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吧

2016-07-13 06:27刘宏伟
飞天 2016年7期
关键词:洛城云水许可

刘宏伟

1

人都钻钱眼儿里去了!

啥叫真爱?爱还有真假?日子,过的就是个感情。作吧,钱眼儿里还能养活良心?良心都死了,还能过好日子?这世上,找不到后悔药的。

断断续续说完这席话后,姑妈就走了,带着死不瞑目的哀伤,还有一声幽怨的长叹……冷丰朝落地玻璃窗外看了一眼,三月才刚冒头,窗外已是草木葱茏、繁花缭乱。人间风物,越来越乱套了。人心,何尝不是?

是啊,钱眼儿里养不活良心,但偏偏有那么多的人,愿意把自己的心拼了命地朝钱眼儿里塞。高欣如此,希颜又何尝不是!况且,她连给自己开脱的理由都琢磨好了:“良心?很难讲清楚。这玩意儿,太虚,太玄。”

无论抱怨的人显得多么理直气壮,只要换个角度,无论多么坚挺多么恩重如山的事情,立马变得虚头巴脑,不堪一击。在现实的魔镜里,背叛的另一面,难道不是另一场真爱的开始?

不管希颜干出多么离谱的事情,说出多么糟糕尖刻的话,冷丰都可以承受。惟独有件事,是他自打意识到自己是个“带把儿”的那天开始就刻在心尖尖上的底线,也是天底下身心正常的男人共同坚守的底线。

他跟希颜第一次在大学校园里那棵歪脖子芙蓉树下“完事儿”后,就曾十分严肃地告诫过她:“老子今天把丑话说到前头,不管之前你跟谁招猫逗狗过,但从今天开始,你给老子记好了,敢偷嘴,休怪老子心狠手辣……”希颜听完冷丰的几个“老子”后,扬起玉手,啪叽给了冷丰俩耳刮子,力道不轻不重,分不清是真生气还是撒娇。然后站起身,提了提裙子,扬长而去。

希颜是认真记下了,还是只当一阵耳边风,冷丰不清楚,他只清楚一件事,有人在他之前捷足先登了。听说有些女人,在高潮前后的十分钟里,大脑空白智商为零。但他说这话时,一点儿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冷丰是在姑妈掉气的前一天赶回来的,他临时退出了在省城召开的外事表彰大会。原本打算会后陪希颜去探望她姥姥的计划也被迫取消了,气得希颜嘴里恨恨地射出句“就你姑妈金贵,俺姥姥算个啥”后,拎着那个花了他整整三个月薪水的LV,丢下个含怒带怨的白眼仁,摔门走了。他怀疑,这女人完全是在借题发挥,存心不想跟他一起回洛城,即便是看姑妈最后一眼。

望着酒店房间那扇暗红色的桃木门,冷丰皱了皱眉,眼眸里射出一抹冷芒。这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女人,以为他不知道她那个初恋情人上个月从新西兰回省城了。从那天开始,她便没事儿找事儿地乱发脾气,变着法子找寻各种借口朝省城跑。

这不,就连冷丰开会,她也非得向单位请事假一起跟来。探望姥姥,成了个美丽孝顺的借口。这不,冷丰姑妈的突发状况更为她打开了更大一扇方便之门。

冷丰出现在医院时,姑妈还很精神,说话也很利落,接二连三地问了他不少问题。

怎么会这样呢?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上溯八辈儿,高家也没出过这么忘恩负义的人。你说,我到地下咋向高家的祖宗交代啊?

平日里两人连句争吵都没有过,啥事儿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这些年,一年到头也没见她回家几次,还想咋的?难道还想把天翻过来踩踩不成?再肥的水田,又能割几茬稻子?

都快奔50岁的人了,儿子都快出国留学了。去给人做小,一点儿也不害臊吗?非得往死里作不可?

人咋一到大城市就变了呢?大城市真害人!

那个男的你见过吗?究竟是个啥香饽饽?拿着外国户口本的中国人就不是中国人了?村里王寡妇的大儿子,就是在云水搞工程的那个小黑子,前几年还移民到加拿大了呢。结果没过几年又跑回来了。说是在那边啥东西都贵,还经常被人瞧不起,想找个说话的都难,被人骂了还以为对方在跟自己打招呼呢,再不回来非得憋死不可。外国户口本有啥稀奇的?还不都是在地球上跳脚。啥地方也不如自己的家乡养人。

……

前来探望的亲人,都说姑妈脑子糊涂了,回光返照,在说胡话,他们还不清楚表姐高欣跟表姐夫许可之间发生的事情。冷丰知道,姑妈的脑子很清醒,只是被她一直视为人生最大骄傲的大女儿突如其来的行为惊住了,难以置信,想找个明白人念叨念叨。

冷丰的脑子也跟着乱了,姑妈的有些问题他能回答,有些问题他不便回答,更多的问题,是他无法回答的。比如高欣的行为,跟大城市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比如“忘恩负义”这个词儿就让他觉得刺心,眼下,但凡拿情义说事儿的人,给人的感觉不是弱势,就是二逼,这个词儿让他习惯性地联想到希颜。

同学时,希颜不就占了个省城户口和官爹吗?尽管当年社会上还没有兴起拼爹拼老丈人的风气,同学中依然有不少人怀疑他追希颜的动机。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压根儿就不是冷丰追的希颜,而是希颜倒追的他。单纯的象牙塔里,同学间很容易忽略物欲因素,而看重彼此的外貌和才气。至少,这是冷丰当年认为希颜这朵鲜花主动插到他这堆并不肥沃的牛粪上的原由。

人生无常,旦夕祸福。毕业晚会的余音还未散尽,冷丰能否留在省城工作的事情还没敲定,希颜那个即将升任副省长的老爹却突发脑溢血,半天工夫就嗝屁了。希颜一夜间变成了不如鸡的掉毛凤凰,冷丰却在此时毫不犹豫地娶了她,连带扛起了她家的担子,把一家老小都带到了刚刚安营扎寨的洛城。直到此时,当初那些怀疑者才不再质疑冷丰的真心了,暗地里不再冷嘲热讽。

这些年,先是希颜的母亲得了尿毒症,接着是她的姥姥心脏搭桥、妹妹出国,最后是弟弟找工作,要不是自己觍着脸四处求人,哪一件事情是她自己能搞定的?旧情人一回国,先是MSN、微信,随后是没完没了的电话,现在居然发展到了直接见面。

看你能玩儿出啥花样来!真正的纯爷们儿,对爱恨情仇这档子事儿从不在嘴上叨叨,只在心里暗自盘算。一旦作出了决定,等于在自己的心上插了根定海神针。

姑妈坚持留冷丰一个人在身边,把其他的人都赶到了病房外。单凭这一点儿,他就知道姑妈的脑子很清醒。既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不利于自己女儿的事情,这是母亲保护儿女的天性。

姑妈不知道,高欣到洛城后发生的很多事,他这个当表弟的都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的一点儿,也是高欣事后才告诉他的。

对于姑妈的含恨而终,哀伤之余,冷丰也如释重负。所谓“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不走了”,没了姑妈这根纽带,往后也就用不着再为高欣的事情纠结了。不合拍的亲友硬捆绑在一起,往往是一方的快乐建立在另一方无言的痛苦和憋屈上。

看着病床上枯瘦如柴的老人,还有那只正在自己的手中渐渐冰凉的手,冷丰的心抽搐了一下,又一位至亲的人走了!接着传来一阵针扎般的疼痛,耳边再次回荡起老人从昨天见到他一直到掉气前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还有自己苍白无力的劝慰。

你咋也不劝劝你表姐呢?她来洛城时,我就指望着你能看着她一点儿呢。再能干,毕竟是个女娃子。

高家,这回算是没脸见人了。

老古板话说得好啊,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那男的要对她不好,咋办啊……

你表姐苦虽没少吃,可家里人从来没人给过她气受,给人当后妈,难啊!

