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蜀水 笔墨万千
——记岑学恭的画

2016-06-29 08:08黄宝萍
文史杂志 2016年4期
关键词:心源三峡笔墨

黄宝萍



巴山蜀水笔墨万千
——记岑学恭的画

黄宝萍

岑学恭于1917年出生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塞北草原之城——绥远新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七七”抗战开始,他以弱冠之年,怀着爱国的热忱告别家园,穿沙漠、渡大河、攀栈道、越秦岭、入剑门,循着三国时代邓艾走过的“阴平小道”,步行万里抵达四川,这也是他和巴蜀结下不解之缘的开端。

1939年,岑学恭以优异成绩考入内迁重庆的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岑学恭于1944年毕业后,足迹遍历大江南北。他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步履中,脚踏实地地践行艺术理念。在南京,他畅游龙盘虎踞的金陵胜地,徜徉于三山二水之间。1948年,他任杭州国立艺专讲师,课余饱览西子湖的湖光水色;又常与副教授汪勗予去葛岭拜访黄宾虹,倾听老先生讲书画界历史人物掌故。他和潘天寿、吴茀之两位名家也有过从。

此外,岑学恭也师从徐悲鸿、黄君璧、傅抱石,后来更与他们结成“亦师亦友”之谊。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岑学恭因滞留武汉,无法返回杭州艺专,便重归他魂牵梦萦的天府之国四川。在先,当抗战胜利,到处弥漫着“还都”气氛之际,岑学恭则在重庆专心致志地画三峡和四川风光。新中国成立后,他更是无数次地游历巴山蜀水,将长江之浩淼、三峡之险峻、岷峨之秀丽……尽收眼底;全心全力地去为巴山蜀水传神写情。

岑学恭先生

古代的山水画,自来都不是单纯地、客观地照描照写自然景物,而是画家透过感情,倾注于山水,借助线条、水墨、色彩等艺术语言,使作品成为理想化的、带浓厚的主观情感的山水。岑学恭深谙其道。他以澎湃的情感,置身于三峡朝云暮雨的万千景象中,使感情与景物交流,畅通无阻;其画笔亦获得了感情的生命源泉,表现力与日俱增,使更多的景物可以入画。岑学恭画山水七十载而毫不厌倦,关键便在于,他是带着某种主观感受作画,“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给大自然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赋予生命与感情,从而使笔下的山水具有感人的魅力。这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所形容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恽寿平则说:“笔墨本无情,不可使运笔墨者无情。作画在摄情,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岑学恭可以说是实践者。

同样的题材,前人画得再多,甚至美妙无比,现代人还是不嫌其多,反而继续画,其因在于现代人有现代人的时代精神和感情风貌。岑学恭画三峡而不厌,可以说是充分体现这一观念。山水画画到最后,技巧和表现方法往往退居为次要地位,主要的是画出画家的思想感情、艺术修养和自己对描绘对象的理解力、洞察力——整个画面就是画家的思想感情谱写出来的乐曲。活在现代的岑学恭画的自是今朝的中国山水、现代画家的心迹。

画家在对景物写生时,以往有关的景与情会使他产生联想,这些联想经过发酵融入画面,从而产生浑厚之美,正如王国维的名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用在山水画上,也是十分恰当的。欣赏岑学恭的作品,这点必须特别指明。唐人张璪与毕宏交谈时,说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句话,道破如何获得艺术美的奥秘。一千多年来,这八个字被反复运用,成为中国画家亘古常新的经典格言。我们在研究岑学恭的山水画时,尤其需要借重它。

岑学恭作品:《窗含西岭千秋雪》

岑学恭的艺术成就,固然可以归功于他的勤奋——不断在大自然中汲取经验;但更重要的是,他以独特的充满真情的眼光看待祖国的好山好水,创立了独树一格的诠释方法和艺术风格。他的艺术历程,无疑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再做明证。

“心源”是流动的思维,是客观事物在头脑中的反映;看到的无数次自然景物(造化)储存了无数山峦形象于头脑,也就是所谓“胸中自有丘壑”。经过取舍、概括、抽象及典型化的山,自然不完全同于原有的山。

