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

2016-07-13 06:27韩秀媛
飞天 2016年7期
关键词:全能樱桃

韩秀媛

西茉纳,你爱死叶上的步履声吗?

——果尔蒙

苏畅在工作手册上记下了紫发女孩提供的手机号码,并在后四位“0214”下画上横线,拿笔尖戳着那串数字。这串号码的前七位数字比较乱,后四位组成一个特殊的日子:2月14日,是西方的情人节,也是女朋友艾丽的生日。苏畅转身来到另外一个办公室,拿起手机拨打那个号码,蜂音在嘟嘟地回响,无人接听。

坐在苏畅对面的紫发女孩已经不那么紧张了,语气和神色都恢复了平静。在苏畅低头记录时,女孩不停地打量他。苏畅已经习惯这种偷瞄了。用他朋友的话来讲,英俊的男人养女人的眼。

紫发女孩是报案人,她有些忧心忡忡,她的搭档已经消失三天了。那几天,正赶上秋季服装换季高峰,服装批发摊位业务量比往常增加了几倍,她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腰快累断,还是卖丢了一包裤子,被老板扣了半个月的工资。紫发女孩有些懊恼她的搭档,在一起工作三年了,无话不谈,无事不晓,连对方的生理期都一清二楚,怎么突然这么不讲究,来了个不辞而别?

不过紫发女孩是有些文化的,大概看过福尔摩斯探案之类的书,仿佛觉察到搭档莫名消失的背后一定暗藏着蹊跷,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疑虑:还差两天老板就给发工资了,搭档新买的打折毛呢大衣还挂在库房,手机充电器和一些化妆品、小物件没有拿走,一切都表明,搭档的离开很突然。最奇怪的是,搭档的电话竟然是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女人接的,还告诉她,压根不认识她找的那个人、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之类的话。她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紫发女孩用探询的眼神看着苏畅,等待警察的解答。苏畅记住他师傅的话,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不向当事人发表任何推断之辞。他按照接警程序,记下了失踪女人的体貌特征,又问了一些需要掌握的情况。这几年报人口失踪事件不在少数,有被拐的、被绑架的,也有出走的。出走的人多数与感情有关,和钱有关。

送走了紫发女孩,苏畅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刚好四点三十分,时间还早。这只精确得不差一秒的卡地亚蓝气球手表,在金色的夕阳下反射出深沉而高贵的光。还来得及。一想到要到曲溪镇蹲守,便有了莫名的小兴奋。手在空中一挥,“叭”地打个指响,来个潇洒的转身。

苏畅走进值班室,换上淡粉色细格衬衫、藏蓝色休闲西装、黑色磨砂休闲皮鞋。他迈开长腿,噔噔噔地跑下楼梯,转个急弯,在刑警大队门口的警容镜前刹住了脚。他凑近镜子,仔仔细细端详着镜子中那张年轻而冷峻的脸,叉开手指抹一抹自己的寸头,并侧转身子照了照全身。

探长刘全能胳膊下夹着一只小手包,挺着圆滚滚的肚腩推门进来,看到苏畅在镜前扭着身子便打趣说:“小苏打扮这么精神,去和美女约会吗?”

苏畅将手中的车钥匙旋了一个圈说:“正因为没时间约会,我才混成了大龄老青年。师傅忘了吗?今天轮到我去曲溪镇蹲坑啊!”

刘全能仰着脸,笑呵呵地打量着帅气的徒弟,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认为啊,二十八岁还是孩子。你看我这奔五的人了,心理年龄才三十岁嘛!注意安全啊!”

苏畅嘻嘻哈哈地应答道:“知道啦,师傅!不过,今天应该比较好玩,等回来再向您汇报啊!”

苏畅第一次开刑警队的捷达车、有些不太习惯。他侧着身子把两条长腿塞进驾驶室,向后调了调座椅,下意识地摸了摸变速杆。打了两次油门,车子才慢吞吞地发动起来,轰轰作响,仿佛随时有抛锚的危险。这部车大概用了五六年了吧,里程表上显示将近三十万公里。车子有些脏,工作台上落了一层灰尘。他有些想念他那辆流淌着纯正英伦血统、霸气舒适的路虎汽车了。

苏畅拨动变速杆,挂了几个档位都没找到倒车档。他没好意思问同事,拨通父亲司机的电话后,才晓得这种车子要按下变速杆向前拨才能挂上倒车档。车子向后猛蹿了一下,在院子里急促地划了一个弧线,驶出公安局大门,沿着林阴大道向曲溪镇方向驶去。

苏畅一推开曲溪镇派出所的铝合金玻璃门,就听到户籍大厅传来吵闹声。

户籍内勤戴珏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制式警服,站在服务台里,白皙的小脸涨成粉红,沙宣式黑色短发也随着手和头的摆动而乱颤。站在她对面的矮个男人冲她喊叫着,将手中的户口本啪啪地摔在乳白色的大理石台面上,一副要跳到里面揪住对方衣领兴师问罪的样子。

苏畅走过去一看,竟然这么巧,是他的眼线拐六。苏畅把脸一沉,将拐六拽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她是新来的内勤,可能不太熟悉业务,有话好好说哈,大老爷们儿别跟小姑娘急头酸脸的!”

拐六看到苏畅,语气立即软了下来,向苏畅抱着拳嬉皮笑脸地说:“你看,苏警官,派出所把我外甥的名字打错了,我让她直接改过来,她却跟我要这证明那手续的。这不,我正跟她掰扯这事呢。”

苏畅说:“公安机关改名字是有章可循的,需要佐证材料。佐证你懂吗?就像你给人刻公章,不见公安局的介绍信,你敢随便刻吗?”拐六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浑身沾满尘土的高个子男人被两个警察反剪着胳膊、蒙着脸,踉踉跄跄地撞门而入。苏畅和拐六急忙向后退了两步,让出通道。苏畅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衣襟上有一大片深紫色的血迹,想必又是一起不太省心的案子。

苏畅的晚饭是在派出所的小食堂解决的。值班民警正在审讯那个嫌犯,饭桌上只有苏畅和戴珏两个人。苏畅故意坐在戴珏的对面,以便能更仔细地看她。做饭的大婶手里拿着块抹布,瞧瞧苏畅,又看看戴珏,抿着嘴直乐。

晚餐挺丰盛,一盆小鸡炖蘑菇,一盘黑白菜,一盘凉菜。苏畅给戴珏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戴珏忙摆手说吃不下一碗,拨出小半碗。

苏畅心想,难怪身材那么苗条,吃得太少。

戴珏好像猜出苏畅的心思,翘了翘嘴角,略带忧郁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轻柔地说:“我啊,原来一百三十多斤呢,你能看出来吗?”

苏畅放下饭碗向前探着脖子调侃地问:“怎么,你男朋友嫌你胖啊?”

戴珏脸一红,不置可否,埋下头往嘴里填饭。

气氛稍稍有些尴尬。过了几分钟,戴珏抬起头来,夹起一块鸡腿肉放在苏畅碗中说:“谢谢你替我解了围,有机会请你吃饭。”

苏畅盯着戴珏拿筷子的几根粉白的手指,还想找些聊天的话题,戴珏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放下碗筷,接起电话,快步走出食堂,没再回来。

餐厅里空荡荡的,苏畅有些失落,往米饭里倒了些鸡汤,几口扒拉完一碗饭。他走到戴珏宿舍门前,抬起手刚要敲门,隐隐约约听到房间里面传来抽泣声。

立秋后,太阳往西一沉,凉风便卷落半黄的树叶,有了些许凄凉的味道。

吴启发看看手机,差五分钟五点。他猛踩油门,屁股下的蓝色嘉菱摩托车便突突的喘着粗气,一路画着S形,在汽车的缝隙中灵活地穿行。

没用上五分钟,吴启发便来到银月亮服装批发商场门前。他支起摩托车,摘下头盔,把墨镜掀到头顶,叼起一根香烟,和那些拉脚的摩的司机一样,蹲在马路牙子上玩起手机。

一个拎着两只花布兜子的女人低头问:“哎,到不到平安门?”吴启发弹了弹烟灰,告诉她,不走。一个肩上扛着大袋子的小伙歪着脑袋问他走不走?吴启发头都没抬便告诉他,不走!

