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2016-05-26 04:26少一
福建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屋脊政委美美

少一

许美美与有关各方达成一致:她丈夫余声两天后死亡。

我的事情挺麻烦。

教导员丁茂松问我,余所长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我说,我也不知道。出事后一直关进危重病房再没出来,医生说任何人不得探视,包括他老婆——估计很严重吧。

丁茂松这家伙够阴险。他是不是盼着余声早死,自己好提前扶正?

丁茂松果然不怀好意地说,其实,余所长平时工作很一般,没什么值得写的。可能觉得说漏了嘴,他马上自圆其说,当然,我们每个人都一样。这年头,谁都在混时度日,没人想把事情干好,真的。

如果是这样,我没法交差。我告诉他,就是用锄头挖,你也得帮兄弟挖出点值钱的料来。不然,我没米下锅。

上山之前,我已获知几条线索:余所长认了镇街上一对五保老人做干爹干娘,长期资助一个女孩儿上学,还经常帮老百姓到县城代办私事……怎么到了丁教导眼里都视而不见?一定是故意装聋作哑!他这态度有问题。

经我提示,丁茂松承认,是有某些事的影子。我暂不做评论,但我可以领你去采访。你总是有办法的,因为你笔下能生出花来。

我们刚准备动身,有个声音在院子内汹汹嚷开,丁教导在吗?我有事找你。

丁茂松迎出去,绷着脸子说,申老板,我要是不在了,你舍不舍得送我一个花圈?

申老板自知失言,细溜着嗓门解释,我不是那意思,听说余所长住院了,他的病重不重?

我奇怪。这个申老板是哪路神仙?鼻子怪灵的,几小时前的事情,他竟然得知消息!

丁茂松回敬申老板,你着急了吧?

申老板拍着手里的本子说,去年还没结呢,今年也不少了。

告诉你,我不会管的,因为我不知道,从来就没人跟我商量过。

申老板急了。你这话哪像警察说的?“刀疤”他们都不这样坏呢。

——“刀疤”是街上有名的混混头子。

见丁茂松不搭理,申老板把调子降得更低,也不是催着给钱,先换成条子,盖个红戳儿,总要认个账吧?

丁茂松挥挥手,财务上有规定,谁签字谁负责。你找我没用。

他们的对话像打哑谜,听起来云雾缭绕。见我走出来,丁茂松说,看见吗?局里来领导,我很忙,没时间陪你刷牙。

申老板瞅我几眼,像捞着救命稻草似的,我认得你。你是从我们屋脊镇走出去的笔杆子,早就想结识一下。机会难得,这次一定到我店子内坐坐。

我说,谢谢。

我接到电话赶到人民医院,已是凌晨两点。

政委在大门口等我。他的面色不及平常一半好。

屋脊派出所余所长出事了。

有人袭警?

袭警倒不是。一个盗贼要抓。他在蹲守时突发脑溢血,刚送进来。

程度怎么样?

这个你先不要问。局长等在上面,有任务交给你。我们走。

局长交给我的任务是写余所长的人物通讯,要求超水平发挥,至少上省报头条,能见诸《人民日报》当然最好,而且两天内必须拿出来。

局长说,事情来得突然。时间紧,任务重,最见真功夫,辛苦你了。

政委把一口烟吐出来,满脸的庄重,这是一场硬仗。你亲自操刀,不能请媒体帮忙,成稿之前要求保密,不得出半点纰漏。

我说,天一亮,我就上山。

八点准时走,由装备派车。政委看看时间,说,还剩几小时,你先和肖坤扯扯情况。他在局里等你,明早一同上屋脊。

还有几小时空当,我提出是否先把许美美的采访完成,因为她是主场戏。可现场没有许美美。政委告诉我,许美美让她表哥弄回去休息了。医生反正不准进病房,她搁这儿也是活受罪。政委否决我的提议说,不妥。这时候最难受的人非她莫属,得给她个缓儿,至少要推到明晚才合适。