你没看见,你表姐夫许可这些天都瘦得不成人样儿了……

要不是你表姐夫喝醉后说漏了嘴,我跟你姑父到死都还被蒙在鼓里。怎么会这样啊,唉……

“那人靠不靠得住,表姐自己会掂量的”,“感情的事情勉强不得,现在离婚的比结婚的还多”,“您自己好好将息身体,甭为这事儿操心了。他们自己不都没事儿了吗?再说,大山都长大成人,即将出国留学,他对这事儿也没意见”……冷丰不是感觉不到自己话语里的虚弱无力,但除此之外,他又能说些什么呢?老人的心伤已经结痂,不是靠几句劝慰就能释怀的。何况,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希颜的事情还能瞒多久?他又能说高欣啥呢?希颜跟高欣有啥区别?最大的区别是许可和他对这类事情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

高欣到洛城后发生的事情,像穿过一扇破旧的记忆之门,灰头土脸地膈应着,在冷丰的心里缓缓打开……

2

周六,又一个严重雾霾天,鬼城一般令人崩溃。冷丰看见高欣时,着实吓了一跳。

鼻头泛红,掉了痂的伤疤裸露着嫩肉。左脸上的伤痕刚刚开始结痂,像条肥硕的蚯蚓,跟着面部表情的变化蠕动着。下巴右侧的伤痕更醒目,像硬生生地粘贴着一张暗红色的膏药似的。20多年来,冷丰第一次见到高欣如此狼狈。素来人前光鲜、光彩照人的她,过个春节咋就过成这副尊容了呢?

没等冷丰开口,高欣就主动交代了。

看见了吧?就差一点儿,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大表姐啰。你说倒霉不倒霉?大年初一,我们一群人去泡温泉时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就成这样了。你看到的还是小事儿,当时整个身体的左边部分,全部都摔青了。

地上打滑?

哪里是嘛!一起身,走了没几步,人就晕过去了。咋个摔的,我至今都不记得。倒是把同行的朋友吓得够呛。

啥子原因呢?

给你说嘛,你不晓得。从腊月二十九开始,我的肚子就不舒服,接连两天,一点儿东西都没吃,接着就跟朋友去泡温泉。医生说是因为低血糖,虚脱了。

正常人泡温泉都要注意点儿,你真行,两天没吃东西还敢去!

有啥子办法嘛,都是以前的一帮领导,很好的朋友。平时也不容易回去一趟,回去了也不一定能碰到一起,这次过春节,刚好大家都在,我咋好意思不去嘛!

表姐夫没跟去?

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去了能干啥?连句话都说不清楚,跟人打不拢堆儿。连只蚂蚱也能蹦跶几天呢,可他这辈子,就跟被抽干了脊髓似的,软趴趴的。

……

在高欣的眼里,表姐夫许可就像个拿不出手又甩不脱手的残次品,最好的办法就是丢在犄角旮旯冷藏。

冷丰知道,那些人悉数都是高欣当年在云水市的IT业务合作伙伴,三年前云水市反贪污窝案爆发,他们中好几个漏底儿被抓进去了。高欣也因此才心急火燎地放着分公司的副总不干,跑到洛城总部当了个一般办事员,美其名曰是为了照顾在洛城念大学的儿子许大山,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儿子都念大学了,哪里还需要照顾!

没被牵扯出来的几个,至今依然保持着联系。商业时代,一旦成为一根利益黑绳上的蚂蚱,这辈子就甭想脱离关系。送钱和收钱,都是在参与同一场赌博,赌注都是漫长的一生。这也是冷丰虽身在官场,却并不热衷钻营的原因。所幸的是,身为“官二代”的希颜,在这方面也没瘾头,即便有也白搭,老子去世后她连半毛本钱都没了。

对这位大表姐,冷丰向来采取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而高欣对他,从来也是心高气傲高高在上的姿态,最多偶尔给他打个电话,不冷不热地问候两句。毕竟两人现在都在洛城生活,高欣的母亲也就是冷丰的姑妈虽已是快90岁高龄的老人了,却依然精神矍铄地活着。只要有这根血脉的线连着,两人的关系就断不了。

这两天高欣一反常态,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冷丰,说是想请他吃饭。难道就为了让他看看她这副惨样?冷丰心里打了几个花花儿。

高欣脱掉暗红色的外套,整理平顺,放到了一旁的沙发上,扭头瞟了冷丰一眼,说道:“知道吗?今天是我生日,本命年。”

“是吗?那可得好好庆祝一下。你咋不早点儿跟我说呢?害得我连生日礼物都没带。”意料中会有别的事情,却没料到是这一出。冷丰很意外,如今这年头,谁会主动把生日告诉别人呢?数十年来,表姐第一次主动告诉他。

物欲时代,人人自危,自顾不暇,除了那些成天琢磨着升官发财的别有用心之人,还有几人会记得他人的生日?结婚十年来,希颜没一次记得冷丰的生日。只有在冷丰每次为她过生日时,希颜才会想起冷丰也会有生日,每次都重复着同一句从未兑现过的承诺:“明年我一定好好给你过个生日!”都说娶个爱自己的女人会很幸福,他却成了地道的反例。

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很多时候,恐怕忙得连自己的生日都忽略了。反倒是那些诸如银行、通讯公司、保险公司、物业公司等消费购物对象,多了项人性化的服务,每年都会在顾客生日当天发条廉价的祝福短信。虽动机不纯,夹带杂质,但祝福终究是令人心暖的东西。

冷丰心里的疑惑算是解开了,新的难题又来了。表姐过生日,他这个当表弟的总不能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吧?想了想说:“要不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去给你买个生日蛋糕?”

“算了、算了,我正瘦身呢。都没人吃,买来做啥子嘛!春节你一个人在洛城,也没人跟你吃个年饭,表姐就想请你吃个饭。”高欣摆手阻止冷丰,后面的话说得声情并茂,搞得他明显的不适应。

就在冷丰快被感动之际,高欣又跟了句“一会儿还有个人要来”,把他那点儿还没来得及冒出头来的感动立马砸得偃旗息鼓了。原来今天的正戏还没开场,真正的主角还在后面呢。

一会儿你帮我看看这个人咋样?

什么人?

两年前,有天下雨,在天丽时装屋前面的小广场,我身边站着的那个男的,还记得吗?当时还特意跟你介绍过。

没印象了,这么久了谁还记得?让我看啥呢?我又不认识他。

他刚从国外回来,你成天跟老外打交道,帮我看看这人咋样?

又一个假老外!话到这里,冷丰隐隐地觉察到了表姐的意图。尽管高欣的话明显地不符合逻辑,老外跟海归能是一码事儿吗?再说了,跟老外打交道多就能识外国人?物欲的当下,连身边人枕边人都看不清面目,何况只是日常工作中的接触。冷丰不想跟高欣掰扯这个话题,掰扯不清的事儿他向来懒得费口舌。

记得两年前,高欣就曾让他在电脑里看过几个男人的照片,说是她在洛城新交的朋友,都是些成功男士。尤其是说起其中一位下巴上长着颗黑痣的男人,很是激动。说对方是洛大的博士,拿着美国绿卡,眼下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当销售主管,年薪上百万,光在洛城就有好几处房产。两人很对胃口,已经一起出去旅游好几次了。

当时的高欣到洛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着实令冷丰刮目相看。不但很快适应了从地方分公司到洛城总部的工作环境,连找情人,下手都是如此快捷。冷丰觉得表姐很像家乡的一种叫鸡窝烂的杂草,无论扔哪里,哪怕只是铺了一层浮土的山石上,都能很快生根发芽,且长势旺盛。心急火燎,已经成为当代人的通病。

在冷丰的心里,始终对那位忠厚善良老实巴交的表姐夫许可心存愧疚。虽然自己并没有直接干啥对不起他的事情,可眼见着表姐的所作所为,心里难免滋生出几许同流合污之感。就此而言,知情不报的危害远远超过直接犯罪。在偷腥这件事情上,人人都怀着一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心态,如此晦暗的私欲,却总能阳光明媚地照耀着自己。当时他还没察觉到希颜的问题,对高欣的事情还没眼下这般厌恶。

