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上的party

陈绍棠

一

起初，他们只是过一段时间就约起来，到一个小餐馆，一块吃一顿饭。然后，花了多少钱，分成6份，一人一份，AA制。他们觉得这样挺好。吃饭不是目的，主要是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一起坐下来，互相说一说自己的状况，有什么高兴的事，炫耀炫耀，让大家一起分享；有什么憋屈的事，发泄发泄，让大家安慰一下。毕竟，他们6个人，是一块从凤台村出来的，而且都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在离家一千多里远的这座城市里，他们就成了亲人。

我必须先交代一下故事的主人公。女的三个：桃花、杏花、菊花；男的三个：狗蛋、铁蛋、毛蛋。高中毕业的前几天，他们几个就在学校里约好了，等一毕业就立即进城打工。这样，毕业典礼结束后的第三天，他们6个就带着简单的行李，在村东头的大桥边，坐上了通往县城的汽车，在县城汽车站转了长途大巴，就来到了这座风光旖旎的滨海城市。

这座城市不算很大，但是冬暖夏凉的海洋性气候、美丽醉人的沙滩、繁忙的港口物流，使这座城市成了人们心中向往的旅游胜地，极大地增加了城市流动人口。特别是各地的暴发户大老板们，都纷纷到这座城市买房子、办公司，使这座城市的沿海经济得到了火山喷发式的发展，海景洋房、水上酒店如火如荼。这样，内地到这儿打工的人就特别多，他们6个人也很快找到了活干。桃花到一家家政公司做保姆，杏花到一个房介公司做推销员，菊花到了一家大酒店，狗蛋到了一个海景洋房花园做了保安，铁蛋加入了一个建筑公司，毛蛋则到一家保险公司，推销保险。他们都是根据自己的喜好，找个自己乐意的活儿。再说，如果干得不顺，就另找活儿干。

这个城市做服务的活儿，还是很容易找到的。

二

6个人当中，狗蛋是学习成绩最好的。而且，狗蛋特别喜欢文学，爱读诗，还经常写诗。只可惜，狗蛋的爹在赶马车时，马受惊狂奔，车翻进沟里，狗蛋的爹腰被撞伤，留下了残废，只能拄着拐杖行动，根本不能下地干活。狗蛋妈照顾着狗蛋爹，还要拉扯着狗蛋和狗蛋的妹妹，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尽管狗蛋在学校里成绩很好，很有希望考上理想的大学，但是，狗蛋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狗蛋在一家高档住宅区当保安，住宅区的名字很别致，叫左岸嘉苑。以狗蛋的爱好，他应该找一家文化公司什么的。但是，狗蛋看了左岸嘉苑这个诗意的名字，特别是看了这个小区滨海而建，都是高低错落的花园洋房，他的脑海里涌出了海子的诗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便决意选择在这里当一名保安。白天轮流在门口守卫，晚上就在小区巡逻，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他的心情格外舒畅。

一天凌晨，狗蛋巡逻到一幢别墅时，突然传来一个女子喊“来人呐，来人呐”的凄喊。狗蛋毫不犹豫地朝别墅冲了过去，猛砸别墅门。他看到一个黑影从楼顶阳台上快速地滑下来，然后向着黑暗中窜去。狗蛋追了一阵，看到黑影跑远了，他返了回来，别墅里灯已大亮。叫开了别墅的门，一个女子披头散发、浑身簌簌发抖着，地板上乱放着提包、首饰盒，还有几件玉器，显然是那小偷未来得及拿走的。女子定了定神，向狗蛋说明了情况。原来，这小偷是从阳台上，打开了阁楼的门，从阁楼下到了楼里。他在偷首饰玉器时，女子已经听到了，但她假装睡着，没敢声张，担心一叫喊，会被小偷杀害。没想到，小偷偷完了东西，看见卧室里独自睡觉的女子，心生歹意，意图不轨。女子无法逃避了，便大喊了起来。幸亏狗蛋正走到别墅前，第一时间冲过来砸门，小偷便仓皇逃跑了。女子虽然受到了惊吓，但小偷东西也没顾得拿，所以，并没有财物损失。女子对狗蛋感激不尽，从包里拿出一沓钱，硬要塞给狗蛋。狗蛋说什么也不要，女子只得作罢。但从此，女子对狗蛋特别亲近，每当开车从门口经过时，总是给狗蛋放下一点水果或者食品的，倒让狗蛋有点不好意思了。

刚开始的时候，狗蛋并没有注意看那个女子的容貌，不知是觉得自己一个乡下穷小子，没有胆量看，还是认为那女子是小三不屑于看，反正狗蛋是没有正眼看过她。后来，接触得多了，在一次她给狗蛋送水果的时候，狗蛋认真地看了女子一眼。那女子长得真是漂亮，就像电视里的明星一样。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狗蛋怔了一下。傍晚打开门卫室里的电视，收看本市新闻。原来，那女子就是电视台的播音员。

一天，那女子叫住狗蛋，说要跟他商量一件事情。

狗蛋问什么事情，那女子说，我发现你工作特别认真，想把我的房子租给你住，我过几个月就要到美国进修。你住着，我就放心了。

狗蛋一听，笑了。他说，你别开玩笑了，你的阁楼俺也租不起。

女子说，你别急，我说是租给你，其实不跟你收租费的。

狗蛋一听，把头摇得滴溜溜转，说，那更不行了，租你的房子，不给钱，俺可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女子说，我是认真给你说的，我就是相信你，也是为了我的房子安全，就当是请你帮忙看看家院吧，这有什么不行的？再说，你要真给钱的话，你看着给吧，多少都行。

