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刺

2016-08-02 11:41马道衡
阳光 2016年8期
关键词:骡子老赖

中秋节,魏宏还了最后一笔债,债是表姐夫的,表姐夫是煤贩子。

出村,一股酸甜味飘来。坡上一丛丛酸刺,叶子掉了,红黄红黄的酸刺逗引得魏宏牙帮酸溜溜的,口水溢了一嘴。魏宏停车爬坡,折枝酸刺凑嘴就吃,圪针刺扎在嘴唇上,麻酥酥的疼。“日子就是颗圆溜溜的酸刺。”魏宏想起腊叶这句话,心头痒了一下,给腊叶折了些。腊叶受苦受累十几年了,该心疼心疼她。魏宏一拐车把,到了菜市场。

魏宏买了没吃过的人参果哈密瓜石榴圣女果芒果……回了学校,腊叶正洗衣服,魏宏伸酸刺到腊叶嘴边,腊叶吃了些,皱眉咧嘴说,衣服酸味儿熏死人了。脱了洗洗。

老赖帽子扔球了。再往后不酸臭了。

腊叶搓着衣服,想起男人在化肥厂当技术员时,厂长派人来接她。嫂子救救我们厂子吧。魏技术员搞技术革新,您去照料照料他。男人每天很晚回来,看着腊叶瓷白凸凹的身子发呆。腊叶抚慰他。男人皱皱眉,伸胳膊把她拨拉开,头一歪睡着了。“轰隆——呼”“轰隆——呼”呼噜声就像拖拉机从房顶辗过。命根儿耷拉在腿叉,像深秋的冻茄子耷拉在茄秧上。男人魔怔了?记得村里老人说过,人魔怔了,亲人冒险说死话,魔怔人会惊醒。腊叶狠下心叉腰瞪眼,想刺刺男人,可看着男人胡子拉碴的,怎也张不开嘴。可不惊醒他,不是害了他?腊叶硬心散开头发,竖起眼,摇醒男人恶狠狠地说,这日子老娘不过了!魏宏嘴张得大大的,眯瞪着眼看腊叶。腊叶看男人磁瞪眼睛,心疼地抱着他的头说,醒醒哇。厂长弄够钱拍屁股走人了,你还思谋啥?男人说,那么多工友怎办?腊叶说,你倒敢日粗,你是县长还是书记?一个临时技术员,孩子念不起书都管不了,还管别人?咱回村,种地供孩子念书。魏宏强睁眼睁不开,头一歪又打起呼噜。腊叶狠狠心回了家。

两个月后,厂子倒闭,魏宏回家。半个月后,工友老王来了,“宏子,孩子病了,给抓挠几个钱救孩子。”魏宏说,钱给厂子买技改设备了,找厂长要去。老王说,厂长说谁借钱找谁要。不要脸,净他妈老赖。腊叶拿出卖猪钱给老王,“赶紧给孩子治病去。”

腊叶挂着衣服想,男人真铜,哄老婆,竟为厂子拉了一屁股饥荒。男人有股赖劲儿。

魏宏回来了,腊叶看着男人黑里透红的脸,笑了笑。洗掉老赖味了?魏宏坏笑着拍了下腊叶屁股说,你也洗洗去哇。腊叶脸倏地红了。

腊叶端了个塑料盆洗澡去了。魏宏开始巡查办公楼、教学楼、实验楼、宿舍楼、餐饮楼。魏宏感觉脚步轻快起来。真的无债一身轻。

那年从化肥厂回来,趿拉着鞋圪蹴在阳婆窝儿晒暖暖,听人们拉呱儿。老人拉呱养种收成养牛喂羊经。年轻人说谁和谁对上眼了。争论朱明瑛唱哪首歌。刘明说,牛仔裤太瘦,命根儿憋屈。魏宏就说厂里的事。“老赖说球甚。”人们纷纷站起,说需给牛羊添草了。要担水了。后来,人们一见魏宏来了,就起身拍打拍打屁股,散了。

