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青丝

2016-07-30 16:55张大威
上海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青丝静静春雨

张大威

洗澡的时候,一低头,发现竟然有十几根长长的头发,在澡盆的水面上不祥地浮动。它们像黑色的划痕,划破了宁静,划破了幻觉——以为自己还青春年少——这不能怨我,年华日渐老去的人,都有这种自欺欺人的幻觉。这十几根头发,一直属于我的头发,在一个静谧的早晨,没有任何征兆地逃离头皮,选择做流浪的游丝,弃我而去。“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秦观的词极衬眼前的景,青丝、飞红,异质同魂,讲的都是消损。不经意间,伤离别折断的琴弦,在温热的水面上,弹奏起一曲低回的让人心抖动的离歌。

人对于一件物品的毁坏,都会感到惋惜和不舍,人对于正常生长在自身东西的无端失去,更会感到恐惧和惊悸。除了因外伤、疾病失掉某个器官那种突变的形式外,以和平演变的形式悄悄地日复一日失去的东西就是头发。脱发,是一个无遮无拦、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脑袋,任时间的长柄镰在头上肆意收割的缓慢的消逝运动。当黄黄的日影盘旋在人的头顶,也无需那些失眠的夜晚、忧郁的黄昏、烂事缠身的焦灼时刻、久病不愈的漫长时光,只是平淡的日子,没有褶皱没有波澜、呆呆地复印出来的日子,时间便在你的头上伸出小手殷勤“割麦”,你脑袋的表现或者是发际线后退,或者是头顶心变亮,或者头发整齐划一地变得稀疏。岁月的黄金就此一点一滴流尽,你老了,你秃了,你的脑袋慢慢地变得植被荒凉、四面透亮。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常常惊讶于人怎么会这样老,这样秃(而且盲目乐观地相信自己定然不会这样老,这样秃)。看看村子中的那些老女人,多数有个半秃的脑袋,又碎又短的白发,烂棉絮一样在头顶上滚来滚去。佝偻的腰,松塌塌的屁股,肉囊囊的一浪叠着一浪的肚皮,下垂的眼角(人老了,一律都是三角眼),下垂的嘴角,下垂的脸颊,向大地坟墓奔跑的速度势不可挡。年龄越大,离地越近,最后在黄泉中成为大地的一份子。由于岁月的艰辛,劳作的繁重,娱乐的缺乏——几近于无,愁苦一开始还是她们的表情,时隐时现的表情,像张面具,时而戴上,时而摘下。渐渐地,这表情便凝固了,坐实了,表情成了面貌,面具再也摘不下来了,它变成真脸了。所以在我的童年时代,晃动在我身边,我称之为“奶奶”、“大娘”、“大婶”、“大姨”辈的人,面相多呈愁苦、衰朽状。

她们在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可不是如此。我亲眼看见村中的少女少妇们,在阡陌上成群走过。她们一抬脚,便有了一种花发路香的俊俏与嫣然,她们的裤角旁落英缤纷,她们的腰间涡流圆润。坐下来是卧地的芍药,站起来是藤本的月季,而那满头的青丝则是风中飘动的杨柳,是云染水滃的幅幅水墨画。

“生命的美,千变万化,却终为灰烬。”是顾城的诗吧?那时世人不知有顾城,更不知有顾城手中的那把斧头。多年以后读到他的这首诗,感叹他唱出了生命的真正流变。而特朗斯特罗姆说得更为精准而冷悸,“在我们迷人的表情里,骷髅那王牌脸始终在等待”。特氏的诗,像手术刀,没有一星半点的甜蜜与浪漫,他只探求和呈现真相,连镜花水月的幻觉都不给。他给你一块北极冰,这冰透明、凛冽、洞鉴,却永远不会有种子的萌动与开裂,更无花朵的馨香与妖娆。真是觉得这人生,一转头就碎掉了。

老女人的路、少女少妇们的路、童年时我的路,其实是一条路,走着走着,我变成了少女少妇,走着走着,我变成了老女人,走着走着,我变成了灰,变成了土,变成了大自然的一份子。多么悲怆而不情愿的过程,又是多么自然而不可阻挡的过程。我的路也是你的路,是天下所有人的路。羲和在万里长空中挥动着他长长的鞭子,驱赶我们共赴夕阳,世上纵有千种万种不平等,老与死,这两件事基本上是平等的。说基本平等,因为在回归自然的路上,速度有快有慢。