五点整,商场下班的铃声准时响起。顾客和营业员混杂在一起,伴着《回家》的萨克斯曲从商场里涌出。吴启发忽地站立起来,用脚掌碾灭烟头,紧盯着那群男男女女。

一个穿着红风衣、背着黑色小挎包的年轻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火红的风衣伴着她轻快的脚步,像一团明艳的火苗在人群中跳跃。吴启发眼睛一亮,急忙按了几下喇叭。红风衣听到了,款款地向他走来。

红风衣撩起风衣下摆,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吴启发扭过头殷勤地问:“回家是吧?”女人“嗯”了一声,两只手捏住吴启发的外衣。

吴启发精神抖擞,腰板挺直,轻踩油门,顶着如血的残阳,汇入滚滚车流中,缓缓地向西驶远。女人金黄色的长发和火红的风衣在暮风中飘扬起来。

那天清晨,吴启发又独自来到江边。他在江沿上刚刚坐稳,便看见女儿光着脚丫,从江边向他缓缓走来。

女儿长高了,也胖了,已经出落成亭亭的少女。只是天已经凉了,她还穿着临走时穿的那件白色坎袖连衣裙。裙子明显的瘦短了,紧裹在身上,裙边儿刚能遮住屁股,滴着水珠。她的头发还是那么细软,湿漉漉的,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垂在肩头。

女儿伸出苍白的双臂,哀怨地说:“爸爸,抱抱我,我冷。爸爸,我带你走!”

吴启发惊恐地站起来,推开那双冰冷的小手,向后倒退着,摇晃着双手:“不!你快走吧!“女儿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一阵,转身走入雾中,消失了。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江水拍打着堤岸,冰冷的,一下,又一下。

吴启发隐约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嚎叫,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几下,从梦中惊醒了。

月光从低矮陈旧的木格窗子探进来,犹犹豫豫、缩头缩脑地窥探着他,屋里一片清冷。

吴启发发现自己没有盖被子,衣服扣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扯开,掉了两粒,袒露着胸脯。他拽过棉被搭在身上,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

“咯吱、咯吱”,若有若无的声响在耳边响起。他蓦地睁开眼睛四处察看,忽觉得窗前有个人影在晃动。他坐起来,机警地望着窗外。

窗前,樱桃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杈在风的鼓动下,无序地划着窗棂。晾衣绳上挂着一件迷彩服上衣,在风中兀自晃动着。

吴启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瘫倒在炕上。他拍了拍脑门,自言自语说:“这酒!这酒!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他妈神经了!”

秋风透过窗缝,发出呜呜的哀鸣声。他感到冷,裹紧被子,侧过身子,蜷起双腿想继续躺会儿。

天凉了,该烧炕了。他掀起褥子的一角,用手摩挲着没有一丝热气的炕席。是该烧炕了。烧炕,烧炕。想到这个动作,他左胸那里扑通了几下。他一把推开枕头,掀起褥子,整个身体趴在炕席上,像一只壁虎一样,将一只耳朵贴在上面,仔细地听着什么。

除了窗外的风声和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屋里死一般的沉寂,连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系上剩余的扣子,用手指捋一捋稀疏的头发,趿拉上鞋,走到屋外。

月光从屋前的仓房顶斜切到院内,将矮小的吴启发拉成一条细长的影子。这枚影子幽灵般移动,在院子里逡巡着,最终站在窗前,打量着樱桃树。

樱桃树有些年月了,是女儿刚出生时栽下的。他算了算,已经十六年了。敏娜三岁时,樱桃树长到一人多高,开了花结了果。枝头的樱桃刚刚现出粉红的颜色,敏娜便骑在他的脖颈上,用胖嘟嘟的小手摘下几粒,塞到他的嘴里。他咂巴着酸酸的味道,幸福得合不拢嘴巴。

好吧,就在这里吧。

他从仓房里找出一杆铁锹,向掌心啐了两口唾沫。锋利的铁锹在脚掌的踩踏下,插入干硬板结的泥土。他听到樱桃树的须根被切断的声音。

车子的速度不快,悄悄地滑近那片杨树林,在两堆高大的玉米秸垛之间停了下来。曲溪镇派出所协警老李先下了车。他伸了一个懒腰,又做了几个扩胸和下蹲动作。苏畅听到他的老骨节轻脆地响了几声。

现在天色尚早,苏畅不想下车,他把头靠在座椅头枕上,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树林。他想起那几日在冷风中枯燥的蹲守和一无所获的空落,想起戴珏忧郁的眼神和莫名的哭泣,他突然感到有些憋闷,透不过气来。他大口地呼吸,一会儿又觉得心里有几只小老鼠在上蹿下跳,一种从未有过的乱乱糟糟。

苏畅摇下车窗,向远处望了望。秋日傍晚的乡村,飘荡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广阔的田野上泛起了金色的细浪,等待收割的庄稼散发出暖暖的香气。天的尽头错落着几大朵低垂的云,渐入地平线的太阳用万丈余辉将那些云染成了大片的橘红。沉甸甸低着头的一大片金色是水稻,像哨兵一样一排排挺拔的是玉米。也许还有黄豆或者其他的庄稼,苏畅就认不得了。田野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连皱纹中都藏满了成熟的种粒。苏畅忽然来了诗意。

苏畅拿出手机,打开微信。一个下午,微信里收到十几条消息。他最先点开艾丽的留言。

下午三点,艾丽送给他一朵玫瑰,他没回应。又印上一枚鲜红的嘴唇,还是没动静。隔了一会儿,艾丽又留言:亲爱滴,晚上一起吃个饭,到江边散步,然后看电影?

苏畅的回复透着冷:我下午一直在忙,现在正在执行任务,改天吧。

艾丽很快发过来一个难过的表情,有些失望地说:好吧,你忙,我总也等不到你。苏畅摇了摇头,苦笑一下。

想到和艾丽的关系,苏畅有些烦恼。这个开朗漂亮、能弹会唱、堪称校花的女孩,是苏畅大学时下一届的同学,是在一次户外活动中认识的。当年她身边围了好些男生,唯独对苏畅有好感。大学毕业后,苏畅考进了公安局,艾丽去美国留学。回国后,艾丽找到了苏畅,主动追求他,确定了恋爱关系。艾丽的父亲是市里商业圈的巨头,家境优越,和苏畅家门当户对,是绝配。更重要的是,艾丽对苏畅殷勤备至,百依百顺。可是苏畅对她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至于他们之间究竟缺少些什么,一时还说不清楚。

手机提示一闪,探长刘全能的短信进来了。谢老三投案了!虽然隔着屏幕,苏畅仍能想象出师傅兴奋的表情。逃跑一年多的重伤害嫌疑人能主动归案完全归功于师傅的良苦用心。谢老三是镇中学的后勤工人,和单位同事口角中,用管钳将对方打成颅骨骨折后远走他乡,躲了起来。谢老三的父亲谢老师是刘全能的中学班主任,

