越是睡不着。他把灯关了又打开,打开又闭上,一本书颠来倒去地看,却仍旧了无睡意。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她,越是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他把自己抱紧,似乎感受到些许来自她身体的温暖,心头禁不住滚过一阵颤栗。十一点半的时候,电话突然又响了,他抓起手机,手机没一点动静,这才明白过来,铃声来自床头橱上的座机。

“喂——”

“先生您好,”一个软绵绵的女孩的声音,“我们是酒店服务中心的。”

他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是一位三陪小姐。

“请问您需要服务吗?我们有按摩、洗头,可以上门为您服务。”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你过来吧。”

“您几位?”

“一位。”挂上电话的瞬间,他立刻感到一阵强烈的懊悔,下意识地拨打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了,于是他把自己的手机也关了。

门铃响过,进来的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看样子有二十五六岁,穿着一件黑色的超短裙,胸口裸露着一团白皙的肌肤,职业性的暧昧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指了指沙发:“请坐。”

“谢谢。”女孩没有在沙发上坐下,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她翘起二郎腿,又把胸脯抬得老高,笑着问,“先生,您是北京人吗?”

他一愣:“这话从哪说起?”

“听您口音了,这么标准的普通话,除了北京人还能是哪里的?”

他笑了:“没错,我是北京人。”

“北京是个好地方了,首都,长城、故宫、天安门……”

“你去过北京吗?”他递给她一支烟。

“谢谢。”她熟练地点着,吐了一个烟圈,“没去过,可是很想去的了。”

“那你跟我走吧。”他说。

“真的?她嗲声嗲气地叫了起来,”那太好了!不过,先生可不要说话不算话啊。”

“哪能啊?只要你跟我走,我就带着你。”

“好啊,我跟你走。”女孩说着揪了揪他的T恤,“先生穿这么多,会不会热?我帮您脱了吧?”

他按住她的手:“别急,这个我自己会,可你还没告诉我你会做什么呢。”

“我什么都会,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她抛了一个媚眼。

“我要你陪我睡觉,会吗?”

“哇塞,你好坏!”女孩作娇羞状,抱住他吻了好几下。她的嘴唇黏乎乎的,让他不舒服。他轻轻把她推开:“好了,我们开始上床吧。”

他刚脱掉T恤和裤子,女孩就已经把自己脱了一个精光。“穿那玩意干嘛!”女孩一把揪住他的内裤,扯了下来,差点把他拌倒。接着,女孩的手抓着他的命根子,把滚烫的身子送了上来。

“别吤,”他用力把她挡开,“一切听我的。”

女孩有些诧异,随即道:“好的,我倒想看看先生有多厉害。”

他让女孩挨着自己躺下,搂抱着,然后腾出一只手,关掉床头的灯:“好了,现在我们睡觉了。”

女孩拿嘴巴拱他,他咬着牙齿,挤出两个字:“睡觉!”女孩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一只乳房上,他就放在那里。女孩又把他的另一只手领到丛林掩映的狭湾口,他就放在那里。女孩拽着他的命根子,像拽着一根皮筋,似乎想看看它到底能拉多长,嘴里还嘟囔着:“软得像条虫,像条虫!”他疼得“嘶呀”一声,拿腿顶了顶她的屁股:“睡觉!”

女孩不干了,捏着他的鼻子叫他睁开眼睛:“你给我起来,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没毛病,怎么了?”

“没毛病你这是干什么?”

“我睡觉啊。”

“屁!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我要你陪我睡觉。我只是要搂着一个人睡觉。”

“睡觉?你不要打炮吗?”

“打炮?”他笑了,“我说的是睡觉。”他把“睡觉”两个字咬得很重。

“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睡觉?不想打炮?”

“对,我已经做过了,现在只想睡觉。”

“这么说,你已经找过小姐了?”

“不,我是跟我女朋友做的,不过,她不能陪我睡觉,我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所以就想找个人陪我。”

“你糊弄小孩呢?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说实话!”

