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师的爱情

2016-07-07 05:15廉世广
小说林 2016年4期
关键词:老师

廉世广

1

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文老师喜欢李清爽。

李清爽卫生学校毕业,来我们学校之前在一个村子当赤脚医生。那一年我们学校头一次在初中开设生理卫生课,没有老师能教,公社文教组就把李清爽调过来临时代课。李清爽长得挺白,而且丰满,我们私下里都偷偷地叫她“白又胖”。每次李清爽来给我们上课,我们都感觉时间短,怀疑是不是打钟的师傅看错了点儿,提前下课了。下课了,我们也不让她走,围着她问这问那。对于我们这些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初中生来说,很多东西都是懵懵懂懂的。课本上讲的都是一些专业术语,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哪里听说过?李清爽那时还是个大姑娘,她也许心里明白,却讲不明白。但她的态度好,虽然被我们问得一阵阵的脸红,却很耐心,不烦不躁的。

文老师比李清爽晚来一个学期。他第一次站到我们教室的讲台上,自我介绍说,我姓文,有文化的文。我们班那个总是调皮捣蛋的黄眼珠子接茬说,也是没文化的文吧?

下面轰的一声,大家看一眼黄眼珠子,又把目光盯在文老师身上,那意思是,看你咋办吧?

李清爽刚来的时候,黄眼珠子也给她出过难题。黄眼珠子问李清爽,男生为什么不能上女生厕所?大家都捂住嘴,看李清爽怎么回答。李清爽先是红了脸,然后平静地走下讲台,一直走到黄眼珠子跟前,扬起手。大家紧张起来,以为李清爽要扇他的耳刮子。黄眼珠子不止一次被其他老师扇过耳刮子。可是没有。李清爽伸手在黄眼珠子的脸上摸了一下,说,淘气包子!然后走回讲台,继续讲课。这以后,黄眼珠子再不起刺儿了,逢人便说,李老师的手真香!

这回要看文老师的了。文老师将耷拉在眼眶上的头发甩上去。小分头锃亮,额头锃亮,眼镜锃亮。文老师说,这位同学说得对,有文化的文是这个文,没文化的文也是这个文。当初我没上学,不知道文明也不懂礼貌的时候,别人问我姓哪个文,我就说姓没文化的文。后来我受了教育,懂得尊重师长,懂得文明礼貌了,别人再问我时,我就自豪地说,我姓的是有文化的文!

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再看黄眼珠子,低着头,脸憋得通红。

那时候,我们学校只有一个宿舍,李清爽住着。文老师来了,没地方住。学校因陋就简,把一个宿舍改成两间。也很简单,就是在中间用板子隔起来。板子也不直,中间有很多缝隙,用报纸糊上就是了。后来报纸破了,也没人在意。虽然隔成了两个屋,实际上和一个屋差不多,躺在同一铺炕上,说话、唠嗑,都不耽误。

那时我想,如果他们两个都是男老师或都是女老师就省事了,中间何必要隔上板子呢?可见,黄眼珠子提出的男生为什么不能上女生厕所的问题并不是完全无理取闹。隔和不隔还是不一样的。我想起文老师来的前一年秋天,我们到山里割扫条。扫条是一种多年生木本植物,和柳条差不多,长在浅山区,割下来卖给供销社,用来编筐。我们割扫条,是勤工俭学。山里离村子十几里地,只有几间放羊喂牛用的草房。按说,男生女生是应该分开住的,可是我们初中有三个学年,人多,住不开。我们班的一部分男生要和女生住在一铺炕上。别的好说,谁住在男生女生接壤的地方?这些个少男少女们都低着头,谁也不肯出声。校长刘老猫(大家给他起的外号)说,团支书和班长挨着,就这么定了!

