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课走班后怎么育人？

李亮

2012年下半年，我從高三下来，接手北京市十一学校新一届高一的历史教学工作，正赶上学校育人模式改革全面铺开。虽然从教20多年，自认为有较多的知识储备、经验积累、创新成果，但还是感到力不从心，产生过无数的动摇、怀疑、困惑和纠结。2015年6月，我们的学生自豪地毕业，而经历3年的磨砺，我对教育的理解已然发生巨大改变。身份还是教师，但已经不是以往的那一个，焕然成为一名“新”教师了！

以往，谈起教育观念的转变，我认为是比较容易的。比如，“学生的利益高于一切”“提高学生的主体性”等，我感觉自己都能理解和认同，并在教育教学过程中自信、主动地去实践落实，自我感觉效果还不错。如今，我意识到，那样的认识其实还相当肤浅，没有科学合理的制度保证，就没有脱胎换骨的转变，就不能逼近教育的本质。是育人模式的改革，催化了我作为一个教育者的涅槃。

用制度解放学生，改变教师的学生观

作为教师，我热爱学生，把他们作为国家民族的希望，积极主动地为学生的成长努力：关心他们的每一个需求，教育他们改正缺点，千方百计促进他们积极学习。20多年来我得心应手，但进入新模式，我迷茫了。

学生选课走班，没有固定的教室，没有固定的班级，没有班主任，没有班长，很难“抓住”动态中的学生。有时感觉某个学生做法不对，要跟他谈谈，他会很礼貌地说：“老师，我还有社团活动，有空再跟您解释。”在课堂上，学生胆子大了，个性强了，他们并不认同很多常规结论，会直接跟我质疑。还有的学生对历史不感兴趣，历史课上做其他事情……我作为教师的权威优势、知识优势、经验优势显得那么不堪一击，我甚至觉得自己不会上课了。

是学生变了？是我落伍了？是我们的改革有问题？我该怎么办？困惑和懊恼随之而来。

今天再回头看，那是制度转型带来的阵痛，是观念转变的必经阶段。后来，我从李希贵校长和许多领跑教师那里得到启发和帮助，在理论上有所感悟，在学生观上发生了根本变化。

我们以往为学生设定了理想的人才模型并赶着学生朝那个方向发展，标榜的是“为了学生的利益”“以人为本”。那时，即便我们努力“发挥学生的主体性”“尊重个性差异”，也是受到局限或浮于表面的。现代教育是要把学生培养成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而不是物或工具。只有这样的人，才具有创造力、责任感和顽强意志。

北京市十一学校育人模式的改革突破了传统体制的束缚，能够从本质上落实这.基本观念：学生自主选课，‘根据自己的情况决定自己的未来，教师只能在尊重学生选择的基础上帮助他们实现理想；高端课程、社团实践给学有所长的学生提供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这样的制度设计，使学生真正成为学习的主人，把师生放在真正平等的平台。教师不能再按照自己的理想模式去“塑造”学生，而是按照学生的理想需求去帮助学生、引领学生。教师丰富的专业学识，未必是这一个学生所需要的；教师在自己学术领域的地位，未必是学生敬仰的；教师认为对的，未必是学生认同的……这些都成为正常事。教师要增长更多的本领，尽可能满足学生的成长需求。

再就是怎样看待有个性的学生。个性与缺点是有本质区别的。苏霍姆林斯基说，“每一个学生都是具体的”，没有个性的人是不存在的。以往，虽然我们也倡导“尊重学生的差异”，但对待不合群、不听话、严重偏科，甚至行为出格、思路迥异的学生，我们总认为是问题，想要纠正过来。新模式下，我意识到，不能用自己的个性去抑制别人的个性，企图消灭个性的教育是违背人的发展规律的。我努力帮助学生发展积极个性，学生的天性得以舒展。用制度去解放学生，“以人为本”的学生观得以真正落实。

