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庆藏区现代化的多重选择

2016-06-21 02:01缪芸
今日民族 2016年4期
关键词:迪庆香格里拉藏区

□ 文 / 图 缪芸



迪庆藏区现代化的多重选择

□ 文 / 图 缪芸

村民开会讨论垃圾处理问题

传统与现代并不矛盾

今日民族:先跟我们说一说你在迪庆的田野调查经历。

缪芸:我之前在香格里拉工作过,从2010年到2011年差不多一年。此后,2012、2013年,我每年都会回去,主要是做各种不同的项目。我真正做研究,是从2014 年9月起的15个月。但我觉得这个和以前的工作经历是分不开的。

今日民族:你对迪庆的哪些地方了解最多?

缪芸:迪庆州有一个市两个县,我三个地方都涉及到,维西只涉及到课题,可能少一点,相对来说,德钦县会多一点。

今日民族:你的研究课题是什么,怎么展开的,跟我们讲一讲。

缪芸:我的主要课题是“现代性的碰撞下,迪庆藏区村民们如何应对”。主要讲六个部分:旅游、传统歌舞、森林资源管理、蜂蜜、葡萄、教育(特别是补充性或替代性的教育)。

我发现,发展带来的最大改变,不是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是人的价值观的改变。发展让人面临更多的机会和选择,但这些选择并不是个体完全自由的选择。从大的方面,有外面的价值观的影响,有政府推行的项目的影响;从小的方面,也受制于以村子为基础的共同体的价值观、道德观,利益公平分配等一些原则的影响。

今日民族:给我们讲一些例子吧。

缪芸:例如教育,大家知道在藏区,慈善学校比较多。很多学校是僧人来组建的,僧人有想做好事的愿望,也有筹钱的能力。此外还有些来自海外基金会的资助,NGO的资助。

我关注的学校有村子里的幼儿园,也有村子里的藏文夜校班。这些学校有两方面功能:一方面是传统文化的教育。比如幼儿园会把藏族传统文化放进去,藏文夜校班也会讲一些关于环境保护、人与人相处的传统理念。

另一方面又与现代社会对接。比如说幼儿园也要教孩子们讲究卫生,讲规矩,排队,上课的时候都要背着手,还要学习普通话。这也是为他们上小学做准备,是融入主流社会的一个对接。僧人也结合实际问题,在夜校班讲村里面垃圾怎么处理,我们在上游,怎样做才能不污染水源等等。

教育方面还有一个例子。有一个村子,村民们商量之后,把一部分救灾款拿出来资助村子里面的大学生读书。他们的考虑也是比较务实的,现在有两个大学生走出村子,能给村子带来帮助。一个在县城的学校当老师,村里的小孩去县城上学,由他领着去注册,孩子病了或者发生其他意外情况,也可以帮忙。还有一个在镇政府工作。以前村民会觉得,要办事但不知道找哪个部门,也不会写报告、填表,现在有了村子里面的人,这些事情办起来就更方便了。

所以,应该看到村子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跟外面的社会有很多的互动,很多的联结。村民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会有更多更全面的思考。在他们那里,传统和现代的界限是很难严格区分的。比如,环保,你不能说它是现代的就跟传统没关系,可能藏民不会说“环保”这个词,但是他们传统的意识和行为中有环保这样的观念。

因此,我们也不能孤立地看问题,不能只从民族的角度考虑,或者把民族身份特殊化。比如环保问题,当牵涉到安全或是资源管理和利益分配时,它是每个村子,不管是什么民族都会考虑的。

同样地,你也不能说它只是村民考虑的,或者只是政府考虑的,只是NGO考虑的。生计发展、人际关系的和谐、环保,是每一个参与进这个发展进程的群体都会考虑的。只是他们各自考虑的侧重点和应对的方式不同。

今日民族:就是不要割裂开来看问题,而是把发展置于一个总体性的框架下,是传统与现代、藏族与其他民族、村里与村外的共同应对的问题。

缪芸:是的。而且,每个个体也不是只有一重身份,而是多重身份。比如,他是一个中国人,也是一个藏族,同时还是一个村民。

在民族歌舞方面,从民族认同的角度,村民会认为,“我们是藏族,我们应该会跳这些舞。”就有了保护文化的自觉。但做同样的事情,可能也出于他的村民身份。比如,我认识一个在外面工作的司机,他每年都会拿两千块钱,资助村里人过年时以唱歌跳舞的形式聚在一起,这就有了两个功能:既是为了传承文化,又是为了把大家团结在一起。

实际上,村民所做的很多事情,都不能简单归于一种目的。比如,在香格里拉,有些人在自己家乡开很有文化特色的酒店。这一方面源于他们认为儿时耳濡目染的传统文化,不应该仅存在于故事里,而要拿出来让人了解、与人分享。另一方面,雇用当地的民众,也给当地村民带来实际好处。

村子应对冲击的机制

今日民族:最近有人在说乡村坏掉,讲乡村面临的种种问题。迪庆藏区的乡村有什么不同?

缪芸:我认为,一个方面所有的乡村都会面临同一个问题:都想过更好的物质生活。这就意味着,很多原本是自然存在的东西,要被转换成经济资源和资本,比如自然、环境成为了自然资源,文化成为了文化资本。还有,和很多村子一样,藏区村子也会存在矛盾。比如,村与村之间,可能因为松茸、虫草、林地,发生矛盾;村子内部,由于很多发展项目进入,因为资源分配也会有一些矛盾。发生在任何村庄的事情,也都发生在香格里拉。

村民在丽江的CO-ART艺术节上表演

香格里拉市来者传媒有限公司的来者之旅,客人体验藏族文化与乡村生活

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村子里面的传统文化,还是有一定的防护能力。例如,平息争执、或是在引导大家保护环境等方面,村子中的僧人有很大的影响力。从传统文化对个人的影响来看,人们对一些事情,例如,要不要修路,要不要开发,我们怎么样保护自然环境等等,一方面,他们可能受到诱惑,另一方面,他们又有一定的底线。而且,藏族的文化生活比较丰富,所以也会通过一些文化生活,把村子团结起来。

所以,我比较感兴趣的问题就是他们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怎么处理问题,怎样化解矛盾。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村子是个体应对外界冲击的缓冲地带,而在面对外界冲击的时候,村子、个人有其反弹力。

今日民族:你可以举个例子么?

