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期货大战

2016-05-30 10:48斯培森
阅读(书香天地) 2016年4期
关键词:棉价

斯培森

民国上海,并不只有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战乱中国,并不只有国破家亡、战火纷飞。那个时代,还有一群人,以“金”为器,以“商”为炮,在没有硝烟的金融场上,对抗搏杀。

本书以中日关系为时代背景,以作者祖父斯继唐和耳濡目染的人物、事件为原型,再现了民国时期中国对日金融战争的历历往事。

朱逢正下战书

1931年元月,举国酷寒。

位于静安寺路卡德路口的沪西理发厅里,一名男子正靠在旋转椅上修面,理发师刚刚为他取下热敷的毛巾,显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遂又手法纯熟地把雪白的皂沫徐徐涂上他的面颊和下颏,此时,一个身着半旧蓝阴丹士林棉袍的矮个汉子推门而入,他并不理会理发师傅投来的殷勤目光,扫视店堂一周后,直奔在修面的男子而来。

“冒昧请问是李杰华先生吗?”语调低沉谦卑,但是两簇短眉下滴溜乱转的眼睛和启齿间露出的一颗镶金门牙,却把捂在棉袍里的刁滑气带了出来。

年轻男子还没作答,另一位已经修好脸,在对过沙发上坐着的男子兀然起立,快步跨到来人跟前,用身躯挡住他道:“你是什么人?”

金门牙瞄了他一眼,褐红间色大方格英国大卫呢西装,锃亮的蓝棠香槟皮鞋,一副留洋绅士才有的派头,堆笑道:“这位先生,我是朱逢正老板手下跑腿的汪九,朱老板差我来,给李先生递一封信。”

“朱逢正让你来的?他怎么知道李先生在这里?”男子盯着来人的眼睛,右手下意识地插进花呢西服的里襟。

“名栋,这是杀威棒、下马威,好显得我们朱老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是皇皇上海滩的一方尊神。”话音刚落,方才一直闭目养神的修面男子双眼射出一道精光,旋即解嘲似地一笑,神色又转为了调侃,“不过,凡人还没有上殿烧香,神道就先下书人间,也算很给面子了呀!所以名栋,也不必难为此人,我们把信收下吧。”

“小的见过李先生。”汪九冲修面男子鞠了半个躬,从棉袍内掏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递给被称为“名栋”的男子,见他将信转递到修面男子手中,便顺势道:“请李先生过目。”

理发师看这个情形,估计他们的话还有一会儿要说,识趣地折起剃刀站过一侧。

这位朱老板大致也不是文化人,信上字大而疏,寥寥数行,李杰华看完后低声说道:“名栋,朱老板邀我下场,对赌12月棉花期货,这算是下的战书了。”

“哦?”刘名栋显然有些意外。

李杰华沉吟了一会,眼神掠过刘名栋投向汪九,慢条斯理地说:“回去禀告朱老板,谢谢他相邀的美意,李某一定奉陪。”

汪九领了话,转身出门复命。

强力做空

上海的五月,说来是新夏了,感觉上仍然是未尽的暮春,早晚有湿漉漉的薄寒。

星期一的上午,名栋匆匆从交易所返回,按响了杰华居处的门铃。杰华头天晚上参加了一个金融业的酒会,回来已值深夜,与名栋打了声招呼,打算次日多睡一会,让名栋先去交易所探一下行情。

见名栋脸上少有的匆遽之色,杰华知道必有大事发生,问道:“是不是朱逢正破釜沉舟,进一步打压棉价?”

名栋微一颔首,道:“要说破釜沉舟恐怕还难有定论,但出手极狠,还有一些大单跟风卖出,交易所里一片恐慌,局面看上去有些失控。”

自从春节后向杰华下了战书,朱逢正便步步为营建立空头部位,他派小舅子红心老四作为席位代表,从早到晚泡在交易所里,一边密切关注棉价的走势,随时准备向朱逢正报告;一边在交易厅里张扬声势,影响中小投资者的操作方向。他的任务,说穿了只是朱逢正放在搏杀前沿的眼线和煽风点火的道具。逢有正式动作,朱逢正必定亲临交易所,直接发令下单,这种时候,红心老四和汪九之流便退守巢中,听候指示。