大家起哄,等着看热闹。我们的团支书江丽看了我一眼,表态说,听从校长安排。校长看我,全班的同学都看我。但我没吭声。我是班长。校长问,你愿不愿意?我说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其实我也说不清,更多的不在于我自身,而是怕同学们笑话我。校长见我不出声,急眼了,说,你咋那么封建呢!然后就是一脚,踢在我屁股上。同学们不敢笑,散了,各就各位。

那个秋天的夜晚,我躺在山里的土炕上,感到莫大的委屈。刘老猫那一脚,不是踢在了我的屁股上,而是踢在了我的自尊心上。我流着眼泪,难以入眠。我能感觉到,躺在我身旁的江丽也是辗转反侧。她先是手足无措,不停地叹息,后来,悄悄地递过来一块手绢。手绢很软,很香,但我还是赌气扔了回去。她不再出声,有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飘来。再后来,她伸过手,握住我的手。我想甩开,却没有。我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十分温馨的幸福感。夜深了,同学们大都睡着了,她悄悄侧过身,用手给我擦眼泪。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悄悄地感受着少女身上特有的那股淡淡的体香。她用手指刮我的鼻子,我羞愧地笑了。

如果,那时能有一块木板,隔在男生女生之间,就没有这些麻烦事了。

像我们的文老师和李清爽,一板之隔,就是两个世界。

文老师说他从小就想当老师。那时候看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就想,将来我也到农村去,当一个乡村男教师。

李清爽说她最不愿意当老师了,她觉得还是当医生好。

当老师多好啊。文老师说。女教师瓦尔瓦拉只身来到西伯利亚一个乡村当教师。开学那天,没有一个学生来上课,她面对空荡荡的教室大声讲课。孩子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学生了。我要教给你们识字,算术,我要告诉你们白天为什么变成黑夜,谁住在大海的那一边,风往哪里吹,河往哪里流。我要教给你们——思想!

文老师越说越激动,先是坐了起来,后来几乎赤身裸体地站了起来。这边的激动传导到那边,那边也坐了起来。

文老师,你讲的是《乡村女教师》的情节吧,有这份理想,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好老师!李清爽望着木板说。

那时候,文老师和李清爽的年龄也就二十出头。

2

文老师让我跟他一起住,给他做伴。

其实,文老师找我来给他做伴,并不是因为他一个人害怕,因为一板之隔还有个李清爽呢,晚上两个人唠唠嗑,说说话,挺好的事。那是为什么呢?后来我明白了(我发现许多事都是我后来明白的),文老师找我做伴,其实就是找个见证,以此来证明一板之隔的孤男寡女没什么避人的事儿。李清爽那边也找了,是江丽。她现在不光是团支书了,还是我们班的生理卫生课代表。她的生理卫生学得好,是因为她发育比我们早,女孩子的成熟已在她的身体上勾勒出了圆润的轮廓,别人不懂的,她懂。她很漂亮,还妩媚,李清爽很喜欢她,经常表扬她。

一般情况下,我去了,江丽就不去。江丽去了,我就不去。也有我们俩都去的时候。这时候,江丽就要凑到文老师这边,我们俩一起趴在文老师的土炕上看书。我喜欢文字,她喜欢插图。她的刚刚成熟的体香就像谁家新烀的玉米一样,一阵阵地热烘烘地传导给我,真的有些让人受不了。有时,看着看着,我们的头或者身体就不自觉地碰到一起,我就像触了电似的,赶紧躲开。江丽就把嘴噘起来,冲我做鬼脸,让人家有一种扳过来啃一口的冲动。我自己也纳闷儿,去年在山里,和她睡在一铺炕上,我为什么那样委屈呢?

我们的文老师呢,和那边的李清爽正在进行隔墙交流,他们的话题很广,而且跳跃性极强,山南地北,海阔天空。有那么一阵子,或者是一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这么一个想法:我的文老师啊,你干脆上那边去唠吧,这边也自由,那边也自由,多好啊!

一天,文老师跟我说,你带几个男生去帮公社的潘主任家干点活。文老师特别强调,潘主任家没有男孩,身体又不好,你们帮帮他。我答应了,但心里却嘀咕,看不出啊,这文老师还挺会来事啊!