魏宏心里憋屈,窝在家里。要债的一个挨一个来。腊叶卖猪的一千多全还债了。家里的粮食时不时让讨债人挖走。慧彬的学费书费还得爹妈帮,魏宏思谋着挣钱还债给慧彬攒学费。

打春,魏宏跟人到小煤窑打工。走时,腊叶从娘家借了二百块钱给他带上,说,注意身体。

没事。回来照样耕田犁地,让你受活。

小煤窑后山长满酸刺。魏宏赶骡车往窑外拉煤,一天挣八十元,交车主人四十,自己剩四十。一天吃二十个馒头,馒头一毛一个,找个罐头瓶喝水,一个月挣了一千块。魏宏乐呵呵数过钱,卷紧装进内裤兜,摁了摁,笑眯眯低头走了。走着走着,魏宏感觉裆部不得劲,掏出钱抹捋平展,装进去。走着走着“噗哧”笑了,左右看看没人,手不由自主伸进内裤,捏捏钱。又想,又不是没见过钱?看这点儿出息。拉手时触到命根子,命根儿一下挺起来,脑里浮出腊叶笑脸。急匆匆低头走了。

魏宏在床上翻过来调过去烙了一夜饼。为化肥厂拉了一屁股饥荒,成了不要脸的老赖。在这儿憋劲干几年,打清饥荒,买头骡子拉煤挣钱盖大瓦房,供慧彬念大学也歇球心了。腊叶打理照外好几年,积攒下的钱全打饥荒了,明儿送钱回去让她花。想到腊叶凸凹瓷白的身子,魏宏抱紧枕头,枕头柔软得就像腊叶的胸脯,魏宏用劲顶上去。“腊叶,腊叶。”魏宏低声欢叫着。突然泄了,黏黏糊糊的汪在腿上。

第二天,魏宏头晕身软。他想,赶个车没事,一天八十块钱,误不起工。运了两趟煤,魏宏身上出虚汗像泉眼冒水。工人往车上攉煤。魏宏歪着打盹儿。一后生咕哝,老赖下窑底赖觉来了。另一个问,昨晚打炮去咧?魏宏想,当爷是你们这伙狗东西,一领钱就去打炮耍小姐。魏宏赶车走了几十步,迷糊起来,一个趔趄栽在车轱辘下,骡子挫着后胯死命抵住前滑的车子。魏宏头碰在车轱辘上,寒毛刷地收紧,下意识滚开。骡子抵不住车的惯性,车翻了,骡子压在车辕下。魏宏的尿“刺”地滋出来。老天爷,差一毛就把爷轧死了。骡子“咴咴咴咴”的叫声,把魏宏的尿吓回去了,冷汗“刷”地冒出。攉煤工们跑过来,拉缰绳,抬骡腿,揪尾巴,打骡屁股往起拽骡子。骡子的叫声锯着魏宏的心,魏宏扑上去,胳膊腿并用扒拉车上的炭块。工人们合力掀起车,骡子站不起来。“骡子腿断了得赔!”魏宏身子软塌塌瘫在地上。老赖,老赖。工友们喊。一人阴声阴气地说,老赖又想赖账呢哇。魏宏听不见他们说啥,只看见他们张合的嘴。

骡主嗤笑,连个牲口都日弄不住。日你妈的要你挠球哩!赔一万。

讲理不?

你球相赔不起?那给骡子披麻戴孝。

披麻戴孝?人叫爷老赖,你逼得厉害,爷跑球了。魏宏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魏宏回家。腊叶听了叙述,脸一下黄了,说,人没事就好。请表姐夫去和他们说说理。

第二天,表姐夫跟魏宏去了小煤窑。窑主笑着迎出来,老兄,来了几台车?表姐夫嘿嘿一笑,谁敢拉你的煤?你手下让我兄弟给骡子披麻戴孝!窑主回头骂,拐子,日你妈的脑袋让门挤了?想在爷这儿干,拿上两千块再买头骡子乖乖干。瞎嚷嚷到别处闹腾去,爷地盘小放不下你这尊佛!

