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与呼应:文学形式、审美、历史

2016-06-20 13:42南帆
南方文坛 2016年3期
关键词:陈思批评家形式

作为一个新锐批评家的代表人物,陈思的出众才华令人瞩目。明快,犀利,精准,机智和风趣——现今,没有足够的幽默感几乎寸步难行。当然,所谓“出众才华”首先指的是,陈思可以自如地将众多作品产生的感想与拉康、德勒兹、巴丢等思想家的观点一起组织到这种风格之中。许多人大约都可以意识到,新一代批评家正在成熟。

20世纪80年代至今,这个文学段落保存了三代批评家的活动踪迹。如今的历史描述之中,“代”正在成为一个时髦的度量单位。“第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或者“第五代知识分子”——诸如此类的短语屡见不鲜。划分批评家群落的时候,所谓的“代”远非仅仅指示年龄,更为重要的是形容某一个年龄段普遍的经验和知识谱系。第一代批评家20世纪50年代开始崭露头角,并且历经坎坷。他们戮力开创了所谓的“文学新时期”。第二代批评家多半是“文学新时期”的产儿。他们的思想发育很大程度地依赖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气氛,无论是来自这种文化气氛的激情还是浮夸。通常,他们与80年代的作家惺惺相惜,彼此呼应。第三代批评家的青春期多半是与20世纪90年代联系在一起的。市场的崛起、人文精神失落、大话西游、足球杯和动漫绘本这些文化片断之外,学院背景——当然包括西方的学院——几乎是第三代批评家的共有特征。良好的高等教育带给他们的是充足的知识储备。外语,图书馆和档案馆的完整资料,学术规范,博士学位,如此等等。因此,第三代批评家的知识视野开阔,熟知无意识、滑动的能指、大他者、消极自由主义或者潜规则、底层、文化霸权、现代性、长时段历史等多种理论器械。他们的批评工作之中,这种背景愈来愈清晰。

陈思显然有资格充当第三代批评家文化肖像的原型。他生长于东海之滨一个充满诗意的小岛,然而,繁闹的京城很快褪去了外省人的身份——陈思在北京师范大学度过了本科和硕士研究生阶段,继而在北京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他进入国家首屈一指的研究机构,然后访学美国的哈佛大学,随即又到中国贫瘠的西部高原挂职,深入风尘仆仆的基层社会。对于一个企图将文学研究作为后半辈子唯一工作的人来说,这一份简历加上个人的文学天分就无可挑剔了。陈思恰好拥有这种天分。人们可以轻易地从陈思的文学批评之中察觉一种游刃有余的从容,一种由于发现、命名、解读和阐释而产生的自信和快乐。总之,不论从哪一方面考虑,陈思从事文学批评仿佛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阅读陈思的论文集《现实的多重皱褶》,我察觉到一个有趣的修辞习惯:这本著作收入的绝大多数批评文章内部设有小标题。这些小标题文字跳跃,时而带有对偶的意味,例如“快感限制——性别解放的乌托邦想象”,“路口终究是断桥:后启蒙时代的‘没劲”,如此等等。有时,陈思干脆抛出若干关键词。他用“经验”“历史”“思想”“青春”四个关键词描述海外华人写作的四副面孔,用“日常化”“遮蔽”“偿付”“自我消解”形容迟子建的“温情辩证术”。这种修辞习惯显示,陈思是一个擅长概括的批评家。如果说,化学、物理学或者数学共有的基本特征是删除各种多余的表象,还原单纯的物质关系,那么,文学通常保存了日常生活的完整。因此,批评家所遭受的考验往往是,如何从纷杂的表象和细节背后解读各种隐蔽的意义。这些小标题或者关键词显示,一个目光锐利的批评家如何整理和重组文学制造的世界。陈思不会轻易地被曲折的情节或者可爱的人物所迷惑,而是迅速地从众多交错的元素之中划出了一条坚定的阐释路线。他很少持久地纠缠某一个问题喋喋不休,甚至进退失据,搁浅在一个无名的理论沙滩反复折磨自己的思想;相反,陈思的批评文字以清晰见长,各种命题和结论如同一柄利刃那般干脆利落。

