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英:构建自己的文学之城

2016-06-20 09:23汤素兰
南方文坛 2016年3期
关键词:传人巫师儿童文学

作家都是造梦者。儿童文学作家尤其如此。作家们用文字建筑自己的梦幻之城,或补偿现实的不足,或恣肆自己的想象,将读者带入奇境历险,与人物感同身受,骗取读者的欢笑或者眼泪。那些有野心的作家,并不满足于单部作品所营造的文学幻境,更是用一部又一部作品,搭建起自己艺术之城,在这里供奉自己的理想人性,表达自己信仰追求,展示自己的创作才华。前辈作家如沈从文,就用一系列关于湘西沅水边的乡土作品,寄寓自己的理想乌托邦。法国作家如巴尔扎克,用九十多部小说构成的《人间喜剧》,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的历史。英国作家如托尔金则以非凡的想象取代上帝的工作,创造了霍比特人及中土的神话传说。

有此种野心的作家是有艺术追求的作家,也是有文学担当的作家。所谓有志不在年高,年轻的广西作家王勇英当属此列。虽然从目前看来,她作品艺术的造诣远不及这些文坛巨匠,努力的雄心却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年,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文字,努力建造自己的艺术之城。而且她也特别喜欢用“城”的意象来构建自己的作品空间,如前些年“弄泥的童年风景”系列中的《巴澎的城》以及最近推出的“鸟麻之城”系列中的“鸟麻之城”。

“鸟麻之城”系列虽然现在还只推出了第一部《巫师的传人》,但是,正如儿童文学作家殷健灵所言,“鸟麻之城是一座幻想之城,也是一座心灵之城。王勇英试图建立一个属于她自己民族的斑斓的城,那里有悠远奇异的民族风情,有神秘的巫师文化,有时间与历史的沧桑足音,更有少年跌跌绊绊的成长”①,——这是一个遥远的世界,又是一个切近的世界,是勇英用心用力的一次大胆尝试,也是年轻的勇英迄今最丰硕的收获。因此在我看来,正是通过《巴澎的城》和《巫师的传人》这样的作品,王勇英才开始区别于中国当代其他年轻的儿童文学作家,显示出自己的创作个性;正是通过这些作品所构建的艺术世界,丰富着当代中国儿童文学。

儿童文学评论家刘绪源先生将中国儿童文学中的“纯文学”与通俗儿童文学、商业童书区别开来,他认为“通俗儿童文学”“商业童书”这些大众文学追求的是“好看”,而纯文学追求的是“好”。纯文学的核心是“真生命”,亦即“真情实感”,于作家内在来说,纯文学的写作是一种“精神的需要,创造的冲动”,于外在形式来说,它具有先锋性与独创性,是“独一无二”的②。他的这个观点和2002年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英国作家艾顿·钱伯斯的观点不谋而合。钱伯斯认为,虽然世界上对于什么是“优秀的儿童文学”没有统一的标准,但是十五岁的犹太女孩安妮·弗兰克用她的《安妮日记》对“任何一位以儿童代言人身份写作的成年作家”提供了一个衡量作品的标准:第一,他必须是一位出色的讲故事的人;第二,他以自己为标本来研究生命;第三,他热爱写作,写起来什么都忘了③。如果以这样的标准来解读《巫师的传人》,我认为勇英的《巫师的传人》是一部从“好看”走向“好”的作品。勇英这些年的创作实践,也证明了她从追求“好看”到追求“好”的努力,从商业童书到纯文学的华丽转身。

英勇虽然年轻,但是作品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许多前辈作家。在2011年创作“弄泥的童年风景”之前,她已经创作出版了“淘气大王”系列、“淘气小子王小瞧”系列、“魔法小子朱皮皮”系列等七十余部作品。先不说作品的内容,单从系列的名称,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她的这些作品跟当下流行的“淘气包”“小屁孩”一样具有“时行的特征”。难怪在她2011年出版“弄泥的童年风景”系列时,作家李东华要这样说:“王勇英是一位很年轻的儿童文学作家,从追求畅销到追求经典,从追求轻松的无难度写作到追求有难度的写作,来了一个彻底的转身。”④如果说“弄泥的童年风景”系列是勇英的转身,是对经典的写作探索,虽然付出了许多努力,但是作品所达的艺术效果与读者的接受程度,都未能达到最好的预期的话,从最新出版的这本《巫师的传人》中,她取得了可喜的成功与重要的突破。