潘主任家有三个姑娘,一水水的,都那么漂亮。老大叫潘晓云,在我们学校教音乐和美术,每周也就一两堂课,上完课就走,就像资产阶级大小姐似的,我们对她没啥好印象。但有一条得承认,她长得很淑女,不像李清爽那样丰满、肉感,却有一种风摆杨柳似的风韵。一根长长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部以下,走起路来,那条大辫子就在她的两个屁股蛋上摆来摆去,更衬托出腰肢的纤细和灵活。

那天我带着黄眼珠子他们,到潘主任家劈柴火。黄眼珠子很兴奋,因为他认识潘晓云的两个妹妹,她们都在我们下一年级。正好那天姐妹俩都在家,也帮着我们干活,还不时地和黄眼珠子说话。黄眼珠子高兴加激动,屁股撅得老高,用一把笨锯吱嘎吱嘎地拉木头。院子里的一只大公鹅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摇摇晃晃地飘了出来,歪着脖子,张嘴就在黄眼珠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下。黄眼珠子妈呀一声,用手捂住屁股。潘晓云就是在这时摆儿摆儿地走进院子,看黄眼珠子那副惨样,捂着嘴,笑个不停。潘晓云说,把裤子脱下来,屁股上肯定有个大紫疙瘩 。黄眼珠子哪好意思啊,故作镇定,说,没事没事,那大鹅不认识我吧?潘晓云还是笑,问,“文绉绉”咋没来呢?她没叫文老师,也没叫他的名字,而是莫名其妙地叫“文绉绉”。我说,文老师身体有点不好。我是为文老师打圆场。潘晓云说,哪儿不好?我说,有点感冒。潘晓云嘟了下嘴,眼睛看着地面,说,死不了吧?

我很生气。怎么能这样说我们的文老师呢?如果不是看在潘主任面子上,文老师会派我们给你家干活吗,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朝黄眼珠子他们挥挥手,示意,撤!尽管黄眼珠子有些恋恋不舍,还是跟着我撤了。回去之后,我就向文老师作了汇报。奇怪的是,文老师不但没生气,还拍着我的肩膀,乐了。

3

我陪着文老师家访。

吃过晚饭,我和文老师走进江宝学家。江宝学是江丽她爸,村里人称老饱学(读xiáo),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对此,文老师一定早有耳闻。一进屋,文老师就说,江老前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晚辈久仰大名,特地前来拜访。江宝学身形清瘦,精神矍铄,上前一把握住文老师的手,说,幸会幸会,文老师青年才俊,后生可畏啊!

江丽也在家,给我们一人倒了杯茶水。那时候,农村人家喝开水的都很少,就别提喝茶水了!后来江丽告诉我,他们家也只有他爸喝茶水。江宝学原来在县国高教过学,在江丽出生之前就到农村来了,不知什么原因。那天晚上,文老师和江宝学畅谈了很久,他们的谈话让我和江丽都眼界大开。你听过两个人唠嗑都用古语和成语的吗?我和江丽听到了。多少年后,我每次想起他们的谈话,恍惚中还觉得那天是不是走进了古代某个隐士的乡村草堂。总之,两人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村俗野趣,谈兴甚浓,谈笑甚欢。我曾问过江丽,你爸平时说话也这样吗?江丽说,不是啊,他一般很少说话的。

从江宝学家回来,躺到炕上,文老师又和李清爽唠嗑了。这时候的文老师又从古代回到了现代。前面说过,文老师和李清爽唠嗑很随便,没有主题,层次也不清,想哪儿唠哪儿,大有蒙太奇或意识流的味道。

文老师说,和有文化的人说话真累啊。

李清爽说,你碰上江丽她爸了吧?

文老师说,你咋知道?

李清爽说,这村子里就数他有文化了。

文老师说,你也不赖啊,你知道的那些生理卫生的事,江宝学不一定知道啊。

李清爽说,不糟践我你难受是不是,有能耐去跟江宝学使啊,镇住他才是你的能耐!