三月起,朱逢正从每担45两规元(民初货币制度沿袭清代银本位,白银是市场交易的主要计价单位和支付工具,但由于现银的成色不均、质量参差,所以在商人记账和大宗交易时便使用了虚拟的规元为单位,1两规元等于纹银0.98两),开始,放空棉花8千担(民国棉花交易以担为单位,大宗交易通常以千担计量),随即暂停沽售,观察杰华和名栋的反应。岂料二人若无其事作壁上观,而其他投机客认为正戏尚未开锣,戏本怎么唱尚待下回分解,也不约而同地按兵不动。朱逢正见市场反应漠然,继而在44.5两的位置上又放空了10千担。由于买盘始终持观望态度,棉价终于失守,上海滩上的投机客眼见朱逢正财雄势大,而李杰华这边却反应不力,就也随波逐流,自动加入做空的行列。朱逢正遂在41两的位置又放空了10千担,将棉价打到了每担40.1两。

40.1两不是一个寻常价位,而是在40两这个整数关被冲破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它是多空双方共同认定的心理关口,一旦打穿40两,棉价会像江水决堤一样溃败难收,但是,40.1两如果守擂成功,再加上骑墙派的落地助战,这里又会成为价格攀升的跳板。因此,朱逢正判断李杰华应该出手做多了。可是杰华仍旧岿然不动,不仅朱逢正猜不透他的考虑,连刘名栋也渐生焦灼之意。

所以当李杰华追问交易详情时,名栋便略带沮丧地说:“本来以为棉价在40.1两可以拉锯一个时期,想不到朱逢正竟然不惜重金快速突破,上午一开市他就在40.09两的位置放空了30千担,我在贵宾室遇到他时,他正同朱开明、梁波清那几位老经纪谈笑风生,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听那口吻似乎还有后手没有使出来,不知是真是假。”

杰华闻言一笑,起身倒了两杯喷香的巴西咖啡,用小调羹调匀方糖后,递了一杯到名栋的手里,用他惯有的柔和语调说道:“他肯定还有后手。名栋,这两个月我认真做了一份功课,通过金融界的朋友摸清了朱逢正的家底。除了光明火柴厂、丽华肥皂厂、三家当铺和一支驳运船队这些固定资产外,朱逢正手头的流动资金大致是120万,而这些工厂、铺面、船队的市值大约300万,以他与上海滩各家银行的关系大概可以作价7成押出,也就是能够贷到210万,按他在上海这么多年的社会信用,大概还可以融到50万左右,也就是说,朱逢正撑足了可以拿出380万银。而以朱逢正在黑道中出了名的精于算计,最后50万的信用借款恐怕不到山穷水尽是不能计入朱的名下的。而我委托立信会计师事务所的恽先生算了一笔账,朱逢正如果要维持他厂、铺、船队的日常运转,最少需要30万作头寸。亏得几位伯父的支持,不接受他用保证金交易,所以按朱逢正的正常财力,可以投入此次价格战的,应该只有300万。”

杰华将朱的家底介绍至此,打住话头,端起犹有余香的咖啡,轻啜一口,稳稳放回托盘中。看着名栋已趋平静的脸,开始收拢眼神,点明要害:“你想,他迄今在45两放空了8千担,44.5两放空10千担,41两放空了10千担,共耗银121万余,大致运用了4成的资金,在心理上这是一个较为稳健的仓位,然而我预计他会有更大的动作。你说他今天在40.09两放空了30千担,那么光这一记杀招又消耗了120万余,合计运用240万余两银,达到了他正常资金总量的八成。我猜想,只要我们沉得住气不出手,他就还会进逼一搏……”

名栋一直静听杰华的分析,此时插话道:“可是,我们若再不出手,恐怕市场杀跌之风将愈演愈烈,最终形成一面倒的态势。我们在上海的第一仗铩羽而败,今后也很难在上海立足!”

杰华认真听他说完,解释道:“我知道各方朋友都在密切打探我们的动向,连鑫源的周董也为我们担心不已。业界朋友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墙倒众人推,你的担忧不无道理,朋友们的操心也不是空穴来风。但是,我们的对手不是勤俭起家的正当商人,而是远近闻名的黑道人物,因此,此战必有超越常情的地方,我们必须慎加区别。黑道中人行事,只要与暴利无关,也讲适可而止。可一旦涉及到巨额财富,就会失去底线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是底线?对商人而言,就是自有资金的投入程度:四成是轻松,六成是稳健,八成是冒险,十成就是自杀。照朱逢正的家底,他现在八成仓位,已属冒险,如果我们此时出手,他有可能止步观望,见好就收;但若我们继续避战,他会错判我们是畏战惧战,甚至认为自己先发制人,不战而胜了。胜利既然唾手可得,干脆将剩余资金倾巢而出,以笑纳暴利。而到那个时候,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要知道,现在距12月还有大半年哪!”杰华带着自信的笑容说完了最后一句,名栋对杰华的计划再也不置一辞,就转换话头,聊起近日的趣事来。

