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萧红小说对普通个体生命的人文关怀

2016-08-19 18:26顾彦秋
科教导刊·电子版 2016年19期
关键词:后花园萧红人文关怀

顾彦秋

摘 要 萧红在短篇小说《后花园》中通过聚焦磨倌冯二成子生命意识演变的全过程来探寻普通人的生存意义。在其另外的重要作品《生死场》与《呼兰河传》中也时常流露出作家对小人物生存状态深切的关怀与忧虑。对普通个体生命的人文关怀,可看作是萧红文学创作一以贯之的主题和永恒追求。

关键词 萧红 《后花园》 普通个体生命 人文关怀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在萧红众多的作品中,短篇小说《后花园》犹如一首精致的小诗,将遥远边地乡村一个普通磨倌冯二成子平淡无奇的一生娓娓道来。我们知道,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写了一个与冯二成子类似的磨倌形象冯歪嘴子,那么,是什么使萧红选择在同一时期的不同作品中先后两次对磨倌的故事一写再写?两个磨倌形象有何联系与不同,他们分别寄予了作家怎样的写作诉求?本文拟以对《后花园》进行文本细读来分析萧红文学创作的追求所在。

首先,笔者将通过分析主人公冯二成子生命意识的演变过程来探讨文本的主题意蕴。作者开篇浓墨重彩地写出了后花园五六月间热闹非凡的景象,以此衬托出磨坊的冷清、黑暗。磨坊里的磨倌“三十多岁了,尚未结过婚,可是他的头发白了许多,牙齿脱落了好几个,看起来像是个青年的老头。”磨倌没有记忆,也从不与人交往,他一刻不停地打梆子、打筛罗,每天的生活都一个样。此时的磨倌处于一种“非人”状态,他只知麻木劳作,作为人的生命意识陷入长久的死寂之中。

磨倌生命意识的觉醒以听到邻居女儿的笑声为契机。首先是感知时间。从“有一天下雨了”开始文本中多次出现带有时间标志的语句:“怎么像第一天那边住着人”、“这一天,他实在睡不着”等,表明冯二成子时间意识的复活。然后是回归日常生活。雨夜第二天磨倌与邻居女儿井边相遇,他开始恢复与人的交往以及对日常生活的感受,除了笑声,“刷锅,劈柴发火的声音,件件样样都听得清晰。而后,吃早饭的声音他都感觉到了”。磨倌往昔的回忆也逐渐复活,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和更遥远的小时候,记忆里的痛苦与欢乐如此鲜活,仿佛历历在目。

接下来是情感复苏。邻居女儿的笑声让磨倌内心慌乱,她“那向日葵似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使冯二成子“一想起来就无缘无故地心跳”。“她的嘴是红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发着光辉,带着吸力”,他彻底爱上了她,因为爱内心涌动着自卑,“他怕了,低了头不敢再看”,“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他被这份不可能实现的爱情折磨得内心发狂,“害了相思病,脸色发白,眼圈发紫,茶也不想吃,饭也咽不下”。

从此处开始作者的笔触急转直下,邻家女儿并不知晓磨倌对她的爱情,很快出嫁了,不久被冯二成子当作近亲一般的赵老太太也搬走了。情感的打击接踵而至,此时磨倌内心的情感由单纯的痛苦变为对生活的愤怒。在送赵老太太回来的路上,作者写到了冯二成子内心的许多愤慨与困惑。他说:“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他用眼光批评了一路走来所看到的人:“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这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这既是冯二成子的愤慨,也是萧红的愤慨,这是萧红借磨倌的心和口发出的对普通人生存意义的思考与追问。这些“赶车的人、拉马的人”与当初的磨倌一样,他们的生命在每天单调重复的劳作中耗损,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和他们生活的出路。

