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天香》中隐含的禅意

2016-07-12 10:30刘莹莹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晋中030618
名作欣赏 2016年36期
关键词:王安忆

⊙ 刘莹莹[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8]

论《天香》中隐含的禅意

⊙ 刘莹莹[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8]

王安忆的通古之作《天香》,摆脱了“五四”以来“人的文学”的窠臼,继承了明清世情文学的精神,为“天香园绣”立传。本文从“格物”“通古”“轮回”三个角度阐述了天香园绣“由实用剥离,进入审美;又从审美重归实用”的历程。而这样的雅俗交织并行,镌刻了上海文化传统的烙印——“清雅,却始终不离市井烟火”。

格物 通古 轮回

王安忆的《天香》“不再勾勒这座城市(上海)的现代或当代风貌,而是回到了上海的‘史前’时代”①。晚明距今不过四百余年,算不得上古,之于上海却是“古早”时期了。鲜活于王安忆笔端的“天香园”浸润在“古早”自由的想象之风中,其间的人事物恣意生长、钟灵毓秀,自有一番通天晓地的纯然之气。这似乎正是作者试图与天地暗通款曲。因此,《天香》字里行间摆脱了自“五四”以来“人的文学”——少有天地,多是人间——的窠臼;继承了古早时期世情文学的天地气象——近天地而有感知。与小说中沈希昭“以画入绣”的上古意境相仿,《天香》正是王安忆的通古之作。而这一“通”则造就了《天香》的另一层境界、另一种格局:禅味。

一、格物

为“天香园绣”(顾绣)立传,总要构建一座与之气韵相符的“轰轰烈烈的小世界”。天香园,名源南宋王沂孙的咏物词《天香》。而“咏物”恰与《天香》格物造物的立意暗合。

格物甚难,首先要涤清“物之理”。世有万物,天香园虽是小世间,却蕴藉着大千世界:花草石木、书画器物、气候节令、服饰饮食、养蚕制墨、纺绣唱曲……王安忆将自己对万物所感修成兰心蕙质,赋予笔下的手艺人,使其一出场“便有质朴而深广的人格”。他们不仅冶物,更加惜物。在制器的过程中对万物皆有所感,并“感而知之”;所制之器亦饱有人世之思。久而久之,便沉淀出一份“见素抱朴”“抱朴归真”的世情观,淬炼出“洞幽烛微”“洞鉴废兴”的感知力。

闵师傅当属此间翘楚。虽然仅在上海亲家停留数日,却凭着手艺人的敏锐直觉,于俯仰观察之间把握住申家的气数走向,甚至体悟到历史的命脉走势——

他在天香园中随处走走看看便自顾自地暗忖着:昔日葳蕤盎然的胜景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却是残荷杂乱、水草丰茂、百花园荒芜、燕巢空寥、蜘蛛结网、房屋倾颓、桃林凋败……申家的境况渐渐了然于胸。闵师傅经人指点上了绣阁,看到家中女眷集中在此一齐织绣时,“心中却生出一种踏实,仿佛那园子里的荒凉此时忽地烟消云散,回到热腾腾的人间”。坐定之后,四下打量,目光落在顾盼生姿的希昭身上,心生一念:“这媳妇不可以小视……这一阁的人,要是没了她,精气神就会差许多了……方才在园子里走一遭,险些儿以为申府气数差不多了,如今来看,还难说的很!”随着闵师傅目光的牵引,书外人也将注意力凝聚在希昭处。与闵师傅的猜测无异,日后正是这位人中龙凤,将天香园绣推向诗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艺术巅峰,与日渐式微的天香园背道而驰。

闵师傅是位颇有识见与魄力的手艺人,当他走出绣阁时敏锐感知到一种勃勃然的生机从“园子外头”“四面八方合拢而来”。这种势不可挡、摧枯拉朽的蛮横力道正是天地自然、历史命运运行的必然规律——看似“气数将尽”,实则“处处生机”。这便是“天香园绣”能够逆势而兴的历史必然。“小物件,却有逆大势的生机,便是大生机。”②诚然,闵师傅清楚地知晓:“天香园绣”等一切人为的力量都无法挽救整个家族衰微的命运。无论天香园曾经是如何的名噪一时、风光无限,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与浩瀚的天地万物之中犹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格物还有另一层隐意:实用主义。“实用”大抵是上海自古以来一脉相承的社会文化。与别地不用,沪上的“实用之风”多是讲究“雅趣里的俗情”。正如天香园中的申家老少,因为物质打底,索性将生活过成艺术:柯海的“一夜莲花”、明世的“香云海”、申老夫人出殡时的“三月雪”、震川先生上任前的“蟠桃会”、柯海的墨厂、阿的豆腐坊……申家三代“于器与道、物与我、动与止之间,无时不有现世的乐趣生出、填补着玄思冥想的空无”。秋去春来,寒来暑往天香园中的点滴风景,于不知不觉中汇成了“申家自己的趣味,有点孩子气,又有点娟阁气”——这也许就是“精致的淘气”,不过这精致却始终连接着人世间的烟火气,从未与俗世分开。天香园建成的第一个春天,柯海率先在园内设市买卖,与先前明世的“香云海”相较“前一处是雅,后一出是俗,可谓是天上人间,却都是惊人的别致”。天香

