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论者许地山

2016-09-06 06:06马玉红
小说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许地山基督徒基督

马玉红

怀疑论者许地山

马玉红

《商人妇》《缀网劳蛛》《玉官》被称为许地山基督徒小说的代表作,《商人妇》原载1921年《小说月报》第12卷第4号,《缀网劳蛛》原载1922年《小说月报》第13卷第2号,而《玉官》则原载1939年《大风》旬刊第29至36期。许地山的基督宗教信仰很独特,《商人妇》《缀网劳蛛》历来为人所称道,《玉官》更有学者称之为集大成之作,在这三部小说中许地山塑造了三位颇具有异域情调、传奇色彩的基督徒女性形象。

一、苦而不悲、逆来顺受的强者

在《商人妇》《缀网劳蛛》《玉官》中,许地山塑造了三位女性形象,无论是俊俏贤惠的惜官、优雅自立的尚洁,还是聪明伶俐的玉官,她们的命运都充满了苦难坎坷的经历,惜官与丈夫林荫乔离别十年,她远赴新加坡寻夫却被丈夫卖给印度商人阿户耶,两年后阿户耶病死她因为避免财产纷争又开始逃亡;《缀网劳蛛》的尚洁本是童养媳,被长孙可望救出残暴的夫家,长孙又怀疑她不贞被撵出家门,一个人在马来半岛的土华生活三年;玉官的丈夫在甲午海战中战亡,一个人抚养独子含辛茹苦,一心希望儿子长大成人获得一官半职能给她立贞洁匾额却屡遭失望。惜官、尚洁、玉官无一不落在命运的苦海波浪之中,她们似乎生来就与苦难形影相随,但许地山的描写不在乎述说她们的命运之苦,而在于表现她们在苦难中苦而不悲、逆来顺受的坚韧。无论是惜官的久别、被卖、逃亡,尚洁的被毁谤、被刺、被弃,玉官的丧夫、被欺侮、抚独子,她们都是外表柔弱而内心坚强的奇女子。惜官知晓自己被卖,激烈的情绪过后,竟然忍耐着“不但不愿死,而且要留着这条命往前瞧瞧我的命运到底是怎样的。”尚洁无论什么事情都用一种宗教的精神去安排,“事情怎样来,我就怎样对付”,“我不管人家怎样批评我,也不管他怎样疑惑我,我只求自己无愧,对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蝼蚁便了。”玉官的态度更是“房子不能卖出,儿子不能给人;自己不能改嫁”,一个人过着螺介式生活。惜官、尚洁、玉官的坚韧忍耐,使得她们在艰难命运中都具有独立生活的坚强勇气。惜官在丈夫阿户耶死后,为避免遭遇阿户耶另外四个妻子的暗算抛弃应得的产业逃走,逃亡途中反笑自己太唐突,开始定神解决自己的问题,“我带出来的东西和现银……若是在村庄里住,很可以够一辈子的开销”,因而拿定独立生活的主意。尚洁一个人去马来半岛的土华,“寂寞的生活我是尝惯的。”不仅对于前途没有一点灰心,反而更加奋勉。玉官给传教士当女佣,做事聪明伶俐,“那般周到,那般妥帖”,以致被传教士劝说成为“圣经女人”,抚养独子并传道四十年,从梦想“生前有人奉承,死后流芳千古”的现世利益追求,到不求报酬地为他人服务,生活坚强而独立。