政委的话在道理。

辖区内的壶瓶山主峰海拔两千多米,是全省第一高峰,初中地理书上把它称之为“湖南屋脊”。据说登临绝顶可瞰长江,日出奇观更是吸引游人。

我离开屋脊镇那年,街上还很乱。沿河一条老街,居民随心所欲住着,没有超过三层楼的房子。它的面貌彻底改观才是近些年的事情。旅游热兴起来后,县里抓住“屋脊”大做文章,声称要把这里打造成山区“小香港”。

变化委实超出我的想象。一条新街四车道宽,炒砂铺就,中间用双黄线隔开,南北延伸两公里。街道两边商铺林立,人行道上铺满花砖,等距离栽树、放垃圾桶,十多层的电梯楼矗起好几栋,令我想起郭沫若先生《天上的街市》。老街就像一个风韵不存的弃妇躲在新街下面,撇开喧闹与繁华,沉浸在过往的辉煌里,独自聆听河水叮咚。

那对五保老人住西头。丁教导耿耿道,余所长没有生命之虞吧?

我摇头。

他似乎还是放心不下,你的口风真紧,不愧当政工主任。

我说,真不清楚。

是不是要一个社区干部带路?

算了。有人陪着,说话反而不方便。搞宣传工作多年,这种情况我碰到好多次。

半途还是遇到社区妇女主任,姓吴,矬个子。丁教导介绍我们握手。听说是要采访,吴主任热情有加,咋咋呼呼前面引路。

老两口的房子是三间土砖屋。屋内地面上落着零星鸡屎,老远闻到一股浊重臭气。我一步没迈进去,被吴主任拉住。她朝昏暗屋子内喊,韩嗲,来稀客了。也不待主人发话,就自作主张踅进屋去提两把椅子出来,就手从门边竹篙上扯过一条毛巾,扑打扑打椅上的积尘,招呼我和丁教导坐下。

被称作韩嗲的老人颤巍巍移出来。吴主任指指丁教导,韩嗲,你看看谁来啦?

韩嗲刺生生瞅一阵,似审一个贼,然后不冷不热说,不认得,找我么事?

丁教导有点尴尬。吴主任是自找没趣。

我解围说,派出所余所长您认得吧?

韩嗲盯着丁教导再看,还是疑惑问,派出所有几个姓余的?

丁教导马上纠正,我不姓余,我姓丁。

我答,我说的是余声。

老人反应过来。他是我儿子。他蛮久没来看我们了。你们是朋友?

我把采访意图端出来。

韩嗲说,我这个儿子世上难找呢,是值得好好吹一吹,登报纸表扬一下。

我相信,韩嗲的“吹”绝对不是吹牛的“吹”。

我说,余声都帮您二老做过哪些事,说来听听。

多着啦!韩嗲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他给我们申请低保、老龄补助、困难救济,还有五保户……

吴主任脸色起了醋意。她打断他说,韩嗲,这些事都是符合条件才能办的。余所长就是不帮你申请,我们社区也要给你解决。

呸!韩嗲使劲朝地上啐一口,你说得比唱得好听。那么多年,我们天天跑社区,没少找你,谁管过?嫌我们是一堆臭狗屎。

丁教导见话不投机,向吴主任摆摆手,韩嗲,这些也算上,你还提供点别的素材吧。

什么叫也算上?本来就是。韩嗲一点都不给面子。

我有点烦。吴主任不请自来横插一脚,丁教导跟着现眼,还扰乱我的采访。

我说,韩嗲,我们都听说了,你这个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平时帮二老做了不少好事。

韩嗲这才转入正题。干儿见我们床上单薄,给我们称棉花弹新棉絮。前年大冬天,我绊了一跤,腿子动不得,老婆子瞎着,要不是他天天来帮我们挑水,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能当鼓槌了。他还给我家送谷种、化肥、旧衣服。这样的事,除了他,还指望谁干?

