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死亡也是一种生命意识

2016-09-02 14:02
凤凰周刊 2016年17期
关键词:钱锺书逝者杨绛

叶匡政

杨绛老先生仙逝了,享年105岁。一个寿过期颐的老人去世,绝对是“喜丧”了,功德圆满之人,才能享此福寿全归的殊荣。老人离世后,网上刷屏最多的感叹也是“一家仨人终于团聚了”。

记得杨绛先生百岁诞辰之时,《中国图书商报》对我有过一次采访,网上还能搜到只字片语。这些评价仍能代表我今天的观点,引用如下:

“杨绛先生的作品我至今仍常置案头。在我心目中,她是1949年以后大陆最优秀的白话文作家之一。年轻时读她的作品,或许只能觉出她语言的洗练和从容,但随年岁增长,你会发现她对白话文有独到的领悟与发现,暗藏玄机。她的语言在沉静中显出灵动,在精妙中透出睿智,有一种洗尽铅华后的优雅与超然,却又充盈着活力。我会用这几个词来形容她:睿智、从容、独立、高贵。”

“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将饮茶》《洗澡》,都是当代文学极为重要的作品,我印象深刻。这些作品不仅展示了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真实而悲凉的处境,更重要的是呈现出杨绛独立的精神与文学追求。她的作品代表了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智慧和良心。”

杨绛先生最大的贡献,是她的语言,这也是一个作家最根本的贡献。或许因她对英语和法语的通晓,包括她的翻译和创作经验,使她对白话文的感受和思考比很多作家走得更深,也别具一格。杨绛先生不仅形成了自己成熟的文学风格,更重要的是让我们领略了白话文的淡泊与含蓄之美。这淡泊与含蓄,其实体现的是一种精神境界,使汉字在杨绛先生的笔下,像一个个鲜活的生灵,有着精妙而均衡的表现力。这种独特的语言与审美经验,在当代几成绝响。

不动声色的苦难叙事

先生虽活过了百岁,看她的生平,仍会感到深深的悲哀。她真正的创作是从古稀之年开始的,在很多作家停止写作的时候,她才重新拿起了笔。在一个荒唐的年代,她不愿拿起笔,这是她的风骨,也是历史留给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哀。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30年的创作空白期,她的创作又会是怎样一种状态?如她在《干校六记》中写到俞平伯时所言:“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不过,历史就是这么过来的。

杨绛先生作为一个苦难的亲历者和幸存者,并未停止记录与思考,这从她的很多作品都能读到。但她与其他被伤害者开口言说的方式又不同,她留下的不仅是含着血泪与激愤的史料,更是能成为经典的文学。她在写作之初,就有一种清醒的作家意识,与自己描述的苦难拉开一定距离,重新审视自己经历的一切,所以她的笔调是隐忍的,而非控诉的;是含蓄的,而非怨恨的;是人性的,而非政治的,如她自己所言:“我既不能当医生治病救人,又不配当政治家治国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径,尽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无知,老而无成,当年却也曾那么严肃认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如。”

但她对一个时代体悟的深度与细腻,却无人能比,所以在伤痕文学的喧闹过后,她的作品越来越现出分量。她的叙述不动声色,但处处暗含批判的内核,只要稍有文字经验的人,便能从她描述的细节体会到那个时代的反人性之处。杨绛先生始终关注的只是人,是人性,是人的情感与被时代左右的命运。她带着一份宽恕之心,写那个时代的人,这是一种更为严肃的还原真相。她已放弃了怨恨和复仇的心理,只把对人性真相的揭示,当作对自己创伤的安慰和对正义的追寻。

从杨绛先生早年的喜剧写作,及对《堂吉诃德》的翻译可看出,她对反讽素有研究。这也是她文本的一大特色。在她的作品中,一切人都可能是她反讽的对象,甚至包括作者自己。反讽写作本身便需要一种超然于自己和周遭的立场,这也是杨绛在写作中的立场。她不只是从政治或历史视角来考察时代,而是上升到了一种人类与人性的视角,也就是说除了那个荒唐的时代外,我们人性深处也始终存在着一种难以避免的荒谬。

这其实是一种“避轻就重”,因为它包含了对人类无奈处境的抗拒,她的悲哀带着人与生俱来的悲哀。如她在《洗澡》前言中所言:“假如尾巴只生在知识上或思想上,经过漂洗,是能够清除的。假如生在人身尾部,连着背脊和皮肉呢。洗澡即使用酽酽的碱水,能把尾巴洗掉吗?当众洗澡当然得当众脱衣,尾巴却未必有目共睹。洗掉与否,究竟谁有谁无,都不得知。”

荒唐的道德审判

真正让我感到悲哀的,是在杨绛先生离世后网上涌出的另一种声音,仍如历次政治运动一般要杨绛先生“割尾巴”。很多话语竟来自我认识的朋友:有称她为“鸡汤大师”的,有称她只是“心安理得地写写自己的岁月静好”,有说她“时时刻刻的自保意识和隐秘的利己”的,有说她“精得鬼样”的,而这些言论大多来自在我看来更为“冷刻、精明”之人。有些人可能根本没读过杨绛的书,读了大概也没读明白。

