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双重社会性别意识

2016-07-12 10:30孔庆庆天津商业大学理学院天津300134
名作欣赏 2016年36期
关键词:贾宝玉宝玉

⊙ 孔庆庆[天津商业大学理学院,天津 300134]

贾宝玉的双重社会性别意识

⊙ 孔庆庆[天津商业大学理学院,天津 300134]

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在社会性别意识上存在着双重性。在异性面前,他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护身边的少女,但是又无法摆脱他所赖以生存的环境,显示出他性格的软弱一面。他心中是有君父家国的,但是却承担不了一个封建时代男性所该承担的使命,采取了逃避世俗的方式。贾宝玉一方面向往追求美丽的女性,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能像大观园中众多可爱的少女一样生活,和她们能够融为一体。

贾宝玉 双重 社会性别意识

从人的自然属性上来讲,人的性别无非为两种,男或者女。《周易》中就有非常明确的性别意识:“至哉坤元!万物滋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①将天地分为阴阳,天为阳,地为阴,阴为女性,要和代表阳的男性相互配合且顺承于他。而社会性别意识则是人的社会属性的体现,它不仅仅是生理性别,更重要的是受所处环境以及各种社会关系中的定位等复杂人为因素的影响之下所塑造出的性别特征。而性别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包含区别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权利关系和权利模式的概念。这些关系是从社会这个角度定义和构建的。它不是生理性的定义。因此,作为一个概念,它有别于通常所指的以男女生理差别为基础的概念”②。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在《红楼梦》中是作为生理性别上的男性形象出现的,但是这个男性形象身上却带有无法剥落的女性特质。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女性特质不是生理上的,而是表现在各种社会关系当中,是周围的环境所赋予他的。尽管带有较为明显的女性特质,但是贾宝玉身上仍然保持着他作为男性的特征,使这个人物具有了双重的社会性别。

一、异性面前的阳刚与阴柔

贾宝玉是作者塑造的男性形象,在生理性别上具有典型的男性特征,但在与异性的关系当中,他则表现出了性别的双重性。这种双重性主要体现于两个方面。

首先,贾宝玉作为一个男性主人公,在对待异性之时表现出男性的阳刚一面。贾府这个显赫的贵族家庭,秉承着封建宗法制所要求的所谓正统观念,因此男性享有继承家业的唯一资格和合法权利。在这些男性当中,嫡出还是庶出又是一个评判继承权的重要标准。贾宝玉是贾政正妻王夫人所出,并且深得祖母贾母喜爱,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自不必说,还要把他养在深闺之中,整日围绕于身侧的皆是些娇美动人的丫鬟和美貌多才的姐姐妹妹。面对这些美丽娇柔的少女,作为男性的贾宝玉天性中便生出一种呵护之心。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中,宝玉看到贾府买来的小戏子龄官在地上划字。“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理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第三十回)宝玉甚至连龄官是谁、外貌如何都没有看清楚,仅仅从其背影看去,便生出这么多的怜爱之情。一阵凉风过后便下起了雨,他看到女孩子龄官的衣服被淋湿了,禁不住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第三十回)而他自己淋到雨却未曾感觉,只顾着担心这个柔弱的女子了。宝玉这种对女孩子的痴心显然是与爱情无关的,而是建立在男性对女性保护的基础上的一种天性呵护,且他的这种呵护程度之深,已经远远超出于所谓的绅士风度了。他的这种呵护是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并不带有任何表演性质。

贾宝玉在女性面前的阳刚除了表现在细心的关爱之外,还表现在尽自己所能去保护这些女孩子。为了避免这些女孩子受到伤害或者责罚,即使她们所做的事在贾宝玉看来是并不正确的事情,他也主动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王夫人房中少了玫瑰露,林之孝家的怀疑是柳五儿所偷,告到了平儿那里,五儿大呼冤枉,说玫瑰露是宝玉房里芳官送的,茯苓霜是其舅舅送的。平儿便去贾宝玉那里核实,证实了五儿所言。王夫人房中丢的玫瑰露实际上是彩云偷去给赵姨娘之子贾环了。平儿等为了维护探春的面子,不愿意又牵扯到她的生母赵姨娘,宝玉最后把玫瑰露与茯苓霜之事都揽于己身,对彩云言道:“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们顽,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第六十一回)如此一来,既不伤及

