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漫青:心怀怪胎,不得不生(访谈)

2016-05-26 14:17苏十九
福建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怪胎文学小说

我属于“小说体质”

苏十九:许多人知道你,缘于你的诗集《失眠犯》,你是作为一个诗人被小众逐渐认可的,怎么又开始写小说了?

张漫青:其实这个先后顺序不太重要,虽然我的诗歌先结集出版,但我写小说的时间要早得多,追溯起来,应该算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吧。虽然很稚嫩,但说明我从小就喜欢虚构。

苏十九:虚构?呵呵,也就是说你天生喜欢讲故事?

张漫青:是的,我相信世上有一种“虚构体质”,或者叫作“小说体质”,不仅限于小说作者,也包括喜欢阅读小说的人群。

苏十九:类似于中国传统的“说书人”和“听书人”?

张漫青:有点类似。他们天生或因后天环境影响,需要通过“虚构”来表达、安慰、消解内心的不安、困惑、痛苦。我应该就属于这种体质,而有些人,可能就属于“散文体质”,对虚构类文本兴趣不大。

苏十九:那你应该也属于“诗歌体质”吧。写诗,对你写小说有什么影响吗?

张漫青:会的。诗歌语言较为凝练、简洁,提纯度高。小说语言倾向于把一颗露珠摊成大海。也许因为诗歌写作的打磨,我在写小说时语言常常过于节制,或“引而不发”,我时常反思这个问题,有时会刻意训练自己变“啰嗦”一点,哈哈。

苏十九:我反而觉得这是你的独特之处,至少我在阅读你的小说时,不仅读到你写了的部分,还感觉读了你没写的部分,也就是留空。我的阅读经验告诉我,回味无穷的恰恰是那些“空”,它是最最过瘾的。我觉得你的留空处理很格非,你是否受到他作品的影响?

张漫青:我很喜欢格非的小说,不管是早期的先锋小说,还是现在比较回归传统的那些。我不觉得先锋是一种流派,先锋从来没有既定模式。不断摸索,即先锋。所以我觉得格非一直是先锋的。说到影响,其实所有我读过的、喜欢的东西,都多多少少影响了我。即使是我吃过的一个垃圾食品,扭过一次脚脖子,所有经历过的人与事,加起来总和,等于我。

苏十九:对你来说,写诗和写小说有什么差别?

张漫青:写诗比较直接、直觉。写小说需要架构,有更多理性成分,是脑力活加体力活,有时候是潜意识与意识的战争,是自己搞懂自己的一个过程,很辛苦,但不得不去做。好比我怀了一个怪胎,就必须把它生下来。至于生下来后能不能上户口?能不能被世人认可?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事了。从本质上讲,写诗,写小说,对我其实是一回事。就像水,水的品质依然是我,只是换了容器而已,只是它流动的方向和形态变了而已。

苏十九:你说的小说被生下来要上户口,是指出版吗?据我所知,你的中短篇小说较容易发表,而且即将结集出版,而长篇小说已经生下来三年了,还没上户口,你着急吗?

张漫青:不急。我是个比较虚无的人。我对上户口这件事持怀疑态度,对自己所生的怪胎也持怀疑态度,所以,让它自生自灭吧,如果夭折是它的命运,我又能怎样?

苏十九:有人说你“背向文坛”,说你“远离所有圈子”,说你傻,说你白白浪费了才情,五年前你就是“新锐作家”了,五年后仍在“潜伏”,跟所有文学界大腕都不熟,你是如何看待这个的?

张漫青:第一,我不混圈子,是我个性使然,而且我精力非常有限,如果把时间都用在拉帮结派或社交活动上,我可能就没有精力写小说了。第二,我一直觉得文学圈和娱乐圈是不同的,一个写小说(通俗小说除外)的,只能靠作品说话。当然,很多人不认同,觉得我傻,是失败者。就算这是我的偏执吧。第三,人人都有虚荣心,都有名利之欲,我也有,但我浅尝即止,不会迷恋。世俗成功,确实很有诱惑力,但我太散漫,没力气去追逐,有那点力气,不如喝茶、发呆。

苏十九:对你来说,写小说是吃力不讨好的吧?

