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两次罢相

2016-07-26 18:09邓广铭
中外书摘 2016年8期
关键词:熙宁宋神宗西夏

邓广铭

“畏天变”

与首次罢相

1067年(治平四年),宋神宗即位不久,就把王安石召入中央政府任翰林学士,在他与王安石几次对谈时,听了王安石向他陈述的有关“变风俗,立法度”的一些意见,他无不击节叹赏。以此作为根据,我们似乎可以说,王安石的有关革故鼎新的主张,基本上是都得到了宋神宗的同意。但就推行新法的进程中宋神宗的诸多不同对应来看,又不能轻易地得出这一结论。

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在一般性和不着实的理解层次上,宋神宗对王安石的变风俗、立法度的各项建议是完全同意而且十分赞赏的,但那都是在未经过逻辑思辨和具体分析情况下的反应,一到面临改革的现实,宋神宗就会做出另一种表现和反应了。

举例来说,当王安石任翰林学士时,所奏呈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中曾有几句带批评性的意见,说道:“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对于这道奏札,宋神宗曾亲向王安石说过:“昨阅卿所奏书至数遍,可谓精尽,计治道无以出此。”这表明他对奏札中的意见,包括对使正论邪说互相搅扰的做法的批评,全都认可和同意,并要照办或照改。可事实却并不如此。单就征服熙河地区蕃部这一问题来说,宋神宗既已认定王韶、王安石的断西夏右臂的战略决策是正确的和可行的,那就应当大力支持,其实却不然。熙宁六年王韶的招讨计划已经全部实现时,宋神宗虽称赞王安石说:“洮河之役,大小并疑,惟卿启迪,迄有成功。”但又说,“群疑方作,朕亦欲中止,非卿助朕,此功不成。”这里所说的“大小并疑”“群疑方作”,不就是指朝廷上的文彦博、冯京等人经常提出反对意见,和在秦凤路的李师中、郭逵等人在军事上的掣肘和阻挠吗?而这些反对意见和阻挠行为之所以生成,不又正是由于宋神宗有意地要使“异论相搅”以发生互相制约的作用吗?

正因如此,所以当招讨将近成功以及已经成功并受到宋神宗的奖励之时,王安石本应是极为欢欣鼓舞,而他却不止一次地请求辞去宰相职位,难道这不是必有深层原因可供我们探索的吗?

另举一例:作为王安石革新变法精神支柱的“三不足”原则,在王安石入参大政之后不久,司马光、范镇、陈荐等人,便借考试馆职人员的机会,在试题中全部加以揭露,并用“愿闻所以辩之”作为试题的结语。

当宋神宗看到这份试题之后,大为骇怪,说朝廷上绝对无人作此主张,并批示另出试题。到他见到王安石时,又问王安石:“闻有三不足之说否?”王安石虽答以“不闻”,但紧接着就对“祖宗不足法”和“流俗之言不足恤”的道理加以详细阐明,以为此二语全都是正确的,并不是谬误和值得骇怪的。但对“天变不足畏”一事,他却不敢坦率地予以承认,而只是委婉地说道:“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唯恐伤民,此即是畏天变。”他不敢谈及尧时曾有九年的洪水,商汤时曾有七年的大旱,都足以证明天变必与行政无关的道理。但在熙宁三年(1070年),王安石却把他所撰写的《〈洪范〉传》呈献给宋神宗,其用意所在,则专是为了他对《洪范》中的“狂恒雨若”“僭恒呖若”二句新解,把汉儒释“若”为“顺应”的误解,改正为,“若”应从本义释作“犹如”,这样就把汉儒附加的天人感应关系一刀砍断。

他以为这个新的解说,也许可以使神宗明白自然现象的变异与政治全不相干。后来的事实证明,王安石的这一意图,在宋神宗那里并未收到任何效果。尽管如此,每逢保守派的人们借自然界的异常现象对新法肆行阻挠时,王安石却总是用灾异与政治全不相干的观点进行反击。

仅仅说王安石的《〈洪范〉传》并没有对宋神宗的天人感应的传统迷信起到任何启迪,还嫌不够,因为,后来事实证明,并不是宋神宗对天变不足畏的观点有所信从,恰恰相反,他反而站在保守派人物一边,和他们一起大唱反调了。《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一载,从熙宁六年(1073年)冬到七年春,久旱不雨。在七年的三月中下旬内,当翰林学士韩维在延和殿朝见时,宋神宗向他说道:“久不雨,朕夙夜焦劳,奈何?”韩维说:“陛下忧悯旱灾,损膳避殿,此乃举行故事,恐不足以应天变。《书》曰‘惟先格王,正厥事。愿陛下痛自责己,下诏广求直言,以开壅蔽;大发恩命,有所蠲放,以和人情。”后数日,又言:“近日畿内诸县,督索青苗钱甚急,往往鞭挞取足,至伐桑为薪以易钱货。旱灾之际,重罹此苦。夫动甲兵,危士民,匮财用于荒夷之地,朝廷处之不疑,行之甚锐,至于蠲除租税,宽裕逋负,以救愁苦之良民,则迟迟而不肯发。望陛下自奋英断行之。”此后,他又一次请求面对。经韩维这样再三陈请,宋神宗就指令他起草诏书,于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发布,全文为:

朕涉道日浅,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问诏有司,损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月滋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欤?狱讼非其情欤?赋敛失其节欤?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欤?何嘉气之久不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考求其当,以辅政理。三事大夫,其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韩维在奏对之时,首先说仅仅“举行故事,不足以应天变(指久旱言)”;其次则说青苗之法害民,应予罢除;最后则说不应该把财货浪费在招讨西蕃的军事上。针对这些问题,他力劝宋神宗下诏责己,广求直言。宋神宗采纳了韩维的谏言而颁降如上的这道诏书。而这道诏书,既是宋神宗第一次完全站在保守派立场上向王安石的新政进行全面的指责,有意地要使“异论相搅”,更是直接向着王安石所标举的“天变不足畏”的观点公开挑战。在王安石读到这道诏书之后,其精神上心灵上所受的刺伤和打击之深重,当然可以想见。然而王安石却隐忍着这一伤痛,当他于数日后又一次见到宋神宗时,他仍是若无其事地,坚定地奉守着“天变不足畏”的观点,向神宗劝说道:“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今旱暵虽逢,但当益修人事,以应天灾,不足贻圣虑耳。”宋神宗却回答他说:“此(按:指久旱)岂细故!朕今所以恐惧如此者,正为人事有所未修也(按:此当指新法多有不合天意)!”

从这番答话的语气和态度,当然都可以体察出宋神宗一直还在坚持着诏书中的那些意见。而在此期间,保守派的司马光、郑侠、滕甫等也都相继应诏上书,奏陈天变之不应忽视,新法之必须废除,等等,这使得王安石觉得非坚决辞去相位不可了,便再三向宋神宗恳求解除职务。

可此时,宋神宗却又省悟到,在当前的臣僚当中,真正能“横身为国家担当重大事业”的,只有王安石一人(对太皇太后语),因此他又不肯应允王安石的辞职。在屡经挽留而无效之后,他打算只允许王安石辞去相位,而仍给予师傅之官,把他留在开封。但这也没有得到王安石的同意。

最后,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在熙宁七年四月中旬,终于依照王安石的请求,罢免了他的宰相之职,改派他去做江宁府的知府了。

“熙河探报”

与二次罢相

熙宁七年四月王安石的罢相,是因为保守派人物借旱灾肆虐喧嚣不已,而宋神宗也相信天灾必与他的行政措施有这样那样的关联,因而听信了保守派的谏言的结果。

王安石居相位虽已数年,但他实际上还是一个难进易退的人。可是他这次的罢相,正是在他大力推行各项新法,是在他的宏伟战略设想中那一断西夏右臂的阶段性战争——河湟战役取得了全胜,按他的预定计划,正应是策划如何趁机向西夏进行武力征取的时候。因此,他虽然辞去宰相,而对于上述诸项军、政事务,特别是对于最后一项,他却是无法割舍的。到熙宁八年二月,当他接到恢复相位的诏命之后,虽然不是像有人所说,溯流一周而至开封,可的确是在接到这一诏命之后,以最积极快速的行动而赶往开封重登相位的。他满怀希望,以为原有设想能得到更进一步的实现,然而不幸的是,当他回到开封之日,又恰是契丹王朝再次派遣萧禧南来,依然坚持重新划分代北三州地界之时。王安石坚定地主张,绝不能对契丹的这种挑衅稍示屈从,而宋神宗却一直顾虑重重、心怀惊恐,对于王安石一次次诤言,全都置若罔闻。到熙宁八年的五六月间,代北地界的交涉,事实上是以北宋政府之忍辱屈服而告终结,王安石政治态度之消极从此开始,他的身心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

北宋人马永卿所记述的刘安世的《元城语录》中,有一段评述王安石和宋神宗的话,今摘录于下:

当时天下之论,以金陵(按即王安石)不作执政为屈,此“虚名”也;平生行止无一点涴(污染),论者虽欲诬之,人主信乎,此“实行”也;论议人主之前,贯穿经史今古,不可穷诘,故曰“强辩”;前世大臣,欲任意行一事,或可以生死祸福恐之得回,此老实不可以此动,故曰“坚志”。因此八字,此(新)法所以必行也。

得君之初,与人主若朋友,一言不合己志,必面折之,反覆诘难,使人主伏弱乃已。及元丰之初,人主之德已成,又大臣尊仰将顺之不暇。天容毅然正君臣之分,非与熙宁初比也。

这段话告诉我们的一个最主要的信息,是宋神宗对执政大臣们态度的前后大不相同的变化。刘安世把元丰初年作为前后不同的分界线,事实上是稍晚了一些,因为,在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前夕,宋神宗与王安石对话时的神情,已经远非此年之前两人对谈时了,而到王安石返京复职之后,对契丹重划地界的挑衅,宋神宗对王安石所陈对策,竟采取不听不理姿态,而凭本人的意向专断处理,这难道不是已经表明他对王安石也在“正君臣之分”了吗?何尝是到元丰之初始然呢。在这一变化的情况下,刘安世所说,王安石在“得君之初,与人主若朋友,一言不合己志,必面折之,反覆诘难,使人主伏弱乃已”的作风自然必须改变。对于进军西夏,在宋神宗不肯亲口提出之时,他也只能把它放在自己的希望当中,长期等待。