缪芸:过年的时候,村子里有唱歌跳舞的传统。但现在电视的影响力很大,还有其他的娱乐活动,所以过年的时候很多村民就在家里看看电视,有些年轻人就打打台球,打打牌。但是村子里有村规民约,规定初五六之后的几天,其中有一天大家要聚在一起。每家人都要来参加(至少一个代表),不来的就要罚款100元钱。

一方面看上去是用一个比较现代的手段,另一方面这又是村子延续传统的努力。当地人告诉我说,跳舞是一个很开心的状态,哪怕平时有再多的矛盾,都不会在跳舞的时候表现出来。

有一个例子,一个村子和另外一个村子有矛盾,而且他们想化解这个矛盾。过年的时候,他们就邀请另一个村子的过来跳弦子,通过这样的形式就把这个矛盾化解了。

还有一个例子,由于村子里人们信仰不同的教派,会有一些冲突。村里一个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看到村子里不同教派的人来往少,等他打工回来的时候,就牵头来组织一个晚会,并欢迎村里所有的人参加,希望创造一个大家在一起比较轻松的时机,化解冲突、增进感情。

还有的例子是涉及到经济利益分配。注重个体经济利益是所有村子都面临的问题。但如之前所讲的,由于传统文化仍有一定的影响,作为一个共同体,村民在选择项目,或调整项目所带来的经济利益时,会在一定限度内寻找一个环境与发展的平衡,及社区内部关系的和谐。我们一方面看到发展嵌入到传统中,我们也看到村民会运用现代的一些理念与手段,比如,教育、法律、农业技术等,与现代的世界形成一个拼接。

我们对发展的双重标准

今日民族:你怎么评价迪庆藏区向现代化转型的现状?

缪芸:我更倾向于不要把藏区过于特殊化。在看它的现代化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只看到它政治上的身份或者文化上的身份,而应该更多从一个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需求来看他们怎样应对这样一些变化。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我觉得他们面临很多类似的问题,他们也有很多自己的处理方式。传统和现代也不是完全对立的。

在这个进程中,怎样寻找一个更合适的更有利的途径?一方面我觉得从历史上来讲,香格里拉有很多与其他藏区不同的地方——多民族多宗教、在交通要道上,因此和外界有更多的连接。另一方面从现在来看,它有更宽松的文化、政治上的政策及经济上由旅游带来的机遇,也因此比其他藏区更多更快地接触到现代化的冲击。

今日民族:那有没有一种迪庆藏区的经验?

缪芸:我记得刘琪(人类学者)的一篇讲“迪庆经验”的文章,她是从社区的角度来看为什么迪庆的各个民族能和谐相处。她认为虽然民族不同,宗教信仰不同,但人们对道德各方面的共同的价值判断标准及与他人联结的情感渴望是相通的。

我觉得可以稍微延伸一点。在研究藏族的时候,很容易从政治性身份或者文化性身份的角度去考虑和分析,而不是还原到人本身去考虑。尤其是在制定一些大的政策、推广一些发展项目,或者判断一个人的选择、行为的时候,我们更应该从人的多重需求的角度去看待,去理解他们的行为,而不是简单地给他们贴上一些标签,或是用我们所理解的一些发展逻辑去看他们。

基于历史、文化背景不同,从每个群体到每个个人对发展的理解都不同,所以应该从多重需要来看他们,来理解他们的一些个体的行为,从而来制定政策、项目等等。

今日民族:如果从人的需求来说,你现在所处的伦敦,伦敦人和迪庆人,他们是一样的吗?有没有可比性?

缪芸: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处在寻找和平衡的过程中。不管是在伦敦、迪庆,或是更大(范围)的人都一样,所有人都希望得到那种比较单纯的、有灵性的生活。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也离不开现代性的生活。很多人到了藏区也希望能住得舒服点,吃得好一点。

我们有时会用一种双重标准看待我们自己和看待藏区。我们一方面习惯了发展带来的便利、舒适的生活;但是我们又希望那个地方的人保持这种灵性,甚至不要发展。或者说,我们希望那个地方的人物质生活有所提高,但是精神生活还保持着和以前一样的状态,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双重的标准。如果我们都不用一个“内外”“你们、我们”的标准来看,我们都从人的多重需求来看,他们是有多重需求的,我们也是有多重需求的,那我们应该就能更好地理解他们,也能更好地理解我们自己。

(感谢卡瓦格博文化社暨香格里拉市来者传媒有限公司在文字及图片方面的帮助)

缪芸,云南人,目前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关于迪庆藏族社区的变迁

(责任编辑 赵芳)

猜你喜欢
迪庆香格里拉藏区
迪庆州喜迎党的二十大 优秀美术作品选登(一)
香格里拉行
云南迪庆 留住美丽乡愁,绘就雪域高原的“诗和远方”
寻找香格里拉
爱在黄河第一湾:“上海女婿”的藏区传奇
手机媒体的使用与藏区稳定研究*——基于迪庆藏区田野调查的阐释
迪庆文化旅游产业发展浅析
迷行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外一篇)
甘孜藏族自治州派出所遭冲击 警察开枪自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