擦干身体,跳出浴盆,我能带走的一切都带出来了。十几根长长的头发没有跟着跳出来。它们如失巢的鸟儿,辞条的叶子,离根的飞蓬,再也回不来了。它们已经离开我的头皮大约一个小时了,质感正在一点一点失去,光滑度也在下降,它们变得萎蔫、空洞、呆滞、干涩——浑身是水,还那么干涩。润泽是属于生命的特征。这十几根头发,将来还会有数不清的头发,会先我而亡。人的衰老是一点一滴积累而成的,十几根青丝的飘落告诉我秋风已不是远在天涯,秋风已吹至脚下,我的白发飘萧的衰弱影子正在墙那边的某个角落徘徊,偷窥我,偷窥我的同龄人,也偷窥一切人。

滋味千般,浓缩一字,便是“老”。“老”,这么重,这么衰,谈起来口中难免有一股锈味。绝大多数人都讳谈“老”。讳谈“老”,“老”便成了他者的目光,他者的境遇,他者的话题。一次我去理发店烫发,邻座一老妪也在烫发,我目测她的年龄,在七十五到八十岁之间。老妪是个讲究人,相当追求生活品质,注意保持自己的完美形象。一番洗剪吹之后,大功告成,老妪在大镜子前对自己的新发型进行了细致的审美评估后,大有愠色,她怒气冲冲地指责理发师傅说:“我这头你是怎么烫的?把我烫得像个老太太!”还有一位我极相熟的七十岁的老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向他问路,叫了他一声“叔”,结果,这一声“叔”重创了他,他闷闷不乐数日,口中不断念念有词,“我怎么就成了‘叔了?”“我怎么就成了‘叔了?”他有幻觉,以为自己脸呈玉颜、发呈乌云,他多么希望小女孩甜甜蜜蜜叫他一声“哥”。这愿望没错,然而事实更没错。其实,小女孩叫他“叔”都是抬举他了,从各项指标看,他都应该是个“爷”了。

人,自我心理定位的那个年龄值,与社会目光、自然进程所定位的那个年龄值误差该有多么大呀!

我与二兰子是童年时的伙伴。有一年我回老家,在我家的老屋里与她相遇。是腊月,天在下雪,屋外梨花满地雪玲珑。我们俩在六七岁的时候,每逢雪朵缀上树枝、烂银铺满大地,便嬉笑着在一起打雪仗、堆雪人。重温友谊的最好方式是我们俩赶快跑到院子里,趴在地上,滚在一起,再打一次雪仗,再堆一个乃至多个雪人。我的眼睛已经在寻找我家储存的胡萝卜了。胡萝卜是一个雪人前世今生永恒的大鼻子。一个雪人被阳光吻成了云朵,飞到天上后,还会在澄碧的天穹中,伤感地回望他遗留在大地上,现已陷在黑泥里的红彤彤的大鼻子。这样,沿着时光的隧道往回跑,也许我们一头能撞上鲜嫩。可是,她没动,我也没动。我坐在南炕上,她坐在北炕上,中间隔着窄窄的一条屋地,而那场大雪已经整整下了四十年了,雪已经堆得太高了,像一座小山那么高了,我们谁都爬不上去了。

惜青丝于是,两个徐娘半老的女人,一个坐在南炕,一个坐在北炕,用诡异的目光互相狐疑地衡量对方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似是而非的脸,落荒而逃的脸。我在想,坐在北炕上的女人那么老,她是谁?她为什么要冒充某个人,某个童年时光里,一起与我堆雪人的那个亲密的人(她也在如是想,只是把方位和人物调换了一下而已)。

大雪封路,寻找已无途径,我们便假装亲热地坐在那里,并悠然地荡着自己的双腿,在各自的内心里,将对方否定。其实,我们彼此互为镜像,她那张脸就是我这张脸。我这张脸也是她那张脸。不承认老,将老推给别人,老却粘在你自己身上纹丝不动。后来,二兰子逢人便说:“三丫头可真是变老了!” “三丫头可真是变老了!”这话让我甚感卑微,也甚感气恼,好像光阴只带走了三丫头,而偏偏落下了二兰子。

其实,光阴不偏不倚,它带来万物,也在带走万物。包括三丫头,也包括二兰子。

这次洗澡脱发并不是“老”发出的第一声哨音,但却是“秃”发出的第一声哨音。秃与老,一般地说,是老在先,秃在后。我想这脱发的第一声哨音响过之后,从此,我脱发的趋势必然不可遏止——能够遏止的趋势还叫趋势吗?枕头、地板、书桌、被单、厨房、厕所……我所经行之处,必然是触目惊心地留下我的“遗物”,原先以立正的姿势站立在我头上的青丝,我没让它们稍息,它们中的一些不坚定分子便稍息了。我没让它们解散,它们中的一些更不坚定分子便解散了,逃离了。它们飘落时静默无声,而我却有了一种“内心深处的哭”。在伤离别时,自己脑袋的远景也在眼前不断浮现,照这种速度掉下去,如果我活的时间足够长,总有一天,头发将掉无可掉。那时我的脑袋会成为什么?大号冰雹、葫芦瓜、电灯泡,在夜晚假扮光源的某个来历不明的大秃子?这一整排的“秃”将我压迫得近乎窒息。绝望,颓丧,焦虑,无路感特别强烈——光秃的脑袋一直无路,从古至今都是无路的。