教学真正转变到从学生发展需求出发

伴随着学生观的转变，我的教学观也在变化。选择历史课程的学生组成教学班，但他们对学习的要求是不同的：有的兴趣多一点，有的兴趣少一些；有的是来听故事的，有的是来学学科方法的；有的想对历史做宽泛的了解，有的想对具体问题进行深刻认识……所以，选修课没必要要求学生一律掌握所学内容，并达到统一的较好水平。而是把课程内容整合成营养较为全面的大餐，让学生获得各自所需的养分，让学生在自己的那部分需要得到满足即可。

教学观的变化引发课堂教学的变化：教学真正从学生的发展需求出发。实际上，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历史运动规律的反映，从解决学生生活中的困惑人手，以服务学生的成长为目标，结合历史运动的基本规律，适度渗透历史学科的人文素养和历史学科的思维方法，可以激发学生对历史学习的兴趣，把最不喜欢历史的学生与学科的关系拉近，因为人的生存和发展需要理解这些现实问题。这一过程同样也可以使绝大多数学生达到基本的要求。课堂结合现实，剖析与之关联的典型历史案例，则可以使对历史做深入研究的学生获得提升。我的课堂教学，都是结合学生最关注的现实问题整合教学资源，或者由学生提出最需要解决的问题组织教学。

要获得学生的真正需求和感受，教学过程必须是平等的、民主的、对话式的。我的课堂允许学生以自己的方式听课。在真实的学生面前，我可以发现问题并找到适合的方法帮助不学习的学生，对个性极强的学生，我也能够在课后进行有针对性的引导。

走班选课形成的教学班里，学生更为活跃，需求更为多样，表现更为真实，进而呼唤课堂德育要与之相适应。我深信：只有满足学生的综合性需要，做到德育、教学双落实，才能在选课的过程中，守好课堂主阵地，使课堂成为学生最喜欢的地方。

在宽松的课堂氛围中，我更多地鼓励学生建设良好的伙伴关系，学会合作学习和分享成果，学会借鉴和感恩，学会尊重和妥协；在课堂纪律方面，我更强调底线意识，不断深化个人和集体关系教育。学生很珍惜我的每一堂课，不少理科学生都愿意到我的教室上自习、做值日。他们认为，我的课堂有他们亟待补充的养料。

在分布式管理中树立为学生服务的育人观

成长过程中，有很多因素制约着学生的单科（特长）素养的提高和再提高。以往任课教师只管上好自己的专业科目，其他综合性问题由班主任去解决。新模式下没有班主任，要想真正满足学生的成长需求，这些综合性问题的解决任务自然由全体教师共同承担。北京市十一学校革新组织机制，在年级组织结构中进一步扁平化，“年级主任——班主任——科任”垂直分层的身份区别不存在了，只存在两个基本身份：教师和学生，实行平等的分布式管理。

分布式管理，是指年級教师分别组成自习管理、咨询师、教育顾问、常规管理、课程管理等几个项目组，每一个项目组有3位或者4位教师，承担本项目的规划、实施，年级主任在宏观上进行协调配合。例如，咨询师项目组负责对学生的人生理想目标引领、学业专业辅导、心理问题进行梳理；教育顾问项目组负责对学生进行规则意识培养、公民道德教育、违纪违规转化教育。每个项目组独立工作，又相互支持，对学生成长负责，而不是对年级主任或校长负责。图1为分布式管理的师生关系图，每个学生遇到问题都能在身边找到可以帮到自己的教师。

我在辅导历史学困生的时候发现，学生往往提出其他困惑，或者暴露出行为习惯等其他问题，而解决这些困惑和问题会使历史学习上的问题迎刃而解。我主动参加年级的分布式教育工作，担任“教育顾问”，在实践中更多地了解到学生成长的本质规律，更深刻地理解到了新模式的科学性、人文性，也促进了我教学能力的提高。

学生心智尚未成熟，容易出现各种错误。但通常情况下，我们认为是错误的东西，在学生的认识中可能是当然正确的。所以，我们必须给学生说明、解释和辩护的权利。了解到学生这么做的理由，我们才可以对症下药。以往班主任与学生交流时，学生慑于权威，常常违心地说我错了、我改正，不敢自辩。这就隐藏了学生思想上的不足，使我们失去了帮助的契机。新模式下，教师没有了给学生定性的权利，成为学生最单纯的帮助者。学生在教师面前，没有必要掩饰真实的思想，会坦然为自己辩护。我们不会也不能立即给学生行为定性，而是肯定其行为、情感、思想中的合理性，弄清他们行为不合理的原因，帮他们找到认识上的误区，争取学生的认同，促使学生心智成熟。这是我对“尊重学生”的新的理解。