园虽是“雅俗并行”的小世间,却也深刻浓缩了上海的文化传统:“沪上的清雅就是杂在这世俗里面”,这样的上海,兼容并包、兼收并蓄,为日后“天香园绣”“礼失求诸野”提供了丰厚的滋养。

二、通古

《天工开物》成书于晚期,“象征人对生产技术的认识和掌握已进步到自觉阶段”③。这部书不仅仅帮助作者“理解‘顾绣’这一件出品里的含义”④,更加深刻地影响到作者的创作观——《天香》中,作者假借人物之口多次讨论物之理:或是物什的上古渊源,或是“天工”与“人为”的关系。每每纵横驰骋间都流露出王安忆“崇古尚古”的情思,也寄托了“融古于今”的信念。“通古”作为或明或暗的线索,结构贯穿全篇。

“通古”的魂魄凝在了希昭处。“天香园绣”经由希昭纤纤素手与蕙质兰心点染,惊为天物;件件绣品均以诗书画打底,古意融融。作者要为这横空出世的“奇女子”寻一个好出身——着意从史料中“武陵绣史”的“‘武陵’二字出发,就决定她是杭州城里的女儿”⑤。杭州是南宋古都,生于斯长于斯的希昭深刻浸润在格调旖旎的南宋遗韵中,南宋是她的前世旧梦,是她昔日余暇向往的“桃花源”。希昭的前世被娆漫典雅所附丽,而今生伊始却也颇富传奇隐喻。

杭城有旧俗,要生的当月初一,头一位门上客,是男宾则生男,是女宾即生女。二月初一清晨有人叩门,开门请进,是位俊逸玉立的外乡书生打探前往无极宫的去路。当其问明了路,转身退出的一霎,才看出来人是位素净雅丽的女道士。这不男不女的预兆,是王安忆塑造希昭的最初凭借。希昭生于观世音的诞辰日,沈老太爷大喜,将她当男儿养,内心希冀她成才女。希昭是真有天分,七岁时参与阿爷与吴先生的论史,语出惊人,说自己是桃花源的武陵人,得号“武陵女史”。这是雅的肇始。沈老太爷想到希昭出生前的种种迹象,担心她移了常情、走了偏锋,从此功课再不往深处教,余出好些玩耍的时间。这便是俗的开端。直至一日和母亲去逛珠市,遇到一位衣袂飘扬、风度翩翩的女子,隐隐有些男子气韵,希昭不由得看痴了。女子喜欢这活泼伶俐的小伢儿,随即赠与一串红豆珠子坠成的单耳坠。希昭一直小心收藏着那朵妖娆可爱的单耳坠子,也一直痴迷于有关那位明丽洒脱的美夫人的记忆。这时的希昭不仅“不男不女”,而且愈发地“不雅不俗”了。

但是,越是矛盾的结合体,就越有创造力。正是希昭的佛缘雅趣,她的绣纺才有一种庄重的仪式感:“净手”“焚香”“神情肃然,有一种虔诚”;她的绢画才有一种“墨色清远,气息高古”的“清拔秉性”。却又是她的市井俗情,绢画绣品中自含“一脉纤芯,透露出闺阁气息”“又多了一种新鲜,是今人风气”。希昭以绣作诗书,虽是通古,却也融今。正是应了赵墨工那句:“天地玄黄,无一不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今就是古,古就是今。”

三、轮回

天香园顺应了晚明的走向与气数:盛极而衰——小说开篇便极尽笔墨能事写造园享乐、写奢华绮丽,申家已是在兴旺的顶尖之上;再往后发展,就只能走下坡路,虽不明显,但大势已成。“天香园绣”生于这样的家族颓势之中,却能逆势而兴,依靠的不仅只是“诗书为骨”“绣艺为底”,更是“人心为神”。“天香园绣”是申家几代女性心手相连,共同创造的。