磨倌第二次精神转变的契机是与老王寡妇的交谈与结合,由愤慨与困惑变为真正的平静。普通人中从来不乏细致的观察者,他们早已窥破人生的玄机,比如王寡妇,她说:“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这种具有宿命感的言辞正是她体悟生命真谛的明证。与王寡妇交谈,冯二成子的内心得到一种真正的平静,平静之余,更有一种朴实无华的温馨与感动。这是两个穷苦人彼此之间的耳鬓厮磨与惺惺相惜,这与磨倌之前对邻家姑娘犹如宗教信仰一般的单恋所产生的情感冲击是截然不同的,这样的感情更真实、纯粹。后来他们结合了,这种结合“庄严的很”,“因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正是因为体悟了生存的意义,找寻到了内心真正的归宿,所以才会百感交集,潸然泪下,所以在这之后即使经历了妻死子亡的痛苦,磨倌也依然能够平平静静地活下去。

人活在世上,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是常态;普通人虽然命运卑微,但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七情六欲,他们的生活也不乏温馨与感动。后花园中那些并不名贵的花花草草,虽无人问津,却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焕发出耀眼的生命力。普通人正像这些花草一样,虽然微不足道,也应充满韧性地活着,品尝人生个中甘苦滋味,或热闹、或平静地活下去。这也许就是文本所要表达的一种意义所在。

《后花园》属于萧红后期的作品,如果说作家以前的创作更偏重“直觉”,那么在《后花园》中,萧红更有自己想要表达的某种哲理意义。与此同时,在小说艺术层面作家也进行了自觉探讨。通过对文本艺术层面的分析,能够加深对小说主题的理解。

《后花园》没有复杂的情节,整体呈现散文化风格。小说语言简洁稚拙,叙述凝练节制,所传达出的情感却异常充沛,意蕴悠长。小说中对于人物情感与心理的描写常常点到即止,从不多加渲染铺陈。如小说结尾写到磨倌妻死子亡时只用了两个代表时间的句子一笔带过,没有多余交待,也没有任何情感抒发与价值评判。后花园依旧春华秋实,磨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打他的筛罗、摇他的风车,平平静静地活着,然而每读到此,一种浓重的悲凉感却油然而生。萧红语言的描绘大于抒情,这种克制情感的客观的描绘,仿佛无一字写情却又字字皆情,愈是轻描淡写,愈衬托出伤痛的深不见底、无法言说。

《后花园》在叙述上采用了儿童、成人、说书人等多重视角。文本开篇采用儿童视角描绘后花园景象,如此笔调之下,后花园中万物皆具灵性,文本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生命力与无限回味的童真童趣。文本在讲述磨倌的故事时则从儿童视角自然过渡到成人叙述,还出现一种类似说书人的议论性语句:“读者们,你们读到这里,一定以为……其实不然的……”,“世界上竟有这样谦卑的人,他爱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分太低,怕毁坏了她……”。采用说书人视角,隐含作者有意显现直接抒发议论,干预读者阅读,这样的处理有利于作者表现某种意义,刻意抽离出文本,更彰显出叙述上的超然。

此外,萧红在文本中营造多重意象来表现人物精神世界与文本内涵。“后花园”是核心意象,从空间层面隐喻文本所关注的人的生存境遇问题;“后花园”地处偏僻,一般而言重要人物的故事不会发生在此,正与文本关注普通人生存状态的主题契合;“灯”是另一重要意象,作者写磨坊里的小油灯像是古墓里的长明灯,写到一夜过去灯芯上结了大灯花,写蛾子掉满了油灯碗灯渐渐不亮了。多次强化“灯”的意象,写出的是磨坊的阴暗,也暗示着生命意识尚未觉醒的磨倌急需一盏明灯指引生活;那个“被蒙着双眼每天只晓得拉磨的小驴”是磨倌本人的物化;冯二成子送赵老太太回来的路上所见到的“旷野”、“蓝天”、“狭窄的路”和“远方”则表达了一种想要出走却最终不能的失落与怅惘;再后来王寡妇家的那一排“透着灯光的窗子”则象征着温暖的家与归宿的感觉。