狗蛋一看那女子认真的模样，不好意思再拒绝，就说，我考虑一下吧，三天后再答复你。

狗蛋想，他们6个人，除了桃花做保姆，晚上就在主人家睡，菊花在大酒店有宿舍，铁蛋住在这建筑队的工棚里，自己和推销保险的毛蛋、房介公司的杏花，都是在外面租房，如果三个人一起合租了那个女子的阁楼的话，既可以互相做伴照应，又可以节省一些租金，也倒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第二天，他把这个想法跟毛蛋和杏花一说，两个人非常高兴，都愿意一起合租。

第三天，那女子果然又找到狗蛋，问，那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狗蛋说，行倒是行，但是，我还有一起出来的两个老乡，我们一起租，你如果同意的话就行。

那女子爽快地说，只要是你们一起来的，没有问题。

于是，两人说定，一个月租金600元（这个阁楼按市场租价不会少于1000元），先付一年的。

一个多月后，那女子赴美国读博士了。

狗蛋、毛蛋、杏花也搬到了阁楼上，阁楼正好三个房间，一人一间。租金每人每月200元，比自己一个人在外租房少花了300元，三个人都兴奋不已。

三

这幢别墅位于小区最前面，离海边不足百米，是一个两层加阁楼的格局。一楼是活动间、厨房、仓储室，还有一间休息室，二楼是三个卧室、一个卫生间、一个书房。三楼是阁楼，但最低处的边角，高度也有一米八以上，中间是几十平米的活动间，三个角恰到好处地设了三个小卧、一个卫生间，使用面积也有100平方米以上。另一个角是楼梯口，有楼梯下到二楼，但女子临走时将盖板封死了。她跟狗蛋说好，他们只能是从外楼梯到阁楼，不能到二楼、一楼活动。阁楼的前面，是一个约有40平方米的长方形阳台，还摆设了一张石桌、六个石凳，上方有玻璃钢的阳伞，显然是喝茶聊天之用。坐在石凳上，向前一望，就是一望无际、碧蓝清澈的大海。一股清新润肺的海水的气息氤氲过来，让人感到通体舒透。狗蛋心中万般庆幸，自己只是夜晚巡逻，偶遇一次偷窃事件，履行职责地赶跑了小偷，连与小偷格斗都没捞着，更没有受点小伤，挂点小彩什么的，就有馅饼掉到了头上。能住上这么漂亮的别墅，尽管只在阁楼，但阁楼也是楼呀。还能让毛蛋、杏花一起来分享自己的好事，这真是撞上了大运了。毛蛋、杏花在感激狗蛋的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庆幸。

三人在高兴之余，决定抽个时间，请桃花、菊花、铁蛋他们三个过来，再聚一次，顺便来看看他们的新房（尽管是临时租住的，但那女子说了，她在美国学习三年，所以至少可以住三年吧）。

再说，住这样的海景别墅，那是心中想都不敢想的事啊。跟自己在家的破屋比，住一天就顶一年，住一年就顶住一辈子啦！

三个人一商量，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反正大家都决定了中秋不回家，干脆就定在中秋的晚上。于是，他们分别通知了桃花、菊花、铁蛋。桃花说，中秋节主人的单位放假，家人回家团聚，正好可以参加。菊花说，中秋节家家团圆，大酒店客人可能会少一些，到时候自己请假。铁蛋也答应了。

这次聚会，他们没有让桃花、菊花、铁蛋准备东西，所有吃的喝的，都由他们三个人采购。阁楼上有一个小厨房，可以自己做饭、炒菜。离小区不到一公里的海边，有一个很大的海鲜市场，各种海鲜应有尽有，鲜活而价廉。他们主要以购买海鲜为主，狗蛋专门买了6只大螃蟹，因为中秋节的螃蟹是最肥美的时候，吃蟹赏月那是一件很有诗意、很有品位的事儿。

聚会准时进行。因为提前几天就下了通知，而且名义是为了贺新房，所以6人全部到齐，这也是他们一起到这个城市打工一年多来，到得最齐的一次。饭桌就是阳台上的那个石桌凳，正好6个石凳，就好像是专门为他们聚会设置的一样。太阳伞下，一只白炽灯，明暗适中，烘托着气氛。凉爽的风，从海上一波一波吹来，带着大海的气息，隐隐约约地听到海涛的韵律。单是这美好的气氛，就把这6个青年男女的激情调动了起来。

按照他们老家的风俗，每人先领两杯酒，一轮下来，人人都有了酒意。然后是互表敬意，相互敬酒，又一轮下来，酒意更浓了。三个女的，桃花脸红，杏花脸粉，菊花脸黄，就连毛蛋说话都结巴开了。狗蛋提议，先停下喝酒，说话，唱歌，醒醒酒。于是会唱歌的唱歌，不会唱歌的说一个笑话。别墅与别墅都离得很远，不会打扰别的人家。况且，这别墅区也没有几户住着人。

轮到狗蛋了。狗蛋是个文艺青年，自然与众不同。狗蛋说，我给大家现场朗诵一首诗，是模仿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现在起，我们都是幸福的人

打工，挣钱，追求梦想

从现在起，不怕悲愁和失败

我有一座别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现在起，和每一颗星星说话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天上的星星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朋友

让每一个贫穷者、打工者都有一个希望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我们都有一个灿烂的梦想