我心里有谱了,把丁教导和吴主任先支回去。吴主任正好借台阶下,巴不得,走时要安排我们吃午饭,遭丁教导一口回绝。

我知道,他心里颇烦。

肖坤是三天前和余所长一道进县城的。他们的任务是要抓一个盗贼。

上个月,屋脊派出所办了一个团伙盗窃案,两名主要嫌疑人归案,还有一条漏网之鱼。情况查清楚了,这家伙就住在城南一个小区的A栋四楼上,前不久有人发现他回过家。可是,肖坤和余声接连蹲守两个通宵,四楼窗户内始终没亮灯。

从人民医院接受任务出来,我就直奔局里,听肖坤介绍上述情况。

惊弓之鸟不会朝枪口上撞。肖坤说,我们只打算坚守最后一夜,想不到偏偏出事了。余所长是在岗位上累倒的,他为工作操碎了心。肖坤有些动情,他的眼睛发红。

我要他说具体点。

前两晚上,我们俩呆车子内一起守。余所长说,这不是个办法,今天轮着来。我值上半夜。夜里十一点多钟,他来过一次,告诉我他就在附近一个朋友家休息,把我一个人撂车上总觉不放心,来看看情况。我知道他是担心我瞌睡误事,搞突击查岗。简单聊几句后,余所长走了。走时有交代,有情况马上通知他,他会带人采取行动。结果,快到交班的时候,城关派出所的张副所长突然敲我的车窗玻璃。我打开后门,他把余所长从背上斜溜放进来,一个劲催我说,快,快开车,送余所长去医院。

叨叨半天,余所长出事时,肖坤和他并不在一起,而且多出一个知情人来。

我说,当时的情况你也不是蛮清楚。我得问问张所长。

肖坤说,随你,我就知道这些。

我马上电话张副所长。局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谁都别想好过,我也不怕打扰他休息。

电话一直到响铃结束没人接,再打,还一样。实在不行,我只好和肖坤上他家敲门了。

没多久,张副所长电话回过来,声音迷糊,含着很重的睡态。呵,熬夜呢,睡死了,是问余声的事吧。

还会有什么事呢?不是急,也不至于这时候闹你。

张副所长反问我,政委没跟你说?余所长在蹲守盗贼的岗位上突发脑溢血,就这口径。

口径?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他当时不和肖坤在一起,和你在一起。

哎呀,老兄,你就别太较真了。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几个兄弟玩玩小牌,余所长一直在旁边观战。后来,他往沙发上一倒,我们先没理他,再就喊不应了。

他是有公务在身的,怎么和你们搞到一块去了?

你这话说出去多难听!警察的脸不要了。张副所长说,余声什么角色你不晓得吗?他在家里是待不住的。

我说,怎么回事?

哎呀,我说老兄,你是真不知还是故意装糊涂?

我很自信地说,我这个政工主任还算称职的,全局每个干部的情况都心里有数。但我还真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深沉。

有人给余声头上戴绿帽子。张副所长不无揶揄地说,这种事应该归工会管,你不知道情有可原。

我说,张所长,我可警告你,这种话千万别乱说,尤其在这时候。

我乱说了吗?刚才是你问的。

我还是有点好奇,你听谁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

那我问你,余声是不是和你们打牌?

他抓我们壮丁,盗贼一回家,要拉我们帮他抓人。

原来是这样!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呢。

那就先说到这儿,有什么疑问,我从山上下来再约你。

你最好约政委。

在韩嗲家收获挺大的。他和瞎奶奶抢着说,有血有肉,精彩纷呈,我刷刷刷记了好几页。

从韩嗲家出来没走多远,碰到一个黑皮女人赶着牛往山上走。她主动跟我打招呼。我问她是否知道韩家有个当警察的干儿子。女人肯定说,有!就是姓余的派出所所长,经常看见他往土砖屋内钻,一身警察衣特招眼。女人嘴皮子利索,很警惕地话锋一转,把声音压低,瞎婆子一张臭嘴,能把天上飞的老鹰骂落。他们家平时鬼都不上门,只有余所长爱去。你说,他们不亲不邻,走得比亲生骨肉还亲,这不是前世吗?

我急着要赶下一站,没耐心听女人叨咕。

正走着,路边发一声喊,喂,孙主任,过来坐坐,有情况反映一下。

我扭过头去,看见一块醒目的“申老二加油站”牌子。申老板笑嘻嘻朝我迎来,老远伸出手。

派出所那一幕在我脑海里留有疑问,正好和他聊聊。

申老板把一个账本给我看。我一页页翻开,上面全是余所长赊账加油的明细。三年的账目,年月日,钱数,签名,没一笔含糊。

申老板说,余所长要我每年给派出所赞助五千元油费,超出部分年底结账。我开始想不通,不答应。后来一打听,镇上老板都“表示”一下,也就认了。我对余所长说,只要派出所在我这儿加油,就按你的意思办。我琢磨着,派出所每年总不至于只烧五千元的油吧?我蚀本倒算,捡回一个是一个。可是,你先前听见丁教导的口气了吧?他纯粹就想赖账!