张彦远说:“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知丹青之妙,有合造化之功。”(《历代名画记》)然而,真正的画家并不是完全单纯地描绘山水外貌或将山水简单化,必须把握山水的精神。所以,张彦远又说:“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他所谓的骨气、气韵,以及以形似之外而追求形似之内的气韵,是得之于画家从“造化”中汲取的感受,也就是“心源”。造化和心源是一种由外而入内的创作意识,体现了画家的写实精神——先是因为“造化”而引起创作感受,然后才有描写“造化”的技巧。感觉与技巧的结合,才能产生动人的艺术效果;不以“造化”为本,便不可能产生作品中的山川形象;不通过“心源”锤炼的作品,也不可能产生艺术魅力。

由此来看岑学恭的作品,可以得到更清楚的认识。他对“造化”三峡山水的深刻观察是毋庸置疑的:崇伟的山势、湍急的江水、多变的云气等,都为他曾经下过的苦工,做了最好的明证。因为如果不是亲临巴山蜀水,如何能够在笔底表现得如此准确?然而,更引人入胜的是:岑学恭画作里的密实山林,源源不断地涌出浓厚情意,那是一种“身在此山中”人,汲取山水的钟灵秀气,然后外现为笔墨线条,正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力行。也因此,岑学恭的画作不再只是精密的描写,同时还有感人的艺术魅力;画家的激情,使画中景色蒙上一层浓郁的诗情诗意的光彩,让人如临其境。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吴道子:“……于蜀道写貌山水,由是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又说:“因写蜀道山水,始创山水之体,自为一家。”其中两次提起吴道子因画蜀中山水,才受到启示,形成“山水之变”,以“疏体”新法开始了山水画为水墨技巧的新天地,创新山水画新风格而自成一家。

雄伟绮丽的蜀道山水,在像吴道子那样才气横溢、激情荡漾的大画家身上,诱发出新的创作方法。吴道子曾二次入蜀,第一次在唐神龙年间(公元705-707)。那时他大约二十出头,要在高手林立的唐代画坛脱颖而出,形成风格,为时尚早。天宝年间(公元742-755)他第二次入蜀,归来画大同殿壁,“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其时他六十多岁,经验丰富,技艺娴熟,笔飞墨驰,已自成一家。

吴道子以降,又有许多画家受到蜀道山水的启发而成佳构,岑学恭正是其代表。岑学恭面对好山好水,有他的独特体悟。

中国山水画多采用条幅或长卷,和西洋风景画的边框比例大不同,这恐怕和全景的构图思想有关。“山高则名”,要表现登山的全程,最好从山脚一直画到山顶。岑学恭为了表现三峡风光,也多半采用中国传统的中堂和条幅形式,习惯用“以低求高”的表现手法,把三峡激流压到最低位置,而把山岩画到纸的最顶点,甚至纸外。这样的构图方式,提高了山势,使山更加雄伟险要;压低了水势,尤感曲折幽深,把三峡的朝云暮雨、山色晴岚,表现得更丰富、细腻,突出浑厚、磅礴的气势。

山水画讲究空间境界,是多角度、多点透视的。那种任意俯仰、上下左右不受拘束的自由胸怀,使画家可以尽情抒发。岑学恭显然充分掌握这项原则。他的三峡山水画之所以吸引人,综合来说,除了构图气势雄伟,层次分明外,更重要的是:他在平中求奇、奇中求稳,不仅在有墨处着力,还要从空白处着眼;从整体出发,注意留白。例如,在画幅的下端,岑学恭不时表现碧水急流中忽隐忽现的点点风帆,飘忽涌进,使整个画面更添生动、惊险的情趣。

岑学恭将山势画到纸的顶点,甚至纸外,让人不禁要溯源而上,究竟画外是否仍有绝境?而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流转于蜿蜒曲折、崎岖深幽的山路,都给人身临其境的感受,让人充分看到他“心源”的壮阔瑰丽,那真是“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的境界。

