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之死与武士道

2016-09-22 06:56三岛由纪夫摘编高洪云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6年9期
关键词:三岛酒席武士

文_三岛由纪夫 摘编_高洪云

三岛之死与武士道

文_三岛由纪夫 摘编_高洪云

细江英公拍摄的三岛由纪夫写真集《蔷薇刑》

三岛由纪夫生前,曾写道,“武士,武士道精神对于日本文化而言太重要了。为了他们的复苏,我已选择了一条无需语言的途径,一种静默的手段。”1970年,他在东京市谷陆上自卫队自戕,取武士切腹之死式。有评论说,三岛由纪夫终其一生视《叶隐》为圭臬,如同《圣经》之于虔诚基督徒的意义。

年轻时代,如果论及灵魂的伴侣的话,我想那大抵应该是朋友与书。

只是,朋友是鲜活旺沛的生命体,并且自身不断发生着变化。某一个时期的感动与激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趋平静,之后,另外的朋友、另外的感动又会产生。

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如此。少年时一个阶段留下过强烈印记并影响的书,多年后重看,感觉便有冷漠,仿若面对残存的尸骨般。但是朋友与书之间最大的差别是,朋友自身会发生着变化,但书不会。看或不看,书都固守着自己的生命与内容。我们靠近它或远离它,书只依靠我们的感觉来决定它对我们的意义。

我的少年时代是被迫在战争中度过的。对于那个时期的我来说,感觉最强烈的书是雷蒙德·拉迪盖的小说《欧杰尔伯爵的舞会》。我以他为我的竞争对手,以他为我的追赶目标,且在这样的动机下阅读他的小说。还有一本书就是《上田秋成全集》。即便空袭最紧张时,我亦总是随身携带,视其为那时我理想中的日本小说。

对于秋成的尊重,或对于拉迪盖的尊重,即使现在我仍没有改变。但是,这两本书,渐次淡出我的左右。只有一本书存留了下来,也仅仅是这一本书而已,伴随我一辈子,那便是山本常朝的《叶隐》。

《叶隐》书名,原是从《叶隐闻书》省略而来。书名由来及寓意,历来众说纷纭,但定谳之据却是没有的。

一种说法是西行法师所著《山家和歌集》里有一首“记残花恋”的和歌,书名取其中“叶隐深深/散残花支离/甘心首疾唯忍者情宛然”之寓意。

说法二,原本蒙主君恩泽的家臣对于自己的主君取自我牺牲之本意,且因这种忠挚在主君离世后出家退隐,层层叠嶂的叶下草庵里口述、闻听、记录,这样的意思被世人遥想为叶隐之意。

第三种说法是说著者山本常朝出家的草庵不远处,有一种名叫“叶隐”的柿子,因成书名。

第四种说法或可能是这样,即德川时代锅岛藩主的城堡佐贺城,据说因树木繁多也被称作“叶隐城”,且藩国的武士被称作“叶隐武士”。所以这便是身为锅岛藩主家臣的山本常朝将书名取为《叶隐》的真正原因。事实上,佐贺城的护城河四周确被高大的巨木所覆盖,但当地人却并不知道佐贺城又被称作叶隐城,故此说法只能是一种臆测。

《叶隐》与现代日本

战后的二十年间,日本的世态似乎被《叶隐》不幸言中,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日本没有了武士,亦没有了战争,经济得到了复苏,四处弥漫着太平盛世般的气氛,青年们亦失却志意,倍感郁闷与无聊。

《叶隐》其实是彻底的逆世之说。阐述黑之时,背后肯定是传达白的思想。说“花乃红色”之时,其实当时处处充满着“花乃白色”这样的世论。《叶隐》主张“此乃不可为之事”,其时的世俗社会或许未必以为然。

儿童的教育

西欧社会的儿童教育,即或相同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中,亦有英式教育与美式教育这样两种泾渭分明的教育形式。英式的传统教育中,儿童虽可在成年人带领下参加成年人聚会,但聚会中儿童被要求不得参加成年人的交谈,且儿童彼此之间的交流亦以不得妨碍成年人聚会为前提。儿童被鼓励静默,并且藉由这样的社会性训练,为儿童进入成年后,可以以一个真正绅士的方式发言而做好准备。

美国式教育则与之相反,与其说是为儿童提供社会性训练,毋宁说要求儿童们学习积极地表达个人的观点和意见。成年人努力倾听儿童们的表达,并与之平等对话,亦藉靠于此,儿童们从幼少时便被鼓励学习自然大方地展现自我。

两种教育理念,很难分出高低并给出判断。但是,《叶隐》中的教育思想是这样予以阐述的:

武士之子,乃有武士之子之教养方式。首先,幼少时即鼓荡勇气,抑或戏言,亦绝不施以欺骗或其他。幼少时若使其有胆怯之气,易铸其一生之疵弊。世间父母多有愚蒙,雷鸣时使其战战恐惧,暗黑处阻其探索前往。为阻幼童啼哭,则种种惊悚之言无所不用其极,此乃无有识见之父母也。

再者,幼少时若动辄对其语词严苛、厉声叱责,易养幼童怯懦之气。再则,务必不得使幼童染有恶习。若习染恶习,则劝诫亦无有果效,恶习亦断难更改。物事之谈吐应对,行止之礼仪,俱应逐渐使其明瞭。远离贪欲。之后,依序辅以其他之教育。大抵秉如上之教者,抑或幼童资质凡常,然必得水久之渍,习染成堂正之武士也。

夫妇之关系交恶者,子女多有不孝。此理固然。即或鸟兽,自呱呱坠地伊始,耳闻目染渐成习性。再者,尝有母亲愚见之故,致父子交恶之事生发。母亲无端宠溺,若父亲批评叱责,母亲则一味回护,与子女同为一气,致父子终得不和。我以为此乃女子所见浅薄,过于计算自己将来之托靠,故与子女同为一气也。(闻书第一,之八五)

意外的是,《叶隐》的教育理念,同卢梭的《爱弥儿》中自由主义式的自然教育理念相仿佛。只是宝永七年(1710年)开始闻听记录的《叶隐》正渐趋佳境时,卢梭才于1712年诞生。

《叶隐》的教育,并非只是单纯的斯巴达式教育,而是将减却儿童对于自然的恐惧、抑制并防止成人对儿童所滥用的强权或粗暴置于其教育的重点。儿童只在儿童的世界里自由成长。而无有来自父母的恫吓,儿童怯懦、腼腆的性格便也无从铸就,这是《叶隐》极为特别的自然教育方法。

此外,我对于现代也可沿用的,《叶隐》儿童教育论中最后的一段,亦颇有兴趣。

《叶隐》成书于江户时代的中期,作者山本常朝 

三岛由纪夫生前好友英国记者斯托克所撰

日本的现在,也同从前无异,母亲亦常常无端溺爱孩子,并合同孩子一起反抗父亲,以致父子不和之例也不是不曾得见。特别是近代,父亲权威俱失,“妈妈的宠儿泛滥”,美国那种所谓过分支配式母亲骤增。父子隔陌疏离,父亲与儿子之间那种固有而严格的武士式传承教育,未曾遗留却已消亡。对于孩子而言,父亲不过是月俸的搬运机器,精神上父子无有任何意义上的牵搭。现代日本社会,男性的女性化问题备受责难之同时,我们也必须内省的是与之相契应的父亲教育弱体化问题。

日常实践

常朝关于日常生活中那些极些微处,亦给予了我们诸多有助益的提示。

当众随意呵欠乃欠缺谨慎之行为。始料不及呵欠涌上之时,以手抵住额头上扬则可抑制呵欠。若仍然不能抑制,可将舌舐唇之同时闭口。或以袖遮面,或以手遮口等,但凡以他人不能察觉为要。喷嚏时亦同样。倘或这些不予以留意,便易显现粗蛮之相。除上述之外,种种均需省察,慎之又慎,不可大意也。(闻书第一,之一七)

翌日之事,总应在前晚周到考虑之,并记录备考为妥。此乃是我诸事行在人前并万事筹措得当的体会。(后略)(闻书第一,之一八)

抑制呵欠,即或现在亦是可以付诸实行的。我在战时阅读到这一段后,但凡呵欠似要涌上之时,遂以舌舔舐上唇,以此抑制呵欠。尤其是战时那些极为重要的讲演中,即便是呵欠亦会招致谴责的缘由,常朝的方法便显见得有用。

现在我亦遵行的常朝的训教还有,“翌日之事,总应在前晚周到考虑之”。就我自己而言,第二日的计划、约定,均在前晚逐一核对确认,相关的文件资料、留言,或者必要的电话等等,亦在前晚全部记录并安排妥帖。如此,我第二日的工作便能得以心无旁骛,且无一遗落地顺利进行。

这是我在《叶隐》中学得的,在日常的生活中非常有实用意义的训教之一。

酒席教养

日本人在酒席上的喧哗混乱,全世界都是著名的。东西方体质上的差别固然有,但是在西欧社会,酒席上绅士乱性、丑态毕露,是断然不被原谅之事。只是一事两面,常常也见到他们中的一些贪杯者们像是从这个世界败退下来的残兵,酒鬼们手握酒瓶聚集的角落里,随处可见他们如亡灵般踉跄行走的身影。