谢老三逃跑后,是师傅给上的逃犯网,为这,师傅纠结了好久。也是,自己老师的儿子,如何下手抓捕呢?逢年过节,只要不值班,刘全能就领着苏畅去看望谢老师,每次去都不空手,吃的、喝的、用的没少拿。去时一个字都不提谢老三的事儿,就是和谢老师喝酒聊天、聊国家大事、社会新闻、腐败案件,聊谢老师教过的学生,有出人头地当领导的,有成土豪的,有在北京上海扎根的,也有一事无成的。喝得差不多时,师傅和谢老师都泪眼汪汪。师傅想起英年早逝的儿子,谢老师又恨又想地骂那个不争气的老三。从两人的表情上,苏畅不难体会出,孩子在父母心中沉甸甸的分量,孩子更像是父母心头的那根弦,动一动都会痛得不得了。

苏畅接着点开朋友的微信群。这群富二代公子哥们正在串连晚上的酒局,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挺热闹。苏畅只是看,很少发言。苏畅好久没有介入这种场合了,不仅仅因为自己是警察的身份,是不想再去赴这种败家的饭局。一瓶红酒上千块,一顿饭上万块,吃一次饭够普通老百姓吃一年的了。苏畅真想找个机会带他们到社区走走,看看那些低保户和社会底层人的生存状况,给他们上一课,相信人人都会有所感悟的。

太阳像是累极了,一屁股跌了下去,北方乡村的夜晚就这样突然来临了。当苏畅的眼神再次从手机屏幕移向车窗外的时候,感觉“咣当”一声,夜色像口大锅,将大地扣上了,黑色捷达车也被囫囵个地扣在里面,只有手机屏幕发出莹莹的蓝光,照亮车厢一角。

苏畅侧过身,伸长胳膊,从后座上拿过一个方便袋,里面有女人的假发和学生校服。这是午休时大队长亲自送给他的,是他今晚蹲守的装束。

他将发套戴在头上,一头漆黑油亮的披肩发便散落下来。他拨下遮光板,用上面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难道自己长得像个女人,队长才想出这样一个主意?苏畅冲着镜子做了个鬼脸,被镜子中的“女孩”逗笑了。

要是戴珏坐在身边就好了。苏畅的内心被这突然萌发出的念头轻轻撞了一下,心头软绵绵麻酥酥地扑通了几下。不知戴珏怎么样了,眼睛是不是哭肿了?苏畅拿起手机,想给戴珏发个短信,犹豫了一下,放下了。

苏畅下了车,脱下西装和裤子,穿上那套校服,和老李一同走进树林,在林子边上一条已经干涸的落满黄叶的排水沟中埋伏起来。

吴启发坐在靠窗的饭桌前,有些醉眼蒙眬。他看着最后一缕昏黄的残阳被樱桃树的枯枝分割成若干个碎片,那些光斑在他摩托车后座上慢慢移动直至消褪在阴影中。

他捏起酒杯,喝了一口。舌头已经麻木,感觉不出辣的滋味了。他将酒杯咚的一声蹾在桌上,几滴酒溅在他的手背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手背,自言自语道:“妈的,这酒掺了多少水?一点滋味都没有!”

他忽然感觉有人盯着他看。抬起头,发现墙上照片中的妻子正微笑地看着自己。那是张彩色放大照片,挂在那里许多年了,已经不如当年那般鲜艳夺目。照片上,吴启发的头发还挺茂盛,被江风吹得支棱起来。看起来那天他的心情不错,喜滋滋地看着抱在自己怀里的女儿,女儿则盯着手中快要化了的奶油冰棍,妻子对着镜头妩媚地笑,脸圆圆的,腰身丰腴。他还清楚地记得,这张照片是女儿过五岁生日时去江边游玩时照的。

吴启发又灌了一大口酒,咆哮着说:“没了,什么都他妈没了!你个婊子养的,我进去才三年多,就跟个老头子跑了!贱货,贱货!你以为我找不到你吗?我找不到你吗?!”

吴启发将还有半杯酒的杯子狠狠地掷向镜框。镜框上的玻璃哗的碎了,照片在镜框里迟疑了一下,飘落在地。“闺女,对不起,对不起!疼了吗?我不是冲你,不是冲你……”吴启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碎玻璃片上摸起照片,抚摸着照片上女儿稚嫩的脸庞。

那年夏天,女儿六岁,他也是这样抚摸着她的脸蛋说,跟爷爷在家玩,爸爸去炸鱼,一会儿就回来。女儿任性地哭闹,扯住吴启发的衣襟不松手。

早晨的江边有些微凉,远处的矮山在蔼蔼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接连下了几场大雨,江面几乎和江堤持平。江水不再平静,从上游流下的江水浑黄暴浊,江上漂着黄色的泡沫。吴启发解开缆绳,从芦苇丛中推出一只木船,女儿也跟着上了船。吴启发将船划到江心,用火机点燃装着炸药和砂子的玻璃瓶导线,投进江中。瓶子在水中“轰”地一声炸裂了,发出巨大的响声、掀起巨浪。回落的江水拍在小木船上,将船打翻,吴启发和女儿落入水中。当吴启发游出水面时,早已不见了女儿的影子。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没用,连你的尸首都没找到!我进了监狱没几天,你妈就找了个相好!你走了,这个家就散了,彻底完了!”吴启发咧着嘴哭嚎着,鼻涕眼泪的糊了满脸,一堆烂泥似的瘫坐在地上。

他匍匐着,双手拍打着水泥地面,碎玻璃渣扎进手掌,血流了出来。他感觉到了疼,举起流血的双手,突然止住了哭泣。

他爬起来,踉跄地晃到樱桃树下,用流着血的双手扒着松散的泥土,直到看到女孩的红色校服。

“樱桃,别怕,我就在这里陪着你,陪着你啊!”吴启发将土一抷一抷高高捧起,又撒下,那些沾着吴启发浓黑的血的尘土和枯萎的樱桃树叶在褪了色的灰色夕阳中升腾飞扬。

苏畅看了看表,时间还早。那两起案件的发案时间都在晚上九点多钟的月黑风高之时,在这片杨树林里。

经过现场勘察和被害人的陈述,初步判定强奸案件和强奸未遂案件是一人所为。嫌疑人骑着自行车,中等个儿,偏瘦,四十码运动鞋,一袭黑衣,头上戴着鬼脸头套。

可今天偏是个晴天,圆滚滚的月亮已经慢吞吞地爬上了树梢。今天可能又要空手而归,谁会在大月亮地儿里做案呢?苏畅想。

假发弄得苏畅头皮痒痒的,他掀起头套抓了抓头,双手就势合十,举在胸前默念:“上帝菩萨如来佛祖,保佑我,让那个男人快些显出原形吧!第十一天了,三组弟兄轮流蹲坑,还有几起案件没头没尾,哥们都熬完了,快出来吧!阿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苏畅正胡乱念叨时,手机嗡的震动了一下,是条微信。艾丽发来一张自拍照。

幽暗暧昧的灯光中,艾丽褐色的卷发垂在一侧的胸脯上,遮住小半张脸蛋和半只眼睛。她托着绯红的腮,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样子,眉眼中透出一丝微醺的妩媚。

面前有一只酒瓶和一只高脚杯,杯口插着一片柠檬,白色的碎冰下,一抹淡蓝色的液体,澄蓝中带着些许迷离,如同艾丽此刻的眼神。

是蓝色玛格丽特。艾丽说过,喜欢玛格丽特,不仅喜欢它的味道,更喜欢它梦幻的颜色——马尔代夫海洋般的湛蓝。

苏畅眼前浮现出棕榈树下的白亮的沙滩,两行脚印交错着伸向远方,小木屋在碧蓝的海水中荡漾……

苏畅心头一缩,有些担心:“别喝了,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尽量少喝酒。”

“怎么不喝啊,我今天特别想喝酒,有人陪着我呢,你也来嘛!”艾丽任性地说。

“我不喜欢女孩子这样喝酒!”苏畅有些恼火又有些醋意,是谁陪着她喝酒?会不会趁机占艾丽的便宜?