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不同。作家在追求作品的“好”的同时,也要顾及作品的“好看”,因为儿童文学是以儿童读者为前提的。儿童读者在艺术鉴赏上的准备不足,一些具有文学探索性与试验性的纯文学作品,不一定能接受。但是在世界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中,从来就不缺乏既“好”又“好看”的作品,或者说,能被一代又一代儿童读者反复阅读的儿童文学经典,几乎都是既“好”又“好看”的作品。

“好看”的作品能一眼辨识出来。它们文字简洁流畅,故事情节引人入胜,让人能一口气读完。“好”的作品却需要有一定的艺术鉴赏能力才能辨识。比如,作品有否独创性,对于精神世界的开掘是否有力量与寿命,对于青少年读者的成长是否提供了心灵的滋养。

《巫师的传人》与经典相比或许还有距离,但是,我认为它在勇英自己的创作中是一个丰硕的收获,它是可以称得上既“好看”同时又“好”的作品,把它放在当下优秀的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品中,也是毫不逊色的。

首先,作品以鲜明的地域特征与民族风情烙上了可以辨识的标志与印记,具有独特性与独创性。

自我的童年资源是推动儿童文学作家创作的第一动力。特别是当一个作家对自己的童年生活、民族身份认同有种文化的自觉之后,作家更会从文化史迹、文献史实、人文印记中找寻甚至挖掘写作素材,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自小生活在广西博白的勇英,童年的生活和客家文化是她写作儿童文学的丰富素材。但是,在“弄泥的童年风景”系列中,作家丰富的童年生活既成就了作品的乡土特色,也阻碍了作品的空灵精致。如果说童年的生活是作家的写作宝藏的话,在写作“弄泥系列”的时候,勇英过于珍爱这些宝藏,急于要把它们描绘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作家过于真实地呈现了童年的风土与环境、童年的人、物、事,生活的细节,让作品显得素材庞杂。对于艺术家来说,“绝对正确的模仿并非艺术的目的”⑤,文学不是要写人物与故事的外部表象,而是要呈现人物与故事的社会关系,塑造人物的性格。写作不是达到认识的目的——让读者了解广西博白的山水人文,而是应该达到审美的目的——通过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文故事,表现这里的人们的精神生活,信仰追求,通过他们生离死别,喜怒哀乐,表现人性的真、善和美。

在《巫师的传人》中,虽然英勇是以广西的融水、三江、龙胜这些地方的山水、村庄等好几个真实景点为创作背景的,为创作这部作品,勇英阅读了大量关于广西各民族文化的书籍,作品中的人物、风俗、服饰具有侗、瑶、苗等许多少数民族的特点,但是,这一切都是故事发生和人物性格形成的背景,作者将鲜明的地域特征、多姿多彩的民俗风情与富于传奇色彩的巫师故事有机结合起来,重在塑造人物形象,通过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表现民间巫师的世界以及对于传统继承的忧虑、妖巫世界的思考。

勇英热爱她的故乡村寨,常到少数民族聚居的山村采风,着迷于那些花一样的民族服饰、独具特色的木楼建筑、层层的梯田,她立志要把这种美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英勇做到了。这种地域的美已经成为她作品的鲜明标记。

其次是想象的瑰丽。《巫师的传人》是一部幻想小说,作品充满了瑰丽的想象,勇英用带着巫气的文字,构造了一个奇幻的巫妖世界。

中国有悠久的巫术传统。直到今天,在一些并不偏远的地区,现代科学与民间巫术还是并存不悖的。我们的儿童文学中也常常会写到巫师巫婆,但是还没有像英国的“哈里·波特”这样经典的巫师形象。