冷丰知道,高欣之所以愿意跟他说这些,除了女人天生乐于向人倾述苦水和幸福外,更多的原因是在她的亲友中,没有比自己更适合的倾述对象了。像这样的事情,不能随便向家人提起,更不能跟外人提起,除非闺蜜。可高欣是一个没有闺蜜的人,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她都显得鹤立鸡群,这种生人勿近的架势,即便有人想当她的闺蜜,也会望而却步。

用高欣自己的话来说,她这些年是“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糠箩筐跳到米箩筐”。人以类聚,这种跳跃似的成功,使得如今的她,跟故乡穷山旮旯里那些同学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即便是大学同学,除了有限的几个在云水市混得比较成功的男同学外,其余的人也越来越难入其眼了。

冷丰是高欣除家人外最亲近的人了。大学毕业后就到了洛城外办工作,成天跟老外打交道。在高欣眼里,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是那堆泥腿子亲戚里不多的几个上得台面的人之一。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冷丰一直在研究《易经》,而她对风水命理深信不疑。

冷丰对于太过功利的人向来缺乏热情,甚至暗自排斥。他对《易经》,只是当成一种单纯的文化在探究,好奇的成分居多,并不是用来给人算命看相的,那是那些只懂皮毛甚至连皮毛都没搞懂的江湖混混热衷的活儿,靠自欺欺人骗俩小钱儿花花。一旦传出点儿名堂,还能搞大钱。听说现在不光巨富高官购房买地会带上风水先生,就连那些一般的小商贩和科级干部,也热衷找个风水先生帮自己看看房间方位或办公室摆设。暗事做多了,大白天都怕鬼。

3

“表姐,喝点儿啥?”在高欣到来前,冷丰已经点了一壶大麦茶,据说这茶的减肥功效不错。上次体检时医生已再三告诫,他的血糖已经临近得糖尿病的红线,进入糖尿病前期了。如再不留心体重、规律作息和饮食,患糖尿病和心肌梗塞的几率很大。

医生跟冷丰已是多年的朋友,说话也没藏着掖着的必要,直接把那句最具杀伤力的“得了糖尿病,除了并发症可怕,更可怕的是很多人会丧失性能力”甩给了他。

冷丰起初还有些不信,回家到网上一查,果然。这下吓得可不轻,对自己的身体立马上了心。因此,这几天他正忙着减肥。连整个春节都猫在家里,没敢出去应酬。希颜那方面的瘾很大,完全颠覆了专家每周两次为合理频率的概念。在她那里,除了来事儿的那几天,每天都整一把才算正常,两三次也不嫌多,完全符合网上公开的性饥渴特征。

冷丰曾不止一次建议希颜去看看专科医生,每次都被她含嗔带怒地拒绝了,话直白到噎人,“少装!你准备把那点儿肠子里的坏水儿秃噜在哪个野女人身上?”十年了,照说早连左手摸右手的感觉都没有了,希颜的表现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要是自己哪天不行了,那还不等于直接给自己脑袋扣上个绿里吧唧的乌龟壳?

即便眼下他还没出现征兆,自从希颜的那位初恋情人回国后,两人的冷战期已经远远超过十年来的总和了。时间越长,冷丰的心越沉,直到有天夜里起床,听见希颜猫在书房的阳台上打电话,露骨的话头听得他怒火万丈,恨不能直接冲上去,箍住她的鸡脖子一把掐死。越理性的人,内心的挣扎越激烈,行动反而越缓慢,甚至到麻木迟钝的程度,冷丰的表现便是如此。他把对希颜的怨恨,深深地埋在心底,表面上越发平静。

“来壶鲜榨果汁吧。他们这里有从海南空运过来的新鲜热带水果,昨天我们叫的芒果汁还不错。”高欣边说边冲站在不远处的服务生招手。

服务生似乎认识高欣,很热情地打了声招呼,并推荐了一款刚到的荔枝。

冷丰一看菜单,哇塞,一壶鲜榨果汁标价120元,荔枝标价更离谱,180元一份。丫丫个呸的,明抢啊!服务生似乎看出了他眼里的神色,赶忙补了句:“天云公司是我们的VIP客户,享受85折优惠。”

“你别管了,今天我请客。”高欣示意服务生照办,回头冲冷丰说道,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别啊,今天你过生日,礼物、蛋糕都没准备,这顿饭就当你给表弟一个表达心意的机会吧。”尽管摆明了当冤大头,到了此刻,冷丰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就看一会儿来的那人会不会来事儿,会不会主动买单献殷勤。

高欣看了冷丰一眼,脸上闪出一抹满意的笑,掩盖了此前的满不在乎,没有继续推托,“那好吧,表姐就不客气了。”说完故意抬了抬手腕,伸长了胳膊放到桌面上。手腕上那款金色的手表甚是打眼,冷丰瞄了一眼表盘上的商标——Patek Philippe。

“百达翡丽!行啊,表姐,啥时候成了奢侈品代言人了?”尽管冷丰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暗叹了一声,百达翡丽!丫丫个呸的,甭说戴了,恐怕知道这款手表的人,在洛城也找不出几个。他见过几位佩戴这种表的老外,但真假却很难分清。听说天津塘沽产的假名牌手表真假难分,里面垫点儿铁块儿铅块儿,想从分量上辨别根本不可能,除非砸开了看配件。听说有不少专骗离婚妇女的骗婚族和夜总会里的“二爷”,专门淘换这玩意儿来充门面,效果很理想。

“你真有眼光,一眼就看出来了。呵呵……他送的。上次到瑞士出差特意给我买的。”高欣说着,脸上涌出一抹少女般的羞涩。冷丰的脑子里突然蹦出那句“老树发新芽——装嫩”,嘴角一扯,莫名其妙地乐了乐。

真要是在瑞士买的,八成是真的了。继而转念一想,瑞士就不出假冒名表吗?说不定出口的全是套牌的水货呢!反正除了制造商,只要进货渠道正当,全世界的人都会把它当正品。就跟不少国人都认为大的超市和品牌店不会出售伪劣食品一般,从三鹿的奶粉到上海的染色馒头,结果证明这样的想法要多幼稚就有多幼稚。

幸好希颜不属于“物质女”,虽然喜欢名牌,但冷丰不主动买,她从来也不开口要。她把对物质的渴求悉数转移到了情感方面,比如对情感生活的近乎完美的索求,对初恋男人的无可救药。这点,冷丰能理解,但不能接受。自从在希颜的MSN视频上瞄到一眼对方的照片后,他不得不怀疑,条件优越身世显赫的希颜当初之所以倒过来追求他,并非因为自己的才气,仅仅因为自己跟她那位初恋情人长得太像了。要不是对方右脸上多了颗小黑痣,一般人很难分清。

难怪希颜总爱有事儿没事儿伸手抚摸冷丰的右脸,每次都是一副神情迷离的样子。丫丫个呸的,在一起这么多年,原来自己只不过充当了个替身的角色。冷丰的心越缩越紧,恨意一圈圈扩大。乃至看见高欣时,他心头的厌恶情绪更浓了,都属一丘之貉,不守妇道的女人,在古代,早被沉猪笼了!不同的是,一个顶多有点儿厌恶,一个却让他产生了切肤之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人性的自私莫过于此。此刻的许可,是否也同自己一样?怀着一腔切肤之痛观看着另一场旁人的演出?人生如戏,看热闹看笑话的心态,很容易让人迷失自身扮演的角色。

4

远远的,冷丰看见一中年男子出现在扶梯口,四下张望了几下,没等服务员上前询问,用手指了指冷丰他们这桌。

或许因了个子太高的缘故,男子走起路来一前一后地耸动着,用洛城话来讲,就是典型的“筲箕背儿”。冷丰用眼神向高欣示意了一下,她转身一看,脸上一喜,立马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一边让开沙发里面的道儿,一边替中年男子接过外套和一个橘色的公文包。那份用心和体贴,讨好意味儿十足。

男子长相还算标致,就是鼻梁有些塌,耳垂太小,几乎没有。他看了冷丰一眼,脸上挤出一丝笑,说了句“你好”。高欣这才回过神来,替两人介绍着:

毕绍,一般人都叫他毕博士。

我表弟冷丰。在洛城外办,刚升上处长的宝座,外办最年轻的正处。

冷丰站起身,客气地同毕绍握了握手。

毕绍的手腕上戴着一款劳力士,对方比他整整高出了一个脑袋,估计得超过一米九了。后背略微有些佝偻,难怪走起路来有些前倾。

两人的手刚沾上,冷丰就感觉到一股细腻粘黏的湿润,像是正在出冷汗。心里不由嘀咕道,大冷天的,居然出汗?不知道对方是心虚还是体虚。看他耷拉着的眼袋,搞不好是肾亏,或者阳痿。一个不能人道的奸夫!想到这儿,冷丰上下打量了高欣一眼,嘴角撇出一抹坏笑。

毕绍迅速地抽回了手,坐下后,看了面前的玻璃杯里的大麦茶一眼,眉头轻轻地皱了皱。一旁的高欣立马伸手把玻璃杯挪开了,“我刚叫了鲜榨的芒果汁,昨天你说味道不错的那种。”

毕绍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一抹微笑。不知咋地,冷丰总觉得毕绍的笑很假,属于典型的皮笑肉不笑。能修炼到这种功力的人,早已没有了罩门,不管明枪还是暗箭,都很难伤其筋骨。

车停哪里了?

楼下。

还用挪吗?

不用吧,就是昨天停的那个车位。抽空买一个吧,免得费口舌。

行。今晚你喝点酒不?

毕绍没回答高欣,而是看了对面的冷丰一眼,问道:“喝点儿?”

担心血糖的问题,冷丰彻底戒酒了,冲毕绍歉意地笑了笑,摆了摆手。

“算了,他不喝,我陪你。叫他喝不喝,一会儿酒瘾上来,不用招呼,他自己就会嚷着喝了。”高欣对冷丰不喝酒似乎有些不满意,以为他故意拿捏,不给毕绍面子,略带赌气地冲毕绍说完,冲服务员要了两瓶无醇的洛城啤酒。

冷丰皱了皱眉头,高欣的话令他感到很不舒服,表亲间的贬损打趣很常见,但这副自以为很了解他的语气令他很反感。这也是希颜讨厌高欣的地方,她看不惯高欣总是一副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样子。

高欣用手轻轻地拉了拉毕绍的衣袖,毕绍便把手放到了桌子下面。桌子是由两张单人桌拼在一起的,中间露着一条细缝。从冷丰的角度看过去,桌面下的情景一目了然,他看见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副小年轻热恋期如胶似漆般的模样。丫丫个呸的,真应了那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冷丰有次跟一发小儿喝酒时,提起了高欣的事情,对方一听,抛出一个见怪不怪的表情,轻描淡写地撇了撇嘴,“这算个屁。比这更离谱的多的是,老外前些年爱玩的‘换妻俱乐部,现在在国内很火啊,深受那帮饱暖思淫欲玩腻了包二奶的暴发户小老板的青睐……”

一颗颗被物欲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心,无需修炼,就已经达到了麻木不仁的境界。这样的世道,还有什么稀奇事儿新鲜事儿能超出人们的意料呢?黑格尔说过,存在即合理。他要是活到现在,恐怕不会再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眼下,不但存在的合理了,连不存在的也被合理了。

“再说了,真有投怀送抱的艳遇,你会不吃到嘴的‘零食?说出来谁信?没搞成,只不过没有达到出轨的临爆点罢了,差点儿天时地利。”发小儿的反问让冷丰陷入了犹疑。这些年自己也并非全然没有过心动时刻,尤其是在接待那些热情似火的欧美女外宾时。难道真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之类的临爆点没合成,才没踏出那一步?越想心里越没底。

想起这段,冷丰心头对毕绍的厌恶情绪稍稍减轻了些。他不由得想起了千里外的那位正宗的表姐夫许可,至少还挂着合法的名头,那个老实巴交的电子工程师,要是知晓这一切会作何感想?他又能干啥呢?冷丰把目光瞥向了一旁的那棵长势正旺的发财树。是啊,发财,人人都想。真发了财,又有几人能享受财富带来的幸福呢?财富,似乎只属于旁观者的幸福。许可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服务员端上来一大扎淡黄色的液体,五升的玻璃容器,只剩下杯口浅浅的一道线没装满了。高欣伸手从服务员手上接过饮料,抢先给毕绍面前的杯子倒上。

毕绍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享受着高欣的伺候,嘴里不忘及时地拽上一句“Fresh mango juice”。听得冷丰一阵胃疼,恨不能一拳挥过去,砸掉丫两颗大门牙。他并非对外语过敏,只是一听到留过几天洋回国的海归动不动就中英夹杂地显摆,身心本能地出现应激反射,难受!

让他更难受的,高欣居然也跟着来了句“yes”,末了还冲冷丰骄傲地扬了扬眉毛说:“没办法,得抓紧恶补啊,要不移民出国立马会变成哑巴。将来你大山表侄要是娶个外国媳妇,咱更得好好学习外语,否则以后就没法沟通了,想带孙子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现在很多外国人都想到你们中国来,最好的机会都在这里,你看,我这个拿了绿卡的美国人,不也回来混饭吃了吗?要不哪里能碰到你呢,你还想着出去?”

“怎么?你怕带我出去见人吗?还是担心给你惹上麻烦?”

“你看你,说哪里去了?既然你想出国,我尽快帮你联系还不成?”毕绍伸手在高欣的大腿根儿上抚摸了几下,以示安慰,随后冲冷丰无奈地笑了笑,“女人,天生敏感的动物。”

高欣的脸上闪过一抹暧昧的神色,得瑟着耸了两下还算坚挺的乳房,不知道是真的保养得好,还是什么魔法乳罩之类的东西衬托出的功效。希颜就曾经买过一个,只要一戴上,C杯立马变成D杯,如果不取下来验货,很难看出破绽。

冷丰假装没看见,眼神飘向远处站立的服务员,示意上菜。他被毕绍那句“你们中国”气得胸闷。丫丫个呸的,林子大了,啥鸟儿都不缺。才出去几天,就忘了祖宗是谁!要不是表姐今天生日,大家初次见面,多少得给点儿面子,否则他早起身走了。这也是他为何一直对希颜想送孩子出国念书不太积极的原因之一,那么小的孩子,送到国外去干啥?自己又不像有些内心有鬼的官员,早早地在国外给自己留好了退路,把老婆孩子甚至三亲六戚悉数移民到国外,以防不测。一旦出事儿,只需要牺牲一个车,就能保住一大批的卒子。

高欣招手让服务员重新拿来菜单,让毕绍点菜。毕绍客气着不点,她也不再坚持,熟练地报出了几道菜名儿。

这顿饭,冷丰吃得很憋气,他并非心疼800块钱的餐费,以他现在的地位,8000块钱的餐费也不算事儿。而是从始至终,他都像在看一出演员们自得其乐的蹩脚戏。结完账,他没多作停留,跟两人草草告别后,径直开车离去了。

路上,希颜的电话打了过来:“孩子的事儿你到底管不管?上次来洛城的那位美国联邦教育部的副部长皮尔先生不是你亲自接待的吗?你给他打打招呼,咱家冷天不就可以到那边最好的学校念书了吗?”