许地山将惜官、尚洁、玉官放到苦难的生活遭遇里,以及复杂的矛盾纠葛中,让她们从容镇静地承受苦难、忍受孤独、接受逆境、化解险境,以内心的坚强应对一切荣辱苦乐。表面看来,她们都是逆来顺受的弱者,实际上在安静中透出一种乐天知命的强韧,读者不能不被她们内心所放射的那一片宁静的光辉所吸引。而且许地山在表现人物性格、提炼精辟而深邃生活哲理上是相当成功的,小说赋予了惜官、尚洁、玉官大量带哲理的深思,升华了她们的精神境界和魅力。惜官对自己的久别、被卖、逃亡充满诗意的阐述,“‘光阴如箭’的话,不是指着箭飞得快说,乃是指是箭的本体说。光阴无论飞得多么快,在里头的事物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若是我自己想起来,久别、被卖、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乐在内。”惜官内心燃烧的始终不渝的爱,以及超越生命苦乐的坚韧,无一不透溢着动人的光彩。尚洁对着被虫伤了一半的花,另辟境界:“这花虽然被虫伤了一半,还开得这么好看,可见人的命运也是如此——若不把他的生命完全夺去,虽然不完全,也可以得着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满”;在马来半岛海边棕林里,每天看见采珠的船往来于金的塔尖和银的浪头之间,尚洁悟到人生:“她在世间的历程也和采珠的工作一样。要得着多少,得着什么,虽然不在她的权能之下,可是她每天总得入海一遭,因为她的本分就是如此。”尚洁在残缺人生中悟到的生命美丽,以及命运无常中所表现的坚忍散发着诗意的芬芳。玉官对自己抚养独子、做传道人渴望得到报酬屡遭失望后终于幡然醒悟:“回想自己守寡以来,所有的行为虽是为儿子底成功,归根,还是自私的。她几十年来底传教生活,一向都如‘卖瓷器底用破碗’一般,自己没享受过教训底利益。……她觉得从前的守节是虚荣,从前的传教是近于虚伪,目前的痛苦是以前种种底自然结果。她要回乡去真正做她底传教生活。”这不仅是玉官的忏悔,更是玉官精神和灵魂的升华,使得玉官完成了济世救人的圣徒形象转化。

许地山在三篇小说中塑造了三位外表柔弱不争内心却坚强有为的女性形象,相比较而言,《商人妇》《缀网牢蛛》短小紧凑,文字诗意安详,意境深远,《玉官》则长篇浓缩,文字凝练老道,质朴淳厚;三位女性形象惜官最鲜活感人,尚洁虽然高雅却苍白,玉官可敬但不可亲。三篇小说可以称得上是许地山自己提倡的养性文学。许地山在《怡情文学与养性文学——序太华烈士编译〈硬汉〉小说集》里指出文学大体可以分为两种,一是怡情文学,二是养性文学。所谓怡情文学,“是在太平时代或在纷乱时代底超现实作品”,这种作品只求自己欣赏,他人理解与否,在所不问;养性文学则是,“作者着实地把人性在受窘压底状态底下怎样挣扎情形写出来,为底是教读者能把更坚定的性格培养出来。”①《商人妇》《缀网牢蛛》《玉官》都属于养性文学,惜官、尚洁、玉官对苦难不加抗阻的承受实际上是对苦难最积极的面对,她们身上都充满了许地山所提倡的永不呻吟的精神,永不呻吟者是最有勇气的,永不呻吟的人是极能忍耐又最擅于观察事态的人,惜官、尚洁、玉官在作品中永不呻吟的坚忍精神并她们在永不呻吟中所吐露的锦绣言语令人一诵一击节,一读一深思。

二、杂糅儒佛道思想的基督徒

在《商人妇》《缀网劳蛛》《玉官》中,许地山将人物形象的身份定位为基督徒。《商人妇》中惜官逃到贞葛布德,邻居以利沙伯是基督徒,介绍她到妇女学校念书,并为她照顾孩子,她六七年功夫下来,“不但学问长进,连从前所有的见地都改变了。”惜官成为基督徒,在学校里所念的书最感动她的是《天路历程》和《鲁宾逊漂流记》。《缀网牢蛛》中的尚洁一出场就是基督徒,她的朋友是牧师史先生和史夫人,她每夜睡前的功课就是跪着默记圣经经文,或是祈祷,“别的事情,也许她会忘记,惟独这圣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在土华半岛三年,她交游的都是珠船里的工人,这班工人常因着她的姿色争来找她开心,但她的威仪调伏了这班人的邪念,并成为他们的师保,带领他们接受基督信仰。玉官为了每月二两一钱六分的薪金和孩子免费在教堂念书成为“圣经女人”,每天到城乡各处去传道,她为人和蔼又勤勉常受到乡人的欢迎;在兵乱期间在被关押的妇女中带领唱圣诗、祈祷,教导人刚强起来,对前来无礼的士兵讲“人都是兄弟姊妹,要彼此相爱,不得无礼”,“淫掠是人间最大的罪恶”,“凡动蛮力必死蛮力之下”等道理,不仅治服了士兵的心,反而使这些士兵起来保护妇女。许地山在三篇小说里塑造了三位鲜明的基督徒女性形象,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对照惜官、尚洁、玉官的思想和言行,就会得出一个结论:许地山笔下塑造的不是纯粹的基督徒,而是糅和着儒、佛、道,甚至伊斯兰教思想的基督徒。《商人妇》中的惜官同时涉及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缀网牢蛛》的尚洁是有佛教思想的基督徒,《玉官》中的玉官更是儒教、道教、基督教的混合体。