一直没结算?余所长不跟你兑现承诺?

申老板说,账是算过,就是没钱给。余所长说,超出部分往下年度挪。我给派出所白加了三年油。今年只到三月,累积起来差我八千多元,连明年的赞助油都预支了。

我说,派出所经费困难,但困难是暂时的,有账本在,不会赖掉。

听丁教导那口气,就像耍赖。他那人,穿一身警察黑衣,心肠也就变黑了。有人给我出主意,再不给警车灌油。可是,我的钱没收回来,撕破脸就甩账了。再说,我们干这行,指不定哪天有麻烦。派出所我得罪不起。不过,硬是把我逼急了,我就上告。申老板拍着账本说,我这不是捏造事实,不算诬告,我不怕谁。

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我说,申老板请放心,你的油钱会得到的,我敢做担保。

申老板等的就是这话,目的达到,对我恭维有加,拍马屁的话出口成章,鼓打千锤不如雷轰一声,官大一级压死人,老话没说错的。

最后,他留了我的电话号码。

回到派出所,丁教导问我有无收获。我据实相告,反问他加油站的赊账咋回事。他说,余所长一手遮天搞的,我不清楚。

丁教导的话里有情绪。按照局里财务规定,派出所的财务签字权在教导员手里。余声的做法出格了。但我不能放任丁教导的情绪蔓延。

我说,余所长有私车吗?

没有。

那就是说,申老板那儿的油都加进警车油箱内去了。他是为公,没什么好计较的。

丁教导不以为然。那可不一定,他长期把车霸在手里,天知道为公还是为私?

我嫌丁教导心胸狭窄了点,说,丁教导,这就是你的毛病了,分那么清干啥?一口锅里吃饭,缘分比什么都重要。

丁教导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想,我是不腰疼,心有点疼。

兰妹个子不高,细瘦的身子看起来更显袖珍。她的家就在村口公路边。我们上门的时候,她正和几个妇女打麻将。

肖坤和兰妹老熟。兰妹停下牌,招呼说,肖兄弟,看你兰姐来了?

肖坤指着我,陪领导采访你。

刚刚散牌的几名妇女对警察的突然造访毫不介意,散了牌场谁都没离开。其中一个追着肖坤问,看兰姐,余所长怎没来?

她的话甫一落音,妇女们嘻嘻哈哈,发出会心的大笑,像喜鹊窝里踩破蛋一样。

肖坤说,你们为什么笑?

有妇女一本正经说,我们没笑。

明明笑了,还说没笑。

另一个女人说,真没笑。

她们是舌根痒。兰妹随声音从屋内端茶出来。她表情平静,脸上却落满烟霞。

兰妹人乖命不乖。她男人贪嘴,在河里摸黑炸鱼,鱼没炸着,却把自己炸殁了。那时候,女儿英子刚上小学二年级,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恓惶。余所长下村检查治安时,听村干部说了兰妹家的情况。当时,全市政法系统正搞一项亲民工程,要求每名警察必须联系三个农户。余声就把兰妹纳入成自己的帮扶对象。这些年,余所长实打实地帮兰妹家度过许多难关。兰妹自己也承认,若不得余所长搭把手,我家英子的书恐怕读不下来。

这些话空洞俗套,言之无物,是新闻之大忌。我需要货真价实的事例。我说,你尽量讲得细一点。

兰妹文化不高,她表述苍白,带着总结归纳性质。她说,余所长是个好警察,别的我也说不出什么。

我抛砖引玉说,比如,余所长帮你做过一件什么事情,让你感动不已,记忆深刻。

兰妹说,那就太多了,让我不知说哪件才好。他每学期给英子五百元生活费,五年了,开学那天准送到。

兰姐,别紧张,慢慢想。肖坤一旁循循善诱。

提起英子,有个妇女帮她拽回一件事。兰妹,那天夜里打炸雷、下暴雨,英子发高烧,我们都替你急得六神无主,后来才想起“110”,给派出所打电话。要不是余所长来得快,我们都束手无策。