岑学恭作品:《大渡河放筏》

一幅画作要能经久耐看,除了构图之外,还要讲究线条和笔墨。岑学恭在笔墨和色调的处理上,运用重墨、重色,以显示三峡的气势,成功地形成了强烈的个人特色。

历代画家总结实际经验,将用笔概括为“偏正曲直,轻重徐疾”八个字,把用墨概括为“干湿浓淡”四个字。画家运用这些手段来丰富和充实自然现象中的生趣和变化。岑学恭深得其中精髓,在墨色的运用上已达随心所欲的境界。他的作品,墨色干而润泽,湿而爽朗,浓而分明,淡而见骨,构成了画面的韵律感和黑白对比的形式美。

岑学恭在纸上泼墨、泼水,其实挥洒的更是他吞山撼月的豪迈之气、深沉之情。虽然人们看到的是他已完成的作品,然而却很容易感受到岑学恭落笔时的魄力气概,没有半点迟疑、犹豫,几乎是胸有成竹地大胆收拾笔墨,准确地掌握笔墨的变化,淡中有笔触、淡中有枯湿、淡中有厚薄,笔笔有交代,丰富而不单调;更重要的是在淋漓水墨中可看出岑学恭内在的涵养。

任何一种艺术技巧,也如同理论一样,只有在不断开拓新境界的过程中发展,才能继续存在。正如石涛“笔非生活不神”之言,岑学恭将在巴山蜀水中蒙养的性情化为笔墨,从整体看,肆中有醇,仍保持见笔见墨的传统韵味;处理则简略,随心所欲,一气呵成,可谓“笔去琐碎,墨求韵泽”,充分发挥了大块墨色的表现力,确实显出“淋漓大写情方快”的气概。

我们看他的《巫峡放筏图》,上题“激流勇进”。在险峻山势的衬托下,竹筏尤显渺小;然而,尽管波涛汹涌,它却一如故我,依然要乘风破浪远行,真有韩愈“人生如此自可乐,何必局束为人羁”的飘逸胸襟。

岑学恭画的《日日江楼坐翠微》,江畔林中小楼独立,意境清幽,一派“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的气韵。

岑学恭写《三峡暮雨》,题“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画中烟霞氤氲,仿佛满是水气,雨将过,湿人衣,真是“青翠数千仞,飞来万丈间”。

总之,岑学恭追求的是一种生气勃勃的真实山水,处处有自然感人的气息;“高低秀丽,咫尺重深,石尖欲落,泉喷如吼。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远也若极天之尽”的气势,撼动人心。

岑学恭也好画松,《松瀑图》的构图将松树置于画幅的右上、左下角,中央则是湍急的瀑布,可谓“白波吹粉壁,清幛插雕梁;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

松的苍劲,恰可比拟岑学恭的心境,因此他常题“青松不老春常在”“万古长青”等句。杜甫有诗曰“绝笔长风起机末,满堂动色嗟神妙”,直可比拟。

岑学恭的作品经常给人开阔的想象空间。他画《峨眉晓色》,景致绝美,使李白《峨眉山月歌》不禁映入人们脑海……

李白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岑学恭描绘巴山蜀水的艺术道路,又何尝不难?岑学恭将生命中的七十年岁月,完全奉献给巴山蜀水;但是,换个角度看,是这些壮阔的山水,向他提供了最好的创作题材和灵感。

艺术的创造是永无止境的。艺术家如同身处一艘风浪中航行的颠簸小船,如果自足自满、心高意傲,必然停滞不前甚或翻船,其艺术生命也自会终结。岑学恭多年的艺术生涯,仿佛他画里的小竹筏,尽管路途遥远,依旧是乘风破浪、一往无前。正如他自己所说:“能画到使人叹为观止的境地,这是我表现三峡的最终希望。今后,我将继续深入现实生活,努力探索,以求更完美地表现今朝三峡的壮丽风姿。”

岑学恭作品:《房公湖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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