手机恢复了平静。艾丽没有回信。

一阵风吹过,树叶纷纷飘落,一片叶子恰好落在手机屏幕上,那个靓影暗了下去。苏畅不禁打了个寒噤,将校服的拉链拉到脖颈。

苏畅和老李蹲守着的这条路,是这个村通向曲溪镇唯一的通道。六七米宽的砂石路两侧,是将近一千米长的两排杨树林。

此刻,阒寂的黑夜中,秋虫的鸣叫哆里哆嗦,渐失了底气。头顶有两只黑乎乎的鸟巢,鸟儿蜷在巢中,打着嘟噜。几声蛙鸣从远处的池塘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苏畅听着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声音,眼皮有些发粘。

老李又点起一支烟,一边轰着脸边的蚊子,一边用手指捅了捅苏畅,冲着砂石路努了努嘴。苏畅明白老李的意思,得开始工作了。苏畅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苏畅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他正了正头套,又抻了抻校服,低着头,沿着树林慢吞吞地走到这条路的最南端。

一个人走在幽暗的路上,距离老李埋伏的地方越来越远,苏畅的心里开始敲锣打鼓。今夜,他有种预感,那个人就要出现了。会不会带着凶器?会不会在背后袭击我?师傅说过,当了刑警,就要时刻预料到下一秒的变化,哪怕下一秒就是死亡,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只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迈着轻缓的碎步,并扭动腰肢,做出一副悠闲的样子。走了十几米,他的腿便有些僵直。他停了下来,回头望了望,又向老李埋伏的地方看了看。没有人影,也没有异常的响动。

也许,今夜和前几夜一样,也会一无所获。那个男人有那么愚蠢吗?在同一个地点出现三次?苏畅慢慢放松了绷紧的神经,似乎暂时忘却了此刻的任务。

月色柔美。枝叶将月光分割成无数缕银色的光束。轻风吹动树叶,奏响雄浑的天籁之音。朦胧的月光下,那条白日里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此刻变得平坦光滑,如同T台,向着幽深的远方延伸。那些待收的庄稼、树叶纷纷伸出手掌,承接着如水的月光。月光为大地披上了圣洁的外衣,月色下的万物看起来是那样的娇柔而无辜。

他忽然想起了艾丽养的那只波斯猫。他仿佛化身为猫。一只有着柔软的腰腹、步履轻柔、姿态优雅的夜色中的波斯猫。一步、两步、三步……轻轻地,一小步、一小步,轻轻地向前挪走。

一朵云彩遮住了月亮,前面的路黑了下来。

从远处传来一阵响声,是自行车链条哗啦啦的声音。依据他的经验判断,这是一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凭直觉,骑自行车的是个男人。苏畅感到了不安。他用手捂住狂跳的胸膛。他在紧张的气氛里嗅到了猎物慢慢靠近的气息,对方正用黏滑的目光打量着他。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让自己的身影看起来更像一个孤单的、丝毫没有戒备之心的少女。他克制着不回头去看,以免让人看出破绽。他将左手插入裤兜。那里有一只警棍,贮存的高压电流足以将一匹马或一头牛电翻在地。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人已经骑到了他的身后,在与他擦肩而过时,男人打了一个忽哨。苏畅感觉到男人吹哨时带过的一股风,和风中混合的大蒜味的口气。苏畅的头皮发麻,浑身的毛孔一缩,汗毛直立,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他将警棍拿在手上。

男人慢条斯理地从苏畅身边骑过去,并回头看了苏畅一眼。

也许是自己的神经过于紧张,那只不过是不急着回家的路人。苏畅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一边盘算着,一边慢慢向前溜达。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再走回来,再没有情况的话,就该收工了。

那个男人忽然停了下来,将车子支在路边,背对着苏畅解起手来。苏畅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前走。那个男人还保持着解手的姿势,低着头鼓捣着什么。

当苏畅就要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时,男人突然转过身来。黑暗中,一把小小的手电筒打亮了男人的那个部位。男人发出隐晦而奇怪的声音。

情况非常出乎意料。那个令男人自豪的命根子,此刻正一丝不挂地裸露在外,并蠢蠢欲动。苏畅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有些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掏出了警棍,一束强光照在男人的脸上。男人被强光一晃,慌忙举起手遮挡,裤子滑落到脚面。老李从男人背后扑过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苏畅就势踏上男人的后背,反扭住男人的胳膊。男人在地上挣扎时,一团皱巴巴的东西从他的上衣口袋中掉了出来,老李拾起来一看,是鬼脸头套。

这两天,吴启发始终没有迈出家门。他不想逃跑,过那种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日子,他想规规矩矩地躺在家里束手就擒,等着警察举着枪对准他的脑壳叫他举起双手起来跟他们走,等着法院一次次开庭审判直至法官宣判他死刑立即执行,等着被戴着手铐脚镣走上死刑犯注射车,等着剧毒的药水缓慢地流入血管,流到他的心脏、他的大脑、他的全身,等着他慢慢地合拢双眼让一切的耻辱和罪孽都灰飞烟灭,等着他的灵魂漫游出窍爬离那个五短丑陋的躯壳一步步迈向地狱走入鬼门关。想到这些镜头,他便“嘿嘿”地干笑几声。那个人有那么一天真是活该,他杀了人,就该以命抵命。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喝酒。醒了喝,醉了睡,分不出白天黑夜。他想,把那个该死的人一下子喝死算了!这样,他所做过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

他清醒的时候,时常会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门外经常是一片死寂,偶尔会有几声恹恹的犬吠。

东院的邻居几年前便将房子卖掉了,从前年起,那里成了黑屠宰点。凌晨三四点钟,几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工便揉着惺忪的肿眼泡开工了。猪们嚎叫着,遍地流着血水,空气中飘荡着臭哄哄的蒸汽。

更多的时候,他们要在院子里的水泥池子中,用药水浸泡那些青紫烂臭的病死猪肉。夏天,吴启发不得不紧闭门窗以阻挡那滚滚而来的、混合着药水味的恶臭。

趁着大门没上锁时,吴启发拎着裤脚、踩着那些污水进院察看过两次,对那几个小工放过几句类似警告的狠话。

踱出那个院门时,一个小工会跟出来送他。吴启发背着手,用鼻子哼哈地应答着,半推半就地接过一样东西,有时是一挂猪肺,有时是半根肥肠。

西院的邻居已经搬上楼房,租户们多数嫌弃这里偏远、肮脏,不多日便会另择良处。住得久一些的应该是那几个四川厨子。

他们都是夜猫子,很晚了还要在院子里吃喝一番,有时吃饱喝足后再稀里哗啦地打牌到凌晨。有那么两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们吵起架来,滚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吴启发在梦中听到对骂声和掀翻桌子的响动。

吴启发在墙根上浇上一泡尿,再偷偷地趴在墙头瞧热闹。看着那几个滚了满身泥土的厨子,吴启发暗自骂着:狗日的,怎么不打死两个!