从人物形象的经典性来说,《巫师的传人》中的少年巫师“鸟麻”还难以和“哈里·波特”相媲美,但作品中对于巫妖世界的幻想是瑰丽的,并且带有花草丰茂、树林浓密的南国特色。作品借助于古老的神话传说,让想象穿越时空的隧道,回到文化的源头。隐于群峰之间、云雾之中的鸟麻城和夜盖寨、阳王部落的历史和传说、神秘莫测的月巫师以及巫师的传承仪式、幽灵王和捉妖人,都是作者想象的产物。作品中的“洗尘”“落杖”等章节,想象尤其出色,有如奇迹。难怪连作者自己也说:“在创作之中……仿佛借助少年巫师的力量,沉睡在我脑中的想象力被苏醒,飞扬起来。我仿佛看到某种光,欣赏一幅从远古浮来的画面,画上演绎更多故事……灵感如花,在脑海里连绵盛开!我想,也许我得到了某把钥匙,要用它打开更多扇神秘的幻想之门。”

勇英作品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古老的世界的大门,让我们走进了一个瑰丽的想象世界。在这儿万物有灵,妖和人类的王也能相亲相爱。

第三是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成长叙事。

《巫师的传人》是一部关于成长的小说。勇英通过少年巫师鸟麻的成长故事,传达了自身的生命体验,寄托着自己对于成长的思考。“鸟麻”原本是一个突遭家庭变故的都市少年,他的另一个名字叫“舞风”。当父母离异、他得知自己并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的时候,命运把他送回到了偏远的“鸟麻之城”来和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爷爷一起生活。接着又莫名其妙地被选中成为“巫师的传人”,承担起追踪幽灵王、保护族人的重任。人际关系的变化让鸟麻首先是猝不及防,一直到最后,他也还要在母亲和继母两个女人的战争中,仔细分辨真假善恶。成为部族的巫师之后,又遇到幽灵王逃跑、村寨失火、两个孩子丢失魂魄这些重大的事件。鸟麻面对的最大考验是明知自己没有巫术,还要独自去追踪幽灵王。也正是对于保护族人责任的主动承担,让鸟麻变得勇敢、成熟,让他的自我意识觉醒,并且最终懂得用自己内在的眼睛看世界,解除了数千年来族人对于幽灵王的误会,最终破解了村寨失火、孩子丢失魂魄的秘密。通过这一连串的故事,鸟麻实现了自己的成长,确认了“一个更成熟、更稳重的自己”,成为真正的月巫师的传人。

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勇英一直在写成长的故事。在勇英的作品中,少年的成长一直是置身于美丽的自然环境、淳朴的乡村民俗之中的,优美自然的环境和美好良善的人民对于少年的成长起着心灵净化、指引灵魂的作用。在《巫师的传人》中,鸟麻在“洗尘”的时候仿佛飞行在云雾山脉之中,在追寻幽灵王的时候,徜徉在山林木楼、峡谷流泉之间,听着自然的天籁,自然的美景内化为少年成长的力量,让他心里生出更美好良善的愿望:“这个村庄看上去宁静而美好,愿每个夜盖人的心也拥有这样一分宁静与美好。”这与其说是鸟麻的心灵独白,不如说是勇英自己的生命体悟。少年鸟麻的成长除了自然之美的哺育之外,更离不开夜盖寨长者的引领和鸟麻身旁的人们充满期待的目光,正是在人们的期待中,少年鸟麻自觉地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成为夜盖的守护神。

作品中表达的对于成长的书写和理解,体现了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勇英对于童年生命的尊重和信任,也体现了勇英对于自然、童年、成长的思考。它们或许不是勇英刻意而为的,但是一定跟勇英自己的生命体验、自己的成长经历相关。勇英曾经说过,“我能成为写故事的作家,应该是得益于儿时所成长的那片山村,以及生活在山村里的所有人,他们是我的灵感源泉,是我在文学创作中一直挖掘不尽的宝藏。……我觉得我就是一颗种子,落在一片土壤里,享受微风雨露,破土、发芽,成长……成为一棵山野中的植物!我的根深扎于脚下的土地,所生长出来的枝叶,所盛开的花朵,所结出来的果实,都透出我泥土般质朴的本性。我深信,如此安静、勇敢地生长着的植物,也是一种独特的风景。”