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在古稀之年才能相对自由地拿起笔的老人,记录下自己的苦难,多么不易。为何很多幸存者不愿开口说话,实际上,让任何人述说自己充满创痛的过去都很艰难,因为苦难会模糊人的记忆,会让人有意识地选择逃避。然而,杨绛先生却勇敢地拿起了笔,记录下带着自己体温和血泪的历史,让我们重新感受到那些在苦难重压之下人性的尊严,正是这些痛苦、恐惧、茫然和希望,让我们明白自由、正义、人性的重要。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有良知、有风骨、有文学素养、低调的老人去世了,却会被戴上这些稀奇古怪的帽子。我不相信这些在进行道德审判的人,能在七十岁后,仍有勇气与力量拿起笔述说自己的苦难。

最荒唐的,是那个“丁关根告状”的传言,早已是一段清楚的文坛公案,却又被翻出来重说。此传闻见于徐晋如十多年前的《红朝士林见闻录》,后广为转播。徐晋如在看到我指称传言不实的文字后,主动与我联系,我向他说明了我所知的内中曲直,实属“钱学”弟子之争,与杨绛先生没有多大干系。徐晋如在得知自己所述为一面之辞后,主动在微博道歉,认为自己“令杨先生声名遭玷,殊感不安。谨此向泉下的杨先生及天下所有人致歉!”这一行为无疑是值得称道的。

其实不用有人出面解释,传谣者只需了解一下过程,便知是假。杨绛、钱锺书确实在1997年5月31日向国家版权局致信投诉过《钱锺书评论卷一》《记钱锺书先生》两书的侵权问题,这已成很多版权教材常谈到的案例。那个时间段,正是钱瑷刚去世、钱锺书重病在院的时间,凭常识也能推断,一个近90岁、要照顾病人的老人还有什么心情去关心什么侵权的事?这些作为,大多是杨绛、钱锺书的弟子或著作权代理人所为,如今竟被扣到了百岁老人身上。只要读过杨绛书的人,就能判断向官员告状这类事,决不会发生在这两位老人身上。

杨绛先生去世掀起的舆论漩涡,值得我们认真对待。最早传出的那些杨绛先生真真假假的“鸡汤言辞”还好理解,这也是大众文化的常态,只不过人们把过去私下说的言论,展示到了网上。但其后爆发的各类传谣、攻击、讨伐,确实令人不解。杨绛先生可说是几乎找不到什么污点的文化老人了,竟也能“惹出意识形态争论”,仅仅因为她是一个不幸时代的幸存者。敬畏生与死,是人的本能,很难想象一个过去如此敬畏生与死的民族,竟沦落到如此境地。

敬畏死亡与尊重生命

中国过去一直有“逝者为大”的传统。所谓“逝者为大”,不是指不能批评一切死者,而是指不要借人们对逝者死亡的关注,来批评逝者。一是因为,逝者刚去世,无法与你辩驳,这是对逝者生命的基本尊重;二是因为,逝者的亲朋好友还沉浸在哀伤中,此时批评会刺痛生者的感情。中国古代的丧葬礼仪,在子女守孝期最好不批评逝者。如今要批评逝者,至少也应等到七七四十九天后,逝者的亲朋们走出了哀伤期。现在很多乡村仍有此礼,即使争家产也得过了这个时间段,一个大的社会更应懂得此礼。

我觉得公共媒体首先应当遵守这一习俗,让民众懂得敬畏死亡。因为一个不懂得敬畏死亡的民族,就不会懂得生命的可贵,同样不会敬畏与尊重生命,这也是生命意识的一种缺失。当对生与死的漠视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时,它就像在每个人身上都潜伏了一个恶魔,随时可能跳出来伤害社会或他人。我不相信对他人死亡漠视的人,会在意他人承受的苦难。还有什么比对这种生与死的冷血思维更危险、更让人恐怖的?这再次佐证了一个时代人性缺失时,会出现怎样的乱象。

好在杨绛先生对此早有声明,并不因外界所言改变自己:“不论多么愧汗感激,都不能压减私心的忻喜。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两年,且别说人人企求的进步我没有得到,就连自己这份私心,也没有减少些,我还是依然故我。”人有了一份私心,难道就该被抹杀所有作为?这和文革时“狠斗私字一闪念”有何不同?从这件事看,文革思维仍活在很多人的脑中。

悼念杨绛先生最好的方式,还是去读她的书吧,这也是我们悼念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今天在网上看到有网友引用了一段杨先生评论自己剧本《弄假成真》《游戏人间》的话,很受触动。这也可看作对那些“大义凛然”的一个回答:

“如果说,沦陷在日寇铁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协、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丧气就算顽强,那么,这两个喜剧里的几声笑,也算表示我们在漫漫长夜的黑暗里始终没丧失信心,在艰苦的时候里始终保持着乐观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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