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春的诗（八首）

田文春

临帖忌“雪”

临“雪”字的时候

羊毫的软会爬上铅的沉重

那些关于“雪”的美丽称颂

是毫尖的内心不能触及的疼痛

“晶莹，洁白，梦幻”这些意象的

迷人裙裾拂过宣纸的额边，滞重

晕开的顿点是半露在雪地上的柴禾头

总是点不燃心中的怒放

十六年前那场空降到昆山的大雪

毫无征兆，你的地盘枯瘦寒冷

挤在一起取暖的货物蜷伏在泪光的玻璃罩里

五颜六色，有着琥珀的内心却

无法阻挡温暖的叛逃

远处，小窗前的炉火很远很远

通过烟雾的写意

渲染江南丰满妖俏的肚兜

遥望西南的异乡人哆嗦着命运给予的

变奏，守着地摊的沉默仰望苍穹

大口吞噬着倾斜而下的刀尖上的

冰凉

行走于夜色

从红绿灯出发，方向已经明确

家和爱情都还很远，辞去一声声出租车的笛鸣

此刻我只想行走于夜色

青草尖摇摆的藏歌从沿街店铺跑出来

昂扬的节奏让我踩实每一串马蹄的印迹

酒香在胸腔中拍打架子鼓

今天的幸福饱满，迸发金色音符

偶尔望天，那里瓦蓝的河水辽阔

我的忧伤其实和它一样苍茫，生活从来就没放过我

但我有和它搏击的权力

把夜色走得更亮

挺抜起背影，我是一段舞蹈的修复者

一节诗行的磨刀声，命运线路的更改人

像是自己捡回了遗落的一缕春光

散失的一页豪情

火烧云

与其说是火烧云

不如说火自己在把自己燃烧

火窜动身形向西天延展

把自己扑向回不去的

归途

它产生滚滚浓烟把自己罩住

像懵懂时给身体铸造的华美之袍

被迟到的风反复扣击，火渐渐醒悟，不停地变换姿态

赶撵乌云

像猎豹张开爪子、汗血马抖动鬃毛

像天鹅要卸掉黑丝绒以利落之舞续写传奇

最后，火把自己摊开，无数缕剑光出炉

独坐的西山刹那间光芒万丈

像火的梦想坐实大地——

桔子欢喜，金莲闭合

黄金的乳房挺拔，最后把荣光收藏

木耳的重生

从腐烂的堆积里突围而来

异味聚拢，盘裹成茧罩住你

毅力朝外伸张的触须有多长

高涨的内心领悟就有多深

旧时光粗枝大叶，断折倒下就

丢失了风声，卧在麻痹里枯朽、散碎

雨的啼声嘚嘚来临

晦暗的木屑躁动，试图拽住你

奋疾的力量，但

醒悟者从不给梦境一丁点回望

挣脱出来的命运天光辽阔

轻舞微扬，作凌波的仙子绽放风华

穿银为玉着黑为墨，清雅的意像隐约些许妩媚的褶边

仿佛是冉冉滚动的火焰

终于，出落成自己

想要的样子

朝高处撤退

我曾逼近过江水，见识过它

刺人的巴茅笼和嘈杂的

垃圾，风一吹纸屑横行

江水立即褪了一层光芒

只好倒退着隐入岸边回廊

但一顺溜的芙蓉花不知深浅

地肆意绽放，燃烧得最真便被熄灭得最无情

我怕看到

花径最终被带往荒凉

只有撤退到高处的堤岸

回到最初看水的地方

“我的爱人是水底的火焰”

江水又美成了从前的样子

芦苇荡

偶尔，也要向天空射出矛尖的呐喊

更多的时候都把自己放得

低一些，一阵叹息飒飒穿过胸膛

头就更低了，无数段

腰身围拢替一些百合花

捂住秘密，替一些露水遮住身体

替它们分不开的光芒盖上雪绒花

还能说什么，天生的软弱让我恨极了

周围的山恋，那些该死的，它们端坐如圣人，时不时

地用目光

逼走我头顶的胆气

时不时地叮嘱我做一片

善良的植物

哪怕一生都被钉在

孤单的哑水里

哪怕我内心其实想

掀起一场风暴

今夜长安望

今夜我推开所有奔涌而来的

意象，将诗情撇下

今夜，我只专心做一件事情

把目光伸向不远处的鼓楼上空

去缠绕那五彩斑斓的光柱，它们旋转

黑丝绸的柔软与隐忍，划破高处夜色

试图把钢筋水泥的

固定秩序击成影子的碎片又重新组合

它们掠过人间拥挤的欢声

穿越千年前红拂夜奔的风雪

今夜，在长安

美酒，交错的觥筹

都是心中升起来的空

听不见长安的捣衣声，征人

仍在远方，今夜我只想鼓楼下带刀的剑客

和他孤单的脚步

雪

今夜，其实你是我内心最不受欢迎的客人

身裹兽皮的人们从各种消费欢喜的地方出来

发出更加欢喜的雀跃“下雪了”

朋友圈里也刷新着一波波欢腾，下雪了多么美

像盼望已久的一次重逢一次邂逅

像面目已经模糊却又倏忽而至的一朵梦幻

下雪了多么星星点点的新奇的快乐

记忆里翻阅着“瑞雪兆丰年”的白茫茫印象

多么美好的感觉，可是我真的难以升起他们

描述的那种欢欣，大多数人都有自家的灯火

可以幸福地抵达

但极少数散落在暗处的灵魂该如何挨过

这长夜的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