更多的时候,是吴启发一个人守着这座破败的平房。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注意到吴启发的行踪,他干了什么、他在不在家、出没出门,没有人知道,即便是警察。吴启发就像一个孤魂野鬼,他的世界如一潭死水般沉寂。

吴启发越发佩服自己的酒量,一塑料桶白酒只剩了个底,他还没有醉死。可是当他一闭上眼睛,樱桃那双垂死挣扎的眼睛就在他的眼前晃动,那双突起的、充血的眼睛狠狠地、死死地盯住他。他仰脸躺着,樱桃的眼睛在棚上盯着他。他侧身躺着,樱桃的眼睛在墙上盯着他。他坐起来向窗外看,樱桃的眼睛透过玻璃盯着他。这怎么会是樱桃的眼睛啊?

他第一次看到樱桃时就被那双眼睛迷住了。吴启发搜肠刮肚,用尽他所学文化中所有美妙的词语去形容那个十六岁少女的眼睛:像山间的小溪一样清澈透明,像一闪一闪的星星那样灵动闪亮,像即将融化的冰凌一样晶莹剔透,像吃奶的小山羊的眼睛一样单纯害羞。

那一天,当他骑着摩托车赶到学校门口时,早已过了放学时间。三三两两的学生稀落地走出校门。几名男生匆忙地向门口的垃圾箱里倒了一些垃圾,打打闹闹地往院里跑。三五个小吃摊子冒着油烟,炸鸡柳、煎饼果子和麻辣烫的周围围着一些学生。

吴启发倚在麻辣烫边的电线杆子上抽着烟。天渐变黑,教室的灯光纷纷熄灭。他跨上摩托车发动起来正准备离开,一声清亮的女声传来:“叔叔,到星火街几块钱?”

女孩个子不高,一身肥大的校服罩在她纤柔的身上,背后一只硕大的双肩书包勒着她瘦削的肩膀,她不得不向前含着胸脯。吴启发张大眼睛盯着女学生的脸愣住了。她的眉间有一粒黑痣,眉眼之中便有几分神似妻子年轻时的样子。

吴启发又想起那一年的仲夏之夜。

那时他才二十多岁,是烟花厂厂长的司机,开着一辆刚提回的桑塔纳小轿车在街里闲逛。在夜市街口的路灯下,一个女人挥动着手臂在打出租,很焦急的样子。她身上那件桔红色的半袖碎花连衣裙被夜风一吹,伞状的裙摆随风飘荡。在充斥着油烟和烧烤气味的空气中、在高高低低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中、在南来北往穿着背心短裤趿拉着拖鞋乱糟糟的人群中,那个女人像一面彩旗一样迎风招展、鲜亮惹眼,整个夜市都被她点亮。

吴启发像一只蝼蛄一样,被那抹桔红吸引了。他驶到近前一看,原来是厂里的出纳员。吴启发伸手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搭讪着:“妹子,去哪?我送你。”许春如说了一个地方。吴启发脑袋晕晕乎乎地说:“妹子,你就是想上月球,哥也想法子送你去嘞!”

许春如坐上了副驾驶,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尖的汗珠,挑起眉梢,很是感激地冲吴启发一笑。吴启发“滴滴滴”地按着喇叭,狠踩油门,一连闯了几个红灯,向许春如说的地方一路狂奔。

后来,这个小车司机将那朵鲜花栽到了自己的盆中。

“叔叔,你到底走不走啊?”女学生眼神一转,提高了声音。

“啊,走。我要收车了,正好顺路,你给两块钱就中啊。”吴启发回过神来,给女学生一个极低的价格。

女学生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吴启发的衣服。吴启发减慢速度,悠然地穿行在繁华的马路上,他很想就这样骑下去,好让那个女学生在他身后多坐上几分钟。

马路两旁高楼林立,大大小小的商铺都点亮了LED灯箱。那些红的、蓝的、黄的、绿的不断变幻闪烁的色彩为这座城市披上了嫁衣,新娘子一般娇羞妩媚。此时,吴启发陶醉在灯火之中,他的背部毛孔似乎变得异常敏感,齐刷刷地吸纳着女孩热烘烘的温度。夜风将女孩温热的气息送进他的鼻翼,他贪婪地张大鼻孔,使劲地呼吸着,在刺鼻的尾气中辨别着那股混合着青春的甜美味道。

许多天没有雨水了,干燥的风中裹挟着尘土。吴启发掰了掰后视镜,偷偷打量着镜中的女孩。她眯着眼睛,脸色苍白,有些疲惫的样子。街道两旁五彩缤纷的招牌向后倒退着,不同类型的汽车从身边慢行急驰,不同形状的汽车尾灯、刹车灯,后面小汽车车灯的近光、远光和烦躁的喇叭声,这些似乎都与她无关。她侧着脸茫然地看着左前方,脑后的马尾辫随着摩托车的起伏上下波动。

摩托车穿过两条小巷,向右转一个弯,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了下来。女学生跳下车,递给吴启发两元钱。吴启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反正我也是顺路,以后你上学、放学就坐我的车子啊?”女孩“噢”了一声说:“我叫樱桃。”

女孩转身走进院里,修长的马尾辫在吴启发的视野中左右跳跃。吴启发一只脚点地,目送着樱桃轻盈的身影走进单元门。单元门“咣”的一声关上了,将他的视线挡在了门外,他感觉眼睛疼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

他低着头,死死地攥住车把,他又想起女儿。如果女儿活着,也该十六岁了。

早晨六点多钟,刚刚睡了一小会儿的探长刘全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他披上衣服,打着呵欠打开办公室的门。两个中年男女和两个老人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中年妇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色卷发,红肿着眼睛,走在前面。她扯住刘全能的空袖筒,没等说话眼泪先掉下来了。男人伸出胳膊恼怒地把女人拨到一边,骂道:“完犊子!关键时候总掉链子,闺女没了就怨你!老娘们家家的,天天不着家,不是打麻将就是嘣嚓嚓,鞋底子不知磨坏了多少双!我他妈的搁外头累得个犊子样,挣钱养家,你一天净知道对着镜子搽胭抹粉!你看你那头发整得跟鸡冠子似的,谁他妈的看你?那几个掉渣的骚老头子稀罕你啊?”

刘全能说:“哎,有话好好说!”将男人拽到自己一边。

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继续骂着自己的老婆。女人止住哭泣,叉起腰来了精神:“谁家的高中生不都是早上走了晚上回来,谁家不这样?凭啥都怨我,我找谁说理啊?警官啊,你给评评理儿!”

男人凶巴巴地走到女人面前,抡起巴掌就要抽她。刘全能攥住男人的胳膊,使劲往回拽。男人边往后退边气急败坏地说:“我闺女两天没回家了。这老娘们,在家啥活不干不说,孩子和班里哪个同学来往不知道,是不是处对象了不知道,QQ号不知道,天天上学放学坐谁的摩托车不知道,连班主任叫啥名都不知道,你说她是亲妈吗?长不长心呐!”男人的脸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着。他捂着脑袋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

老太太扶着桌子,一张皱巴巴的脸不住地抽搐。她用手拍打着胸口,似乎随时都要晕倒在地的样子。

老头比较镇定。他抖动着双手说:“警官啊,我们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同学家、亲戚家、网吧、公园都去了,哪都没有。这孩子平时放学就回家,也从不招谁惹谁,家里的座机都没有男孩子打过电话,也不去乌七八糟的地方,这活拉拉的就没影儿了。警官啊,求求你了,快给我们立个案吧,帮我们找找孩子!”