《生活的有限性及其五种抵抗路径》是陈思的一篇很见才情的批评文字,并且某种程度地隐含了他的“夫子自道”。他所考察的小说即是这一代人生活状况的描述。与批评家前辈不同,陈思以及第三代批评家对于年龄相仿的作家仅仅保持有限的景仰之情。他们不再用满怀钦佩的口吻谈论同龄人的作品,而是严格同时又兴致勃勃地挑剔乃至质疑。这首先是一种文化姿态。由于现代阐释学的洗礼,批评家不再毕恭毕敬的仰承作家,他们坦然地行使阐释的自主权;其次,生活的质量及其想象方式是陈思以及第三代批评家共同关注的主题。至少可以说,职场、家庭、单位、学校构成的平庸现实与年轻一代的期待存在相当的距离——这里既没有强大的“自我”,也没有宏大的“历史”。许多同龄作家的探索并未找到令人满意的生活出口,种种无奈萦绕不去。陈思曾经从一批80后的小说之中概括出挣脱无奈的若干动向,例如“出逃的企图”“焦虑的表演”“理论的激荡”“情绪的升腾”“辩证的思想”,如此等等。当然,陈思充分地意识到这是“文学”的探索——“文学”能做的是什么。如何在“文学”的意义上突破“生活的有限性”?陈思的见解十分精到:

生活的有限性并不必然带来体验和感官的有限性,恰恰是感受/体验的有限性需要被打破。是的,对生活的感受是已经被历史限定的。感觉被不同的结构(话语知识型)组织起来的时候,就“先天”地被赋予了形式。结构会形成对感觉的压抑,无法进入结构的感觉被放逐。那么,对于历史形成的话语形式的拆解与重新探索,使得文学同步承担了解放感官、发现感官并促成认识进步的任务。于是我们永远需要一些小说家,让线条挣脱轮廓,让色彩挣脱对象,用一种“情”(affect)的能量打破认识的网格,摧毁对于“对象”(object)的刻板印象。

在我看来,这一段不长的论述简明地指出了生活、体验、感官以及结构——许多时候即是话语知识型——和历史之间的连锁关系。通常的意义上,历史借助话语知识型塑造感官系统及其体验方式,从而决定生活的显现范围。这是一个隐蔽而坚固的秩序。文学的解放意义在于,调集“情”(affect)的能量冲击固化的话语知识型,继而瓦解这种秩序。很大程度上,这种理论认识源于结构主义之后的知识谱系。这时,人们可以清晰地察觉,充满本土气息的文学实践与种种理论前沿命题如何在陈思的文学批评之中融为一体。20世纪80年代,文学形式开始进入批评家的视野:文学的阐释必须内在地隐含了文本的分析,文学形式始终构成了文学意义生产的组成部分;然而,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仅仅在“表现论”的基础上接受文学形式——考察文学形式的目的是,更为充分的表述作家的所思所感。这种观念显然是主体哲学的副产品。主体与语言被理所当然地设置为主从关系,主体如何构成以及语言结构的制约、限定从未成为一个真正的理论问题。即使在“先锋文学”如火如荼的时候,“表现论”仍然是多数批评家不言而喻的前提。许多批评家心目中,先锋作家的形式实验无非是某种狂傲的主体遗留的奇特轨迹。endprint

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主体的构成无异于忽视了历史内容的某些组成部分。陈思显然意识到这个普遍存在的缺陷。因此,他不仅充分地估计到“形式感”的意义,而且指出了文学形式如何界定主体可能抵达的地平线:“尽管‘形式感一词曾经误导性地被滥用于先锋文学一脉,然而先锋文学寓意狭窄的形式冲动,并未与‘形式感本身宏阔的内涵相重合。最一般的意义上,文学形式预定了主人公得以活动的空间。”人们可以从陈建功小说《鬈毛》的解读之中发现,陈思不再简单地将文学形式视为堆放情节的外在架构,相反,文学形式内在地决定了故事隐含的价值评判——文学形式在另一个界面上转换为文学内容。《“断桥上的戏谑者”的形象史与文学史意味》一文之中,陈思围绕小说如何叙述单独写了一节:“形式陷阱或者逃生口:京白叙述的保驾护航。”在他看来,《鬈毛》的叙述声音与主人公的心理空间交融一体。这形成了复杂的双重效果。“京白”的不恭口吻一方面保存了批判潜能,另一方面又丧失了一个局外的制高点。

文学形式在另一个界面上转换为文学内容——这个命题可能成为众多批评学派未来的交汇之处。相当长的时间里,政治VS审美限制了人们的视野。要么社会历史学派、后结构主义、文化研究;要么为艺术而艺术、新批评、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双方泾渭分明,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于前者说来,“审美”以及纯粹的文学形式犹如逃避现实,所谓的“形式主义”不啻于作家放弃社会责任的借口;对于后者说来,缺乏文学形式的生活再现仅仅是一种社会资料的粗劣记录,真正的艺术没有必要瞻仰飘扬在城堡上的旗帜——至少没有必要为之牺牲美学质量。然而,现在是否到了抛弃这种对立的时候了——是否必须更多地考虑二者背后深刻的互动机制?当然,造就社会历史学派与“形式主义”联袂出演的批评舞台,这是一个巨大的理论工程,二者之间的衔接、过渡以及必要的中介转换无不包含了诸多难题。这个意义上,陈思的批评实践提供了极富启示意义的例子。