从以上分析不难发现,萧红小说始终致力于追求的是对普通人个体生命的关怀,如果说《后花园》是通过聚焦一个人生命意识演变的全过程来完成这一创作诉求, 那么这一主题在萧红另外两部重要的小说文本《生死场》与《呼兰河传》中也均以不同面貌有所呈现。

《生死场》主要通过集中表现女性在死亡与生殖中极致的生命体验,来关照女性乃至整个乡村民众的生存状态。女性的死亡是触目惊心的,王婆因服毒自杀造成可怖的身体毁形,美丽的月英因患病瘫痪容颜尽毁,在一片腐烂脏污中受尽折磨死去;较之死亡,怀孕生殖是另一重灾难。女性的生殖是“刑罚的日子”,乡村女性的生产与动物无异,“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面临生存困境,即使做了母亲的女人也无法拥有正常的“母性”。王婆将摔倒在铁犁上的女儿小钟扔在草堆上,眼睁睁看着她流血而死;平儿偷穿爹爹的棉靴被王婆追打着夺回来只能赤脚走在雪地里。“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乡村女人的母性早已被贫穷与苦难扭曲异化。“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着怎样开始明年的耕种”,《生死场》写的就是贫苦的底层人麻木昏噩的生存状态,在这里,生命只是一场自然轮回。

《呼兰河传》从文化批判与国民性批判的角度出发,采用一种充满喜剧色彩的、戏谑的语言,写出了一群迷信封建思想的愚弱者的生存状态。文本书写着呼兰河小城人民千姿百态的生活图景,看似简单稚拙的语言流露的是作家对普通人的生活的或褒或贬,或同情或悲伤的情绪。小说第四章写到了漏粉的一家人,他们每天唱歌、漏粉,他们沾沾自喜地吃着房顶长出的蘑菇却从不管蘑菇是否有毒,他们住在随时可能会坍塌的草房子里却根本不以为意。“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穷苦人只能这样“逆来顺受”、“含着眼泪在笑似的”活着。

在小团圆媳妇的故事中,作者对愚昧麻木民众的批判达到顶点,作者一方面为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生命在传统势力碾压下的无端死亡而愤愤不平,另一方面思考的是更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顽固的传统势力与民族痼疾使得愚昧贫弱的人们深陷命运的泥淖不能自拔。胡家本是一个人丁兴旺、有望发家的大家庭,却在经历了小团圆媳妇之死的一番折腾后一蹶不振。这里讽刺批判的背后隐藏着作家对小人物生存状态深深的忧虑与关怀。

磨倌冯歪嘴子是《呼兰河传》中最值得赞赏的人物,正如骆宾基所说:“萧红在磨倌冯歪嘴子身上寄予了民族期望,因为在他身上闪耀着战斗的韧性”。与《后花园》,《呼兰河传》写磨倌的故事增添了情节,人物形象也更鲜活生动。冯歪嘴子的故事包含了许多东西,既有对国民性的讽刺批判,更多的是对冯歪嘴子这样的小人物生命韧性的一种赞美。从这个角度来说,两个磨倌的故事主题是契合的,在互为补充的两个人物形象中,作家要说明的是穷苦的普通人虽然有时愚昧昏噩,但依然有着对生活的热望,这样的生命状态是值得赞赏的,这也是萧红对普通人生命意义的积极肯定。

短篇小说《后花园》虽不是萧红最突出的作品,却集中反映了作家对个体生命的关怀。长久以来,萧红始终徘徊在现代文学史主流思潮的边缘处,在四十年代战火纷飞的岁月,她选择梦回“后花园”,用其创作才力照亮了磨倌这一类普通人黯淡无光、微不足道的生命。从《后花园》出发,再看《生死场》、《呼兰河传》,关注普通个体生命成为作家创作中一以贯之的主题,这样的主题之下是作家博大的人文主义关怀,超越时代、超越历史。

参考文献

[1] 萧红.萧红全集(第1版)[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4).

[2] 钱理群.对话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第1版)[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8).

[3] 崔云伟.从〈生死场〉、〈后花园〉、〈呼兰河传〉看萧红的存在之思[J].泰安师专学报,2002,3,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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