惜官本来受阿户耶的第三妻伊斯兰教徒阿噶利马的影响,“你的命运会那么蹇涩,都是阿拉给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后或者有大快乐临到你身上,叫你享受不尽。”阿噶利马也曾告诉惜官启明星是一个迷惑男子的女人变的,但惜官从麻德拉斯逃出后,启明星才变成了上帝的光:“惜官,此后你别再以我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诸星之中,我最先出来,告诉你们黑暗快到了;我最后回去,为的是领你们紧接受着太阳的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当我做你心里的殷勤的警醒者。”惜官心花怒放,那是上帝光明的呼唤。尚洁具有慈爱清洁的胸襟和品格,她搭救受伤的窃贼,出于佛陀般的慈悲和基督式的慈爱。丈夫怀疑她有外遇,她毫无怨恨,只身到土华半岛过独立的生活,丈夫为牧师感化,自觉到槟榔屿受苦偿过,她也不挽留,安详宁静,泰然处之。她的人生哲学既以基督教慈爱、忍耐的思想为基调,又渗入佛教“人生苦多乐少,变幻无常”的厌世因素,对人世的祸福得失奋斗不懈又包含任其自然的精神。玉官寡妇孤儿,受尽磨难,在动荡不安的家庭生活和社会环境中,她终究是一路风雨地顽强走过来了,但是作为她的精神支柱的却是杂糅着神鬼观念的基督教信仰。玉官成了“圣经女人”,依然孝敬祖宗的阴魂,用《易经》和《圣经》一同驱鬼,“闭着眼睛求上帝,睁开眼睛求祖宗”,反映了一个受儒、道传统思想长期浸染的女性信仰基督时的特殊宗教心理。

三位女性的身份主要是基督徒,惜官、尚洁、玉官也成为现代文学史上受苦而坚强的基督徒女性形象的代表。但若从基督信仰的核心和根本来看三位女性,许地山与其说是为基督徒唱了颂歌,不如说曲解损伤了基督徒形象。惜官经邻居以利沙伯引导成为基督徒,她对荫哥没有怨恨的始终不渝的爱也很感人,但惜官并不是一个有着明确生活目标的为爱上帝爱人而活的基督徒,她仍是佛教宿命论思想影响下的命运之海上的听天由命、随遇而安的一个漂泊者。

尚洁的言行就更不符合基督徒的标准和准则,尚洁对蹇运的窃贼尚且能够生出慈祥的心意,让窃贼躺在她的贵妃榻上,教导仆人“为何不从‘他是苦难人’那方面体贴他呢?”并耐心为窃贼擦伤,但尚洁对自己的丈夫长孙可望却缺少慈爱、宽容、体恤和饶恕,抱怨丈夫“他的嗜好多,脾气坏……每听到人家说我是长孙可望的妻子,就非常的惭愧。我常想着从不自爱的人所给的爱情都是假的。”宽恕之爱本是一种对待他人的精神,其中存在着一种拯救的力量,但尚洁在丈夫身上却体现不出这样一种拯救的力量。反而是我牧师因为尚洁的事受连累卸职,白天做裁缝匠,晚间做制饼师,经常找长孙可望谈话,终于感化了长孙。尚洁对自己命运像蜘蛛结网的比喻虽然充满了“遇苦不退,遭难能忍”的坚韧,但却不是基督徒式的凭着对上帝的信望爱在苦难中欢欢喜喜的忍耐,而是来自自己的意志和力量。而且尚洁和惜官一样是没有清晰生活目标的人,虽然她“对于前途不但没有一点灰心,且要更加奋勉。”但却混杂着“我们都是从渺茫中来,在渺茫中住,望渺茫中去”的佛教虚无思想,而不是基督徒“公义、敬虔、信心、爱心、忍耐、温柔”的清洁坚定的追求。