文老师哼了一声。

第二天,文老师交给我一篇稿子,是他代表毕业班级写的《致母校的一封信》。

高高的铧子山挺立着我们的信念,滔滔的岔林河流淌着我们的思恋……真是文采飞扬啊!

我说,老师写得真好啊。

文老师得意地笑。文老师说,你把这篇文章拿给江丽她爸江宝学,求他用毛笔字抄在大红纸上。我说,文老师的毛笔字不是写得很好吗?文老师说,我哪有时间啊?

这下我倒犯难了。那个江宝学,一张嘴就是成语,我有些不敢见他。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我一个人去江丽家,怕让同学看见了,说我和江丽有什么不正当关系。趁着江丽给李清爽做伴的机会,我求江丽把稿子交给她爸,不料,江丽说,我不管,老师又没让我办这件事。

想来想去,我想起了我大姑父。我大姑父是出黑的(帮人家张罗丧事的人),在村里也算识文断字的人。谁家的孩子受了惊吓,就找他,用毛笔在黄表纸上写上天书般的文字,叫拘魂码。晚上在门槛子底下烧了,第二天,孩子的病就好了。

我去找我大姑父,我大姑父倒爽快,马上答应了,告诉我第二天去取。第二天我去,果然写好了,不过,文字写在了写拘魂码用的黄表纸上,叫人哭笑不得。我找来大红纸,让我大姑父重新抄了一遍。

我拿着抄好的大红纸,去见文老师。我心里忐忑不安。果然,文老师打开大红纸,皱起了眉头,说,这是江宝学的字?

我不敢撒谎,说,是我大姑父的字。文老师问,你大姑父是干啥的?我说,是出黑的。文老师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后来我才想明白,文老师让江宝学抄那篇《致母校的一封信》,其实是想让有学问的江宝学欣赏一下他的文采。没想到,我竟明珠暗投,给出黑的送去了。

那时候,文老师总是做出一些让我们想不明白的事。

4

在和李清爽住了三年的隔壁后,文老师突然宣布要结婚了,和他结婚的是潘晓云。

我有些惊讶。我不太喜欢潘晓云,我倒觉得文老师和李清爽挺合适,两人天天睡在一铺炕上(当然中间隔了木板),一唠就是半夜,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可事实是,文老师和潘晓云结婚了。细想,这件事还是有端倪的,文老师让我领着同学帮公社潘主任家干活,我还以为文老师溜须公社领导呢,原来是冲着潘晓云去的啊。有一次,是星期天,我去文老师宿舍,文老师不在,只有潘晓云一个人躺在炕上,头发披散着,像女鬼一样。我一看是她,转身就走了,心想,挺大个姑娘,往人家男老师的炕上躺,真不知道砢碜。

文老师结婚了,就不在宿舍住了。文老师和潘晓云住进了黄眼珠子家的西屋。

黄眼珠子家的西屋一直空着,听说文老师结婚要租房,就跟他爸说了。他爸说,空着也是空着,就住吧。

黄眼珠子很兴奋,认为这是讨好文老师的好机会。虽然受到多次批评教育,黄眼珠子就是改不掉调皮捣蛋的毛病。一次,文老师把黄眼珠子留在宿舍,让他写作文,写不好不许回家。趁文老师出去上厕所的工夫,黄眼珠子溜到李清爽屋里,往李清爽的香皂盒里滋尿,还说,不知道生理老师能在尿里发现多少精子。黄眼珠子在背身干坏事的时候,不知道江丽进来了。江丽告诉了李清爽,李清爽气哭了,找文老师。文老师罚黄眼珠子每天掏炉灰,一掏就是半个月,把黄眼珠子弄得像小鬼似的。

我私下里问黄眼珠子,你不是说挺喜欢李清爽吗?黄眼珠子说,他往李清爽的香皂盒里滋尿,正是因为他喜欢李老师。我说,有你那么喜欢的吗?黄眼珠子说,你不懂,别看你作文写得好,生理卫生不一定比我学得好。