陈思的电影批评论文《从“黄土地”到“北海道”》处理的是,第五代导演之后的影片如何处理“风景”。他者的凝视、跨国资本和市场三者的强大合力如何形成左右电影镜头技术的压力?这是陈思的论述必须完成的理论跨度。第五代导演之前,《庐山恋》的人物与内景成为和谐交融的镜头范例,风光、旅游与爱情的相互映衬奠定了彼此平衡的风格。然而,第五代导演开始粗暴地打破这种平衡。他们大幅度扩大风景的比例,用大面积冰冷的、无生命的山石和天空挤压人物的存在。陈凯歌的《黄土地》之中,大仰角、深焦、大远景拍摄的贫瘠土地暗示了启蒙者主体的渺小与强大的古老秩序。《孩子王》如此表现一个乡村教师的孤独和无助:“……人物在后景群山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弱小;随即摄影机缓慢下降,位于前景的地平线从画面底部上升,逐渐淹没中景处启蒙者老杆的身影。我们看到了前-中-后景之间强烈的矛盾关系,尤其是前、后景一同对位于中景的人物的绞杀。”这种“慢”的节奏诱使观众转向了“台词文本之外的幽暗处”。这即是寓言的形成——寓言的深层涵义是启蒙者对于古老蒙昧的批判。

然而,戏剧性的一幕意外地出现于西方电影节:这种寓言遭到了评委的误读。西方评委的心目中,大面积的风景毋宁是奇观式的“东方”。情节发展的有趣之处在于,这种误读迅速地成为正解。西方评委的文化趣味及其携带的跨国资本迅速征服了第五代导演。他们很快放弃了文化批判姿态,影片之中的“风景”知趣地开始了民族志的视觉展演与竞赛。不久之后,西方电影节的红地毯终于耗尽了第五代导演的启蒙冲动。

成功既充当范例,也形成障碍。这时,尾随张艺谋或者陈凯歌的第六代导演不得不选择一种更为复杂的文化策略。他们向西方评委展示的美学追求恰恰是“去美学化”。例如,贾樟柯纪录片追求的是现场气氛,是粗粝的、令人不安的现实。他的纪录片镜头与各种日常景观混为一体,这些景观甚至不再辨认为风景。不过,第六代导演并没有走太远。20世纪90年代开始,由于商业电影、国际市场以及理论话语的合谋,“美学化”风景卷土重来。李安《卧虎藏龙》的武打巧妙地隐藏于“竹林”内部——“竹林”隐喻了“古老中国”的阴柔与修养。李安的艺术设计与巨大的商业回报均对张艺谋产生了直接的启示。《英雄》的“枫林”和《十面埋伏》的“竹林”无不回响着《卧虎藏龙》的镜头构思。到了冯小刚的《非诚勿扰》,后半部分的“北海道”风景已经与《庐山恋》的景观消费如出一辙——中产阶级的视觉享受。对于电影的风景镜头做出如此缜密的考察之后,陈思突然拐向了社会学,拐向了电影与市场、资本、艺术体制的关系,然而,他的结论如此必然:

在这样的景物变幻中,始终不变的是西方电影市场、资本乃至特定话语知识的远程操控。无论是民俗化、政治化或者奇观化这些概念,其实共同指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我们的“风景”,总有一部分是为他者观看而拍摄的。

许多批评家之所以深陷政治VS审美的二元对立,很大程度上因为无法修复二者之间的秘密通道。他们看来,文学形式的意义仅仅抵达“审美”,“审美”与社会历史之间横亘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坚固栅栏。不少迹象表明,一些批评家心目中“审美”的分量愈来愈轻。只要证实社会历史的某种命题,美学的质量仿佛无足轻重。那些粗劣的作品纷纷入选“经典”,批评家甚至缺乏必要的“艺术愤慨”。在我看来,这种宽容恰恰遗漏了历史的某些内容。一个命题的逻辑完成并非一段情节的美学完成。如果说,“大义灭亲”的逻辑证明并不困难,那么,一个“大义灭亲”的可信故事远非容易。美学的生涩往往表明,这种命题还未进入日常生活,成为普通小人物的悲欢乃至无意识。当然,这种现象还可能隐含另一种可能:普通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潜伏了抵制这种命题的能量。如何在审美的意义上击穿栅栏,从而将美学的结论兑换为特殊的社会历史观点?陈思的《“底层”的限制》出色地论证了文学形式、审美与社会历史之间的互动关系,论文显示的分析路径堪为示范。