愿我们都美梦成真

愿我们都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狗蛋的即兴朗诵，赢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因为他们和狗蛋有着同样的梦想，都希望在这座城市创建一番事业，改变自己的人生。

最后，狗蛋提议，以后他们的聚会，不再一个月一次，因为大家都忙，太频繁了凑不齐，改为每个双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就在这个阳台上举行，AA制模式，每个人准备两个菜，多者不限。

狗蛋说，我们是农村人来城里打工，这就是土耍子进了洋场子，我们也要取个土洋结合的名字，就叫“楼顶上的Party”。

大家齐声叫好。

四

第二次聚会的时候，偏偏就在阁楼上住的杏花打了个电话，说临时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赶不回来吃饭，让他们先吃。

杏花所在的公司，叫居易不动产中介公司，主要从事新建房和二手房的推销。公司也就20多个人，大多以女性为主。中介公司嘛，靠服务推销产品，美女就是竞争力。公司给每人每月800元生活费，不发工资，就靠推销提成。中介费为房产交易额的2%，个人与公司各半。也就是说，每推销一套50万元的房子，中介费为1万元，居易不动产与推销员各5000元。杏花加入居易不动产的时候，房地产正是火爆的时候，遍地都是楼盘，房产交易如火如荼。然而，房地产开发的火爆，也引发了中介公司的风起云涌。单这一个沿海城市，据说就有50多家房地产中介公司，竞争如此激烈，这个业务也不好做。杏花每月只能做一两套的生意。她看到女同事们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脸堆笑地陪客户吃饭、跳舞，让客人摸来摸去，杏花心里实在憋闷。然而，女同事对她说，有付出才有回报，你清高谁理你呢。你没看到云姐一次拿了5单生意，知道怎么回事吗？那是一个公司5个正、副老总每人一套房，总价400万啊，条件就是云姐陪每人睡一晚。云姐一下子就拿了4万元呢。杏花听了女同事满是羡慕的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傍晚的时候，吴老板把杏花叫到他的办公室，对她说，杏花啊，你这个月怎么一套房也没有做成呢？你自己拿不到钱，公司也没有收入，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这样吧，今晚，我要请广厦房产开发公司的何总吃饭，要承包他的一个楼盘的推销，你一起去参加吧。何总可是全国有名的房地产商。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哟，你好好表现。这个业务谈下来，我奖给你2万元。

杏花想到，晚上正是六个人楼顶上的party，而且前两天刚刚又通知了一遍，都确定要参加。自己现在却突然变卦，这可怎么办呢？她正面露难色，犹豫不决。吴老板却变了脸，说，你还在想什么呢？我这是在帮你，你明白不明白？快走吧。说完，拉起杏花的手，就上了他的车。杏花悄悄地掏出手机，给他们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说有重要事情，不要等她。

宴会是在皇都大酒店的御苑厅。这是杏花第一次进这样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地毯柔软猩红，四壁金黄耀眼。服务员一身宫廷侍女的服饰，袅袅娜娜，温婉可人。杏花恍如走进了皇宫一般，有点头晕目眩了。

恍惚间，吴老板将杏花介绍给何总，说，这是我们的销售经理杏花小姐，专门来陪您何总的。何总拉住杏花的手，很亲切地说，呵呵，这么漂亮，秀色可餐啊，幸会幸会！

何总自然是主客，吴老板将杏花安排紧挨何总坐下。看得出，老板这次请何总吃饭，也是花了大血本的。上的都是高档菜，酒是人头马。想承包何总项目的事情，早就谈了几次，就等今晚何总表态了。

宴会的气氛很热烈，吴老板极尽谄媚之词，一杯杯地敬酒。那何总的酒量好像很大，老板有点醉不成句了，那何总依然是面带微笑，没有一点醉意。何总对杏花很是关心，问干销售几年了？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辛苦不辛苦？杏花几杯酒下肚，也早已有点头晕了。何总这一番询问，勾起了她的心事。她便把自己这几个月销售不好的苦恼，向何总倾诉起来。何总说，现在的房地产市场都是这个形势，楼市火爆，公司竞争激烈，必然是优胜劣汰。杏花，你如果愿意，你给我这个楼盘做形象大使吧？

杏花问：“形象大使做什么呢？我只在中介公司做销售，没干过别的。”

何总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每个楼盘都有个展销大厅，大厅里都有几个漂亮小姐，那是导购小姐。她负责向购房者讲解楼盘的设计、楼房的结构、销售优惠等等。而展厅里有一个样板房，样板房里有沙发、床、电视、厨卫、用具等，都是按真房一比一设置的。需要有一个小姐在里面，做出生活在家庭里的真实样子。譬如看看电视，整理整理沙发、床什么的。我们叫作形象大使，也叫真人秀，或者叫房模。就像在车市上一样，站在车边摆样子的，不是叫车模吗？”

杏花恍然大悟。其实，她在很多楼盘见过那些漂亮的女孩，自己心里只想她们就是销售房子的，没想到有这么有趣的称谓。她正不知如何回答何总，吴老板却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杏花，你不要只顾跟何总说话，赶紧敬何总一杯酒。快！快！”

杏花还没有说话。何总已斟了满满一杯酒，说：“这样吧，我来敬大家一杯。这杯酒要吴老板陪一杯，杏花小姐陪一杯。吴老板陪一杯，我们的事就定下了。杏花小姐陪一杯，就是我想要杏花小姐到我这个楼盘做形象大使。杏花小姐如果答应，请干了这一杯。”