当王安石一直苦于无法打开这种困惑窘局时,宋神宗于熙宁九年六月丁亥(初三),忽然告诉王安石说:“熙河探报,夏国欲用十二万人取熙河:六万拒汉兵来路,六万攻取。果如此,奈何?”王安石当即向他分析说:“熙河城必非一日可拔。夏国纵无后顾,不知十二万人守熙河几日?自来夏国大举,罕能及二十日,熙河虽乏粮,亦皆有半年以来枝梧,恐无足忧者。且夏国非急迫,安肯出此?”。今按,宋神宗口述的这一“熙河探报”,实在来得有些突兀。何以这样严重的军事情报,不依通常的例子先送达枢密院,而竟首先抵达皇帝的耳目之中呢?何以在王安石断言夏国非急迫不肯出此之后,宋神宗不像担心契丹之以兵戎来侵那样,一再地追问:“果如此,奈何?”而竟默然而息,不再作声了呢?而且,何以在这次谈话之后,不论在宋神宗的口中,还是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以及宋人其他史籍的记载中,全都没有涉及西夏确已有向熙河出兵动向的音信呢?

因此,我们可以做出判断说,宋神宗所说的“熙河探报”,全属虚枉不实之词,乃是特地用来阻止王安石原定在断西夏右臂之后继续用兵西夏的战争计划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七,熙宁九年七月庚寅又载,“上批,熙河今岁减罢使臣至京多日”云云,今查七月庚寅上距六月丁亥仅隔数日,而神宗手批竟只字不再提及西夏进军一事,可知六月丁亥“熙河探报”纯属虚妄。这当然更使王安石痛切地感觉到,过去几年招讨西蕃诸部的成功,只成为徒劳和浪费事体,已全然失去其战略意义了!

在“熙河探报”之后,紧接着发生了吕惠卿状诉王安石的事件。王安石于熙宁七年四月罢相之时,力荐吕惠卿为参知政事,吕惠卿却得陇望蜀,很想在王安石罢相期内,登上相位,并且制造了几件有损于王安石政治声誉的事,希望借此阻止王安石的复职。所以,当他闻悉王安石于罢相不足十月之后,又被召入京复职时,不禁大为愕然。但在王安石复相之后,在对待契丹要求重新划定代北三州地界的问题上,吕惠卿还是与王安石采取了同样的态度和主张。所以在对待一时盛传的,吕惠卿极力阻止王安石“再入”的一些举动,王安石一直是采取高姿态而没作任何反应。宋神宗为解决王、吕二人之间的矛盾,便于熙宁八年(1075年)四月,改派吕惠卿出知陈州。吕惠卿也把这事情归罪于王安石。到熙宁九年的春夏,吕惠卿为泄积愤,一连写了几道控诉王安石的奏状给宋神宗,其最主要的一句话语是:“王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狠,犯命矫令,罔上要君。”他所罗列的这些罪状,与王安石的素行是否相符,宋神宗应该是一清二楚的。

然而,不知究竟用意何在,在谈论过“熙河探报”之后的第四天,即熙宁九年六月辛卯(初七),宋神宗竟把吕惠卿前后奏状所诉各节,一股脑儿告之王安石了。王安石闻悉之余,一方面知道宋神宗对吕状所诉诸事必皆知其端的,用不着再向他一一置辩;而另一方面,也使他立即与四天前宋神宗无端提出的“熙河探报”事件紧密联系起来,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思考的结果,他只有再向宋神宗恳切地申请罢免他的相位,此后也更多地称病不到中书供职了。事态发展到这等地步,宋神宗却又派专人去向王安石解释说:“朕无间于卿,天日可鉴,何遽如此?”

为什么王安石的这次辞职,竟使得宋神宗用对天盟誓的言语来表白自己的心迹呢?这不正可证明问题之核心所在,与吕惠卿的诉状全不相干,而只在宋神宗与王安石两人的关系上吗?而此种关系的焦点,岂不又正是集聚在究竟要向西夏用兵呢,还是要在预测西夏可能出兵熙河的自相惊扰的情况下而放弃主动行动呢?宋神宗既要采取后一种决策,当然不免对王安石感到无限愧疚了。

此时,恰逢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当时也在开封任职)的病情加重,宋神宗遂趁势给假令王安石在家抚视病儿。六月二十九日,王雱病卒,宋神宗又下令给王安石,要他“候王雱终七供职”。王安石对儿子是非常爱重的,儿子之死,当然使他悲痛不堪,从此他不再到中书供职,对于公私的交往也一律加以谢绝,并且不再问闻了。其本人则仍是向宋神宗恳求解除职务。到这年的十月丙午(二十三日),正式发布了诏令,王安石再次罢相,以同平章事判江宁府。回到江宁,王安石立即上书,坚请“奉祠”,此后他就退居江宁城外的钟山,过起诗人和学者的生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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