黄眼珠子也不喜欢潘晓云。黄眼珠子说,从他们住进他家西屋,就没看见潘晓云干过活,整天大小姐似的,油瓶倒了都不扶。文老师也不勤快,早晨起来得很晚,上班都吃不上饭。

我说,文老师习惯晚上批作文,睡得晚,起来得自然晚啦。黄眼珠子向我挤挤眼,说,我说你的生理卫生课不如我吧,人家刚结婚,度蜜月呢,还有心思批你的作文啊。我说,最近老师也没耽误批作文啊。

文老师为了锻炼我们的写作能力,要求我们每天写日记,一周交一次,每篇他都批阅。黄眼珠子说,为了验证他是不是每篇都看,我在一篇日记中写道:有的同学给我们音乐老师潘晓云起外号,管她叫骚寡妇,您说这种做法对吗?你猜文老师怎么批阅的?他写道:好,继续努力!

我忍不住笑,说,就你能想出这个鬼点子!

黄眼珠子说,他们起得晚,醒得可不晚。我家起早惯了,天一亮我爹就起来,不管有事没事。他起来了,我们全家都得起来,该干啥干啥。一开始文老师他们早晨不起来,我以为他们老老实实睡觉呢,后来听他们屋里有动静,我就趴在门缝往里面看,你说他们干啥呢?黄眼珠子趴在我耳边,说了一堆让我脸红心跳的话。我说,别瞎说。黄眼珠子说,糊弄你我是孙子!

文老师和潘晓云夫妻恩爱的好光景持续了不到半年,就成了一对冤家。不知什么原因,两个人开始了持续的战争。白天打,半夜也打,谁劝也没用。终于有一天,潘晓云把我和江丽叫到文老师原来住的宿舍。

这边的宿舍空了,那边的宿舍也空了。

文老师结婚不久,李清爽就调走了,去公社卫生院当医生了。

江丽跟我说,文老师搬走之后,我们的校长刘老猫经常找李清爽看病,东拉西扯的,啥都问,也不知道是真有病假有病。刘老猫一来,就想把江丽支走,江丽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走,气得他眼珠子发红。

我说,咱校长真是不封建啊。

江丽说,我看他有病!

后来,李清爽就走了,再没回来过。

潘晓云问,你们给他俩做伴的时候,发没发现什么问题?

我和江丽对视一下,不明白潘晓云的意思。潘晓云说,还装什么傻?他和她——潘晓云指指这边,又指指那边,晚上没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比如,你一觉醒来,是不是发现这边的人没了?是不是听到那边有动静?

我们都听明白了。我只知道,文老师结婚那天,李清爽没去参加婚礼,我看到她一个人偷偷地哭了,江丽也看到了。像潘晓云说的那种情况,我真的没发现,江丽也说没发现。

潘晓云突然跳了起来,从兜子里掏出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狠狠地摔在炕上,啪的一声,炕面上蹿起一股灰尘。潘晓云吼道,你们都是一伙的,没一个好东西,你们看,你们的流氓老师记的什么东西!

潘晓云的头发披散开来,没了一点儿淑女的样子。

我和江丽战战兢兢地打开那本日记,是文老师的字。文老师的字很潇洒。其中不少篇幅都是写一个女人的。

看,看完!潘晓云吼着。

我怯怯地说,这里,也没有李清爽的名字啊?

还要把那骚X的名字写上吗?啊?潘晓云快要疯了。

谁也没想到的是,潘晓云把那些文字贴到学校的宣传栏里了,文老师才华横溢的文字终于曝光在大庭广众之下了。当然,文老师和潘晓云的婚姻,也像当年的苏联一样,解体了。他的教师生涯也走到了尽头。

5

那一年学校召开秋季运动会,操场上正在进行一千五百米长跑。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加油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就在这时,一辆嘉陵双缸摩托呼啸着开了进来,驾车人是文老师,穿着风衣,戴着墨镜,摩托上插着一杆黄旗,上面写着: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卖豆腐!