玉官代表传统纯朴中国农村社会里坚毅向上的女性,她从无知和贫穷中努力前行,辛苦抚养独子并勤勉传道,但玉官对《圣经》不全懂也不完全赞同,“童女生子”,“凡人都有罪,都当忏悔和重生”,“灵魂睡在坟墓里等着最后的审判”等等教义她都不很信,也不是她佩服的信条,“反正传教是劝人为善,把人引到正心修身底道上,哪管他信底是童贞女生子或石头缝里爆出来的妖精。”玉官不是真正得着灵魂救恩的基督徒,她是基督教传道人的外衣,道家鬼神思想的骨。因此她外表上反对拜偶象、敬神主、信轮回,但不破自家祖先的神主,也亲自半夜去烧纸祭墓。在锦鲤社教堂里过夜,她一夜不得平安,却恍然大悟:“中国鬼大概不怕洋圣经和洋祷文。”“中国鬼所怕底,到底是中国圣书!”《易经》可以治死鬼,《圣经》可以治活鬼,“闭着眼睛求上帝,睁着眼睛求祖宗”,反映了玉官基督宗教信仰的不纯洁性。而且对于玉官来说,造就儿子的前程是她生活全部的动力,她的希望是儿子将来能得一官半职,给她一个恬静安适的晚年生活,为她立个小小的旌节匾额。玉官求的是现实的益处:生前有亲朋奉承,死后能万古流芳,富、贵、福、寿、康、宁,怎么也得占一样。因此玉官只是一个职业“圣经女人”,她对自己的信仰是弄不清楚的,胡涂的,玉官虽然后来醒悟,“她觉得从前的守节是为虚荣,从前的传教是近于虚伪”,并且明白“从前她底错误就是在贪求报酬,而所得底只是失望和苦恼。她现在才知道不求报酬底工作,才是有价值的,大众若是得着利益就是她底荣耀了。”但玉官的醒悟仍是建立在现世利益的基础上,玉官回到锦鲤做小学校长服务满四十年,儿子出资为她建了“玉泽桥”,这“玉泽桥”仍是“怀清望峻”式的歌功匾额。

三、许地山不纯正的基督宗教信仰

许地山为什么在《商人妇》《缀网牢蛛》《玉官》中塑造这样杂糅儒、佛、道思想的基督徒女性形象,应该说许地山的基督宗教信仰是不纯正的。许地山1893年2月14日生于台湾省台南府城,1916年加入基督教闽南伦敦会,1917年秋由教会津贴入燕京大学文学院学习,1920年秋毕业随即入燕大神学院学习,1922年夏毕业于燕大神学院,1923年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宗教,后转入英国牛津曼斯菲尔学院,费用由伦敦传教会提供,1926年获文学硕士,1927年任燕京大学教授,1935年离开燕大就任香港大学中文学院主任教授,1941年8月4日因心脏病猝发逝世,葬于香港簿扶林道中华基督教坟场。

许地山虽然加入基督教,并终其一生并未脱离基督教会,晚年也常去香港合一堂礼拜,但他从内心并不完全信仰基督教,他的基督宗教信仰是基督的面影中混杂着老庄、佛陀的气质风骨。许地山的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舅父是禅宗和尚,对他影响很大,1926年秋许地山归国途中特意去印度罗奈城印度大学研究佛学与梵文,1934年2月再赴印度大学研究佛学与梵文。许地山23岁时之所以加入基督教,并非相信耶稣基督降生、受难、复活、升天、再来的信仰要道,他眼中的基督,“不必由‘童生’‘奇事’‘复活’‘预言应验’等说,而发生信仰,乃在其高超的品格,和一切道德的能力所表现的神格,更使人兴起无限的景仰崇拜,信服皈依。”②因此真正打动许地山和促使他虔诚皈依的是对耶稣崇高伟大人格和神格的崇敬。许地山对基督宗教信仰的这种接受与摒弃,如陈平原所说:“既根源于个人的思想、气质、情趣,又深深地植根于社会历史的土壤。”③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铲除封建伦理道德的斗争中,陈独秀一度把基督教作为中华民族复兴的良药,许地山由佛教而转向基督教,显然是受这种社会思潮影响。陈独秀在《基督教与中国人》一文里主张接受清除创世说、三位一体说和各种灵异,保留崇高的牺牲精神、伟大的宽恕精神和平等的博爱精神的基督教,以便“把耶稣崇高的、伟大的人格和热烈的、深厚的情感,培养在我们的血里,将我们从堕落在冷酷、黑暗、污浊坑中救起。”④许地山的基督宗教信仰正是建立在陈独秀对基督教这一理解的基础上的。在《我们要什么样的宗教》讲演中,许地山提出我们需要的宗教有八个特点:一要容易行的。二要群众能修习的宗教。三要道德情操很强的。四要有科学精神的。五要富有情感的。六要有世界性质的。七必注重生活的。八要合于情理的。许地山也指出“按耶教近年发展的趋向似甚合于上述的理论。”⑤因此许地山加入基督教是合乎当时的社会思潮以及他救世济人的理想,许地山的基督信仰并不是引导人们趋向彼岸世界的宗教,而只是为了改造现实追求真善美理想境界的精神力量,他实则是把基督教从天上拉回人间,将基督精神世俗化并使之具有最直捷的济世救人的功利目的。英国著名分析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信仰是我的心灵,我的灵魂所需要的,而不是我的远见卓识所需要的,并不是我的抽象的头脑必须得到拯救,而是我们具有情感的、似乎有血有肉的灵魂必须得到拯救。”⑥许地山的基督宗教信仰是陈独秀式改造社会理想的需要而不是维特根斯坦式的灵魂得到救赎的需要。