张漫青:因为从来不去讨好别人,所以也就不觉得吃力。一件事,觉得爽,过瘾,就去做。假如真要讨好谁,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不彻底虚无主义

苏十九:目前你心里的那个怪胎,什么时候能生出来?会难产吗?

张漫青:是长篇小说,已经写了十八万字,正进入修改阶段。这个怪胎长得吓人,不好生。生出来会轻松点儿,但我不着急。

苏十九:哈哈,“不着急”是我喜欢的特质。你给我的外在印象是淡淡的,乖乖的,但文字却冷酷、有杀气。你周围的朋友怎么评价你?

张漫青:举个例子,我有一个好朋友,可以说是我的第一读者,我写完总是先发给他看,看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办法把我的人和作品联系起来。他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写那样的小说?完全不可理喻啊。

苏十九:是啊,你的小说有一些隐藏很深的东西,不直露,潜意识流动状,不懂的人会错过,看懂的人会在心里刺一下,这种感觉很奇妙,作者与读者相视一笑,不言语。我觉得你的小说里藏着一些深层次的恐惧,跟童年经历有关吗?

张漫青:怎么人人都爱用弗洛伊德?哈哈哈。其实,任何一种文艺,都不应逃开哲学上的追问。如果解决了生死问题,就不会有宗教、哲学、文学、艺术了。如果灵魂不灭,我相信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苦难可以过去,因为时间漫无边际,有无限可能重新来过,那样的理想世界,哪里需要小说?选择这样活,是一部小说,选择那样活,又是一部小说,小说根本不用“写”啊。可是,人是要死的,每个人只能活一次。我困惑,我恐惧,我通过小说来安慰自己,小说人物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仿佛我也一起经历着,活着也就没那么狭隘,没那么短促无力了。

苏十九:这么说来,你并不是虚无主义者。

张漫青:不彻底虚无主义。如果我是彻底虚无主义,彻底明白了,哪还需要写作啊?那是真正解脱了,那个境界又近又远,又摸不到。

苏十九:你认为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有何差别?

张漫青:如王小波所说,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的差别,是汽车与马车的差别。市面上流行一种讲故事的畅销读物,也被称之为“小说”,但我知道,那个不是真正的小说。就像汽车和马车,虽然不一样,但至少都是车,而你总不能把一只青蛙叫作车吧?

苏十九:你在乎你的读者数量吗?

张漫青:我更在乎质量。

苏十九:你怎么看现在的文学生态环境?

张漫青:现在的文学环境跟电影环境一样尴尬。我们有艺术电影,也有艺术电影观众,但是没有好的中间渠道和平台。有人想卖,有人想买,但无法对接,始终够不着,非常不成熟。我喜欢韩国的方式,韩国的商业电影相当成功,而同时又可以让艺术电影有自己的空间,让大众市场和小众市场共存。喜欢商业片的看商业片去,喜欢金基德、洪尚秀的,一样有得看。多元化,百花齐放,多好。

苏十九:审美单一化确实很糟糕。不过你的诗集《失眠犯》卖得不错,据我所知,纯诗是很难畅销的,除非作者是那些名气很大的诗人,或者被炒作很凶的。

张漫青:《失眠犯》远远谈不上畅销,但比起大多数诗集,确实算卖得不错。中国当代诗人出诗集,基本拿来赠送朋友,有时候一本也卖不出去。《失眠犯》开始我并不奢望能卖出去多少,但它很偶然地被一些读者喜欢上了。这本诗集没有做任何宣传,签售都没有,纯粹是因为口碑,一个拉动一个,渐渐就有了一小批读者。我很吃惊,发现诗歌并不是没人读。后来我明白,我不是缺少读者,而是读者被一些障碍物隔绝在外。这个障碍物就叫做“审美霸权”。

苏十九:希望这个审美霸权的状况能得到改善。我们都知道,真正优秀的作家一般都没有什么功利心,不会去谄媚市场,也不会去迎合奖项标准。你的写作前提是什么?