我眼前一亮。大姐,你怎么记得的?详细说说。

妇女说,那天我输了钱,她们三吃一。英子一病,我连赶本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印象特深。

有了这开头,兰妹的思路打开。她说,她公婆户口本上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弄小七岁,村里同岁的老人都领了老龄补助,公婆却迟迟领不到。镇民政所的人说,除非到公安局把年龄改过来。可改年龄不是一句话的事,手续办起来忒麻烦。余所长为这事到村里搞走访、座谈,调查证据,跑来跑去材料整了一大本。上面批下来后,他又带人上门给老人办身份证。

……

半天下来,采访还算顺利。

在派出所午饭时,提到兰妹。丁教导暧昧地说,余所长有时候不大注意影响。我想起那几名妇女的坏笑,问他是不是真有事。丁教导说,反正一个寡妇,余所长该帮的都帮了,说他们俩有什么事,我也没证据。丁教导最后卖出一个关子,你猜外面怎么评价我们?

我想到的答案是:警民一家亲。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余声原本不过是一家国营农场的司机。农场改制时,他从上面闻到一点气息,凭着给场长开小车的特殊关系,提前在档案里做好手脚塞进场部保卫科。后来,公安厅收编时,余声顺理成章成了警察。就凭这点底子,我们还怎能要求他做一个道德完人?更何况眼下他身体出了状况,细枝末节皆可既往不咎,问题当看主流。

政委打电话问情况。我想起加油站赊账的事情,如果处理不当,对余所长和派出所声誉不利。鉴于丁教导的态度,我不便当面说,只好借故躲到一边向政委汇报。屋脊派出所是政委的联系单位,这里不能出闪失,有脓包也得自己下狠手挤掉。政委让我无论如何先把申老板稳住,不要造出什么不好的影响来。派出所欠下的钱一定还,政委答应想办法,最后叹息说,这个余声啊,工作没挑剔,就是经济上有些扯皮。我已经听到过一些风声。

从山上下来,天就黑了。在家里简单吃点饭,我就奔许美美家。留给我的时间太紧,她的采访不能延宕。

开门的是个男人。见了我,他嘴里含混地唔一声,算是打招呼。许美美介绍说,是她表哥。这两天一直是表哥在帮她照顾家庭,内内外外的事情,她完全没有主张,需要一个体己的人。我说,也是。男人给我递烟,许美美替我挡了,孙主任不抽烟的。男人又转身去饮水机那儿给我放水。他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许美美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坐在沙发上始终没动弹。

我说,先看看余所长的东西。

许美美的双眼浮肿厉害,脸上惨白惨白的。她翻出余声的一些物件给我看,最吸引眼球的是几张表格,有申请改名字的,有要求给新生儿上户的,有变更户口性质农转非非转农的……事主都是屋脊镇的老百姓。

是从他包内翻出来的,每次回县城不落屋,只把家里当旅社,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忙的人。我还以为忙什么大事呢,原来净给人家跑腿,有他这么当所长的吗?

我说,一个派出所长,如果不太摆谱,帮老百姓干这些事也是可以理解的。

还有药。许美美一边扒拉药瓶一边抽噎。他从来都没告诉我患有高血压,应该是去年检查出来的,怕我和孩子担心,把药瓶的标签都撕了,每次都撒谎说感冒,要不就是咽炎。我太大意了,没尽好一个妻子的责任,悔得心痛。许美美有点控制不住感情,起身去卫生间清理鼻涕。

我趁机参观了一下房子。余声从别人手里买下的这套二手房,不到八十平方米,七楼,老旧,便宜。那年局里建电梯楼他有资格,而且打很高的分数,但终因首付不起放弃指标,转给了别人。我当时抽到装备股,协助建筑施工,对余声的转让颇感惋惜。事实证明,余声亏大了。电梯楼建起后,县城的房价像孙悟空翻跟斗一样节节攀升,如今涨了好几倍。