探春的颜面,也保护了柳五儿和彩云。尽管作为一位生长并且依赖于封建贵族之家的公子,贾宝玉无法摆脱、也无力冲破宗法制度的种种约束和限制,但他的潜意识当中是存在着一股叛逆之流的,只不过他的反抗显得软弱无力。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因为绣春囊事件被撵,宝玉见到之后非常伤心,含着眼泪说:“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第七十七回)司棋走后,“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第七十七回)尽管他十分希望自己有能力去保护身边这些柔弱的女子们,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贾宝玉在异性面前表现出的阳刚,一方面是出于他作为男性的一种本能,另一方面则是他独特个性的体现。在深宅大院成长起来的富家公子,加之生活于众多女子之中,使得他对女性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因此,他除了男性阳刚的一面之外,还有着女性化的阴柔一面。这也成为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的独特之处。“宝玉抓周时,‘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抓周诚然不能判定和预测一个人的性格命运,但他先天敏于艳色馨香的感官功能却露出端倪。”③这样便与他在呵护女性之时表现出来的阳刚一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为秦可卿送殡途中,王熙凤对贾宝玉说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了凤姐之言,便“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第十五回)。尽管他是堂堂男儿,但是也被视为女孩儿般娇贵。不仅在他人眼中如此,贾宝玉自己也钟情于女子之事物。他为自己房中大丫鬟麝月篦头(第二十回),为王熙凤的陪房丫鬟平儿理妆:“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第四十四回)对女孩子的梳妆打扮是如此精通而细致,平儿作为女子尚不及宝玉对化妆用品了解得多,可见宝玉对此项事情的用心之深。这些女子专属的事情,本就与男性性别特性不符,况且在男权主义至上的封建时代,贾宝玉的所作所为则显得更为大逆不道了。他既想在这些柔弱的女子们面前表现得强大阳刚,又想与这些女孩们一样徜徉在温柔乡之中,从而走进她们的世界。

二、男性使命的履行与缺失

封建时代是男权主义至上的时期,男性有着非常尊贵的社会地位,而男性尊贵社会地位的实现则是特定时代赋予男性的特定使命。正如亨德森所言:“社会性别的意义是社会建构的,我们中的每一分子均被纳入这种建构,因此,社会性别是指一系列社会建构的关系,它产生并再现于人们的行动中。”④生活于这样一个时代中的人,不管是否出于本心,都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去履行时代赋予的特定使命,而贾宝玉正是在社会建构中不自觉履行时代使命的人物之一。

在封建专制的古代中国,男性的重要使命之一便是男权主义的实践和履行。对于传统的仕宦之家,男性的主要使命便是作为“士”的使命。从“士”阶层蜕变而出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承担起了承载社会的重担。余英时先生在其《士与中国文化》中言道:“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一开始就管的是恺撒的事;后世所谓‘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观念都是从这里滥觞出来的。”⑤也就是说,作为封建时代社会主人公的男性,尤其是男性读书人,“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为了他们重要的人生内容。贾宝玉出身于官宦之家,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被规划了人生的终极目标,那就是承载读书人的使命,读书仕进成为了正途。这是作为一个他这样出身的男性所无法逃避的任务。

从小耳濡目染的传统读书仕宦观念,并不是没有给贾宝玉带来任何影响,尽管他并不完全认同这种人生价值的实现方式,但是他骨子里仍然没有摆脱作为古代知识分子家庭男性成员所应履行的使命。《红楼梦》第三十六回中,袭人与宝玉二人谈心,说到了死的问题: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污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第三十六回)

贾宝玉的这番议论所厌烦的归根到底就是“沽名”,他所不喜的是追求功名利禄,但是我们看不出他拒绝履行读书人的使命。在他心目中,真正能为国为民做些实际之事也是最重要的,如果迂腐地为了沽名钓誉