张漫青:我的写作前提,仅仅是我。

苏十九:你想法是很酷,但太不务实,不讨喜。欣赏者称你为“鬼才”,你不担心你的才华因为这种个性被埋没而丧失写作的意义吗?

张漫青:首先,我觉得“才华”是个很悬的东西,“鬼才”就更悬了,我是个奇怪的人,不太会被“捧杀”的,当别人赞美我才华横溢的时候,我是持怀疑态度的。

苏十九:这是不自信的表现啊。如果有人批评你的作品呢?

张漫青:我会反思,试着从对方的角度重新看待自己的作品,如果感觉对方挺中肯挺有道理,我会接受,并且在下一篇小说里尝试改变。

苏十九:你怎么看标签这个东西?

张漫青:标签是别人贴的,跟我关系不大啊。常被纳入某些标签格子里,如“某零后”、“女”,如“最有潜质”、“之一”等等。我会笑笑,因为很清楚这跟我没啥关系。

拒绝“文学白血病”

苏十九:你的小说不同于“现实主义”的主流写作,又跟那种特别前卫、玄虚、标新立异的写作不一样,你的这种“异质化”写作其实是蛮危险的,尤其在如今的大环境中。

张漫青:一味去模仿经典看似“安全”,但其实是懒。古往今来文学著作浩如烟海,内容也好,方式也罢,几乎穷尽。创作创作,就是要找到新的血液,也就是新的叙事方式,不然就像余华说的进入“文学的白血病时代”了。墨守成规、陈词滥调是文学的大敌。

苏十九:我在阅读你小说文本时,发现你一直在改变,甚至所选材料的质地也在发生变化,好比裁缝做衣服,有时用绸缎的,有时用粗麻的,有时用化纤的。你是刻意的吗?

张漫青:不同阶段人的想法会不一样,这很正常啊。我变,也许恰恰是我不满意自己的表现。而且我不太喜欢被归类,也不给自己设定文学坐标,这样才自由。你想,我既然不为名利而写,就该自由自在地写啊,不然还写个屁啊。

苏十九:是否就是随心所欲地写?

张漫青:随心所欲不逾矩。自由是有前提的。自由不是狂妄自大、指鹿为马。前提是你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小说。

苏十九:我想起你的那部“被屡屡枪毙”的长篇小说《走米》,“舅妈”一直想写一本真正的小说,但什么是真正的小说呢?你在最后似乎给出了谜底,原来真正的小说就是《走米》。原本以为这是你的自信,然后发现,这不过是你开的一个玩笑。说实话,这部小说看完,我还是有一些地方不太懂,气息有点诡异,但很迷人,阅读过程充满趣味,感觉快接近核心了,却依然遥不可及,以为真相清晰了,又发现一切如梦境般混沌。从这部小说里,可以看到语言和结构是你的两大武器,它们营造出的荒诞与变形,在中篇小说《壁虎大街》里能看到另一种呈现,但在短篇小说《房间里的张七》里又变成一副平实、粗粝的面孔。即使绸缎换成粗麻,你还是你,这是许多小说家羡慕的地方,你的辨识度使得你虽然很少出现,而一旦出现就立即被认出。

张漫青:你太过奖了。我有很多局限性,有些可以克服,有些克服不了。

苏十九:每个作者都有他的局限性。我特别喜欢《壁虎大街》里的那种“伪逻辑”,小说里对性与暴力的深层挖掘,此前还没人这么做,我觉得这是一篇被低估的小说,它是属于未来的。

张漫青:谢谢你。高估或低估,只能让时间去证明了。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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