何总说完，未等吴老板和杏花开言，就脖子一仰，一杯酒一饮而尽。

吴老板见状，慌忙站起来，说：“谢谢……何总。我喝……我喝，咱们的事就定下了。杏花，这……杯酒，你……你……也得喝。何总……这是看得起你，你……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你……的好运来了……”吴老板也很艰难地把酒喝了。

杏花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不知道这杯酒该不该喝，正在不知所措。何总却两眼闪着光，盯着她说：“怎么了，杏花小姐不愿意到我公司来？”

众人都在旁边劝道：“杏花小姐，快喝了吧，你从一个小中介公司，到何总这样的大集团，你这是飞上高枝了。”杏花想，既然有这个机会，为何不去闯一闯？自己在这个小房产中介公司，业务又这么难开展，说不定换个地方，就一顺百顺呢？

杏花也站了起来，什么也没有说。说真的，这个时候这杯酒，她也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也一气把酒喝了。众人一起鼓起掌来。很快，杏花就迷迷糊糊，什么也不知道了。

杏花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是在大酒店的一个总统套间里。身边躺着何总。

杏花知道，当她喝下那杯酒，这个事迟早会发生，她在电视上、小说里看过好多次了。

很快，杏花就到广厦房产集团上班了。就在新开发的楼盘当楼模，月薪一万五。

五

又是楼顶上的Party的日子。大家到得都很齐，一个也没缺。众人看到毛蛋的头上粘着块纱布，有殷殷的血渗出来。其实，头一天的傍晚，毛蛋从保险公司回来的时候，狗蛋和杏花就发现了毛蛋头上的纱布。他们问了毛蛋是怎么回事，但毛蛋只是唉声叹气，什么也没说。毛蛋饭也没吃，就躺下睡了。狗蛋和杏花见状，想让毛蛋早休息，也就没再打扰他。现在，毛蛋几杯酒下去，泪就流下来了。众人就说，毛蛋，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肚子里。

大家七嘴八舌地一说，毛蛋就声泪俱下了：“这推销保险，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事。这几年，我受的气，真是不好意思跟你们说。刚来的时候，我先干的是财险，就是财产入保。干财险得靠关系。你认识单位管事的人，一句话，事就成了。然后根据险额就有大把大把的提成。咱是外地农村来的，在这个城市两眼一抹黑，哪有什么关系啊，一年下来，有关系的同事七万八万，甚至十几万几十万地挣。我基本就是每月那800元的死工资。偶尔联系几辆车入保，挣的提成还不够给客户的好处费。唉，呜呜……”

毛蛋说到这里哭了起来。狗蛋赶紧递给他一杯水，说：“别急别急，喝点水，慢慢说。”

毛蛋喝了几口水，又说：“第二年，我又加入了一个人险公司，就是人身保险的公司。都是与人打交道的，单位关系用不上。这个公司推出的险种很多。你像是什么岁岁平安险啦，就是孩子从一岁开始，每年给他入保险，可以每年一千、两千、三千等等都可以，入到18岁成人礼就可以提出来。那时就可以攒到一大笔钱，作为献给孩子的成人礼。再譬如高中状元险啦，就是从上幼儿园开始，每年给孩子存一笔钱，也是可以一千、两千、三千等等，到孩子考上大学，就可以提出来，作为孩子上大学的费用。还有吉祥如意险啦、出国留洋险啦、年年红啦、福禄寿啦等等，各种名堂的险种，三天两头就推出一款。这些险种基本是在孩子身上打主意，都要求时间很长。但保险公司也承诺，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可以随时提出来。我们这些销售经理就每天到处游窜，每个小区甚至每个楼道都转遍了，挨家挨户求爷爷告奶奶地拉人家给孩子入保。特别是谁家孩子上幼儿园啦，谁家孩子周岁了，甚至听说谁家刚生了小孩，就立马到那家去游说，哄人家入保。干人险确实辛苦。跑断腿，说破嘴，低三下四，哄瞒欺骗。但是，干人险收入相对是稳定的。每月总能拉到十几户甚至几十户入保，每月也能提成几千元。然而保险公司不讲信誉，说是遇到特殊情况，可以随时退保。然而，真有保户遇到意外情况，保险公司就推三脱四，不肯给人家退保。我一个客户给孩子入的是岁岁平安险。孩子入保的时候都6岁了，我好说歹说，客户从1岁给孩子补缴的，一次性交了3万多元。6岁后每年交6000元，现在已交了3年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孩子前些日子得了白血病。客户找到我，要退保提钱给孩子治病。我立即找到经理要求给客户退保，谁知经理以各种理由，就是不给退。客户就找到经理，要求退保。经理还是诡言狡辩。客户一时兴起，拿车钥匙砸经理的头。我赶忙上前阻挡，正好砸在我的头上。客户找到报社、电视台，给保险公司曝了光，公司才勉强退了保。经理却训斥我工作不力，给保险公司形象造成了损害，还把我辞退了。你说，这人道何在，天理何在啊！呜呜呜……”

众人听了，都愤愤不平。

毛蛋慢慢地停止了哭泣。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菊花，冷静地说：“我们一起来这个城市打工，已经两年多了。我在大酒店里工作，见的人多，看的事也多。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虑，我们到了城市里，究竟做些什么好呢？你们想想，现在不同过去了，城市里工作好找，有好活干，遍地都是金子。现在，大学生在城市里找体面的工作都很难，何况我们这些进城务工的农民呢！我们一没文化，二没特长，三没关系，哪个好单位会用我们，我们又能干哪些好工作呢？所以，我们只能选择城里人和大学生们不愿干的活，这样，我们才能在城市里立足，才能生存。”

