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林逋活在自己的天地里

2016-09-16 07:41老克
文存阅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林逋孤山归隐

老克

孤山林逋活在自己的天地里

老克

杭州西湖孤山林逋草屋及梅妻鹤子雕塑

那天刚到杭州西湖边,天上就下起了小雪。远远看去,湖上游船的人就像张岱《湖心亭看雪》中描写的: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雪花这玩意儿很神奇,天空一旦有雪花飞舞,眼前的西湖,高大的树木,甚至路边的草地,仿佛都诗情画意起来。

早就听说过“梅妻鹤子”林逋的故事,但来杭州许多次,从来没有去过放鹤亭和他的墓地。我们对许多事物的认识,总是随着岁月的沉淀来领悟一些东西,不过选择一个下雪的日子来孤山寻找他的遗迹,也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孤山位于西湖的里湖与外湖之间,它其实不高(海拔只有三十八米),却是湖中最大的天然岛屿。我们在西湖孤山附近先找到梅鹤轩,问了一位卖旅游纪念品的小伙子,林逋墓在哪里?没想到他一脸茫然。这也难怪,如今的人可能更多关注雷峰塔、白娘子,对林逋这样一个宋代的隐逸诗人很少去关心。

在旁边的月波亭,我们见到一位吹葫芦丝的老者,就冒昧地向他打听林逋墓,这位面带笑容的老人有点耳背,听不清我问什么,但已明白我们在问路,就非常热情给我们介绍附近的景点,其中就提到放鹤亭——老人告诉我,前面右转沿着孤山后的山路就可找到。

孤山后山路真的很美,沿着长长的石板路,左边是大片的草坪和层层叠叠的树木,右边是西湖,湖里是大片大片的残荷,给人以萧简枯瘦的美感,画面背景是远远的山峦和保俶塔,更给人宋元古画的感觉。要是换上我年轻的时候,对眼前的风景肯定会无动于衷,甚至遇到这种下雪天还会唉声叹气地抱怨,如今多了些读书和生活的阅历,才会对这种“萧简、枯瘦、高古”有了莫名的感伤。

在草坪上,有一座石碑,上面雕刻着一匹瘦马,让人联想起马致远的那匹“古道西风瘦马”,尤其是在风雪之中,让人会有“瘦马在走动”的错觉。在另一处草坪上,一尊鲁迅先生的雕像,这是我看到的最为温柔的鲁迅,而不是“横眉冷对”的鲁迅。

沿着孤山山麓往右走,尽头处忽然开朗,出现在眼前的是两棵巨大的樟树,树后面就是传说中的放鹤亭。不知为什么,画面一旦有了古树做背景,马上又有了古意森森的感觉。

眼前的放鹤亭最初建于元代,当时是杭州地方官员陈子安为纪念林逋而建。历史上为什么有许多文人、官员,心甘情愿做林逋的粉丝?恐怕还是与他“性孤高自好,喜恬淡,不趋荣利”有关。记得那天我们在仔细观看那块《舞鹤赋》刻石时,旁边有两位中年男女正在舞剑,好像为我们的阅读伴舞。这篇赋是南北朝诗人鲍照所作,明代很牛的书法家董其昌所书,全赋四百六十六字,描绘了鹤的美妙和能歌善舞的才华。

历史上留下林逋的文字记载少之又少,这肯定与他生前做人有意低调有关,以致让我写这篇文章时有点埋怨此公。我只知道他是杭州人,自幼资质聪慧,刻苦好学,通晓经史百家,善于绘画,长于行草。按理说如此下工夫读书,艺术上又全面打通的人,本应是求功名的人选。可让人掉眼镜的是,此人对求功名一点兴趣也没有。

世界上许多事情不是孤立的,我们现在光知道他在四十岁后隐居西湖孤山二十年,但对他之前曾经放游江湖二十年的经历,却了解非常少。这些天读了他的一些诗词,才知道他的人生大致走向。

林逋年轻时也是自结诗社,广交文友,用现在的话就是典型的文学青年。他除了主要在历阳、曹州活动,还游历过江南许多地方,比如芜湖、金陵、姑苏等地,他的足迹涉及山东、安徽、江西、江苏、浙江。

他年轻时远游,也和许多读书人一样,希望为世所用,有所作为。但出游的路并不平坦,理想也无处实现,加上他自己也有些侠气和狂态,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其实交朋友也是对等的,林逋当时不出名,交往的多半不是出名的人,也许这种长年累月的远游让他疲倦,也许他经过读书修炼后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诗人慢慢地有了归隐之心。

四十岁那年,林逋就在孤山放鹤亭附近弄间草屋,编竹为篱,过上了隐居的生活。他特别喜欢梅花,在山麓上屋前屋后种满了梅花,据说有三百六十株。不过,林逋种梅花也不完全是风雅,他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卖掉梅子,种点菜。虽然生活简朴,但毕竟是他想要的生活。每逢梅花开放的季节,林逋就整日与花为伍,饮酒作诗,欣赏梅花的不同姿态,活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我相信只有真正用生命碰撞的人,才会出真正的好作品。就像林逋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咏梅名句,传神地写出了梅花清幽香逸的姿态,至今写梅花好像还没有人超过他的意境。