也许因为许地山在英国伦敦读神学时受了很深的刺激,虽然信仰并未移动,但从此对于基督教颇多微言,“他似乎不满于现代教会固执的教义,和传统的仪文,他要自由,他是纯粹民主性,他以为基督教由希腊哲学借来的‘原质观念’的神学思想是走不通的。”⑦许地山自己也说:“我想宗教当使人对于社会、个人,负归善、精进的责任,纵使没有天堂地狱,也要力行;即使有天堂地狱,信者也不是为避掉地狱的刑罚而行善,为贪天堂的福乐而不敢作恶才对。”准确地说,许地山加入基督教是出于社会热情,20年代初他以信仰的宗教来取代宗教的信仰,20年代末,他又以社会热情取代宗教信仰,他始终把改造社会、拯救人类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一简单朴素的信条贯穿许地山的一生,是他性格的核心部分。在《造成伟大民族的条件》一文里许地山说,“人类的命运是被限定的,但在这被限定的范围里当有向上的意志。所谓向上是求全知全能的意志,能否得到且不管它,只是人应当努力去追求。”⑧

许地山是现代真正具备宗教徒气质和情操的作家,他对于佛教、道教、基督教都有精深而独到的研究,他一生致力于道教、佛教及基督教的融合、沟通与了解,这就决定了他既是真诚的宗教信徒,又不是纯粹的宗教信徒,他对各宗教思想,既有所接受,又有所扬弃。因此许地山既非佛教徒、道教徒,也非基督教徒,而是取各家之长,熔为立身处世的精神支柱。在写于1922年的论文《宗教的生长与灭亡》中,许地山表示:“我信诸教主皆是人间大师,将来各宗教必能各阐真义,互相了解。宗教底仇视,多基于教派的不同,所以现在的急务,在谋诸宗教的沟通。”⑨许地山主张排除教门、教规偏见,“谋诸宗教的沟通”,并在沟通中使宗教世俗化、伦理化和心理化,并渗透在自己的人生体验和人生探索中。因此在《商人妇》《缀网牢蛛》《玉官》中,许地山同时涉及儒教、佛教、基督教和道教,甚至伊斯兰教,且不带任何宗教偏见,他是希望各种宗教的信仰者互相怜爱,互相帮助,达到沟通合一。

宗教的世俗化,也就是世俗的宗教化,即宗教由外在的宣扬变为内在的感情体验,并通过行动自发地表现出来。宗教的伦理化,是避开本体论和认识论的玄思,抛弃宗教戒律和仪式,而着眼于苦乐、生死、爱憎等人生大患的认识和解决。现代宗教的最大特点莫过于宗教的伦理化,许多宗教家和宗教徒不再去热衷于本体论的玄思,反而关注如何通过神秘的宗教体验,来超越人生有限的经验,窥探永恒的生老病死的奥秘,进而净化灵魂,慰藉情绪,达到平静和谐的泰然状态。许地山正是这样做的。在《宗教的生长与灭亡》一文里,许地山强调:“我们对于宗教的赞成或排斥,毋须在神学的理说,或外表的仪式,要以宗教家对于生活的态度为衡。若无正当的生活态度,虽行了许多仪文,诵了许多真言,也不是宗教。”正如《商人妇》中的惜官、《缀网牢蛛》中的尚洁无一不藉宗教信仰拥有坚韧的生活态度,《玉官》中的玉官更是以宗教信仰拯救世人,造福社会。