像往常一样,冷丰没吱声。希颜根本不了解美国的教育机构,以为它们像国内的教育部门一样,很牛逼,随便个啥鸟人打声招呼,下面的学校都得当圣旨办。更何况冷丰根本不想把孩子送到国外念书。

“好,你不管,我自己弄!”见冷丰老半天没反应,希颜气哼哼地挂了电话。

5

一路上,冷丰都被高欣的事情困扰着。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冷丰对高欣是很佩服的。80年代初,一个僻远的小山村能考出个大学生,简直就是个奇迹,比过年还热闹。而高欣就是创造这个奇迹的人,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方圆十里八村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是女大学生。

开学离家时,几乎所有的亲朋友好都到姑妈家为高欣送行。比平日里娶媳妇儿嫁女儿还闹热。

连一向不爱走亲戚的冷丰也去了,父亲带着他跟哥哥一块儿去的。当时他刚满十岁,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小屁孩儿。步行了几十里山路,等走到姑妈家时,脚底都起泡了。

姑妈家当时虽然算不上富裕,但比起冷丰家来,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姑妈家至少有白米饭吃,还有漫山遍野的水果可以解馋。不过当时的水果也不值钱,顶多也就挑到场镇上,跟老乡换点儿鸡蛋、耗子药之类的东西。

记得那天的高欣除了一脸兴奋外,依然是以前那个朴素的乡村女孩儿,穿的衣服后肘上依然打着补丁。一点儿得瑟的苗头也看不出来。心灵手巧的姑妈把补丁绣成了一朵花,看上去顺眼多了。要不是陈旧的布料泄了底,咋一看,很难发现是一处补丁。

当晚的宴席开了整整30桌,分了三拨才散席。当年还没时兴啥谢师宴、摆学酒之类的玩意儿,这阵容很是壮观。当时的高欣,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身土气,可在冷丰的眼里,这位大表姐无疑是光彩照人的。

后来冷丰被干妈带到了教学质量稍好的外乡上学,等他再次见到高欣时,已是六年后。他当时已在念高中了。

那是记忆里最闷热的一个夏天,奶奶正靠在屋檐下的躺椅上打盹,过完80大寿后,她的身体就一天天蔫儿了下去。冷丰靠在奶奶身旁不远处的一棵杏树枝桠上,正挑着熟透的杏子吃着。

随着一声清脆的“外婆”响起,院坝边儿的梯坎边冒出一张漂亮的脸来,一个身穿浅紫色长裙的年轻女子笑吟吟地看着躺椅上的奶奶。冷丰站在树上,看见女人身后还站着一位身穿黑色西服、个子矮小的年轻男子,留着二八开的偏分头,戴着金丝眼镜,一副文静儒雅的派头。

奶奶明显地没有认出对方来,慈祥的笑容里流露出一丝尴尬,好一阵子,才试探着问道:“你是高欣?”奶奶八成是通过对方的穿着打扮猜的,在奶奶的儿孙里,当年能穿得如此周正的人,找不出第二个。

“是啊,外婆,你连我都认不出来啰?”高欣的话半是埋怨半是撒娇,说完冲身后的男子说道,“还不快点儿上来喊外婆!”

站在高欣身后的文雅男子,红着脸站到了高欣旁边,怯怯地说了声“外婆好”,随即没了言语。这是冷丰第一次见到许可,感觉他就像隔壁婶娘家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里的人物,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个表姐夫。

高欣跟许可只是在家里吃了顿午饭,菜都没夹几筷子,那样子似乎嫌弃农村的饭菜不干净,就告辞到了离冷丰家几里地的高欣的姑妈家去了。她的姑妈是大队妇女主任,家里住的是当时村里十分稀罕的小楼房。

那次匆忙的见面,害得奶奶很是感伤了一阵子,说好不容易见着最有出息的外孙女一面,结果屁股还没在板凳上坐热就走了。这也是高欣最后一次见外婆。

在冷丰的眼里,当时的高欣跟许可算是人上人了,反正,他没敢奢望这辈子能过上那样光鲜的城市生活。自己在班里的成绩一向中不溜秋的,能考上中专,这辈子不用在土里刨食,就算祖坟上冒青烟了。

高欣的事情,冷丰断续地听父亲提过。许可跟高欣同在一家电子研究所工作,都是从事电子精密仪器研发工作的。许可对高欣完全是一见钟情,起初心高气傲的高欣并没有看上儒雅的许可,一是嫌他个子矮小,二是觉得他缺乏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她看上的人,对方又都嫌弃她家里的负担太重。当年的城里人,最怕的就是讨个家在农村的媳妇儿,一大堆穷亲戚,一大堆没完没了鸡零狗碎的烦心事儿,往后的日子,就跟身后挂着无数只拖油瓶似的。

就这样耗了几年,高欣一直没有找到如意的对象,最终才选择许可这个家里殷实且不嫌她家庭拖累重的“后备胎”,而且这些年无论她相了多少次亲,对方一直死心塌地地守着她。往后的事实证明,许可一家对高欣可谓恩重如山,否则姑妈临终前也不至于那样纠结。

当时高欣下面还有两个正在念书的弟弟,自从跟许可结婚后,高欣的工资不但没有拿回家一分,连带许可挣的工资也搭进去不少。两个弟弟实在不争气,老大高猛念完初中后死活不再念书,老二高强好不容易念到高二,居然把校长女儿的肚子给搞大了,气得校长差点儿当场要了他的命,这书自然是念不下去了。

高欣只好把两个弟弟带到了云水,费了老大的劲才将两人弄进云水一家工厂。结果高猛没干两天就跟厂里一有夫之妇搅和在一起了,对方的老公喊上一彪人马要放他的血,云水自然又呆不住了。一个人跑到海南去打工,说是那边儿机会多。结果没过多久,就因盗窃汽车被抓了个现行。

高欣数次前往海南妄图搭救高猛,不但身心俱疲,还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连同公婆的养老钱都贡献了出来。最后,高猛还是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出来后又四处游荡了几年,每次打电话给高欣,除了要钱,就是又闯了什么祸,不会有别的。在最后一次找高欣索要5000块钱后,一个大活人,突然人间蒸发了。从此,生死不知,再也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消息。有人说他偷渡到了国外,发了大财;有人说他偷人家老婆被人活埋了;还有人说他偷东西时摔死了……反正,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跟哥哥相比,高强稍微安分点儿,但也不是啥省油的灯。在厂里干了一年后,死活要自己出来当老板。磨得高欣实在没法了,倾家荡产给他在云水的闹市区开了家火锅店,干了不到半年,觉得餐饮这活儿不是人干的,成天起早贪黑在血汗里捞几个辛苦钱。不愿意干了,把火锅店交给一个招来的领班管理,自己成天跟一帮网友四处唱歌跳舞打桌球。一年后,火锅店血本无归,气得高欣整整两个月没同这个宝贝弟弟说话。

气归气,总不能白白养着个大老爷们儿呀。尽管许可一家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抱怨过,甚至在高欣面前都没提过投资惨败的事儿,但素来心高气傲的她却很难跨过自己这道坎儿,她不能装作啥事儿都没发生。

90年代初,线切割生意在内地才刚刚兴起,加上研究所里时不时地会有些外包的业务,高欣决定开一家线切割作坊,亲自打理,让高强在作坊里帮忙。线切割生意的投资虽然不大,但对于早已经被抽空了家底的许家而言,几万块钱无异是个天文数字。高欣四处借钱,依然还差三万多块。最后还是许可的父亲找了昔年的老战友帮忙,才帮儿媳妇凑足了这笔钱。

线切割作坊开工后,有了高欣的亲自打理,加上当时云水做线切割生意的人很少,业务逐渐多了起来。赚了点儿钱后,高欣原本想先把许可父母的钱还了,但许可的父母知道儿媳妇有个心愿,就是把年迈的父母接到身边来一起生活,便主动提议先买套房子,把她的父母接到云水来一起生活。

就这样,冷丰的姑妈姑父卖了老家的房子,到云水跟自己的儿女团聚了。在很多事情上,许可对岳父岳母的好,远远超过对自己的亲身父母,比如日常的嘘寒问暖、吃东吃西的,甚至连出差带回来的礼物,给岳父岳母的档次都明显高于给自己父母的,所谓爱屋及乌,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好日子没过多久,研究所研发的产品因市场萎缩,工作人员的工资待遇全面下滑,最严重的时候,每月仅能领取最低生活保障。要不是有线切割生意补贴家用,一家老小的生活都成困难。

国企改革的大势所趋,逼着心眼儿灵活的高欣开始琢磨新的出路。她根据自己的特长,先后向几家效益不错的国有大型电子通讯企业投去了简历,但都石沉大海。最惨的一次,居然被自己最好的朋友骗到武汉去做传销,要不是醒悟得快,好不容易积蓄的一点儿家产,恐怕又得再次打水漂。