杭州西湖孤山放鹤亭

我曾陪外地朋友在夜晚去过南京东郊的梅花谷,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走在梅树中间,虽然不同品种的梅花在夜色里看不清楚,但却让你真真切切感到香气一阵阵袭来——真是偷袭啊,你不注意时它就来撩你,你刻意去嗅它又调皮地躲你,就像一个怀春的女子跟你躲猫猫。

林逋归隐后,对许多事情就完全想明白了,如果说当年他在外游历时还刻意结交当地文化名流,甚至见不到还有点纠结,而现在就是彻底放下了,他真的是以隐居为乐,把孤山当成自己人生的桃花源。

他一生喜欢养鹤,也许鹤的洁身自好,就是他自己的性格化身。张岱为我们描绘了这样的画面:林逋经常驾一小船,遍游西湖的寺庙,与高僧诗友往来。若是有访客来山中茅屋,童子就会把鹤放飞天空,他远远看见就会驾小船返回。因为他一生不娶不仕,狂喜欢梅与鹤,这就是“梅妻鹤子”的由来。

林逋多才多艺,喜好读书写字,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尤其是书法和绘画都达到很高的境界,他自己也承认:“逋世间事皆能之,惟不能担粪和著棋。”读书人不能担粪可能是真,不能著棋就是谦虚了。

林逋最为人称道的还是诗歌,他的诗作留存不多,但每篇总是很独特,眼光、境界都与别人不一样。难怪连大家苏东坡也毫不吝啬对他的诗、书及人品的赞美:“平生高节已难续,将死微言犹可录。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

有那么多的文人对他赞美,很大程度上他是玩真的,不玩虚的。因为历史上借归隐之名,沽名钓誉的人太多,而像他这样隐居山里二十年,甘于清贫,身无长物,不入城门半步的人还真不多。不过,我这样写,大家也不要把林逋想象成是一根筋的人,在有些问题上他也是很通达的,比如他自己不愿做官,但并不反对自己侄儿做官,他自己归隐山林,也不是完全闭门不见任何人。他归隐前的诗就在民间很有名气,只是没有被官方认可,归隐后经皇帝赐号,来访的官员和文人更是很多,当然,他也是有选择的。

林逋的思想挺复杂,主流是儒家思想,佛家和道家的思想也占很大比重,用现在的话就是“儒释道”的全面打通。他对禅学也有研究,交往的文友也没有门户之见,官员、文人、和尚、道士、农夫等,善于学习,化为我用才是真学问。

林逋生前什么都不要,不仕不娶,连写好的诗都随手扔掉,现在仅存的诗作也是别人偷偷记下来的。没想到压根儿不想成名的人,死后却有那么多人记住他。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攻击他是另一种形式的沽名钓誉,这只能归结是酱缸文化式的嫉妒。试想一下,一个人连自己用心血创作的诗作都不愿意留下来,又靠什么来“沽名钓誉”?

不过,近些年又冒出“林逋其实是有妻子和小孩”的结论,其源头是有个叫林洪的人,此人在《山家清供》中称“和靖先生”为“令翁”(林逋生活在北宋,林洪生活在南宋末年,两人相差二百多年)。后来这个冒牌儿子林洪,又在他的另一部笔记《山家清事·种梅养鹤图说》中,摇身一变,成了林逋的七世孙。一会儿是小二百岁的儿子,一会又是相差七世的孙子,可见无论哪个朝代,总会有这样恬不知耻的小丑。

离开放鹤亭沿着山坡往上走,就到了林逋的墓地。说实话,在爬那个台阶时,我真有“近墓情更怯”的感觉。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长满树木,靠墙边的腊梅树已开出梅花。不知为什么,我去过许多墓地,而林逋的墓地给人的感觉非常肃穆、清秀,让人很是亲切。

林逋清贫一生,四壁萧然。张岱在《西湖梦寻》中说,南宋灭亡后,有盗墓贼挖开林逋的坟墓,只找到一个端砚和一支玉簪。相传林逋死后,山坡上他亲手种植的梅树,居然漫山遍野又为他重新绽放了一次。花若有情,人何以堪?不过林逋死后,最可怜的是他生前驯养的鹤,不吃不喝,最后竟在墓前哀鸣而死。后人将它葬于主人的墓侧,取名为“鹤冢”。

那天,我们很想去找到那个“鹤冢”,无奈当时天空的雪越下越大,我们只能把那本写有林逋的书放在墓碑前,鞠躬祭拜了一下。那天,我们在林逋墓前坐了好久,不为别的,就是想多陪他一会儿。真的,当时看着天空漫天飞舞的雪花,真是有电影大片的感觉。当时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内心有流泪的冲动:我们在风雪天追随到这里,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对死者有那么点惺惺相惜,就是想表达对古人隐逸精神的敬意!

后来,我们还爬到山上,居高临下看到林逋墓地,它正在静静地面对雪花飞舞的西湖,山上的腊梅已经含苞待放,湖上是一片残荷迷蒙。据说,也有人曾买了鹤到这里放生,就是想让它来陪陪孤独寂寞的林逋,那天我们虽然没有看到鹤的踪影,但在内心仿佛听到天空中鹤的声声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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