刘全能这时睡意全无。他穿上警服,翻开报警记录本,快速地记录着:洪樱桃,女,十六岁,春雷中学高一学生,于9月28日晚放学后至今未归。身穿红色带白杠校服,白色李宁运动鞋。大眼睛,尖下颌,眉间有一颗绿豆粒大小的黑痣,马尾辫齐胸。

苏畅走进值班室,在刘全能耳边低语:“那小子已经交待完强奸案的事实了,现在需要提取嫌疑人的血液和精液到市局化验,待会儿还得去曲溪镇找被害人谈个补充材料。”

刘全能低声嘱咐道:“你们还得深挖一下,这小子胆挺大,说不定祸害过多少女孩子。”

苏畅边点头边看刘全能的记录说:“洪樱桃是女孩名吧,真好听。”

女人和老太太听见了,一起“咿咿呀呀”地哭起来。

刘全能合上记录本说:“这样,你们先回去,再发动亲朋好友四处找找。立案了,就按照失踪人口查找。待会儿去学校调取监控,再找老师同学谈谈,摸摸线索。兴许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快到十一假期了,很有可能跟着谁上哪玩去了,说不定过两三天就自己回来了。这样的例子很多。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好经管。喛,对了,你刚才说孩子上学放学坐什么车?”刘全能看着男人。

男人问女人:“是啥样的摩托车?车号是多少?人长啥样?”

女人擤了一把鼻涕嘟囔着:“我哪知道啊?我又没下楼凑跟前看!”

男人刚要发火,老太太吱声了:“我在楼下溜达时,看见过樱桃上那男的摩托车。那人个不高,挺瘦,戴着头盔、眼镜,看不出长啥样。摩托是蓝色的,用脚踹那种,好像没挂车牌子。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樱桃刚下摩托,有个人认识那个男的,管他叫什么坑……哎哟,叫什么坑来着?”老太太用手指敲打着脑壳在地上转圈,“噢,对,叫麻坑!”

“麻坑。”刘全能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下,“老太太,你提供的这个名字很重要。麻坑,这应该是个绰号,目前还不掌握这个人。”刘全能自言自语道。

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响,很刺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是警笛声吗?吴启发“腾”地从炕上坐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嗨!哪有什么警笛,是自己的手机在滴滴响。这部几天不吭一声、像个哑巴似的手机突然在清晨焦急地响个不停,能是谁呢?难道是……吴启发拿起手机的手有些哆嗦,定睛一看,提着的心放下了,是在建筑工地的包工头——表哥老金打来的。

吴启发开始有些犹豫,推说自己很忙,在和别人合伙做买卖。其实他没把老金给他的这份工作当回事儿。不就是一个工地打更的吗?给钱不多不说,又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是个人就能干。再说,在工棚与那些臭气哄哄的民工住在一起,猪一样吃在一起,打呼噜咬牙放屁,自己不也混成了民工?我可是开过小车的司机,大小也算是坐过办公室的,怎么能干这么低气的活呢?

老金是这么说服他的:“启发啊,你是我表弟,我们从小玩到大,我对你的了解比对自己还清楚。你人实诚、厚道,不多言不多语,一是一二是二,我对你可是一百二十个信得过。你要早来我这打更,前天监守自盗的事情就不可能发生哩。”

吴启发“嗯嗯”地应和着表哥,不时“嘿嘿”地干笑两声。听着表哥对他的赞赏,吴启发举着手机的手有些颤抖。不但手颤抖,嘴唇也颤抖得说不成整句的话。表哥一番肺腑之言捅到他的心窝子里去了,他的心暖融融的,像喝了一海碗放了胡椒粉的羊杂碎汤一样舒服。他真想咧开嘴大哭一场,还是表哥最懂他!可话又说回来,自己都沦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人惦记着他,给他份稳稳当当的工作,自己还挑三拣四的,对得起人家的一片好心吗?

傍晚,吴启发将摩托车擦得锃亮,刮光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衣裤。

他在胡同口一家包子铺要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屉小笼包。吃饱后,吴启发抹抹嘴,向服务员付了七元钱。他在包子铺门口探出头左右观察一下,也许是没到下班时间,胡同里没有人影走动。粥铺老板坐在门口,抖着二郎腿,和隔壁卖保健品的小媳妇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

吴启发一路青烟地向工地驶去,远远便看到一座座塔吊车在缓慢地移动长臂,一栋栋黑灰色的楼体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围墙上,大幅彩色喷图广告也透着温馨。一幅画是一对青年男女牵着手望着高楼的背影。一幅画是小两口抱着个胖小子,胖小子的小手指向高楼。再一幅是老两口追逐着孙子在绿阴环绕的小区院子里跑。上面写着:有家,有爱,有怡园,怡园馨区是你终身的伴侣。

吴启发驶进了工地大门,将摩托车支在一排蓝色的彩钢房旁。他抱起膀子,自下而上,逐个窗口逐个楼层打量着,就像广告中的人那样,站在这个全市最高档的小区内,勾勒着、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

“哗啦”,一盆脏水泼在吴启发的脚后跟,泥点子溅在刷得漂白的运动鞋上。

“咦——奇了怪了,怎么这还有个大活人?对不起啊大哥,对不起啊!”一个操着河南口音、长着黑红磨盘脸的女人弯着腰端着塑料盆从工棚里钻了出来。女人一着急竟然涨红了脸。

吴启发大胆地盯着眼前这个面带羞涩的女人,跺跺脚上的泥点,摆摆手说:“大妹子,不要紧的,都是干活的人。哎,你是这做饭的?你叫啥名?”

女人眼中飞出一丝神采,扭扭捏捏地说:“俺叫刘佳玲。”

吴启发笑着说:“电视里的那个明星刘嘉玲?”

刘佳玲也跺了跺脚,扭了扭肥硕的屁股说:“不是啊,人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佳。”

吴启发呵呵呵地笑了一串,心想,这个胖娘们,有点意思。

倚仗着表哥老金,没几天,吴启发便在工地上混得有头有脸。他和刘佳玲也对上了眼儿。有一天,吴启发把刘佳玲带回自己家,插上门,拉上窗帘,两人在炕上好一阵忙活。

一天清晨,表哥老金来工地转悠。老金拍拍吴启发的肩膀说:“老赵老婆手术,得个十天八天的,你替老赵干几天检尺?”

吴启发眨巴几下三角眼,咧咧嘴,显得很疲惫地说:“我干倒没问题,可是,这些天晚上几乎没敢合眼,白天也没精神啊!”

老金很懂事地说:“老弟,工资不是问题。我告诉会计每天给你多开一百块钱,十天就是一千块钱,这钱赚得多俏啊!”老金又趴在吴启发耳边说,“老弟,我只信任你哟。”吴启发心里乐开了花,可嘴上还在推托:“哥啊,不是钱不钱的事,我怕我干不好哩!”

从那天起,吴启发又兼职检尺员。他左手掐着一个拴着圆珠笔的颜料皮笔记本,右手拿着一面小红旗,在工地大门口来回溜达,进院的大小车辆他都要仔细察看一番。

一辆翻斗车刚要驶进院门,吴启发马上摇动小红旗示意车停下。他背起手,围着车转了一圈。见司机不下车就抻着脖子问驾驶室里的司机:“你车几号?”司机说:“车牌不在车上挂着吗?”吴启发翻翻眼睛口气挺横地说:“我问你车几号呢!”司机说:“4756。”

吴启发用手指沾下吐沫,从前往后翻本子。费了半天劲,才找到4756,在车牌号后面的“正”字上画了一个横杠,然后挥挥红旗示意车子进院。

车子拐进院里,吴启发突然想起他该指挥一下。他急忙撒开短腿跟在车后面一溜小跑。

“倒、倒、再倒,往里打、再打,倒、往右打。好!停!”他将双臂举在胸前摆动,口令挺标准,到底是司机出身。

又一辆翻斗车进院了,吴启发急忙拦住。

他沾了几口唾沫,将那个本子翻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那个车号,有些急了:“出去!出去!这里没你,赶紧的,别挡道!”