鸟麻的成长,就是在自然环境中获得阳光雨露,在村寨中获得质朴的人性滋养。这份成长的书写与思考,对于今天生活在都市中的少年,是具有启示意义的,对于儿童文学中成长主题的表达也有独特的价值。

第四,对传统与现代、对人、妖、巫及自然生命的思考。

虽然中国新文学的传统中从来不缺乏“问题小说”,但如果一个作家试图用作品来解决某个问题绝对是一种徒劳。然而优秀的作家一定是精神世界极其敏锐的人,即如庞特所言“诗人为时代之触须”,他能敏锐地捕捉到时代的发展变化,探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作为一部幻想小说,《巫师的传人》的故事讲的是古老的部族巫师传统的传承问题。一个现代的都市少年虽然经历过心灵的挣扎,最终还是顺利地成为巫师的传人。然而在现实的生活中,许多民俗活动、民间宗教仪式,包括民间文化,都在丢失,找不到传人。正如作品中所写的,“商品经济的大潮,已经把鸟麻这种小城的年轻孩子推到浪尖上。”作品一开始,初到鸟麻来的舞风就在街头碰上一副时尚打扮、正用三星手机打电话的季风,季风正用稍带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和不知什么人通话:“我们学校的周津和杨山也都转去南邕了,我也想去那里跟他们在一起。这里住十几年了,到处是山,是云,和潮湿的空气,还有那些在冬天也会绿得让你生气的树木。”鸟麻地处僻远,但是外地的游客不断涌来,带来了现代的文明,也带来了现代的喧嚣与对于民族文化的破坏。“舞风”和“鸟麻”是一个人物的两个名字,也是一个人分裂成的两个角色,是传统与现代、独特性与同一化的撞击、较量。在作品中,鸟麻接受了民间文化,成为出色的巫师的传人。但这显然是作者的理想,也是作者的希望。在真实的现实中未必如此。

这部作品中除了对于传统与现代的思索之外,英勇还思考了另一个问题:妖、巫、人的关系。如果说有什么信仰的话,我想勇英信仰的是自然之神,她相信在神奇而伟大的自然之神的统领之下,万物都能各归其位,自然生长。幽灵王不再是恶灵,捉妖人也不必对妖穷追猛打。然而这又是勇英的理想。

童话之所以成为童话是因为在故事的最后作者总是会告诉我们“从此以后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地在一起了”。儿童文学的特殊性也体现在理想的实现和故事明亮的结局上。因为我们的读者是儿童,我们希望通过作品的阅读,能传递给他们乐观向上的精神,让他们了解生活的不完美却不会丧失生活的勇气。童话不是按世界原有的样子来描绘的,而是按世界可以怎么来表现的。在这个意义上,勇英对于传统与现代的思考、对于妖、巫、人和谐共处的世界的期望,与其说是一种理想,不是如是一种乐观的信念。也正是这些思考,这种信念,体现出勇英对于社会生活的关注与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求,使《巫师的传人》超越于一般的幻想故事和商业童书,有了人性的温度,有了对现实的关注和精神的闪光。

我在对《巫师的传人》的思想和艺术上的独特性进行评析的时候,其实一直没有忘记这部作品的其他优点:故事的巧妙安排、人物关系的精心设置、文笔的流畅节制。正是这些因素保证了这部作品的可读性,让它变得“好看”。然而,正是作品在思想和艺术上的独特性,让这部“好读”的作品同时还“耐读”。

2015/8/5

【注释】

①王勇英:《鸟麻之城——巫师的传人》,封底,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5年版。

②刘绪源:《中国儿童文学史略》,序二,少年儿童出版社2013年版。

③[德]叶拉·莱普曼等:《长满树的大树》,黑马译,291页,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2年版。

④李东华:《落入凡间的精灵》,见王英勇:《鸟麻之城——巫师的传人》,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5年版。

⑤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1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汤素兰,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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