学生的本质都是向上的。作为教育顾问，我更多地同违纪的学生进行过心对心的交流，当学生触犯规则的时候，进行过不少惩戒、处分教育。捍卫规则是公民的基本素养，我坚定不移地执行规则。但是，了解到学生内心真实的想法和青少年特有的思考方式以后，我感到沟通更为重要，使学生理解规则更为重要。个人性格、成长环境、情绪情感，都会使学生对规则的理解产生不同想法。但无论多严重的违纪行为，当我们的分析以己推人的时候，学生都会反思自己行为的危害性。我坚信学生“性本善”。

一旦发现问题，我会第一时间帮助学生改进，而不论这个学生是不是我所教班级的、是不是我所管年级的。这是新模式制度决定的：走班选课过程中，许多学生是跨年级选课的，社团活动都是大带小、老带新，很多专业活动是新教老；去行政化以后的校园里，师生关系朴素、简单、实在，教师只需为学生负责，为学生成长服务。这个时候，我是第一责任人，我要在教师职责范围内对我发现的这个需要帮助的学生负责到底，直到这个问题解决，不做二传手，不把问题推给别人。

附案例：

调课之争

9月30日下午五点，我正带领学生忙着打扫历史教室，再过半小时，就是十一假期了。这时，两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学生找到我：“李老师，您去帮我们说说贾祥雪老师吧，他太固执了……”话没说完，就又稀溜溜地抽泣起来。

“哟，快坐下，有话好好说，这是怎么了？”

来人是理科的两位女学生：胡丹丹和刘形形！北京十一学校规定：本学期选课后可在第一个月内调整，上交调课单截止日期是9月26日下午5点。这两位同学觉得独轮车新奇好玩，就选择了这门体育课程。可开学练了3周多，她俩扶着还能蹬半圈，一撒手肯创率跟头，膝盖小腿摔青了，俩人也坚持不住了，想赶在26日那天上交调课单。但当时体育老师在开大会，俩人就先在“调出课程”的教师签名处模仿体育老师张继荣笔迹签了字，又在“调入课程”的教师签名处模仿飞盘教师黄恕的笔迹签了名。26号下午5；K之前，她们把这张山寨版的调课单，送到了高三学部专管网上调课的教师贾祥雪的办公桌上。

贾老师身高1米9，体重230斤，北京大学理论数学博士。人长得粗犷，但心思极其细密。周日加班全面调课时，一眼就看出了这张申请单有问题，几经核实查出签字是假的。

“老师，我们都向贾老师认错了，昨天认错、今天认错，可他还是不给我们调课！”两个孩子委屈、不满、急切地说。

“那就是我可以给你们调课了？可我不负责这事啊，再说已经过截止时间了！”我说的是实话。因为全校四千多张课程表、上百门选修课，课表调整是统一利用周末学生不上课的时间各级部课程负责人协商决定的，不能轻易改动。

“贾老师说，亮哥是你们教育顾问，让我们找您，您跟他说说就能改！”俩孩子眼里放光，努力让我意识到，我是他们救命的那根稻草。

我暗自称赞，贾老师这是让我来履行教育顾问的职责啊！我思考了一下，开始施教。

“那你们跟贾老师道歉，是怎么说的？”

“我们就说代替老师签字，是不诚实的，是不尊重老师的，更是不应该的。”丹丹说。

“让贾老师生气，让体育老师生气、给学校体育课造成混乱，也不利于自己成长。”形形说。

“虽然当时快到截止时间了，我们找不到体育老师，但我们也不该弄虚作假，欺骗贾老师！”丹丹补充说。

“你们的认识是对的，但没触及本质，所以贾老师让你们来找我。”我指了指身边的一本《社会契约论》说：“这本书告诉我们，你们的行为是违背法律的，在很多国家已属犯罪，在我国至少已突破了道德底线。”