摩托车在画着白线的跑道上疾驰,一圈,两圈,三圈……学生和在场的观众被这道奇异的风景线惊呆了,随后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文老师频频向观众招手致意,像凯旋或出征的英雄一样。

文老师的教师生涯结束后,在我们桦树溪开起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家饭店,饭店的名字叫醉仙阁。江丽初中毕业没再上高中,进了文老师的醉仙阁,当前台经理。醉仙阁成了师生店。

桦树溪离县城不远,又是公社所在地,醉仙阁的生意很不错。文老师当了老板,人们还是习惯地称他文老师。文老师满面红光,每天打点完生意,就坐下来和学生江丽喝酒。

也许是当团支书受过锻炼,也许是饱学之家受过熏陶,也许是兼而有之吧,江丽往前厅那么一站,人美,话甜,有气质,把客人招待得妥妥帖帖。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和老师配合得十分默契。

一切都出乎江宝学的意料。他摇头,叹气,觉得这世道真的变了,但他还是断言,醉仙阁肯定不会长久。

江丽不管这些,文老师也不管这些。文老师说,现在才想明白了,过去是一直给别人打工啊,听领导的,听学生的,听家长的,现在才是当家做主,听谁的?就听自己的!

江丽醉眼迷离,说,你溜须那个潘主任,还娶了人家的闺女,不就是想转正吗?

文老师说,你笑话我是不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等我们有了钱,不用念高中,我直接送你上大学。信不?

江丽说,信。

文老师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在那些日子里,桦树溪寂静的夜晚,人们经常听到醉仙阁传来一男一女带着酒劲儿的朗诵声——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念去去千里烟波,

暮霭沉沉楚天阔。

……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谁人说?

醉仙阁红火了一年多,最后还是出了事。公社(那时候已经变成乡了,人们还习惯称公社)派出所接到举报,说文老师开的醉仙阁有嫖宿行为。

派出所的人感到奇怪,醉仙阁是饭店,又不是旅店,怎么能有嫖宿行为?但是有人举报,就得查啊,一查,就把文老师和江丽堵在了床上,两个人都是赤身裸体。

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虽然文老师已经不再从事老师的职业了,江丽也不再念书了,可是,有那么一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两个人弄到床上去了,让人有种乱伦的感觉。人们当然不能容忍。

江宝学把细腿儿眼镜摔得粉碎,面色铁青,再不说成语了,直接告了文老师一个诱奸未成年少女罪。其实那时候江丽差两个月不满十八岁。但文老师还是被抓起来了。

6

那时候我曾天真地想,醉仙阁的宿舍里,中间为什么不隔上一块板呢?像文老师和李清爽那样。但江丽告诉我,爱情是什么东西都隔不住的。

文老师被抓以后,听说被押到江南的看守所了。江丽被江宝学关在家里,逼着她状告文老师诱奸了她。江丽偏偏不这样说,说她的一切都是情愿的。

如果可能

我愿把一切美好的东西

都给你——

我最爱的人

给你美丽的容颜

给你健康的身躯

如果可能

我愿替你承受所有的不幸

哪怕用我的身体

去为你抵挡风雨

我只要你不被困扰

不受一丁点儿委屈

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

当江宝学看到江丽这首写给文老师的诗后,说了句: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禁不住老泪纵横。

江丽就是在偷着去看文老师的轮渡上出事的。江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上了轮渡的驳船。船行驶到江中,江丽感到内急,船上人多,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方便一下,结果就直接走到江里去了。

她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裤子已被冲走了,下身是光着的。

江丽火化那天,天气出奇的好,我和同学们都来给江丽送行。李清爽也来了。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按照当地的习俗,未嫁的闺女死后是不留骨灰的。江丽变成了一缕青烟,融入到蓝天中了。

那时候我想,我们的那个文老师,是否能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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