黑暗的尽头不一定就是光明,但喝水塞牙的人也有否极泰来得时候。正当高欣心灰意冷之际,在一次大学同学聚会上,一位自己已经创业成功的同学给她透露了一个消息,说在云水IT界数一数二的天云公司正在挖人,如果她愿意,他可以牵个线。在传呼台小姐流行的岁月,IT通讯业的暴利可想而知,连买个大哥大光入网费就得两三千。这消息,无疑给了置身黑暗中的高欣一线亮光。

三个月后,高欣在所里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正式到天云公司上班了,主要负责市场业务推广。有了一帮IT精英的同学相助,她的业务自然是做得风生水起,两年下来,不但成了公司高层,还借公司上市之机,一跃成为腰缠百万的富婆。

这期间,除了隔三差五的正常出差外,即便人在云水,高欣成天也是跟一帮风光无限的大老板黏糊在一起,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好不容易回趟家,吃顿饭后转身又走了。

许可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但他对高欣从无怨言。以至到了后来,连岳父岳母都看不过去了,几次三番地劝说,高欣每月才回家住一两晚上。

再后来,高欣借口孩子上学方便,干脆在云水新城买了套房,这下更有了不回家的理由。

有时候许可周末过去,也很少见到高欣。其实从此时开始,许可在高欣的眼里,已经连摆设的地位都没有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情爱的领域亦然,一旦过了热恋期,表现更加露骨。

触觉敏锐的高欣还把握住了中国房地产市场的脉搏,开始炒房,在云水、洛城、深圳,甚至三亚都添置了房产。几番折腾下来,又赚了个杯满钵溢。

冷丰常听人说升官发财靠运气,最近几年接连发生在身边的事情,让他对此越来越怀疑,一如当年遇到股市牛市的那拨人,只要你有本钱,随便买支垃圾股,都能赚到数钱都手软。其实高欣对房地产业并无多少了解,只是觉得购买不动产比存钱到银行吃利息强,却遇到了房地产最兴盛的泡沫期,该她发这笔财。

这期间,甭提财大气粗牛逼哄哄的温州炒房团、太太炒房团,只要有点儿小本钱的人,随便在哪里买套房子,转手就能获取一笔丰厚的利润。

高欣托人给高强介绍了一个邻市来云水打工的打工妹,眉清目秀,甚是水灵。对方原本是看不上轻浮贪玩儿的高强的,但她明白,有了高欣这么个姐姐做后盾意味着什么。越质朴的女人,越能一眼望穿生活的迷雾,对自己下手也越狠。因此,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

婚后不久,高欣就把弟媳从臭气熏天的生产劣质火腿肠的小黑工厂解放了出来,安排进了云水最大的电子商城做文员,还出首付款帮他们在主城区按揭了一套百多平方米的商品房,两人只需要按月还月供就行。周转不灵时,她还倒贴按揭款给他们。一切,都在按着高欣心悦的方向顺利地发展着。

高强结婚一年后,媳妇儿就替他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高兴得一家人成天都乐呵呵的,见谁都跟喝了笑和尚尿似的。但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后,孩子不单不会讲话、成天痴痴呆呆不说,动不动还会对人又抓又咬。

高强两口子这才慌了神,带着孩子看遍了全国的大小医院,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吃遍了求神拜佛来的各种神奇偏方,也不见丝毫效果。送到智障学校吧,一是对方不愿意收这种有暴力倾向的孩子,二来爹妈终究有些舍不得,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只好放在家里养着。这可苦了冷丰的姑妈,80多岁的人了,成天被这么个外孙折磨着。随着年纪的增长,孩子的力气也越来越大,时不时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先后请了几个保姆,都是刚刚干完一天半天,连工钱都不要就坚决走人了。

除了摊上个智障侄儿,让高欣感到搓火外,她自己的生活也并非全无遗憾,而且这遗憾随着青春的逝去、财富的积累、视野的开阔正急剧地扩大,憋闷、委屈、烦躁,无处发泄,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这个遗憾,就是丈夫许可,“跟他在一起,连左手摸右手的感觉都没有,一个字:烦!”

这些年,许可对高欣的态度,没有因她家过去没完没了的麻烦而厌弃,也没有因高欣近年的富贵发达而兴奋,他按部就班地上下班,调教孩子,陪伴双方的父母。就连高欣试探着提出离婚,他都没有过激的反应,用无限深情的眼神瞟了高欣一眼,闷闷地哀叹一声,蔫儿吧唧地说道:“离就离呗,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这种无限包容的姿态,让高欣无懈可击,凌厉的刀锋无处可向,最后只能是反卷回来砍在自己的身上,形成一道无法治愈的内伤,还无处述说。小小的云水,城东有人放屁,城西就能闻到,虽然唾沫星子砸不死人,但她不得不顾虑自己父母的感受,容不下她有旁的心思和想法。

至少高欣在明面上不敢有啥行动,但一个常年在外的女人,又正处在如狼似虎的年纪,想干点儿啥和干了些啥,恐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但这样偷偷摸摸的小插曲,明显不能满足高欣的需求。她无时无刻不在瞪大眼珠子,寻觅着一切可能的机会,以弥补自己的心头之憾。

直到天云公司云水分公司出现了危机,可能烧到高欣进而连累总部,她不得不离开云水,调到洛城总部上班。这场危机不但没有难倒高欣,反而给了她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

6

到了洛城的高欣如鱼得水,很快过起了阳光灿烂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到了洛城,这辈子才算活过来了”。中年女人的第二春,一如火上浇油。其实她不说冷丰也知道,两人聚会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每次见面,高欣总是一副春风满面的全新打扮,涂脂抹粉,身上跟倒了整瓶香水似的,搞得他每次都喷嚏连连。

再说了,高欣想让冷丰分享的事情,无论是当面闲聊、通电话,还是在QQ、MSN上,总会一股脑地倒给他。一个找不到分享成功对象的人,比失败者更焦躁难安。人人自危、人人自保、人心被关进了密封舱的时代,“推心置腹”就成了最昂贵的奢侈品。所谓高处不胜寒,或许这也是近年不断出现高官巨富抑郁自杀的主要原因吧。

硬巴的现实往往都是一锤定音,快刀斩乱麻,没有文艺小说或泡沫剧里那么多的弯弯绕。高欣跟许可是何时办理的离婚手续,冷丰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高欣在办理手续前,曾跟儿子许大山认真谈过一次话,问他对父母离婚的看法。

90后孩子,对父母离异早已经司空见惯,大山的回答很简单,却等于给高欣打开了最后一道虚掩的大门,“我们班同学的父母基本上都离婚了,你想离就离呗。”

更何况,物欲横流的当下,孩子打小开始就对两件事情最上心:坑爹,拼爹。亲爹拼不过人时,便四处找寻臂膀硬的干爹。像毕绍这样的后爹,资本远远超过干爹。再说,他没有女同学的那份性感妖娆或千娇百媚,想要傍个像样的干爹很难。自己那个老实巴交的亲爹,不用拼,就已经败下阵来了。更何况在他的心目中,母亲的形象素来高大,做啥都是有套头有路数的,大山找不到反对高欣跟毕绍在一起的理由。

高欣跟许可办理离婚手续前有约定:两人离婚的事情不准告诉双方的父母,在云水还是继续维持着一个完整的家的外壳儿。直到一方另娶或另嫁,万一逢年过节不得不团聚,分房睡就是了。

高欣可以对许可不满意,但她找不到公公婆婆的不是,从某方面讲,没有这两位善良的老人不计成本的相助,就不会有她和家人如今的好日子。因此,她不得不顾及两位老人的感受。

说实话,眼下的两人,即便躺在同一张床上,也只有许可一个人还有点儿蠢蠢欲动的感觉。如果一切照此发展,高欣这辈子算是拥有了心想事成的人生,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他们俩的协议里,还有一项不便为外人道的条款,尽管高欣心有犹疑,还是答应了。

办手续的时候,许可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高欣这些年的言行变化,明言暗示,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等到领完离婚证,尤其是夜里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想起往日种种,点点滴滴,裂开的伤口才开始咕咕淌血……并非对高欣还有啥留恋,而是对那段过去的岁月、那段情感,还有这些年自己的付出。以至于酒后失言,被冷丰的姑妈听见了。

其实那天是高欣跟许可履行离婚协议最后一条口头条款的日子。高欣回了云水,只是没有回家看望母亲。

许可早早地在云水大酒店开了间房,高欣进屋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他为所欲为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把高欣“办”了。完事儿后,高欣表情复杂地直接开车回了洛城,而许可却约了一发小儿喝酒。

咋样?感觉如何?