出身苏州世代织工的闵女儿,把上乘绣艺带进天香园,但这绣来自民间、源于实用,无论技艺怎样精湛,最终都是缺少灵性的死物件;柯海正妻小绸,来自书香世家、名门之后,腹中自有诗书文章的脉传,却心高气傲、曲高和寡。

闵女儿有家传绣艺,小绸有世代诗心,但只是简单的两两相加,也无法开创“天香园绣”。况且因为柯海纳妾,小绸与闵女之间结下了千千心结。闵女用针线绣出自己的寂寞心事,小绸做璇玑图倾吐自己的深情。镇海媳妇深知她们二人命运相仿,便存心要小绸与闵女化解交好,渐渐地其诗心融入绣艺。镇海媳妇因病早殇,最终促成了小绸与闵女的割头不换。二人为其合绣的寿衣,一针一线都倾注着妯娌三人的昔日情深,织就了“天香园绣”的第一颗魂。

小绸和闵女虽然年轻,内心已随镇海媳妇合棺作古,传奇般的寿衣终究是前人遗迹。所以,“天香园绣”的传承还需寄望于下一辈的女子。这位女子不能是嫡亲,近亲繁殖,终不成大器。因此,作者还得再寻觅一位女子进园,落地生根。这便引出希昭。

入园的希昭是自由的。丈夫阿潜经由伯母一手带大,希昭理应与小绸关系亲近,却因为并非名分上的至亲,两人始终若即若离,这若即若离的“自由”正是一切艺术营养的来源。她坚持“以画入绣”,迟迟不肯拈针刺绣,只是执笔临帖摹画。因此,希昭能“集前辈人之大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推天香园绣而至鼎盛”。阿潜不辞远走,希昭精心挑选“昭君出塞图”为样本,绣四开屏画。这一举动,不仅暗藏对丈夫的埋怨,更是“凭绣寄托心情”。这幅首次使用“武陵绣史”落款的作品,竟为申家老爷换回一副上好的寿材。闺阁女红不仅流出了天香园,而且逐渐成为支撑家用的重要来源,“由消闲方式转变为生产方式”⑥。

“天香园绣”第三代传人蕙兰,完成了这个方式的彻底转变。蕙兰从天香园嫁入寻常人家,几经磨难。在婆媳相依为命的艰难日子里,她用手中针线支撑起日常家用的稳定来源。这一件件绣品“看似实用,内力也是寄托……并不是守节的意思,而是守情”⑦。“天香园绣”不仅没有因维系生计而沦落为家常俗物,反而被赋予别开生面的格局——蕙兰违逆绣艺不外传的族规,设幔授艺,将“这项工艺与生活、生计、生命更紧密地联系起来,给了这项工艺更踏实、更朴素、更宽厚的力量”⑧。小说末尾,希昭登门与蕙兰论绣,见得绣幔内的两个孤苦女子并未损“天香园绣”的声誉,反倒有坚韧刚毅的意蕴,觉得欣慰——“希昭从花绷上起身,四下里亮晶晶的眼睛都含了笑意,几乎开出花来。光线更匀和温润、潜深流静,这间偏屋里渐渐充盈欣悦之情。”这匀和温润、潜深流静的,正是生命的光辉。

天工开物,织绣是其中一种。向上精进发展是艺术,希昭将“天香园绣”推向至高处,但“高处不胜寒”;蕙兰走了乡下日常实用的平凡路,与百姓生活相连、民间生计相接,“到草莽处汲取天地人的精气”。乍看方向相反,实则是条循环路,接通了归处与来处。“天香园绣”借助申家女子之手,规避了“形而下”的浅显,返璞到“形而上”的真知。

纵观这绣的历史:“本是从民间来,经诗书熏染,成为高雅的艺术,然后又回去民间”⑨——由实用剥离,进入审美;又从审美重归实用——清雅依然,却始终不离市井烟火。这与上海的文化风范何其相似:世俗的生活中总有精致的讲究,商业的氛围中亦不乏文化的包容。昔日的王谢堂前燕,纡尊降贵,去尽华丽;真真飞入寻常巷陌,隐隐折射出人间世的意味来了。

①王德威:《虚构与纪实——王安忆的〈天香〉》,《扬子江评论》2011年第2期。

②⑥⑧张新颖:《一物之通,生机处处——王安忆〈天香〉的几个层次》,《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4期。

③④⑤⑦⑨王安忆、钟红明:《访问〈天香〉》,《上海文学》2011年第3期。

作者:刘莹莹,硕士,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师。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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