菊花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菊花接着说：“毛蛋，你不用伤心。这些日子，我看好了两条门路，保准稳稳当当能挣钱。不敢说能发大财，但肯定比你现在要挣得多。一条门路我送给你，另一条我留给自己。”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趣，纷纷说，有什么好门路，快说说看，你也给我们指一条门路。特别是毛蛋，更是急得不行，拉住菊花的手说：“菊花，你别卖关子啦，快说吧，什么门路？”

菊花一字一顿地说：“好吧，我给你指的门路就是收———破———烂。”

众人一听，都有点泄气，说：“我们以为你会有什么好门路呢。收破烂的，我们农村里也有很多，有几个发财了呢？再说，这活也太下贱了吧？”

菊花说：“在城里收破烂跟在农村收可大不一样。我们农村人对什么东西都很珍惜，破烂很少，而且农村人本身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张破报纸都要留着糊墙用。你看这城里人，电视没看几天，就觉得不顺眼了，要换；家具没用几天，觉得没档次了，要换。这些东西稍加修饰，到农村里去卖了，那还不都是时兴货吗？再说，在城里收的东西，不像在农村里收的破鞋烂布脏东西。城里收的都是干净东西，只是有点旧了，有那么下贱吗？你们刚才不是都认可我说的要现实一点吗，怎么说到正题上又不现实了呢？”

毛蛋沉默了一会说：“菊花说得对，这活儿不脏也不累，关键是不看别人的脸，不受别人的气，不用低三下四地去求别人。这活，我干了。不过，我对菊花还有一点要求。”

菊花说：“你说吧，还有什么要求？”

毛蛋说：“以后，有什么难处，你得帮我。”

菊花说：“哎呀，就这事啊，没问题。”

众人又问菊花：“你呢？”

菊花微微一笑，说：“我的门路先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六

忽然有一天，桃花打电话通知其他人，晚上临时召集一次楼顶上的party。

从他们一起来到这个城市，桃花就在这家做保姆。桃花的性格老实内向，她觉得干保姆没有什么诀窍，不要动什么脑筋，就是多受累而已，比他们跑保险干推销省心多了。所以，快三年了，桃花一直在这家里做保姆，主人对她很满意，她自己也做得很舒心。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女孩子，老老实实做点活挣点钱就行了，没有什么干大事挣大钱的野心。桃花的女主人姓杨，是这个城市一家大医院的医生，出国留过学的研究生，在医院里是外科技术骨干，经常晚上加班做手术。丈夫姓吴，是个军人，远在祖国西北边疆的一个军事基地。只听说是搞秘密军事科研的，具体做什么，谁也不清楚。桃花在这家做保姆的三年间，吴先生只回家过一次，而且只待了十几天，就被部队的加急电报催着回去了。听杨医生说，她和丈夫都是四川农村的人，两人的家里都很困难。她自己的父亲身体不好，母亲要照顾父亲，还要给几个弟弟哄孩子。她的婆婆瘫痪，卧床不起，公公要常年伺候，还要种着十几亩山地。所以，两家人都没有人能来这个城市给照顾孩子。她和吴先生结婚8年来，家里人只来过一次，她们俩也只回过家两次。桃花来做保姆时，孩子刚刚6个月，还吃着奶。杨医生要急着到医院上班，只好请保姆照顾孩子。原来是想找个年纪大一些的保姆，但是杨医生特别爱干净，担心年纪大的保姆不够卫生，不如找个年轻的，正好此时桃花来到了她家。孩子叫军军，是个男孩，刚上幼儿园小班。桃花的活儿就是照顾军军，打扫卫生，做饭。杨医生是个典型的工作狂。医生是她的职业，也是她的生命，加班加点甚至通宵手术，是家常便饭。她对家里的卫生要求很高，桃花必须每天打扫两次，保证一尘不染。对吃饭却一点也不挑剔，只要她回到家里，有热乎的饭菜就行，甚至一碗开水煮面也可以打发一顿，从不嫌弃饭菜香不香、咸不咸、可口不可口。对桃花也很友好，以桃花妹妹相称，都是和风细雨，诚心相待，像是相依为命的姐妹俩。军军从6个月后，就由桃花照看。白天抱着，晚上搂着，一会儿也没有离开过。军军叫桃花不叫桃花姨，叫桃妈妈，俨然就是母子俩，比跟杨医生都亲。军军上幼儿园后，中午在幼儿园吃饭，桃花就负责早上送，傍晚接。桃花的活儿更轻松了些，但是杨医生一分钱也不少给桃花，逢年过节还给个红包。桃花真庆幸找了个好主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好人多有劫难。前几天晚上，杨医生手术到十点多，在回家的路上，可能是过度疲劳，精神不集中，被一辆疾驶的汽车给撞了，虽然全力抢救，但还是没有救过来。

说到这里，桃花已泣不成声。菊花忙上前，把桃花抱在怀里，说，桃花别激动，冷静冷静。

桃花啜泣了一会儿，接着说，吴先生从部队赶回来，刚处理完杨医生的后事。军军这几天一直哭个不停，抱着我要妈妈，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桃花说，我急着把大家召集来，就是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众人说，什么事，你尽管说，但凡我们能做到的，一定义不容辞。