驾驶室里跳下一个矮个子小伙子,点头哈腰递上一根烟,又点上火说:“大哥,看我这眼拙的,换人了?我老板是王总的哥们儿,今天头趟送砂子,这是王总的条子。”

吴启发推开条子:“我不管什么王总、李总,这事没人和我打招呼,我就是照章办事!”吴启发挺有原则地说。

表哥老金开着小车过来了。老金冲吴启发挥挥手意思是让车进院。吴启发挠挠秃头,心想这算啥事啊?脸上却赔上笑容,连说好好好。

车斗子翻过去后,吴启发又发现了问题。“你!赶紧下来!”吴启发绕到车前,向小个子司机勾着手指说,“你这砂车有毛病,改装了!一车至少得扣掉三米砂子!”

小个子司机连忙堆起笑脸,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拉过吴启发的手,塞上一条烟说:“别的呀,大哥,交个朋友,交个朋友。”

吴启发将手甩开:“别整这套,让老板知道我成啥人了?”

小个子司机笑嘻嘻地说:“大家挣点辛苦钱都不容易,养家糊口,还得养活老婆孩子老爹老妈呢。大哥,晚上咱们天顺火锅喝点?”

吴启发很坚决很生气地摆摆手说:“该扣就得扣,少来这套!在我这儿不好使!”说着便要走,小个子司机拉住吴启发还想再磨叽点什么,正在他俩拉扯的时候,吴启发突然发现有个物件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那物体“扑通”一声着了地,动了几下便没了动静,一摊紫红色的血流了出来。刘佳玲也听到了响声,慌里慌张地从工棚中跑了出来,浑身的肥膘一阵乱颤。

那天苏畅到曲溪镇取完材料后,便和刘全能去了趟洪樱桃家住的小区。监控录像上很清晰地记录着:一个月前,在小区门口,拐六和骑摩托车的男人很热络地打着招呼。苏畅马上联系上拐六。拐六提供了一个住处。刘全能和苏畅在那所房子前连着转悠了几天,不见有人回来。

这天,刘全能坐在办公室里有些沉不住气了。在不到一周内接到两起人口失踪的报警,在刑警队并不多见。一个是外地来安平区打工的未婚女子,和女友合租一个房子,没有男友,社会交往也不复杂;另一个是外地来安平区上学的女学生,成绩较好,内向稳重,两点一线。就这么两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0214”这个号码打了多遍无人接听,看来得采取措施,动用一下技术手段了。

麻坑这个人和拐六在一起蹲过牢,有重大嫌疑,很有可能是躲起来了。必须尽快找到这个人。刘全能用笔在“麻坑”二字周围不停地画着圆圈。这时电话响了,是怡园建筑工地打来的。一名建筑工人从十五楼坠落在地。刘全能嘱咐报警人马上打120急救,保护好现场,让目击证人和工友暂时别走,留下作笔录。

刘全能和苏畅赶到现场时,120救护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大夫已经确认,坠楼者已经脑死亡,没有抢救意义。刘全能和苏畅将现场目击证人吴启发、小个子司机和刘佳玲等一并带回刑警队进行询问。

吴启发听到“刑警队”三个字时腿有些打颤,但是他马上镇静下来。他只是一个坠楼事件的目击证人,把自己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说清楚不就得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在给刘佳玲作笔录时,苏畅发现了一个细节。这个穿着破旧的外省打工女子,手里竟然拿着一部金色的苹果手机。

苏畅给刘全能递了个眼色,刘全能也注意到那部手机。

苏畅问:“大姐,你使的是啥手机啊?

刘佳玲支吾了半天说:“苹果吧。哎,我也不懂,别人给我的。”

苏畅说:“对了,把你的联系方式留下。”

刘佳玲解开锁,鼓捣了半天也没调出自己的号码。

苏畅说:“大姐,这样,你打给我,我一看来电显示不就知道号码了吗?”

刘佳玲将电话拨过去,苏畅一看来电显示,心里激灵一下,尾号竟然是“0214”!

苏畅拿着手机起身跑到自己办公桌前,将工作手册上记的电话号码和刘佳玲的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比对,两组数字一模一样!

吴启发松了一口气,他大摇大摆地拐下楼梯,得意地想:警察有什么了不起?我这个杀人犯就坐在你们面前,你们还不是对我毕恭毕敬、礼让三分的?谁能将我怎样!

他不但没有走的意思,反而站在刑警队门口抽起烟来。他要等着刘佳玲一起回工地。而且,他要抽空和她逛一逛服装批发市场和沃尔玛超市,再回一趟家。他的女人倒在他的怀里时曾许诺,要给他做一顿像样的饭菜。炒上四个菜,再对饮上两盅,然后,嘿嘿……还是这个乡下女人实诚,会疼人啊!吴启发想到这,坏笑了两声。他收住笑,心里不免荡起一丝柔情。他觉得他和她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那种时时刻刻都想看到她的感觉、抓住她的手不想松开的感觉、白天黑夜牵肠挂肚的感觉,像小猫的爪子一样,抓得他心里痒痒的。他好像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刘佳玲没有下楼。一个小时过去了,刘佳玲还没有动静。吴启发真想悄悄爬上楼梯扒着门缝看一看他的女人在警察面前紧张成什么样子。又一想,是不是那个手机出了问题?不能啊,那个笨女人,第一次见到这种智能手机,连拨号键都找不到,是他攥着她木棍一般的手指,杵着屏幕,手把手地教。而且她竟然连那个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呢!这个傻娘们。

吴启发的手机猛然响了,是串陌生的号码。吴启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起。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您在淘宝购物节中中了特等奖,奖品是宝马车一部,请……”

吴启发“啪”地挂断电话,对着电话说:“妹子,哥哥把这特等奖送给你啰!”

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吴启发接起电话便说:“妹子,你上哥这来领奖哈!”

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下,响起个男声。男声很客气地请他再来刑警队一趟,在笔录上补个签名。

吴启发想,这样也好,正好和他的女人一同回去。他美滋滋地上了楼。

刚上二楼,两名警察便架住了他的胳膊。

拐六蹑手蹑脚缩头缩脑地走进苏畅的办公室。苏畅打开抽屉,拿出一条烟在拐六眼前摇晃着说:“这是我在老爸那顺来的,外国烟,给你了。”

拐六急忙伸手接住,点头哈腰地道谢:“苏警官,这成啥事了呢!你看,我咋能收你的礼呢?你托我那事正办着呢。那个麻坑啊,在一家建筑工地干活,具体在哪家工地,这不,正打听着呢。”

苏畅说:“不急,不急。你先跟我来,看看这个人是不是麻坑。”

苏畅把拐六领到辨认室的茶色玻璃前。

拐六跟在苏畅的身后,看到玻璃后面站着的人。拐六“嗖”地一下躲到苏畅的身后,用手捂着脸小声说:“哎呀妈呀,你这不要我的命吗?我这个卧底暴露身份了。”

苏畅将拐六从自己身后拽出来说:“怕啥啊,他能吃了你?告诉你,这个玻璃是个特殊的玻璃,你能看到他,他看不到你。喏,美国总统屁股下坐的小汽车,车窗用的就是这种材料,还防弹呢!跟你说也不懂。这两个房间是隔音的,里面听不到我们说话。哎,你连这都不懂,还号称二进宫?”

苏畅打开话筒向那个房间很严厉地喊话:“你!把头抬起来!”