没什么意思。跟往常差不多。丫丫个呸的,她倒好像来了感觉。

靠!你丫甭骗人了,看你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一准儿很满足吧?真有你的,居然想出如此变态的损招。正常人,谁想的出来啊!

就允许别人乱来,就不许咱找补?何况原本就是自己的东西。

想找补,干嘛不真找个新的试试?你们研究所那位新来的女博士不是对你很有感觉吗?

人家又没对不起我,干嘛去祸害人?妈的,我越来越觉得做爱这码事儿,就是一心理作用。从生理的角度,跟谁还不都一样!

呵呵……我看你这婚是离对了,这不,刚离就猛然开窍了。男欢女爱,靠的就是个感觉。你看,没离婚时你一点儿都不觉得。高欣这一离婚成了别人的女人,再办起事儿来感觉立马就不一样了。

你丫说得一套一套的,看得这么透,干嘛还离?

不是我要离,是她坚持。看上了别的男人。

离都离了,你还跟人纠缠不清?有意思吗?丫丫个呸的,这年头,不离婚就跟不正常似的。

唉……你不知道,是她一直缠着我。现在那男的,喝完酒就打她,老后悔了,才想起我的好来。算了,不说了,喝酒……

嗯……干……

两人的这顿酒,从正午一直喝到了日落西山。许可被发小儿送回家时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把离婚的事情悉数抖搂了出来,这才被父母听见,继而向亲家求证,这事儿才彻底暴露。

其实许可心里并没有多难受,郁闷憋屈的成分居多。毕竟,那是一段相守了整整20年的情感生活啊。即便是块千年寒冰,也该被捂热融化了。

高欣不但没有被融化,反而更加坚挺地开始了新生活。

7

冷丰是在办完姑妈的丧事三天后回到洛城的,他送父母回云水老家并陪伴了他们两天。尤其是父亲,打小就跟姑妈感情好,这次受到的打击很大,短短几天,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儿。

一切都如最初预料的一般,没了姑妈这根线,冷丰跟高欣的联系更少了。尤其是冷丰的父亲,对自己这个能干的外甥女向来颇有怨言,逢年过节连电话里问候一句也没有,更甭提上门去拜访了,加上这次还活生生地把自己最在意的姐姐气死了。在冷丰临走前,父亲下了道不软不硬的指令给他:“以后少跟高欣这种人来往,没良心的人,不是啥好东西!”

冷丰用鼻音应了声,其实不用父亲叮嘱,他也很少主动跟高欣联系,但高欣毕竟是自己的表姐,真要有事儿找自己,也不能装着不认识。

就在冷丰回到洛城的第二天,大清早,他的办公室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如有人在洛城问起谁是皮蛋,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生他的老娘,他自己,剩下一个就是冷丰。但若有人提起刨祖坟调查公司,提起后道科技产业集团掌门人、洛城十大杰出青年后道,不知道的人恐怕会更少。

“这年头,谁没点儿乱七八糟的事儿?没有比干这一行更有前途的了。还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说给自己听听可以,千万别当真,不信你明天去餐馆找份洗盘子的活儿干干,看有谁会请你?你也别灰心,跟着SB干,不如带着SB干。眼下这世道,牛逼的人都只给自己打工……”这是十年前皮蛋刚从劳改农场出来时,冷丰对他说过的一席话。

十年后,后道科技产业集团成了洛城排名前五的大型民营企业,眼下正在筹备上市。关于孤儿皮蛋是如何变成后道、又是如何被抓去劳教的,还有他跟冷丰之间的关系,除了他们彼此,恐怕再没人知道。

皮蛋把一大堆照片跟两张DVD盘放到了冷丰面前,甩下句“你自己先看看吧,我不好判断。想咋办,我等你消息”,转身走了。

照片很清晰,一看就是专业人士的手笔。商场、酒吧、公园、电影院、餐厅、公厕外……各种场所都有,画面上始终只有两个人:希颜跟一个额头高秃的青年,咋一看,跟冷丰有几分神似,只是右脸上多了颗痣。两人神态亲昵。

冷丰起身锁上办公室门后,把卡插进了读卡器里,很快,镜头里便出现了酒店房间的情景,两人并肩站在窗前,对话很清楚:

孩子真要到那边儿上学,你得多费点儿心。

你就放心吧,我当自己的孩子带还不成?

那倒不用,只是有啥急事儿时担心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帮忙跑跑。

包我身上,保证比我自己儿子出事儿还跑得快。

去你的……

男人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搭在女人的后腰上摸索着。女人扭开了臀部,朝一旁侧了侧身。男人似乎不甘心,将双手按压在女人的肩头:“咱俩谁跟谁啊?还生分上了?这次回来你咋这样对我呢?唉……”

“别这样,你我都是有家室的人,再提过去那些事儿还有啥意思呢……不要这样……”女人半推半就地扭了扭身子。

男人见状,猛地贴上前,一把抱住了女人,推搡着压倒在床上……看到这里,一股热血上喷,冷丰的脑子一蒙,一屁股跌坐在旋转椅上。

意料中的事情,一旦真实发生,并非人人都能承受。耻辱,天生是点燃纯爷们儿热血的引线。

第二天晚上,黑着脸的冷丰打开家门时,意外发现希颜居然一声不响地从省城回来了。见到冷丰,脸上立马流露出惊喜,不顾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儿子冷天在场,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张嘴凑了上去。

冷丰冷冷地推开希颜,跟儿子点头打了声招呼,让他收拾东西到干妈家住几天。冷天一听去干妈家,高兴得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满脸狐疑的希颜还没从冷丰的冷拒尴尬中返过神来,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冷天抱着书包从卧室里跑了出来。冷丰打开门,把他交到了早已站在门外的一男一女,让他们带着冷天去他干妈家。随后示意希颜进书房谈事儿。

第二天一大早,眼里充满绝望、不甘、委屈的希颜,跟冷丰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冷丰除了留下儿子冷天外,将存款、金银首饰、房子、车子悉数给了希颜。在离婚的当天,希颜的身影就从洛城消失了,去了哪里,没人知晓,也没人关心。

一周后,省城一家酒店门前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据说是一归国华侨调戏一过路女孩子,被路见不平的人打掉了下巴,连带断了三根肋骨,还有网民留言说亲眼看见那男的关键部位也被废了。有认识冷丰的人看见了当天的新闻,说那个被打的人长得很像他。要不是见他好端端的没事儿,还以为真的就是他呢。

半年后,有人在云水后道集团开设的一家私人精神病院里见到了一个长得很像希颜的女人,嘴里成天不断地念叨着那句“是他强迫我的,还我儿子……”

有看护私下里议论,说那女的被人骗去搞传销,败掉了所有家产,好几百万呢,最后连人都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8

深夜,冷天到干妈家住了,冷丰正迷迷糊糊地听着电视节目。他有开着电视睡觉的习惯,要是周边没点儿响动,多晚多累都无法入睡。后道说他是亏心事儿做多了,心虚、怕鬼。

冷丰自己心里雪亮,他这习惯跟鬼扯不上关系。一个睡着了灵魂还在四处游荡的人,搞不好鬼还怕他呢。再说了,讲到做亏心事,后道还不早被鬼给吓死了!即便不被吓死,在家开个阎罗殿都绰绰有余了。