沙发旁边搭着一件春秋装制服。许美美说,余声昨晚上出门时脱下的。他说出去执行任务,着便装方便,还没来得及收洗。我就手拿过来搜衣袋,想看看都揣些什么宝贝。搞新闻的人大抵都这样,似乎到处藏着线索。

我从内面衣袋翻出一张打印纸,展开一看,心里陡然忐忑一下。我马上掩饰住自己的错愕,照原样折叠好,塞进我的包内,不动声色说,这个余所长,作风就是拖拉,一个半年总结催了多少遍,揣身上总是交不来。我替他收下了。

许美美说,余声最疼爱的人是女儿。女儿长相随他,都说是一个模子捏出来的。哪怕再忙,他每次回来都要去学校看她,给她送些零食。女儿今年高考,在文科班成绩不冒尖,只算一般般。她羡慕她爸爸当警察,想报考省里的警校,担心分数上不去,问爸爸有没有路子。余声说,现在搞关系没用,要凭硬本事。我知道,他是在敷衍孩子。别人的事他都能关照,唯独管不好自家的事!

许美美眼里一直汪着泪,说着说着,鼻涕涎水又下来。坐旁边的表哥很细心,马上抽纸片递过去。

许美美这话我不敢苟同。一个小警察,在外人眼里看起来风光八面如何了得,但真正面临困难想去求人办事时,他的内心其实是脆弱和无助的。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很晚回到家,我把一天得来的素材整理一番,初步列个提纲,然后准备好好睡一觉,明天把初稿拿下来。掂量一下,我对完成任务还是满怀信心。

想不到妻子给我泼来一瓢冷水。

你们那个余所长怎样了?

我说,还在重症监护病房接受治疗。

听到社会上怎么议论吗?

愿闻其详!

妻子平时并不关心我工作上的事情。她突然说出这话,我不能不引起重视。

余声根本就不是抓坏人时患病的。他和人家赌博,把兜内五千元公款都输完了,情绪激动,血压上来。

造谣!我义正词严地反驳。现在,社会上普遍仇官仇富仇警,什么不实之词都编造得出来。这种人太不讲道德良心了,人心怎么堕落到这种程度!

妻子说,你怎么只说人家造谣就不说自己造假呢?告诉你,和他一块打牌的正是我们单位同事的小舅子。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余声连熬两个通宵,又把公款输得一干二净。他家那点底子输得起吗?血压不飙升才怪呢。我只提醒你一句,客观公正是新闻工作的起码要求。你不要让人家当枪使,最后让所有污水都泼到你头上,说你是个欺世盗名的新闻骗子。

妻子的话不啻平地惊雷。我决定明天约见张副所长,逼他说出真相。他上次的话里留有埋伏,不仅提到“口径”一说,还拿政委压我。我就不相信他们胆大包天,竟敢编造一个空穴来风的事实,要公开制造一场舆论欺骗。

张副所长是条滑泥鳅。他一直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做贼心虚的嫌疑很重。

事情非同一般。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见政委。

政委驳回我的质疑。他胸怀坦荡地说,对同一件事情发出不同声音是很正常的。余所长在组织抓捕力量的过程中意外碰到牌局,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工作性质。我们必须要拿出勇气自证清白,通过抢占舆论先机,以正气压倒邪气。

政委的话理直气壮,铿锵有力,让我深受鼓舞,重新找回自信。

你不要有压力。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局党委是你坚强的支持者。

晚上,我突然接到申老板电话。他已经探到余所长不祥的消息,问我加油的账怎么办。哎呀,我都把这件事情忘了。我告诉申老板,领导已经表态,容我稍后落实。

政委在电话里听说催账,气不打一处来。姓申的急什么,就算余所长死了,公安局也不会搬家嘛!我通知屋脊派出所丁教导,让他做做申老板的工作。

丁教导给我透底,孙主任,不光只有申老板那一笔,余所长病危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开后,讨账的都找上门来,有商店烟酒账、餐馆饭菜账、旅社住宿账……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共两万七千多元。你跟政委汇报一下,我说不太好,怕他对我有看法。

余声如期死亡。

政委告诉我,他被送到人民医院急救室时,生命体征已经微乎其微,直接上的呼吸机。

凭着简单的医学常识,我得出结论:打从入院的那一刻起,余声的心脏起搏只不过是一种机械性的维持,他的生命呈现出一种虚妄的存在!