吴启发听到了,将头抬了起来,目视前方。

拐六探头探脑地向前挪了一步,猫着腰趴在玻璃窗上仔细地往里面看了看说:“哎哟,有点意思哈!还真看不到我。好像是,好像不是,到底是不是呢?苏警官,他脸上有没有几个麻坑,像手指甲那么大的?”拐六仰着脖,举起自己嵌满油泥的大拇指。

“有,还是没有呢,我也没注意。到底是还是不是啊?”苏畅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对了,麻坑屁股上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个痦子,他有吗?”拐六又将那根肮脏的大拇指伸了出来。

昨夜刚刚下了一场雨,天气有些阴冷。看守所大院门口,老榆树干枯的枝杈在瑟瑟的秋风中微微抖动着。

看守所的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了。蹲在老榆树上的一只乌鸦扑棱棱地飞离了树枝,在空中盘旋着,“啊啊”地叫了两声。被剃了光头、穿着第一看守所黄马甲的麻坑——吴启发,被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押解着走了出来。吴启发戴着手铐,手铐上有一根细链牵着脚镣。

吴启发被两名警察提着胳膊,下了警车。他拖着迟缓而沉重的脚步,“哗啦,哗啦”地走进自己家的胡同。胡同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小撮人,跟在他们的后面,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这些平常百姓似乎个个都心有余悸。两个老太太边啐着唾沫边骂着败类、禽兽。那几个杀猪的小工将沾满猪血猪毛的双手向乌黑锃亮的围裙上反复擦拭着,惊恐地望着吴启发。他们想不到,这个与他们一墙之隔、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邻居竟然和他们是同行,都干着屠夫的勾当,只不过一个是宰牲口,一个是宰人。

吴启发的院子被警察用警戒带封上了,几个好凑热闹的小青年爬上墙头继续朝院里探头观望。

吴启发抬起一只手,指向樱桃树下。几个民警拿起铁锹一铲一铲挖下去。

洪樱桃被抬了出来。樱桃的脸肿胀变形,沾满炕洞黑灰。吴启发木然地落下了两滴眼泪。

他忘不了那个阴雨缠绵的秋夜。

他没有想到,单纯的樱桃竟然相信了给女儿补课的谎言。在去往吴启发家的途中,吴启发故意狠踩了几脚刹车,樱桃毫无防备地撞向他的后背。樱桃胸前两坨柔软的突起让吴启发血脉贲张。

进屋后,樱桃放下书包寻找吴启发的女儿。吴启发指了指照片暧昧地说:“女儿就在这儿呢。”樱桃突然意识到什么,拿起书包想往外走。可是,一切都晚了。吴启发攥住樱桃纤细的胳膊说:“樱桃、樱桃,我爱死你了!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夜夜梦你、想你,你跟了我吧!”

樱桃吓坏了,一边挣扎一边央求吴启发说:“叔叔,放开我,我还是个孩子!”

吴启发将樱桃搂在怀里一同倒在炕上。樱桃哭喊着叫道:“爸爸、妈妈,快来救我!”

吴启发仿佛听到梦中的敏娜在喊着他“爸爸、爸爸”。吴启发用身子压住樱桃的身体,一手捂住樱桃的嘴,一手卡住樱桃的脖子说:“敏娜,你不能带爸走,爸还没报仇,没报仇呐!”

樱桃眉间的那颗黑痣在吴启发的眼前不断跳动。吴启发狠狠地说:“许春如,你个小婊子,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吴启发加大了手劲,樱桃在吴启发的身下慢慢地停止了挣扎。

樱桃再也不能动弹了,睁着两只暴突的眼睛没了气息。

吴启发掀开樱桃的校服,一层一层剥开樱桃的内衣,两粒粉嫩的樱桃露了出来。吴启发俯下身,颤抖着,贪婪地吸吮着那两粒樱桃,几粒汗珠滴落在樱桃的胸前……

吴启发弯着腰抬起手臂,用手背抹了抹冰冷的眼泪。他又指了指仓房墙边新抹的一片水泥地。没太费力,警员们便启开了水泥板。

一个警员从松散的泥土中扒出一件艳丽的红衣,接着看到一团散乱的金色长发。一股恶臭四散开来。苏畅摘下手套,蹲在角落里吐了几口。

刘全能伸出手指,在院子里画了几个圈:“这里,那里,全部挖开!”他又指指屋里,“还有火炕、地面,全部挖开!”

吴启发面如死灰,深深地埋着头,蜷缩着身子,像一个垂暮的老头子一样,注视着院中央那一片曾经无比茂盛的蒿草。

“报告刘探长,这里有一只高跟鞋!”一名警员大声地说。

十一

苏畅将那个涉黑赌博团伙的头目送进看守所后,已经快到午夜了。

不知从何时起,天空飘起了雪花,只是这雪花不轻也不薄,像撒着盐粒。他不急着上楼,他想在院子里转一转,再踩一踩那层薄薄的雪。远处的楼宇还在闪着彩灯,院外的路灯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有熄灭,也许是为了这个圣诞平安夜而彻夜不眠吧。探进公安局院内的灯光与白雪相互辉映着,亮处是朦胧的橙黄,阴影处依旧是一片幽暗。

苏畅仰起脸,看着一片片雪花从黑茫茫的天空中飘落,落在树木上、车顶上、台阶上、马路上、泥土中,落在一切能够承接它的地方。雪花也落在他的脸上,凉丝丝的,瞬间便融化成小小的水滴。这一场又一场的雪,仿佛是这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季的眼泪,忧伤而执拗地在天空中尽情挥洒着。

今天苏畅听到一个消息。经过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吴启发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个奸杀了四条人命的恶魔得到了应有的惩处,那四个逝去的灵魂终于可以安息了。然而苏畅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他的脑袋里满满的,装的都是这些案件,即便是在这欢腾的圣诞节,也无法将它们删除。

除了樱桃和红风衣之外,那两个通过QQ与吴启发聊得火热的外地女人,如果能多一些矜持和自重,如果对屏幕另一端的“高富帅”多一点戒备和警惕,也许她们就会逃过死劫。

这是一个变幻的世界,这是一个轮回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着变化,有谁会知晓或掌控下一秒的变化呢?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或是宿命?

小伍的会所关闭了。苏畅还听说,小伍的父亲卷入一宗腐败案件,纪委正在调查。

最近,刘禹彤的脸蛋像桃花一样灿烂。她正在热恋,男朋友是刑警队的侦查员。

刘全能提职了,去老干部科当科长,副科级。

刘全能提职的第二天,队里几个人在一个小烧烤店里喝酒。苏畅解完手,看到刘全能正趴在洗手池上呕吐,上前扶住他。

刘全能抹干净嘴,一把搂住苏畅,伸出四根手指断断续续地说:“徒弟啊,洪樱桃,第四个,第四个啊!不应该啊!”刘全能别过头去,再一次在苏畅面前落泪了。刘全能三十年的刑警生涯就此结束了。

艾丽的移民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过了春节,她就移居大洋彼岸了。苏畅看过弗里斯的照片,这个加拿大的小伙子是艾丽的大学同学。艾丽说,希望能和他生个混血的宝宝,头发像她,黑色的、眼睛是碧蓝色的,像玛格利特那样的蓝。

夜已经深了。不知是谁忘记关掉值班室的电视机,从那里传出一阵歌声:

那一天那一天

我丢掉了你

像个孩子失去了

心爱的玩具

那一天那一天

留在我心里

已烙上了印

永远无法抹去

苏畅想了想,拿起手机,编写了一条短信:阿姨的手术顺利吗?在这寂静的平安之夜,真想和你一同照顾妈妈,你同意吗?

短信正在发送中。苏畅看了看表,快凌晨两点了。这个时候,戴珏应该趴在妈妈的床边吧,是不是已经进入梦乡了?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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