魏宏整天无精打采的,干啥也没劲儿。腊叶四处打听偏方,带他看病。魏宏还是没劲儿。腊叶想男人受死受活为慧彬,就与他拉呱孩子。“老师说慧彬肯定能考住大学。”“慧彬大学毕业,咱跟着到大城市住去。”魏宏想,没钱念啥大学?得打起精神挣钱。

魏宏正回忆着,手机响了。慧彬的电话。慧彬说医院通知中秋后面试,要准备准备。不回去了。魏宏说,别太累了。我们也帮不上忙,好好准备吧。

慧彬懂事。慧彬高二那年,开学时没学费,魏宏抱头唉声叹气。腊叶说,咱去求校长减免孩子学费哇。

校长正头疼门卫的事。门卫是个老头,腿不利索,学校三天两头丢车。上个星期天,学生返校,两个小毛贼混进来骑了辆摩托就跑,撞倒三个学生,骨折了两个。学生家长要求赔偿,学校很被动。校长陷在烟雾中,听魏宏说了来意,眼神突然一亮,说,来学校看大门吧。

住在门房,慧彬不用交住宿费,还能吃上可口的饭。每月一开资,魏宏就去还债。

慧彬高考结束那天,学生返校,魏宏站在大门口巡视进出的学生,一股冷风劈面刮来。“偷车贼”“逮住那个偷车贼”。魏宏本能一蹿。“哎呀!”裆里着了一脚,魏宏忍着疼扑向摩托车,死命抓住车架,车崴倒了。俩毛贼爬起来跑了。魏宏捂着裆蹲在地上,咧着嘴“咝咝”吸气,脑门上的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腊叶跑过来,看魏宏捂着裆,声音颤抖地问:伤着啦?急急搀他回门房。值班老师跑进来问,没事吧?魏宏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摩托没丢哇?校长正迈进门,听了,心头一热,说,魏师傅放心。车没丢。我送你到医院看看。魏宏哼哼着说,没事儿。没事儿。到医院检查完,医生说,小毛贼该死。正好踢了命根儿。先住院观察观察吧。住了3天,医生说,不碍事儿,回家卧床休息。

第二天,慧彬早早起来,说,到砖瓦窑背砖去。魏宏知道慧彬背砖为攒学费,看着日渐黑瘦的儿子,心疼得不行,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医科大学通知书来了。魏宏找工友借钱。工友们一听慧彬考上大学了,拿出打工攒的钱,凑了三千块,说,宏子,给化肥厂兄弟长脸了。魏宏看着兄弟们的血汗钱,眼红了,跑到医院卖血,血头不待见他,没人买他的血。他捋起袖子喊,我的血便宜卖。校长正好去医院探望病人,拉他上车。说,先支一年的工资吧。表姐夫送来一万。“这么好的事怎不吭声?”

旧饥荒没打完,又拉下新饥荒。两口子合计还有三万多饥荒。腊叶说,慧彬一年得一万,得挣钱。魏宏叹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思,可咱做买卖也是个倒贴。

腊叶说,为化肥厂借债的劲头狗吃了?魏宏到街上小卖部问了各种小吃价格,到批发部进货,批发商说,记住我的号,要啥货打个电话我就送货。货到回我上次的货款。行吗。老哥?

门房热闹了。早晨师生到校时,魏宏已巡查完学校,站在大门口迎接师生。早自习时,他煮茶叶蛋整理小吃。早饭时,学校喇叭放着《好日子》歌,他站在学校门口观察师生出校门,腊叶和着乐曲哼,手脚麻利地递着熟鸡蛋方便面辣棒干吃面面包袋奶……魏宏眼前就幻化出:农中毕业,他给村里写材料写标语写黑板,给宣传队写戏本。腊叶是宣传队员,演《白毛女》,把喜儿躲在山洞里的凄凉婉转得悲悲切切,把与大春结婚的喜气抖搂得喜喜庆庆。人们说,听腊叶唱戏就像吃酸刺,酸里有甜甜里有酸。腊叶问魏宏唱词中不认识的字。魏宏皱鼻子吸溜腊叶身上的香气,腊叶攥拳捣他。

秋天,队里掰玉米割谷子豆子,魏宏与腊叶凑在一块儿,看着笑开嘴的豆荚,嗅着谷子玉米的甜香,听着镰刀吃豆秆的“刷啦”声,就像吃了酸刺,心里溢满酸甜。歇息时,魏宏到崖头砍来酸刺,人们抢着吃,撩逗魏宏:娶腊叶的三大件,英格手表飞鸽车蝴蝶缝纫机,准备好了?魏宏偷看腊叶,发现腊叶正瞭他。后来,自己成了不要脸的老赖,腊叶一难受就哼唱喜儿在山洞里的唱词,魏宏的心针扎般的疼。现在腊叶哼唱《好日子》,就像充电器给自己充足能量。