睡不踏实的原因,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一直困扰着他,就是云水精神病院里的那个长得像希颜的女人。他甚至有些埋怨皮蛋,干嘛要告诉他这个消息?把他刚刚平息的心潮再次搅和得巨浪滔天。当初他把一切给了她,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个女人彻底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

爱有多重,恨就有多深,可一旦恨的对象委顿、凄凉时,被仇恨密封的善意便开始咕咕冒泡,于心不忍而心魂难安。这,就是善良和邪恶最大的区别吧。当个落井下石的坏人,非大奸大恶之徒很难做到。或许皮蛋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毕竟,冷天的身上依然流淌着希颜的血。而且皮蛋认为希颜见到冷天,或许病情能减轻甚至痊愈。他们院里有不少案例,就因亲人的细心陪护,病人最后竟不药而愈,某天醒来彻底好了,就跟做了个梦似的。

其实,真正打动冷丰的,还是皮蛋临走前的那句话:“学会原谅,你才会变得更坚强更无敌,日子才会过得更轻松。”或许,这正是在生活最底层的泥水中打滚的皮蛋,走到今天这般成功的奥妙吧。皮蛋的变化让冷丰想起了大学时哲学系的一位教授在课堂上说过的一句话:深刻,从来都不是从书本上读来的,它来自生活。

把希颜接回家,冷丰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再说家里养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也不现实。但起码可以听从皮蛋的建议,把她转到洛城,让冷天有时间去看看她。在离家不远的天湖边上,就有一家精神病院。

正琢磨间,电话突然响了,冷丰嘀咕着谁这么没规矩,深更半夜打电话,而且是个陌生号码,原本不准备接听,可对方没完没了,只好接听,竟然是高欣打来的。

睡了吗?

嗯,正迷糊着呢。

大山的手续总算办完了。

还顺利吧?

电话那头沉默着,鼻息响亮,隐隐有抽泣的声音。冷丰的睡意打消了不少,出啥事儿了?

没事儿,有点儿感冒。

有事儿你就说。

你那里方便吗?

现在?

嗯,我就在你家楼下。

这会儿?那上来吧。

……

开门的那一刹,冷丰被吓了一跳。数月前还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高欣,此刻头发蓬松、眼眶深陷、面容憔悴、形销骨立,整个人完全脱了形。

冷丰赶紧将高欣让进门,转身倒了杯开水给她。高欣跌坐在沙发里,眼神散漫,双手紧紧地握着水杯。

毕竟血脉相连,见着高欣这副模样,冷丰着急地问道:“到底出啥事儿了?”

高欣的眼眶突然蓄满了泪水,顷刻间,决堤般滚滚而下……

冷丰取走高欣手上的纸杯,把茶几上的抽纸递了过去,然后无声地陪伴着一个崩溃中的中年女人。

或许是哭累了,或许是感觉有些不好意思,高欣掐着鼻子,用力地秃噜了两声后,断断续续地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毕绍一直鼓捣高欣到海外投资,一来海外投资的收益比较可观,比如到美国苏必利尔湖区一带投资铁矿,简直就是一本万利,而且他在那边儿有现成的关系;二来将来大山出国留学时,她也可以在当地有份事业,替大山奠定基础,就不用背着海归的壳儿回国扎堆儿四处求职了。高欣一心想过把抱洋孙子当洋奶奶的瘾,哪里经受得住当美国老板的诱惑,更何况毕绍还承诺,只要一到美国,他们俩就立马结婚。

于是,除了留下洛城的一套住房外,高欣急急忙忙地将其他的家产悉数变现,总数竟然高达2000多万元。毕绍打着替大山考察大学的名号,带着高高兴兴办理了离职手续的高欣去了美国。

两人在考察了几所美国大学后,还真去了苏必利尔湖区的一家大型铁矿场。忙碌的现场,加上一大堆证件资料和每年高达30%的收益率,令高欣热血沸腾。为保险上进心见,她还专门上网到美国矿产资源管理局查看了这家矿场的资料,跟现场看到的完全一致,于是毫不犹豫地就把全部身家砸了进去。

毕绍砸得更多,一张2000万美金的支票,算是给两人赴美考察投资之旅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毕绍因公司有急事需要处理,没有跟高欣在美国当地注册结婚,也没有跟她一道回国,说等他忙完后,会给她一个大惊喜。

回国后的高欣突然失去了毕绍的消息,电话不通,MSN掉线,打电话到他的公司询问,方知毕绍在带她去美国前夕,就因合约到期而结束了在该公司的任职。心里隐隐不安的高欣,拨打矿场的电话,已停机!打到美国矿产资源管理局询问,对方给出的答案让她彻底崩溃:该矿场因未通过安全生产检查,早于去年就被勒令停产了。高欣之前查询过资料的那家网站,也无法登陆了。

毕绍玩了一招并不鲜见的金蝉脱壳,找一帮群众演员导演了一场戏,高欣的2000多万元就被他悉数卷走了。更令高欣崩溃的是,当她再次去美国打探毕绍的消息时,才知道毕绍拥有美国绿卡不假,但他压根儿就没跟妻子离婚。只因金融危机令他的投资公司血本无归,才回国找了份工作养家糊口。没料到却碰到了高欣这个冤大头,主动献身不说,还赔上了全部家当。

高欣当即报了案,但警察十分明确地告诉他,甭说现在找不到毕绍本人,即便找到他,以现有的口头证据,在美国也无法起诉他。钱是高欣主动交给另外一帮人的,跟毕绍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更何况,当初忽悠她投资的那帮人,现在连人影都找不到。

高欣连死的心都有了,但她却不能死,大山还在国内眼巴巴等着她给办理出国手续呢。痛不欲生的高欣强颜欢笑地回到国内,把洛城仅有的那套房子卖了,替大山办理了出国手续。天一亮,连停在楼下的那辆宝马车也得易主,否则,她连个落脚点都找不到。

看着眼前的高欣,冷丰有些置身梦境的感觉,像是在看一场近在咫尺的现实剧,“你有什么打算?”

高欣吸了吸鼻子,满脸痛苦地摇了摇头,“大山的事了后,我也没啥好牵挂的了,这辈子,活得够够的了!”

今晚你先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天大的事儿,咱们明天一起想法子解决,总会有办法的。大山的事儿,你就放心吧,不还有他的父亲许可吗?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先回云水找他想想办法。

高欣满眼哀怜地望了冷丰一眼,点了点头。

看着高欣在客房睡下后,冷丰回到自己的房间,左思右想,无法安睡。同情有之,一个好不容易从泥坑里挣扎着站到成功高台上的女人,转瞬间却在寻找真爱的路上被骗得身无分文。担心有之,无论情感,还是钱财,向来骄傲的高欣,能挺过去吗?害怕有之,她真要想不开,在自己家里弄出点儿啥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冷丰越想越闹心,即使采用了以前百试百灵的“猪拱土”的姿势,都无法安睡。顾不得时间有多晚,从电话簿上找到许可的号码,拿起电话拨了过去,接电话的居然是个女的,睡意十足呵欠连天,声音听上去还挺年轻:哪位?

我是冷丰,许可在吗?

哦!许可经常提起你。今天是他上任所长的第一天,开了整天的会,晚上庆祝会上喝了不少酒,太累了,这会儿睡着了。你有急事儿吗?要不我去叫醒他?

不用了,你是?

我是钱多多,跟许可是同事。他没跟你提起过?上个月我们刚领了结婚证。你回云水时别忘到家里来做客哦……

冷丰搁下电话,愣在原地。风水轮流转,再倒霉的蚂蚱也有几天蹦跶。姑妈临死前的话,又开始回荡在耳边:作吧,钱眼儿里还能养活良心?良心都死了,还能过好日子?这世上,能找到后悔药?

接连三问,是至理,还是咒语?

窗外,黑黝黝的夜色阴森地笼罩着大地。孤悬天边的启明星散发出阵阵清冷的光晕,却让人感到莫名的温暖。冷丰很清楚自己的性格,或许今生都无法原谅希颜,但为了冷天,至少可以不再怀恨。

高欣还没缓过劲儿来,冷丰无法离开前往云水接人,他只好给皮蛋发了条短信。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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