无论是许地山追求的基督宗教信仰的世俗化、伦理化,还是他力图谋儒、道、佛、耶诸宗教的沟通和了解,许地山对佛道耶三教的认同还是不均衡的。许地山虽然是基督徒,晚年也没有摆脱基督教的影响,《玉官》就是他在《商人妇》《缀网牢蛛》搁笔近二十年后才又为基督徒“树碑立传”的长篇小说,而且在宣传抗战的讲演和论文中,许地山也十分明显地借用、化用基督教思想,但如陈平原所说:“如果过高估计基督教思想对许地山的影响,也是不恰当的。这种影响十分明显,但趋于表面化。许地山往往借用基督教的意象表达佛教的思想——真正深入骨髓、制约着入许地山整个言谈举止、情感趣味的是佛教思想,而不是基督教思想。”⑩老舍也说:“我不相信他有什么宗教的信仰,虽然他对宗教有深刻的研究,可是,我也不敢说宗教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他似乎受佛教的影响较基督教的为多,虽然他是在神学系毕业,而且也常去作礼拜。他象个禅宗的居士,而绝不能成为一个清教徒。”⑪因此从深层心理特征来看,许地山是基督教的皮,佛教、道教的骨,许地山情感的因素倾向于基督教,但理智的因素倾向于佛教、道教,他从基督教博爱思想出发,却走向了佛教宿命论、道教清静无为的归宿。因此我们才看到在许地山香港大学400平方米的绅士豪宅中,房角有一尊遍体璎珞、体态优美的大理石菩萨像,柜子上也放着一尊菩萨,在纯粹的基督徒信仰生活中这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悖逆”行径。

四、怀疑论者的遗憾和惋惜

许地山生于僧侣的家庭,育于神学宗教的熏染,却始终用东方的头脑,接受一切用诗本质为基础的各种思想学问。许地山是个彻底的怀疑论者,正如鲁迅先生一样。许地山对人生的终极意义是怀疑的,他在《蜜蜂和农人》(《空山灵雨》)中藉蜜蜂歌唱:“生就是这样,徨徨,彷彷!”茅盾曾认为许地山的人生观虽然不消极悲观,甚至可以说是达观,但却充满了疲倦:“是因为生活与思想矛盾,因而不能在许多思想里挑定了一样,因而感到疲倦。”⑫戏剧家吴似鸿在许地山去世后也感慨:“我们可以推测出,他对于人世有了厌弃。……”⑬怀疑论者是不会相信宗教的,厌世者也不会拥有真正的宗教,所以许地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基督徒,因此他笔下的惜官、尚洁和玉官都不是真正的基督徒,她们都只不过是在基督教义里摘取一片智慧来帮助她们形成自己亦基亦佛亦道的人生哲学。从表面上看来,惜官、尚洁、玉官都有坚忍不拔的生之欲求,锲而不舍的补网哲学,在人生的种种磨难面前泰然自处、安之若素,她们都是“不争”的“斗士”和“柔弱”的“强者”,但她们的生命没有纯正基督徒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的圣洁馨香之气;惜官、尚洁、玉官生命中坚忍平和的宝贵品质尤如掺杂的香和酒,散发浓郁而不纯洁的香气,这来自许地山对基督宗教信仰态度的“怀疑”,来自许地山只是通过基督宗教信仰达到他改造社会理想的“利用”,这种“怀疑”和“利用”导致许地山对基督宗教信仰始终未能登堂入室,也使他创作了有瑕疵的基督徒形象而不自知,也误导了读者,这是许地山的遗憾。从艺术上说许地山的小说《商人妇》、《缀网牢蛛》、《玉官》是成功的,但从思想内涵来看,许地山这样有意糅合儒、佛、道思想来塑造基督徒形象,表现了他的基督宗教信仰是一种不完整的信仰,这也是许地山的惋惜。

本文系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二五”(2012年)规划项目《基督教与百年中国文学》(编号12WX24)阶段性成果,井冈山大学2011年科研基金项目《北村神性写作研究》(编号:JRB11003)阶段性成果。

马玉红 井冈山大学

注释:

①许地山:《〈硬汉〉序》,周俟松 杜汝淼编,《许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67页。

②⑦张祝龄:《对于许地山教授的一个回忆》,周俟松、杜汝淼编,《许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76页。

③⑩陈平原:《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周俟松、杜汝淼编,《许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84页、第291页。

④陈独秀:《基督教与中国人》,《新青年》7卷3号。

⑤⑧许地山:《春桃——许地山代表作》,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51-252页、第267页。

⑥转引马佳:《十字架下的徘徊》,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37页。

⑨许地山:《宗教的生长与灭亡》,《东方杂志》19卷10期。

⑪老舍:《敬悼许地山先生》,周俟松、杜汝淼编,《许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19-420页。

⑫茅盾:《落花生论》,周俟松、杜汝淼编,《许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90页。

⑬宋益乔:《许地山传》,海峡文艺出版社1989年3月版,第1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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