桃花说，我是想让你们帮我参谋一下。杨医生走了，军军更离不开我了。吴先生想带我去西北，到他工作的那个地方，继续帮着照顾军军。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呢？

桃花刚说完，众人一时都愣住了。这可是个棘手的问题，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桃花。

菊花是他们六个人中最有心计的。她沉思了一会儿，问桃花，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桃花说，说实话，我是不愿意去啊。在这个城市，我们六个人一起来的，互相照应着。要是我自己跟吴先生跑到大西北，举目无亲，孤苦伶仃，那日子怎么过，我想都不敢想。可是，军军又离不开我，几天来哭着喊着找妈妈，想到这可怜的孩子，我又不忍心离开他。你们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菊花说，既然这样，我倒有个主意。桃花你今年也虚岁二十二了，在我们老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如果吴先生有意，将来要你做军军的后妈，我看这件事也行。

桃花一听，脸都红了，连连摇头说，菊花，你胡说些什么呢，这怎么可能呢？

菊花很认真地说，怎么不可能呢？吴先生三十岁上下，虽说你们之间年龄相差大了点，可这又算什么呢？在我们老家，年龄差个十岁八岁的，不是也有不少吗？况且，军军是你一手哄起来的，有这个感情纽带，你们一定会很融洽的。

众人都认为菊花说得很有道理，但觉得还是有些突兀，所以，都沉默着，没有人吱声。

菊花接着说，我知道，杨医生刚刚去世，现在跟吴先生说这些，确实有些不合适。但是，这事要是现在不说开，你跟着到了大西北，以后的结局就很难预测了。这个恶人我来当。我去跟吴先生说一说，如果他有这个意思，只要先做个承诺，你可以跟他走，到了大西北以后，你还是先照顾军军和吴先生，培养感情，待到合适的时候，再公开关系，大家觉得这样行不行？

众人听菊花说到这里，明白了她用心良苦，都表示这是个两全之计，既可以使可怜的军军继续得到桃花的关爱，又解决了桃花的终身大事，虽说是给军军当后妈，但一个农村姑娘能嫁给一个有才华的军人，也是桃花的造化。

菊花说，当然，这是桃花的终身大事，你也要回家征求一下家里老人的意见。

桃花听了众人的劝说，没有再说什么。菊花是个立说立行的人，第二天，她就到了吴先生家，把意思向吴先生说明白了。吴先生沉思良久，说，杨医生生前给他去信，经常提到桃花是个朴实善良的姑娘，对军军照顾得很好，感情犹如母子。只要桃花同意，他可以做这个承诺，并以人格保证到时决不食言。

过了两天，桃花回老家向老人们说了此事，家里人觉得桃花的一生也算有了一个好的归宿，都表示同意。

十几天后，桃花随着吴先生到了大西北。

七

这一次的聚会，气氛有些压抑。六个石凳上，现在只坐了五个人，桃花去了大西北，追求自己的人生和幸福了。五个人的心里不免都有些凄然，感叹世事难料，人生不易。

为了打破这沉闷的局面，毛蛋笑着发了话，我向大家汇报我的“破烂公司”进展情况。本人在菊花姐的光辉思想指引下，坚持自力更生的原则，努力开创自己的事业，已于两个月前，在本市的西北城乡结合部租得一处废旧仓库，成立了破烂收购公司，主要业务有：收购废旧家具，废旧电器，废报纸，废钢铁，同时兼收酒瓶等。自公司开业两个月来，业务繁忙，收入日增。第一个月收入3000余元，第二个月收入5000余元。今后的发展方向是：立足收购四废，开发新的业务，争取半年之后，月收入突破一万元。

毛蛋这油腔滑调的一席话，引得众人捂嘴大笑。但是，笑过之后，众人赞叹毛蛋能扎实吃苦，拿得起放得下的态度。

狗蛋说，毛蛋，你这破烂经理比那保险销售经理干得更滋润呀！

毛蛋说，这收破烂，虽说贱点累点，但是自由自在，收入也高啊。现在，我也想明白了，咱就是个农家孩子，害怕吃苦受累吗？能挣钱就是硬道理。不过，这得感谢菊花姐呀。

菊花说，感谢我什么呢，我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是你自己吃苦能干啊。现在我也向大家说说我的情况吧。那一次聚会，我说过我给自己留了一个门路，大家还记得吧？其实，我在大酒店工作，还蛮好的，经理很器重我，还让我干了领班，拿其他员工1.5倍的工资。按说，我该知足了。但是，我看到了来酒店吃饭的老板们，一个个挥金如土，趾高气扬的，对服务员吆五喝六，动不动就谩骂训斥，我心里实在气不过。他们一个脑袋两只手，凭什么这么蛮横，不就是个老板，口袋里有几个钱吗？我们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一点也不比他们差，我们要是自己创业，说不定比他们做得更好。所以，我就从那些老板们的言语中，注意听取搜集一些信息。起初，我想开个美容店，就是美容美发美体，赚那些爱虚荣的女人的钱。后来，我发现，现在美容美发店太多了，再开店就是踩人脚印了。我又看准了一个行当，就是开洗车店。你们看，这城市里私家车每天都在成倍地增加，这洗车的业务肯定也越来越好。而现在，这个城市洗车店还很少，谁早开起来，谁就抢占了先机。这个项目投资很少，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不怕脏肯受累，保准能挣钱。

听了菊花的话，大家都禁不住佩服菊花的眼光和智慧。

菊花说，我的洗车店已选好了地址，一个月内就可以开张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为菊花鼓起掌来。狗蛋兴奋地说，这样看来，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出两个老板了。