“睡觉。”

“呸!”女孩啐道,“别跟我耍花招,想害本小姐没那么容易,不老实我叫老大来收拾你!”

“老大?”他目瞪口呆,感到荒唐可笑之至。

女孩跳下床,飞快地穿起衣服,刚要走,又回过头来:“给钱!”

“什么?什么都没做也要钱?”

“少废话,本小姐没时间和你啰嗦,不给钱就告你嫖娼!”

“好,好。”他答应着从衣服里掏出钱,女孩一把抢去两张一百的人民币,从领口塞进胸罩里,然后狠狠地骂了声:“变态!”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变态!哈哈哈!”他想着小姐的话,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

两杯酒过后,纪德收到了尹丹的新号码。

纪德回:你在哪儿呢?

过了一会儿,小尹回复:我在总台。

纪德借口上厕所下了楼,小尹却不在总台。纪德看了看墙上的营业执照,业主处写着一个很俗气的男人的名字。纪德走到外面给小尹打了一个电话,可是她没有接。纪德怅然若失地回到席上,惊奇地发现小尹就在这里。

“纪德快点归座,尹总来敬酒呢。”吕不为一把将他拽到座位上。

小尹笑盈盈地看着纪德:“纪大作家莅临本店,小店蓬荜生辉呀!”那笑完全是礼节性的,眼神也是不带任何深意。纪德打着哈哈坐下,心却是凉的。从小尹说话和待人接物上,纪德觉着她已经完全成熟了,也完全陌生了,像另外一个人。

两年前的那一晚,他们睡在了一起。纪德问小尹,前一天晚上打电话的那人是谁?小尹说是她男朋友。纪德又问,你不是说没有男朋友吗?小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求求你不要问那么多行吗?纪德就不再问了,将她搂在怀里。她身体的皮肤光洁柔嫩,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渐渐的,她止住了啜泣,一骨碌爬到了他的身上。

“我爱你!”

时隔两年,纪德仍清楚地记得她略带嘶哑的声音,那声音表明她有多么委曲多么无辜。纪德的心浮了起来。那是他俩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一起。那天夜里,大雨忽至,纪德睡梦中隐隐听见一个女人的啜泣在黑夜里升起,缥缈难辨,仿佛来自自己的妻子,来自电影里行将死去的那个女人,来自身边睡着的这个女孩。大雨覆盖在所有的爱情之上,也覆盖了河边栈桥上那一对恋人。

小尹敬了一圈酒,再次翩然离去,那下楼的脚步声却还一直在纪德耳侧回响。纪德曲起右手食指,轻弹着酒杯的杯壁,仿佛在应和着那渐渐熄灭的脚步,又好像要将那声音延续下去。

曲终人散,小尹却没有出来送别。总台的值班服务员说,他们的尹总出去了。

“她怕是故意回避我吧?”纪德不知道这样想是不是属于自作多情。

车在去碧园的路上,曾经熟悉的街道勾起无数早以为湮灭的记忆。如果一个人一直生活在昔日的场景中,他怎么可能忘记曾经发生在其间的一切?纪德心潮澎湃,忍不住又给小尹发了一条短信:没见到你很遗憾。可是直到下车,小尹仍没有回音。吕不为放下纪德就回家了,临走时嘱咐纪德早点睡,明天要带他去看荷花节。

其实,碧园已经不叫碧园了,一年前它被一个香港的客商接了过来,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和装修,名字也改成了半岛饭店。纪德知道这大概与张爱玲小说里那个香港的半岛有什么联系。不变的是它依然是茨城数一数二的酒店。纪德觉得这个名字不如原先的好。

疏乐河依然从窗外流过,只是不见了那座栈桥和凉亭,在原先凉亭的位置是一眼耀眼的喷泉。睡前,纪德给小尹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关机了。