《“底层”的限制》考察的是曹征路的《问苍茫》。《问苍茫》的主题涉及底层的呐喊和谋求解放之路,这个主题的激烈争辩正在社会学领域愈演愈烈。小说的故事设置于深圳,一个企业的劳资纠纷。工人,企业主,掮客纷纷卷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含辛茹苦的工人,还是脑满肠肥的资本家及其幕僚?面对如此严峻的社会问题,那些热衷于字雕句琢的形式主义者似乎束手无策。然而,陈思转身回到了文本“内部”,回到了“细读”。“细读”首先发现了情节的偶然性模式。这部小说的上半部分是资产者春风得意,知识分子向金钱卑躬屈膝;下半部分转向了工人的觉醒,二者之间的转折是一场偶然的火灾——企业主的虚伪终于在灾难之后充分地暴露了。陈思提出的质疑是,如果没有偶然的火灾,工人的觉醒是必然的吗?换一句话说,如果没有某种强大的历史冲动唤起作为一个阶级共同体的工人,那么,后者的种种抗争无非是随机的临时性事件。资本的偶然撤退并非反抗的必然成功。这时,文本分析显示的结论是,故事的传奇性与历史的必然性之间无法匹配。所以,陈思敏锐地指出:“求助于偶然性,在文学创造力上属于偷懒,在思想上则是不经推论就急于求成:如果资本自身不先遇到麻烦,或者如果全知全能的小说家不故意制造麻烦,工人是永远无法觉醒的。”美学上的瑕疵往往隐含了社会学意义上的断裂,陈思的叙述学分析又一次证实了这一点。endprint

然而,陈思的“细读”同时还察觉某种模糊的阴影,某种潜在的悲观,这是为什么?——“如果说小说的真正结尾,即工人走上抵抗之路的乐观结论,地处文本光亮的意识层面;那么,对资本一统天下的悲观预判,则厕身于文本阴暗的无意识之中。文本无意识一直在试图瓦解文本的意识层面——即使读到乐观的结尾,我们还是感到无法被完全说服,似乎资本的阴影徘徊不去。”解释这种感觉的时候,陈思的独特策略是分析各个类型人物之间的对话声调,亦即巴赫金所说的“对话性”。相对地说,这种分析精致、细腻,技术性的含量远远超出思辨性。多少有些意外的是,这种分析逐渐显示出一个重要的历史事实。陈思的论文表明,各种话语光谱的变动及其与叙述人声音的关系显明,《问苍茫》逐渐从上半部分的对话性转向了下半部分的独白话语,甚至由叙述人跳出来宣布某种理念。这个叙述学的失败可以再度返回社会学意义上的缺陷:尽管作家对于工人的解放表示了乐观,但是,这仅仅是主观的一厢情愿而不存在全局性的社会各阶层分析。作家无法真实地验证想象的历史蓝图,无法确知社会各阶层分别在工人的解放运动之中扮演何种角色,与工人存在何种关系——领导、合作、声援,还是瓦解乃至弹压?从文本内部对话性的匮乏到社会各阶层的松散状态,文学形式与社会历史之间的呼应机制巧妙地敞开了。

目前为止,陈思的工作领域主要集中于作家或者作品的分析。尽管如此,陈思的论文还是显出了雄厚的理论素养,以及多向的理论触角。按照我的猜测,陈思的志向远非作为一个勤勉的文学维修工跟随作家队伍零敲碎打,他具备担任一个思想型批评家的全部条件。当然,作为思想型的批评家,陈思有理由对文学、历史以及话语体系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行更为积极的探索,这是未来的工作赖以展开的理论平台。

【注释】

陈思:《现实的多重皱褶》,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

陈思:《“生活”的有限性及其五种抵抗路径——以2014年短篇小说为例谈80后小说创作现状》,载《南方文坛》2015年第5期。

陈思:《现实的多重皱褶》,27—39页,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

陈思:《从“黄土地”到“北海道”——当代中国电影中的风景变迁》,载《艺术评论》2009年第12期。

陈思:《底层的限制——谈曹征路长篇〈问苍茫〉的“传统依赖症”》,载《南方文坛》2009年第2期。

(南帆,福建省社会科学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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