看到铁蛋一直没吱声，菊花就问他，铁蛋，你怎么样呢？

唉，能怎么样呢。我就是干瓦工，力气活，给人家包工头打工，每天挣那几个血汗钱。钱都让老板和包工头挣去了，人家吃肉我们喝汤呗。

菊花转过头，问杏花，杏花，你最近怎么样呢？

杏花回答说，我还好，何总对我照顾。当形象大使，就是整天在楼盘样板房里，当模特呗。对了，杏花说，何总最近给我安排了一座空房子住着，我以后可能不来这住了。杏花没好意思说，何总也给她安排住进了一栋别墅，豪华程度不亚于他们聚会的这栋别墅。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什么样的别墅也不缺。何老板还经常给杏花买衣服、项链什么的，隔几天就带杏花到别墅里寻欢作乐。杏花实际上已被何总保养了。

狗蛋一听，连忙说，毛蛋自从办起了废品收购店，就不来这儿住了。杏花你再不来这儿住了，那这个阁楼上就只有我自己住了，这多么孤单啊！

杏花笑了笑说，没事啊，隔几天我就过来住一次，陪你说话聊天。我自己住那么大的房子，也是怪闷人的。可是，何总非要我去住，我也没办法。这阁楼上的那个房间你给我留着，租费我照样付，这样行了吧？

杏花又转向铁蛋说，铁蛋，你说包工头能挣大钱，你能不能拉起一支队伍来，自己当包工头？

铁蛋说，这有什么不能的，当然能。我们那个包工头，特别抠门。干活时间，你解个手，接个电话，他都要扣钱。伙伴们早就跟他干够了。只要有好的地方，肯定会离开这里的。杏花，你看有什么好路子？

杏花说，只要你能拉起一支队伍，我跟何总说一下，让他给你个工程，你不就是包工头，能挣大钱了吗？

铁蛋说，这能行吗？何总真能给我们工程吗？

菊花这时也插话说，杏花，这事靠谱吗？你能做得了何总的主？再说，铁蛋你这么简单拉起的队伍，能干得了吗？

杏花说，只要铁蛋拉起了队伍，我没问题。杏花心里有数，只要她说的话，何总不敢不听，杏花一使性子，何总就得围着她转。

铁蛋说，菊花姐，你不了解，这工地上的队伍，都是这么七凑八凑在干，一个大的工程，不知道有多少支队伍，多少个包工头在干呢！

菊花说，你们可一定要做稳妥了，但愿你们顺顺利利的。

狗蛋这时凑上来，打趣地说，刚才我还说，我们要出两个老板，现在看来，我说错了，是要出三个老板、一个老板娘呢！

杏花说，快去你的吧，谁是老板娘啊，别放你的狗屁！

狗蛋说，能做得了何总的主，跟老板娘有区别吗？

五个人都哈哈大笑了。

八

桃花来信了，还寄来了她和吴先生结婚的照片，照片上的桃花，洋溢着满脸的幸福。这时，五个人突然意识到，他们一起来这个城市打工已经四年多了，他们也都二十三四岁了，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四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很少回家过，最多的回过三次，最少的回过一次。回家的时候，家里人都是催促他们相亲看对象，但他们都没有答应。没有混出个名堂来，他们还没有想到要结婚。

毛蛋的废品收购公司搞得红红火火，而且，他又在城市的东南边设了一个收购点，雇了一人管理着。毛蛋现在早已不走街串巷吆喝着收购了，而是那些零星小户收上来的废品卖到他的两个点，他再雇人分类整理，然后成批量地卖给那些加工废品站。毛蛋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废品收购公司的老板。

毛蛋感激菊花的指点，菊花的洗车店开业时，他一次借给10万元。他对菊花说，我当初办废品收购点，可以白手起家。你开洗车店，要上设备雇人花钱的，先借给你10万元，以后缺钱的时候，随时跟我说。

菊花感谢毛蛋的大力支持。他说，毛蛋，这10万元算你的投资，到时候挣的钱给你分红。

毛蛋说，什么我的你的，你尽管用就行。

菊花是个善于运筹、精于经营的人，她的洗车店全部采用当时最先进的全自动洗车设备，这样不仅节省了人工，节省了工时，而且对车的底部、凹槽处都能清洗干净，很受有车一族的欢迎。他的洗车店一开张，前来洗车的络绎不绝，有时候排队等洗的车就有二三十辆。菊花给洗车客户办月卡、季卡、年卡。未办卡的洗车一次10元，办月卡的每月洗两次，每次9折；办季卡的每季洗6次，每次8折；办年卡的每年洗24次，每次7折。同时办年卡的赠送一次抛光打蜡。这样的优惠措施，吸引了很多客户争办年卡。这样，菊花的洗车店预收到了大量资金，解决了资金的困难，还上了银行的贷款，减少了利息支出，等于变相增加了收入。菊花还有长远打算，她计划过一段时间，积攒一下资金，再在洗车店旁边开一个汽车维修店。这样，不仅可以洗车，客户的车有小毛病还可以当场维修。既吸引了客户，又增加了一份维修的收入，可谓一举两得。