去付出自己的身家性命则是非常不值得的。他的这番话隐约透露出了封建文人的清高之气。这也是为什么大家一旦提起仕途经济学问,贾宝玉便不高兴的缘故。第三十六回中写到,宝钗等人劝导他时,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第三十六回)因此还将除了四书之外的古人之书烧掉了。可见,他有多么地痛恨虚伪的利禄功名。尽管他所向往的是远离俗尘的生活,但是并非意味着贾宝玉完全脱离了当时大的社会环境。有一次戏子芳官扮了男装,贾宝玉说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第六十三回)可知他心中不是没有“君父”的,不是没有丝毫知识分子的使命感的,他在闺房游戏之时,还能联想到处庙堂之高的君父,要“为君父生色”。由此可见,不管贾宝玉如何地叛逆不肖,那个时代所赋予他的东西,他是无法摆脱干净的。

贾宝玉的读书作文都是迫于其父的威严,不得已而为之的,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泯灭了他的文人才华。最为突出的事件便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第十七回)。在贾政看来,贾宝玉的诗词文采都是“歪才情”,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与科举功名相关的才是真正的才情、真正的学问。尽管如此,贾宝玉在游览大观园并题诗题字之时,贾政是非常满意的,在众门客们面前也是大感风光,颇有颜面。虽然贾宝玉的诗词才能不及大观园中的众姊妹,但与贾政身边的众帮闲相比则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所谓的“肖”与“不肖”,不过是评判标准的不同罢了,不能由此否认贾宝玉作为文人的身份。贾宝玉并非不读书,而是不愿意读对谋取功名有用的书籍,他身上有着典型的古代文人的清高之气。

贾宝玉的“不肖”是他对谋求功名手段的排斥,这在传统仕宦之家中,是非常叛逆的表现。贾宝玉在上学前去辞他父亲,他父亲表现得非常不屑一顾,对跟宝玉的下人李贵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第九回)在贾政看来,读书的最终目的很显然是追求功名富贵,并非想把贾宝玉培养成多么优秀的作家,但是这些恰恰是贾宝玉最反感的东西。宝玉进入私塾读书也不过是为了应付他的父亲,避免被呵斥打骂罢了。贾政外任将要回家,还是丫鬟袭人提醒贾宝玉“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以备父亲检查。“宝玉听了,忙的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去,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第七十回)很显然,读书做功课都是为了免受父亲责罚,心思完全不在此处。

贾宝玉作为封建时代仕宦家族中的公子,对于他面对的社会使命与责任其实是迷茫与混乱的。一方面,他痛恨功名利禄,厌恶仕途经济学问;而另一方面,他并不是一个完全的隐士,仍然心怀君主与家国,只是看透了尘世的黑暗面,看透了人生,像大部分清高的文士一样,博取一身的洁净,清清白白地离开这个红尘。他的参禅顿悟也好,为朝廷无能而让探春这一弱女子远嫁和亲愤愤不平也好,或他对大观园女儿世界的沉溺也好,都不过是他矛盾而混乱的心态的外在体现罢了。

三、内心深处的双性倾向

谈到社会性别意识,我们很难避免男女性别问题,如果单纯从生理角度看男女性别,便更多地带有了生物性成分。“罗雷德是这方面很有经验的一位医学家,他在好几年前就说过,绝欲或绝对童贞的现象是根本没有的,少数真正能绝欲或真正毫无性的表现的人无非是一些性能或性感缺乏(sexual anaesthesia)的例子罢了。”⑥贾宝玉作为《红楼梦》中的重要男性形象,表现出性别上的双重倾向。