第二天一早,他揉着惺忪的眼睛下楼退房。他把账单揣进衣兜,却忽然发觉不见了身份证。他以为是昨天登记时忘在了总台上,可总台的服务员却一口咬定当时已经还给了他。他又怀疑是不是昨晚出去吃饭时丢了,忽然又想起自己昨晚回来后还拿它当书签用来着。可是他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仍没有找到。这时,他断定身份证一定是落在了房间里,就要求回去找找。总台同意了他的要求,他顺利地乘电梯回到了那个房间。上楼时,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像她的女孩。他们被封在一座电梯里,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你知道盛塘怎么走?”仿佛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突然说。

那女孩笑了笑:“对不起,不知道。”

她自然是知道的。她还知道这个客人奇怪的名字,只和那个香港歌星差一个字。她曾和他在河边的栈桥上擦肩而过,就在纪德不想见她的那个晚上。他还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不是写诗?”

“什么?不写。”她有些诧异地笑笑。

“哦,那我为你写一首诗。”那人说。

“谢谢。”她应着道别,但不知为什么没有把那人最后这句话说给纪德。

“谢谢。”电梯开了,正好缓解了他的尴尬。

“Bye!”在一闪而逝的余光里,他伤感地发现她挥手的样子也像。

打开房门,他首先闻见了一股无法说清的味道。这味道来自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身体。他用局外人的目光打量着房间里凌乱的陈设,好奇地猜度着这个房间里曾经发生的故事。地中间躺着两只白色纸拖鞋,靠外的一张床上空荡荡的,里面一张床上横七竖八堆着一团被子,床单一直垂到地上。他把被子揪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根长头发。他把这两根头发拿起来比较了一番,两根头发几乎一样长,不同的是:一根是棕色的,一根是红色的,棕色的那一根是直的,红色的那根有着明显的烫过的蜷曲痕迹。手机响了,可是他连拿出来看看都没有,任凭那铃声自生自灭。他把房间上下里外找了一个遍,又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依然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最后,他茫然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道耀眼的阳光如利剑一般戳到脸上。

十一

一年一度的荷花节。

记得两年前,小尹说,她家就在荷花节的举办地,那个叫盛塘的水乡。

当时纪德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你去呀?你又不告诉我一声。”小尹嗔怪。

“下次带你去吧。”

“呵,谁要你带?”她高兴起来,“那是我老家呢。”

“那你带我去。”

“好啊。”

“我去了就住你家。”

“好啊,只要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我们家有两条大狼狗,可凶了。”原来,她说的是这么一个“不敢”,纪德笑了。

“怎么养那么多狼狗?”

“看门呀。”小尹家原来开着工厂。

“那你怎么不在家里帮忙?”

“不喜欢,全是粗活。再说毕竟是乡下,不好玩。”

“怎么到了这里?”

“有个亲戚在这里当经理,我就跟着来了,他很照顾我。”

纪德问是不是陈总,小尹不耐烦地说:“说了你也不知道,这里好多个经理呢。”

“其实盛塘的荷花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徒有虚名。”小尹说,“茨城最美的还是枫绫山。”

“是吗?”纪德问,“你和谁去过?”

“哎呀,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小尹叫了起来。

纪德告诉小尹,剧本快写完了,写完自己就该走了。

小尹一本正经地说:“那你不会写不完吗?”

纪德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即使现在想来,笑容还是不知不觉地浮现在脸上。

“你笑什么?”吕不为问。

“没笑什么。”纪德慌忙掩饰。

“是不是想小尹了?”

“你说什么?”纪德岔开话题问,“你跟那个吴蔓玲怎么样了?”

“什么吴蔓玲?早散伙了。”

“为什么?”

“为什么?”吕不为很不屑地说,“现在的女人!不过,”他看着纪德,“小尹还是不错的!”

“怎么不错?”

“那女孩很重感情的。”吕不为很认真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

纪德不问了,他知道这样的交谈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纪德原想吕不为会告诉他一点关于小尹这两年的情况,可是吕不为却只字未提。他不提,纪德也不会明问,这注定会像所有的爱情一样永远封存起来。在盛塘的菡萏飘香里,他已经知道,她再也不会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