植发?现在这种广告特别多。每次坐地铁,不用选择,我的脸总会面对一幅老男人由秃头到头上乌云密布、青丝丛生的植发广告。这事怪异,这幅广告可能富有针对性,某个我并不知晓的商业企图,正在紧锣密鼓地向我包抄过来。绿鬓鸦雏色时,我曾经腹诽过秃子们,现在秃子们要是看见我日渐稀疏的头发,大约会有大仇已报的快感。嘲笑什么,也别嘲笑老,一动这种念头,就是邪念。你可以轻视老,但你不能嘲笑老、蔑视老。

我这种声音比较微弱,比较一厢情愿,比较没人听,是弱者在哀怜着什么,强求着什么。索尔·贝娄说:“历史是残忍史,不是爱心史,不像那般软弱的人所想的那样。”老人所接收的目光,谈不上残忍,但也霜风飒飒,少有爱意。老,受人蔑视。你没感觉到吗?那说明你还不够老。怎样反“蔑视”呢?我首先应该调整我的目光,把一生低眉顺眼(奴才相)的目光,抬高几寸,变成准俯视的目光,把一生柔弱的犬儒主义者的目光,变成凌厉含有剑气的目光。这样在人群中试了几次,自觉酷炫,却没有任何反响。茫茫人海,嚣嚣红尘,人,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累,各有各的忙,谁会在意一个正在走向老年的矮小女人的目光呢?

没人在意,一粒尘埃。在强大的时间面前,老,显得是那么衰败无光,那么不可逆转,那么没有方向。

将澡盆收拾干净,把十几根长长的青丝塞入一个塑料袋中,左看右看,忽然觉得这十几根头发与我的距离,已经像隔着一条冥河那么长了。飘落的青丝业已成为往事,往事有时也许会像一只孤雁敲击秋风那样,来敲击我的记忆,可敲击出来的不是清清的涟漪,多半是乱云流水。掉就掉了吧,不是我无情,也不是青丝无情,是时光导演着这一切。依依惜别也还是要“别”。于是,穿上鞋子,拎着自己身上的早亡之物慢慢走下楼去,站在垃圾箱旁犹豫了半晌,忍着心痛,最后还是把十几根青丝扔入箱中。

一仰头,细细密密的春雨打在了脸上。落雨了,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哩!回到楼上,搬把椅子,就坐在窗前听雨。

春雨声声入耳,却已不那么清脆。充满绿意的清脆,如娇小婴儿躺在襁褓中求乳的哭声,圆圆的、满满的。倒似一把生锈的古筝,涩涩的、滞滞的,声波的曲线有点七扭八歪。我不知古筝哪里生锈了,它在时光深处的那场春雨中,泠然、锵然、仪态万方地在一个玉人的指下,唱着风流,唱着年华,唱着芳晨丽日与桃花灼灼。是我的心境长锈垢了,这锈垢就是“老”。低眉看那心境,昔日开满明媚的春花,却随着一根根青丝的凋落而生出一朵朵青苔。

春花有人来采,青苔萎谢尘埃。

一朵青苔就是一段经历,一个人经历的事情越多,反而会觉得红尘中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越少。春风十里,都是旧日的繁华。那一串串往事,像腕上的一只只过重的镯子,戴着闪亮,不戴轻松,都悄悄地褪下吧!不是不爱这“镯子”,是爱不动了;不是不恨这“镯子”,是恨不动了。不是大彻大悟,六祖惠能说,人皆有佛性,我无宿慧,难到成佛之境,只是太疲惫了。

疲惫——呆坐——状态倒也貌似安详,无欲,无求。

是春雨,我倒听出了几分寂寂之意。不怨春雨,不怨红尘。不是春雨负我,不是红尘冷我,是时间让红尘渐冷,让春雨迟迟。

雨停了,天地俱静。于我,最甘美的便是一个“静”字,如果心境中的朵朵青苔,能化成千朵白莲出水,风调闲闲,风调淡淡,风调静静,便是醒着也美,睡去也美了。如果能够有一间斗室静静读书,有一张书桌静静写作。有一些下午静静喝茶,有一些亲朋静静思念。有一些春日静静看花,有一些秋日静静观云。有一些往事静静忘却,有一些伤口静静弥合。有一些讪谤静静抛开,有一些恩怨静静放下。有一天挥袖静静启程,化一缕轻烟静静回家。

此境至臻。

青丝,去留随它,好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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