首先,作为一个正常的男性,他对女性有着更多的好感,这更多表现在他对林黛玉的爱情,以及对美丽少女的向往。贾宝玉追求的是纯美的爱情,是心灵上的一致,而林黛玉正是符合他心理预期的这样一位知音。二人不仅有着共同爱好,而且最重要的是互相理解,心灵相通。有一次史湘云劝贾宝玉多会会那些为官做宰的,谈谈仕途经济学问,他便不高兴了,让湘云去别处坐坐,袭人说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第三十二回)宝玉的回答是:“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第三十二回)不仅林黛玉从不劝他去追求功名利禄,而且二人性情相近,惺惺相惜。林黛玉多愁善感,暮春时节葬花,贾宝玉也非常怜惜这些飘落的残花,“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

了”(第二十三回)。这些在他人看来也许很可笑、很怪异的举动,却令二人相互欣赏,最终视对方为知己,贾宝玉放弃了和薛宝钗的“金石姻缘”,选择与林黛玉的“木石前盟”。

尽管贾宝玉追求的是和林妹妹在一起的纯美真挚的爱情,但是作为男性的本能,他对其他美艳少女并非保持着圣人般的高洁。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一位名叫“兼美”,字“可卿”的仙女引导下,领略了男女之事。梦醒之后,他将梦中之事讲给丫鬟袭人听,“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第六回)。这是一个成年男性的正常行为,在男权至上的封建时代,贾宝玉有三妻四妾都是被允许的,他和袭人的初试云雨情并没有影响他后来对林黛玉的深挚爱情。贾宝玉在女孩堆里长大,面对大观园中的众多美丽少女,作为男性的他也有过除了林黛玉之外的情感冲动。贵妃元春有一次给众亲人从宫中送来了礼物,薛宝钗得了一串红麝串子,“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到:‘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第二十八回)。薛宝钗与林黛玉在大观园中是一对美人胚子,有着不同风格的美,贾宝玉目睹宝钗的美艳而动情,作为一个男性而言,也是正常反应。

不论是对黛玉的深挚爱情,还是与袭人的云雨之事,或者是对宝钗的动情,都体现出贾宝玉作为一名正常成年男性的性别特征。而贾宝玉的与众不同之处,还在于他的女性性别特征。生活于女性当中,在贾宝玉看来是十分愉快而幸福的事情。他搬入大观园之后,“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第二十三回)。女性感兴趣的事情,贾宝玉也觉得充满了乐趣。春季花落之时,他也会像个多情的少女一般,将花瓣收起埋葬;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泪水,伤心时就痛快地流泪哭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程式,在贾宝玉身上是不适用的。与女孩子们亲近是他平生最幸福快乐的事情,连身边最贴心的小厮都感叹道:“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第四十三回)男子之身,却有着一颗女孩子的心,能够融入到女孩子们的世界之中,是贾宝玉感到非常幸福的事情。他视自己为她们中的一员,并没有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甚至去吃女孩子们唇上的胭脂。第十九回中,袭人就劝宝玉说:“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第十九回)不仅贴身丫鬟袭人知道贾宝玉这个嗜好,其他丫鬟也深知其癖性:“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第二十三回)他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并不带有淫邪的想法,而是一种单纯的爱好,没有涂在女孩子嘴上的胭脂,他照吃不误。湘云住在黛玉处,早上还未梳妆宝玉便去了,要与她们一同梳洗。“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第二十一回)贾宝玉对这些女孩子并没有明显的性别区分意识,有的时候他是作为男性去爱恋或者保护她们,而有的时候他又是作为女性去向往着她们的日常起居,这样一来,他身上就具有两种不同性别,即男性与女性,这也成为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的独特之处。

①郭译注:《周易》,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8页。

②请参考王国富、王秀玲总编译:《澳大利亚教育词典》,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③傅守祥:《女性主义视角下的红楼梦人物——试论王熙凤和贾宝玉的“双性气质”》,《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1期。

④转引自郭爱妹:《社会性别——从本质论到社会建构论》,《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

⑤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6页。

⑥[英]霭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注,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92页。

作者:孔庆庆,南开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天津商业大学理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赵斌E-mail:948746558@qq.com

本文系天津商业大学青年基金项目,项目名称:中国古代小说中的谶语叙事,项目编号:1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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