听到这里，两双童稚的眼睛充满了震惊。

“每一个人都拥有自然和社会赋予他的独立的权利，包括你们和我。职务权利也同样是独立而崇高的。我们个人无权擅自代表别人行使别人的权利，更不能擅自代表别人行使职务权力。从法律的角度讲，擅自代表别人做事属欺诈行为，后果严重的构成犯罪。具体点说，代替主管教师签名、伪造假的调课单涉嫌伪造公文罪。好在你们认识到错误并及时改正。以后可不能干这种愚蠢的傻事了！”

“从做人的角度，你们的行为也危害巨大。欺骗贾祥雪老师，让你们在老师、同学面前失去了诚信这尸最为珍贵的品质，挂上了不诚实的标签。经常突破道德底线的人，你们想想，能得到身边人的信任吗？再有，因为时间紧就擅自简化程序，这容易使你们养成一种害怕麻烦、不按规章和制度办事的坏习惯，都这么做，社会不就乱套了？其实，你们提前一些，就不会有这些麻烦。”

两个小姑娘频频点头，诚恳接受我的观点。

“可是贾老师相当顽固不化！我们昨天给他道歉，今天给体育老师道歉，还补填了正式的调课单，他还是不给我们调！您得去跟贾老师说说！”两个人动手来拉我的胳膊。

“我去他也调不了，都过了时间了，认了吧！我打小也喜欢独轮车……”

“您不是说一切为学生服务吗？学生需要您去服务一趟！”刘形形杏眼倒竖，来真的了。这下我没辙了，想想去了会得到贾老师的再教育，装作“被胁迫”的样子，去吧。

“我估计你也顶不住，”贾祥雪看着我走进数学教室，乐了。

“贾老师，您让他们找我，我把道理给他们讲清楚了。他们已经认识到对不起老师、对不起自己，课您就给调了吧……”

“贾老师，李老师已经教育我们了，我们从社会、从法律、从做人都知道做错了……”两位女生积极配合。

“李老师，您是教育顾问，怎么也这么想！截止到26日5点，就是为了周末大家聚在一起统一调课。戏剧、音乐、体育、劳技这些课涉及多少人、多少場地，能定下来、开起来就不容易了，怎么能朝令夕改，有这么办学的吗？”

贾老师义正词严，拉开上数学课的架势，我虽有准备，但也始料未及。不过立马也就明白了，直想拍案叫绝。但我还要继续自己的角色：“不对呀，贾老师，咱们不都是为学生服务的吗？学生是有错误，可是课还是得给人家调啊！”

“哎呀，李老师，为学生服务也是要遵守规定的，不能因为她俩的错误影响绝大多数学生啊！她俩只要在截止时间前拿出真实的调课单，都不至于有今儿这事，她们得为自己的错误负责啊！”

“贾老师，真的不给我们调？”我已经开始放弃了，可两个学生还不死心。

“哎呀，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固执？！要调也可以，估计校长有这个权力，你们可以找校长商量商量。”看来，贾老师认为我们的双簧还不足以让两个学生得到足够的规则教育，把校长抬了出来。我一听，感觉有必要从校长角度分析一下，揭开最后的谜底。

“不必了吧，找校长，得从冒名签字说起，再跟校长道一回歉？兴师动众重新调课，还不知要牵动多少部门，现在国庆放假有些老师都下班了，找回来？还是国庆之后，停课来组织调课？校长也不能破坏规则，也不会决定调课。”我说。

看到确实调不了课，两个孩子泄了气。气氛沉闷下来，我说：“其实不调课也没什么，独轮车具有挑战性，我就喜欢……”

“李老师、贾老师，其实独轮车换成飞盘，我们也没下死决心。”形形说。

“我们就是怕疼、怕苦，想换一个舒服点的。”丹丹说，“这回我们真就下死决心，练好独轮车！”

我憋不住，直乐。一圈走下来，我相信，这两个孩子一定可以从中悟到很多。而选课走班下，德育工作则呈现出新的样态：每位教师都参与进来，教师之间有了更多的合作与沟通，服务于学生成长的教育合力发挥出更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