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在剩饭里的爱

2016-09-08 06:43寒胭
小读者·阅世界 2016年6期
关键词:剩菜野猫香肠

寒胭

1

我不大记得自己有吃隔夜菜这样的事。我们家里,一桌子的嘴,大多都是刁的。我们的筷子,总是掠过盛着隔夜菜的那个碗,只顾伸去夹新鲜刚煮的菜。而刚刚从厨房里煮完一餐出来的奶奶,将就着剩菜,慢慢就吃完一碗饭了。她吃得很安静,以至于我以为奶奶煮完饭后吃剩菜是她分内的事情。

属于奶奶分内的事情好像不止这一件。奶奶每天都要去买菜。隆冬腊月的早晨,外面的天还不曾亮透呢,奶奶早已经买菜回来了。

奶奶把大块的猪肉打成酱,用作料拌匀了来做香肠。她在香肠衣的口上放一只漏斗,漏斗里面放满了肉酱,把肉塞到肠衣里面去了。一根肠衣塞满的时候,就用粗线把两头扎紧了,再找来一根针,在香肠上“噗噗”地刺出许多小孔。然后把香肠吊在阳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说香肠是要这样风干的。

过了几个礼拜,胖胖软软的香肠变成僵头僵脑的“小老头”,这下就可以吃了。奶奶把香肠放在米里一同煮了,饭烧好的时候,香肠也熟了。这样煮出来的饭,真是香极了。奶奶把红色的香肠切成薄片,在白色的盘子上铺了一圈又一圈,看着就让人流口水。那样的一顿饭一家人吃得好开心,只是奶奶究竟吃了几片香肠呢?好像没有人去关心。

其实奶奶也不是不懂得吃好东西的人。夏天里她脱下平常煮饭穿的旧衣服,换上一套青黑色的香纹衫,衣襟上塞一条手帕,脚上换一双黑色的缎子鞋,带我上街去。有时候我们去凯司令吃奶油蛋糕,有时候我们也去泰昌吃冰激凌。

路过陕西路上那片黑色的竹篱笆的时候,常会看见一个比奶奶还老的老太坐在地上卖白兰花。奶奶买了花给我别在衣服的扣子上,一下子我们两个人就变香了。奶奶的心情更加好起来,跟我说从前的事:“你爷爷常带我去吃大菜,我连大菜里的铁扒鸡都会做!”

我從来没有吃过铁扒鸡,很想知道那鸡怎么个好吃法。可是爷爷一早就不在了,得伤寒死的。奶奶24岁就守了寡,也没有动再嫁的念头。爷爷留下的钱用完的时候,奶奶也出去工作过。现在奶奶老了,没有了工作。我想,如果奶奶也没有爸爸的话,是不是就要像那个老太太一样大热天里到外面去摆摊卖花了呢?

走完那面高高的篱笆墙的时候,我回过头去望一望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太,心里莫名担忧起来,把奶奶的手攥得更紧些了。

2

奶奶没有工作,我不知道她买奶油蛋糕和冰激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听妈妈说,奶奶当年办的是退职,不是退休。退职就是一次性地拿一笔钱,退休就是每个月可以拿退休金。在妈妈的解释里,仿佛我们家的钱不够用是跟奶奶选择了退职而不是退休有关连的。

既然家里不够钱用,那我就不要开口买那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好了,我从不随便开口问大人要钱,因为我怕被拒绝的难堪,可是难堪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奶奶大概真的用光了全部的钱,我听见她问爸爸要每个月的零用钱。爸爸支吾着不肯给,说去问妈妈要;妈妈也不给,说去问自己的儿子要吧。三个大人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夜里。

那天夜里下雨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到半夜时,野猫出来了。它们在弄堂里玩着玩着就打起架来,一阵狂乱的撕咬声以后,受伤的野猫嚎哭起来,哭声非常凄惨。我躲在被子里紧张地竖起耳朵,再三确认那是野猫的哭声而不是奶奶的,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可是眼泪还是流出来了,顺着脸颊一直滚到耳朵里面去。

“快快长大就好了。”我跟自己说,“长大就可以赚钱给奶奶零用了。”

我们吃着奶奶做的新鲜好吃的菜长大了,奶奶吃着我们吃剩下的隔夜菜变老了。

3

可是等我赚到钱的时候,奶奶已经不需要零用钱了,我只来得及给奶奶买了大红的寿衣。

那一年我回国的第二天,奶奶就终老了。没有什么可抢救的,身体里所有的机器都老得坏掉,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

出国这些年,我一边讨生活,一边等着我中意的男孩来找我。我终于等到他,开始学着煮饭给他吃了。饭桌上,我把新鲜烧好的菜推到对面去,把剩菜放在自己的面前。看到对面的人吃得很香的样子,我的心里满是欣慰。

我想起小时候的饭桌来,那时奶奶吃着隔夜菜,她心里有的原来不是苦啊。这样想着,沉重了许多年的心,仿佛有些释然,可是眼泪还是涌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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