四十八小时。这是文件白纸黑字写着的法定时间。患者从工作岗位上病倒后住进医院,四十八小时之内死亡的方可认定为“因公死亡”,超过规定时间则不予认可。这就意味着脑溢血的余声必须在两天里终结生命,才能享受工亡待遇。而工亡将让家属多获得各种抚恤四十多万元。超过四十八小时,哪怕就是一分钟,对不起,这笔钱没有。

多么荒唐邪恶的逻辑!

对许美美这样的家庭来说,四十多万元是一个天文数字。如果现代医学手段最终保不住丈夫的生命,她只能选择让丈夫“活”完最后四十八小时。这是一种无奈和残忍。它像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化作一缕青烟,从瓶子里钻出来,堵在朝圣的路上,伺机拦截并掠走朝圣者的生命。你纵有问心无愧的虔诚,也不得不向它低下高贵的头颅。这是上帝对你的怜悯!

当又一个凌晨两点到来的时候,许美美和女儿在余声的死亡通知书上分别签下自己的名字。随之,医生将呼吸机和余声的人体分离,一个苟延残喘的生命像一阵轻烟随风而逝。

接着,社会上传出杂音。说余声根本就不是在工作中病倒的,他是在桌边“修长城”累倒的,而且动了公款。还说余声雁过拔毛,在屋脊镇街上欠了不少债,现在人死债了。更难听的,说姓余的长期和某寡妇搞在一起,是玩女人的高手……

我纳闷,是谁在背后捅刀子?

十一

第二个礼拜,关于人民警察余声因公死亡的报道占据了省市各大媒体的版面。一名派出所长长期在大山里奉献付出,最终在工作岗位上献出生命。他的英雄壮举绝非偶然。我在报道中写足了余所长那些看似平凡实则感人至深的闪光事迹,让受众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个来自生活中的典型,他接地气,有群众基础,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人物。

我的工作得到领导一致认可。那些微不足道的杂音被强大的舆论机器所发出的轰鸣声覆盖,人民警察的形象不容诋毁!

报道堵住了少数人的嘴,谣言最终不攻自破!妻子看完报纸,嗤之以鼻地扔到一边,一副不屑与我争辩的神情。她的挫败放大了我的成就感。我深深理解了政委的话: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我是最后的胜利者!

余声事迹见报的第二天,我陪同政委到屋脊派出所,通知所有债户结清全部欠账。拿到钱的人都说,余所长真是个好人,可惜好人命不长,走早了,还只有四十多岁……

三个月后,余声“因公死亡”的各项抚恤批下来。我通知许美美来局里办手续。许美美说她有事走不开,能不能让她丈夫来代领。丈夫?我怀疑自己是否耳朵发炸听错了。余声死去才三个月,尸骨未寒,许美美就另抱琵琶,未免也太快了吧?

我回她,必须你本人来。

带结婚证都不行吗?

我把电话挂掉。

三天后,许美美和她的新丈夫来局里,领走了余声“工伤死亡”的数十万元抚恤款。聪明的读者可能早就猜出来了,许美美的新丈夫是谁。这里,我还想给读者一个交代。你猜我那天从余声衣袋内掏出的打印纸上是什么内容吗?告诉你,是余声起草的离婚协议!他之所以没和许美美摊牌,应该是在等女儿高考结束。

次年春,局里人事调整。谁都没想到,城关派出所张副所长提拔到屋脊派出所当教导员,丁茂松成了屋脊派出所代所长。

我问政委,为什么是代所长?

政委说,先只能喂他半口,剩半口留着。这个丁茂松,一点大局观念都没有。要不是照顾他的情绪,怕引发后遗症,他代都不够格。

送张副所长到屋脊派出所履任那天,见副驾驶座上的政委半放靠背假寐,我盯了张副所长半眼。他很敏感,问我嘛意思。我轻言道,你欠我一个解释。他磨叽一阵,然后指指前面的政委。

人家都死了,你们还瞎掰什么!嗬,政委原来并没睡着呢。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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