数日后,正如杰华所料,朱逢正看到40.09位置的抛单成功令棉价应声下滑,而多方仍然表现得龟缩不前,便决定要乘胜追击,不给杰华喘息的机会。遂又在40的价位放空了15千担,使得棉价在40以下二三两的区间里苦苦挣扎。到此为止,朱逢正共放空棉花73千担,耗资301.77万两,均价每担41.338两,除必需的备用金外全部资金使用罄尽。

就在朱逢正孤注一掷打穿棉价整数平台之时,国军在江西频频败绩只引起了少数场内交易者的关注,5月中旬起,红军主力进入反攻,剿共联军出现溃散之势,国军第二次剿共战宣告失败。而红军的反攻态势不减,势力版图继续扩大,有传蒋中正将亲任南昌行营主任,调集更多嫡系部队对苏区进行第三次围剿。

数日后,蒋中正发布为“剿匪”告全国将士书,传闻一经证实,社会各界为之大哗。而始终冷眼旁观的李杰华遂不动声色在40两附近建仓,陆续购入15千担。

由于棉花市场的基本面仍旧供过于求,价格依然没有起色。如果不出现重大的变故,大体上这一年的棉价是能够被压制在40两以下的。正当空头们为棉价下跌弹冠相庆时,他们认为该要窘迫难堪的杰华,全副心思却被另一桩更为要紧的事系住了。

天灾助了赌局

由于1931年水灾是百年不遇的级别,所以,朱逢正对后市的判断与李杰华出现了很大分歧。最初,朱逢正认为水灾因梅雨而起,灾情将仅仅局限在长江中下游区域,而不会波及到全国。后来的灾情愈演愈烈,农产品的价格见风而起,棉花在每担37两的位置上开始反攻,从短短的7月至9月间,每担棉花的价格跃过了久盘不下的40,在8月底冲过了朱逢正第一笔放空的45两位置,直到9月初冲上47两附近。虽然账面出现了5两多的浮亏,但是在以江湖经验老到自诩的朱逢正看来,仍不过是合理的风险,场内的空头们都视他为马首紧咬牙关支撑,到9月初,洪水渐次消退,加上新采的棉花陆续上市,接连上涨了两个多月的棉价,又开始有些松动的迹象了。所有的炒家,不管是多头还是空头,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聚焦到了杰华的身上,这个时候,杰华出手了。

“名栋,通知梁波清,放空10千担。”

“什么?”面对这道指令,名栋一愣,但是眼前杰华自信的神情,又转而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我们放弃多头了吗?”在与朱逢正的赌约中,不论金额上的输赢,只要他们放弃多头立场便是认输,而根据约定,输的一方都必须离开上海。

眼见至交面露焦急意态,杰华沉着地说道:“放弃多头言之过早,现在离年底还有3个多月,名栋,你且放眼去看。”

杰华出手放空的事,不到半个小时便传进了朱逢正的耳朵。“黄口小儿不自量力,早料到你有今天!”长时间绷紧的弦得以放松,一丝笑意斜斜挂上朱逢正的嘴角,今天,他又要亲自下场,给对手致命的一击了。“问一下梁波清,现在是什么价位。”他向躬立一侧的红心老四发令。

不过短短半个小时,棉价已经比杰华放空时的47两又下落了2两多,看起来有嗅觉灵敏的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朱逢正凭多年经验感到时不我待,他疾步冲到交易台,在刚刚刷新的45两的位置上果断放空了最后的12千担。现在,他的仓位已经增加到了85千担,资金、信用全部告罄。

得知朱逢正在45两尽数放空,杰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对名栋说:“这就是黑道大鳄的本相,哪个正常商人会这般凶狠玩命,如此孤注一掷一般人怎么不被吓退?好在,我们收网的时候到了,他咬得越狠我们勾得越牢。”

按照杰华通盘反击的安排,第二天上午,当朱逢正还醉眠花丛的时候,他们借用立信的席位,不仅对冲了昨天的空头部分,还反手买入,在43.2两、43.55两分别进了10千担和15千担。在接下来的一星期里,棉价升势逐渐恢复,杰华、名栋实际吸纳了45千担,耗资200余万两,平均每担46.3两。随着仓位的剧增,立信这块薄皮招牌显然不能再提供掩护,杰华、名栋这两位实际出资人,还是从幕后现身到了台前。

至9月11日,棉价回升到47两位置,不过细细一算,他们二人的盈利还不足区区1两,胜负仍然未见分晓。这使得很多空头学着朱逢正的样子,对自己的亏损视而不见,心安理得地当起了鸵鸟。9月上旬,洪水已然消退,属于空头们的噩运却刚刚开始……

(摘自江苏人民出版社《金城往事》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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