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这寂寞沸腾

2016-09-10 07:22唐晓薇
新作文·高中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饼子砧板外孙女

唐晓薇

她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

她一个人拖着行李,掏钥匙,开门。大铁门“刺啦”划过水泥路,腾起一片灰尘。

“死鬼!在家也不知道扫院子,就知道喝酒!整天对着破报纸呱啦啦,呱啦啦,谁理你!”

她在空旷的院子里边骂边搬行李。走进内屋,把行李往墙角一踢。她找出钱包,数了数钱又塞回去:“谁稀罕你们这点钱!”

钱包她舍不得摔,那是她外孙女送她的钱包。前几年流行“手机包”的时候外孙女买了一个,用了几天就丢掉了,开始往手机上挂各种链坠,“手机包”成了累赘就进了垃圾桶。她看见这个手机包的要价是她做工一天的薪水,就捡起来问外孙女能不能给她,外孙女点点头,马尾辫一晃一晃的。

钱包里有儿子早上给她的4000块钱。

谁都不知道,她虽然贪财,但她最讨厌也最怕孩子给她钱。给钱就是赶她走,他们给得越多表示希望她过更久再来。孩子们嫌她。

她有些伤心,又有些生气。

她觉得有点饿了。她想起她送儿子,送孙子上大学时,总会做点馓子临上车前塞给他们。

她来到厨房。老伴洗得油腻腻的碗还横七竖八地躺在水槽边,等着她重洗一遍。

她又来气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儿子每次看她洗碗时一定要挤那瓶黏糊糊的“白猫”。“白猫”是好闻,但是她冲好多遍都冲不掉。她想,冲少了冲不掉,冲多了浪费水,那不是折腾钱么。她每天洗碗都在纠结中,趁儿子儿媳不在就不用“白猫”。在儿子家的时候,她会边洗碗边用眼睛瞟着正在看电视的儿子儿媳,见他们没往这边看就低下头加快洗手中的碗,她洗碗像在做贼。

有一次她洗得太快,油没洗净。第二天饭前儿媳拿碗时摸到一手油,大惊小怪地叫说没洗干净。从那天起,每次洗好碗,儿媳都要再用开水烫一遍。她看在眼里堵在心里,觉得自己没用。渐渐地,儿媳接替她每顿饭后洗碗。渐渐地,她闲下来没什么事可干了。

她把每天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唠叨。

儿子嫌她烦,总是把自己关进房间,把她一个人留在客厅。

渐渐地,她把一天大部分时间用来叹气。

儿媳边洗碗边皱眉头:“妈,您老叹气,多不吉利。家里不能有叹气声。”

渐渐地,她把一天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

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她晚上经常起夜,木地板总是“咯吱”响。她听见儿子在房间里不耐烦地翻身,把被子弄得“沙沙”响。

渐渐地,她把一天大部分时间用来发呆。她不识字,不会看书看报。她盘着腿,抠着发黄的脚趾。当儿媳把垃圾桶轻轻放在她脚边时,她觉得,她该走了。

她让儿子把她送上大巴。她拍拍儿子的手:“晚上让你姐给我打个电话。”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她放下抹布,赶忙去接。她刚“喂”了一声,就听见女儿风风火火的声音。

“喂,妈,你到家了?我就打电话问一下。我给弟转了2000块钱,他一起给你了吧?我还要加班,先挂了。”

“嘟”声在她冲出口的“你个没良心的”声音之前响起。她耳边还回荡着电话那头“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谁都不知道她等一个电话要等多久。她自己不会打电话,老伴今天刚走,去小女儿家住几天。她只能等孩子打过来。她要等三十多个晚上才能接到一个电话。

回到厨房,给自己做了点面饼子。前段时间和儿媳吵架,和儿子冷战,她几乎没好好吃东西。

“养这么大,都白养了!嫌我干活不干净,靠着我的时候怎么不嫌我!”

她用力地揉着面,把气都发泄到砧板上白乎乎的一团面上。

“还赶我走,给我钱,当我是要饭的……”

她把这些天的气都发泄出来,骂骂咧咧地擀面、烧水。

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她骂着骂着就哭了。唾沫星子和眼泪一起掉进锅里。

她满嘴骂着脏话,从儿媳到老伴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她的唾沫星子横飞,眼泪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糊了一脸。她年轻时是村花,一字不识就嫁给了身为党员的老伴。但是身边一圈人都说她脾气坏,她也常生气骂人,衰老的速度快得让她难以置信。

她把面饼子从砧板上倒进锅里,把砧板“啪”的一声丢回桌上。打开碗柜找碗,把餐具弄得“哐啷啷”响。她低着头,腾出一只手往脸上一抹。

她在孩子家里是不敢这样发泄的。谁都不知道,有很多时候,她是在和自己生气。因为她太闷了。

但是她也有崩溃的时候。

她越哭越厉害,把面饼子盛到碗里,汤水洒到了外面,锅铲烫到了手指。

忽然,她把碗用力往地上一摔。

她曾经想和儿子好好聊聊天,曾经想改改和老伴相处的方式,曾经想换种温柔的性格。

但是现在,她想把橱柜里的剪刀干净利落地插进自己的心脏。

四分五裂的破碎声惊动了老黄狗,它“汪汪”叫起来。

她这才想起,家里除了她,还有一条生命。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丢过去一块砖头或一块炭。她又盛了碗面饼子,放在狗窝前。

有人在敲门。她抹干净脸,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邻居一张欠骂的脸——至少她觉得欠骂。

邻居笑嘻嘻地问:“又听见摔盘子的声音了,又吵架了?不是我说,你真该改改你那火暴脾气……”

“要你个老不死的来管!”她“哐当”关上铁门,插上锁,任凭邻居拍着门大声叫骂,骂声穿过乡间的灯火。反正村里人说她爱吵架脾气坏,一圈人都得罪过了。

她从来没觉得这么安静过。她走到狗窝前,蹲下来,看着狗吃着面饼子,摇着它的尾巴。

这尾巴可比电话线软和多了,她想。

微点评

本文关注的是老人的精神生活和精神赡养问题,有较强的现实意义。作者笔下的这位老人,自己曾经是“村花”,老伴是老“党员”,有儿有女,儿子、孙子都是大学生,按照传统的观念,老人也应该说是家庭圆满了,可老人却生活在寂寞中。这其中有代际之间的矛盾,有城乡文化上的差异。可贵的是,作者没有简单地把老人寂寞的原因归在子女和社会身上,对老人自身的“脾气坏”也没有回避,这不但丰富了人物形象,也将问题反映得更真实,更深刻。本文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较为成功,结尾有余韵,有深意。

(指导老师:梁国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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