一天,魏宏看见电视上一些年轻人在弯胳膊亮膘。魏宏抬起胳膊,学着后生们握拳向里一曲,看看胳膊上鼓起的小耗子般肌肉,有劲儿了。有劲儿了,全凭有个好女人。等老赖那顶帽子扔球了。好好伺候伺候腊叶。给慧彬买笔记本电脑。慧彬念叨了好几次,假期打工挣钱买电脑。咱有劲了还愁啥。

不知不觉,魏宏巡完学校,回到门房,圆月已挂在天边。魏宏拿出月饼,洗好瓜果葡萄,供在饭桌上。

腊叶回来了。腊叶红扑扑的脸就像一颗熟透的酸刺颗,魏宏嘴里顿时溢满香甜。

魏宏切开哈密瓜,说,吃哇。供过月亮的瓜果吃了好存。

腊叶笑笑,才我思谋怎喝这瓜的蜜?

喝蜜?没饥荒了,咱天天喝蜜。不过不是喝蜜瓜。哈密是新疆一地名。哈哈大笑的哈。秘密的密。

哟。跟我抖文呢。

宏子原来也是个文人。俩人听到外人话音,一惊,噢,王哥,快进来。啥风把哥吹来了?

腊叶端上茶来。老王啜了口,笑笑说,宏子,借几个钱。

怎了?王哥。魏宏腊叶对视了一眼。

没事儿。没事儿。咱厂长在南山养了八百多只羊。雇我开车往城里饭店送羊。今天拉了几趟,没油钱了。

魏宏心头突地一跳,南山遍地黄芪,羊可是黄芪羊。他掏出五百,够不够?

够了。

魏宏说,城里人吃饭讲究绿色环保,黄芪羊没污染,还有营养呢。开个羊肉馆吧。

开羊肉馆?老王说,说你赖,你精着呢。

咱来他个一条龙:养羊,种黄芪,开饭店,加工羊皮做皮草服装。搞循环产业。

嘿嘿,嫂子。宏子就是有头脑。

菜来个清一色:羊头,羊舌,羊肝,羊肚,羊腿,羊脯,羊杂……全用羊肉做菜。

羊枪……老王笑笑说,可……哪,哪……有本钱?

厂长也不能一人发财,忘了当年给厂子卖命的兄弟们。咱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腊叶说,去去去。别吹牛了。王哥,回家跟嫂子孩子吃月饼去。

哥。下次来咱兄弟俩好好合计合计。

腊叶剜了一眼魏宏。不长记性,还没让厂长骗够?

他是他,咱是咱。那么多兄弟不都是骗子吧?当年慧彬念大学走时他们把压箱底钱都拿出来呢。

要是慧彬在多好。

慧彬打电话说不回来了。有家医院招聘,他要准备。你说慧彬能考进去?

准定能。像你?死牛头。一根筋。腊叶给魏宏倒了点儿酒说,少喝点儿,解解乏哇。魏宏喝了几口酒,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大春,正与喜儿在戏台上对结婚戏,心头漫过一股暖流。

腊叶看着痴笑着的魏宏,说,想啥呢?收拾收拾睡哇。软绵绵的声音直抵魏宏的心窝。

魏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收拾供品,锁大门拉窗帘,搂着腊叶,长长呼出一口气。

腊叶说,无债一身轻。这下咱不怕人的冷脸了。

魏宏被“叮叮叮”的声音弄醒。噢。这可是近几年最香的一觉。玻璃过滤后的阳光刺眼,魏宏挪挪头躲开阳光,阳光照着切菜的腊叶,一圈儿一圈儿的光线就像菩萨散发的祥光。

魏宏洗了脸,从后边抱住腊叶,腊叶掉过头来,看见男人的脸被阳光淘洗干净,露出红底色,在他脸上啃了一口。

好一颗酸刺颗。

马道衡:晋北某中学高级教师。小说散文散见《黄河》《都市》《美文》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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