一年前，铁蛋联络了他所在公司的三十多个农民工，又回老家收招了二十多个青年，拉起了自己的施工队。杏花没有食言，她让何总从他正在建设的那个小区中，拿出了一栋楼的工程，让铁蛋的队伍施工。铁蛋兴奋不已。从一个搬砖砌墙和灰沙的小工，一下子成了一支五十多人队伍的包工头，铁蛋也给自己的队伍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铁塔建筑工程公司，成了一家建筑公司的经理，铁蛋有一种扬眉吐气、宏图大展的感觉。

铁蛋觉得不能对不起杏花的帮助，也不能对不起何总的厚爱，他对工程质量要求很严。他们一同来的那三十多个农民工，都是干了几年十几年的建筑工，干活熟练，得心应手。对从老家新来的二十多名青年，铁蛋安排他们先干学徒，从零开始，决不能造成一点纰漏，影响工程质量。所以，铁塔公司建设的楼盘进度快，而且质量好，何总每次来视察，总是很满意。

但是，工人的工资却始终拖欠着。铁蛋跟何总催要了几次，何总总是说，我这么大的公司，会欠你的工资？我只是暂时流动资金不足，欠你们几个月。放心，保证一分钱不少你们的。碍于情面，铁蛋不好意思天天跟在何总屁股后面讨要。铁蛋只好对工人们赔着笑脸，解释说，何总只是暂时流动资金不足，稍欠大家几个月。再说何总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新成立的公司借用别人的施工资质，我们也没有经过招投标，何总就把工程给了我们，我们要感恩图报，不能在何总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大家放心，我铁蛋向你们保证，何总一分钱也不会欠大家的。

过节的时候，何总给大家每人预支2000元，过麦的时候，又每人预支2000元，让大家回家忙麦忙秋。民工们虽然心里很有怨气，但嘴上也不好说什么。

入冬了，大地一封冻，所有建筑工地都要停工。民工们纷纷催促铁蛋，让他早找何总，一年到头，工钱一定要结清。

铁蛋到何总的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他，何总到南方的工地处理事务，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回来了。铁蛋忙问，那何总什么时候回来？工作人员回答，他们也不清楚。

铁蛋一下子慌了神。他赶紧找到杏花，询问何总的消息。杏花说，我也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打电话总是关机，期间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总是说在南方的工地处理事务，我再打他的电话，就无法接通。

铁蛋说，那怎么办呢？

杏花说，我找他的一个副总问一下情况。杏花拨通了一个电话，那人听是杏花，悄悄地告诉她，何总在南方几个城市建设的海景房，根本就销售不出去，成了“鬼城”、“死城”。何总公司的资金链断了，他正在南方的几个城市处理那些楼盘，回笼资金。现在房地产市场走进了低谷，恐怕公司要破产了。

铁蛋一听，“哇”地放声大哭起来，他对杏花说，这怎么办，怎么办呢？五十多个人，一年的工资，200多万，这怎么办？

杏花心里也很内疚，当初自己好心好意，想帮帮铁蛋，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对铁蛋说，你先别急。大不了，咱去南方找他，把他处理楼盘回笼的资金，先要回欠咱们的工资。

铁蛋说，到南方找何总，要回要不回先不说，可眼下，这五十多个人等着要钱回家过年呢，拿不到钱，他们是不会走的。

杏花说，我这几年的积蓄，也有几十万，你先拿去发给大家，让大家回家过年。我们到南方找何总去。

铁蛋说，那怎么行呢。这是你辛辛苦苦四五年的血汗钱，不行不行。

杏花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啊？先这样应付过去再说。我听说过他们公司在海南、深圳有项目。广厦建设集团名气这么大，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铁蛋说，那好吧，等要回来钱，先还你的。

铁蛋也把自己这几年攒的钱拿出来，和杏花的钱加在一起，共40多万，每个民工发8000元。

九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狗蛋独自坐在楼顶上的石桌前。石凳很凉，5个石凳是空着的，他拿了一个布垫子，垫在一个石凳上，坐下。石桌上有三个菜：一碟花生米，一碟炸小咸鱼，一碟小虾酱。当然还有一只酒杯，一瓶当地产老烧酒。

今晚的Party只属于狗蛋一个人。狗蛋知道，对于他自己，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前几天，有一个自称尤姓的男子找到狗蛋，对他说，那个电视台主持人，在美国进修三年，找了一个美国老公，已结婚定居在美国了。这栋别墅已经卖给了那个尤姓男子。尤姓男子过了年就要对别墅进行装修，让狗蛋过完年就搬走。另外，尤姓男子特别告诉狗蛋，那个电视台主持人说了，狗蛋他们只交了一年的房租，其余几年的房租都免了。

狗蛋斟满一杯酒，先敬父母。今年又不回家陪他们过年了，请他们原谅儿子的不孝。儿子在外闯天下，只是想挣点钱，把日子过得好一点，然后娶妻生子孝敬他俩。

狗蛋又斟满一杯，敬“桃花”，祝愿她幸福美满，日子红火。

狗蛋又斟满一杯，敬“菊花和毛蛋”，祝愿他俩生意兴隆，早结连理。

狗蛋又斟满一杯，敬“杏花和铁蛋”，祝愿他俩要账顺利，早日归来。

狗蛋又敬了那个“电视台主持人”一杯，感谢她给自己提供了这么好的一个场所，让他们六个人共同度过了几十次楼顶上的Party。

狗蛋有点醉了，他向远处的大海眺望。江面上升起了淡淡的雾气。有海风吹来，间或伴随着一声“呜呜”的汽笛声，更增添了狗蛋的凄凉和孤独。那些漂在海上航船的灯光，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狗蛋想，这船灯倒有点像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