在日本,酒席是赤裸的人间像,人性之弱点毕现无遗。无论怎样羞耻的事情,无论怎样愚妄粗鄙的抱怨竟都毫无顾忌直陈而出,且席散之后酒席上之种种又无不可以被宽恕原宥,实在是令人瞠目的人情结构。

新宿的酒吧究竟有多少我不甚清楚,但是数量庞大的酒吧里的那些薪俸者们,今夜也一样,继续流连在酒前,放肆地说着妻子的坏话、上司的坏话。酒席上所言及的话题,尤其是朋友间,全是一些全无男子胸襟的琐屑,一些欠缺检点浮薄轻率的抱怨,一些翌日彼此虽不至于遗忘,但却约定彼此不再记起的蝇营狗苟或卑劣的隐私。酒吧,不过是可以说出这些秘密的地方。

或可以这样说,日本的酒席,虽然不是纯然意义上的私人场所,但却是在公开的地方、公众的场所前拟定的一个私人空间。人们虽是听,然听而不闻;虽难以为听,然悉听尊便。酒席之上同尘共垢,一切全然可以被理解被接受。

但是《叶隐》以为,任何一种意义上的酒席都是公开的场所,是被称作公事开放意义上的“公界”。武士们既入酒席,便须端正心意,清醒自警。这有些类似英国的绅士风范。

酗酒误事者多。此尤为令人遗憾也。首要之事,乃确认一己之酒量,量力而为,不胜之量不可饮。即或如此,其间仍会因时间、情势之异,致饮酒过量而醉。酒座之上不得懈怠,始料不及之事时有发生,无论如何当虑充分对处之余地。再则,酒宴乃人多眼杂之公界场所,当有该当之觉悟并仪礼教养。(闻书第一,之六八)

只是《叶隐》里虽有这样的训教,与之相反的事例,现在也同样,除了被证明不幸言中是如此多之外,确也无甚可多说。

教训

日本社会,即或现在亦受制于前辈、后辈的序列,几乎没有逾越这种因年龄而引致的隔陌、达成彼此间平等交流的机会。观察现代日本公司中的人际关系或这之外全日本社会意义上的人际关系,便很容易明白这一点。

最初不得不承接各方教诲的年轻者们,之后渐次成为教诲的给予者后,便也失去了从别人那里得到训教的机会。精神开始滞隅,动脉开始硬化,社会全体亦无可避免地陷落于板结梗塞的状态。

倘或翻看日本那不可思议的近代史,则多少可以看见一些有意思的参照,畏惧青年思考的时代便是日本动乱的时代。若短暂的太平时代可以持续,青年的思考便很快会被弃置或无视。中国的红卫兵问题,对于日本的某些年轻者来说是鲜明酣畅的刺激。年轻者们的思想常常可以成为社会成长的正力,问题是高明的引航者助其顺利达成的情形极为罕见。昭和十年日本青年将校们的思考,历经种种曲折往复,最终被卑鄙政治的需要所利用(1936年“二·二六事件”),就是一例。日本近代史中,青年的思考可以撼动国家的根基,且在国家的兴起中翼然勉进如中流砥柱者,大抵只有明治维新一例。

世间好为人师者多,然得闻教而悦者少,以为然而愿从之者则更少。人年逾三十者,得训教也无。若塞训教之途径,易致人迷谬任性。故一生重重愚妄,谬误益深,也无自见之明,终成不堪。故于智慧识见者,当恒常亲近之,应知听取训教乃为人必修之事也。(闻书第一,之一五四)

常朝这里,其独特的现实主义也得以充分显现,虽曲尽物事,以闻书方式训迪后人,但是常朝也没有忘记追加一句,“然得闻教而悦者少”。

卢梭提倡自由主义式的自然教育理念

伊壁鸠鲁学说,又称“享乐主义”

日本从1873年开始进行征兵,武士制度被废除

享乐主义

英国作家佩特著有小说《享乐主义者马隶兀思》,该书被翻译出版时,这本艰涩难懂的哲学小说,因被书名所蛊惑的读者故,出人意料地进入了当时日本畅销书之列。

佩特以基督教崛起时期拒绝绝对的罗马青年贵族马隶兀思在各派哲学、宗教间的思想游历为题材,在唯美的、诗一般的描述古希腊伊壁鸠鲁学说之同时,将马隶兀思最终皈依基督教的思想发展以小说的方式书写了出来。

伊壁鸠鲁学说,虽被称之为享乐主义,其真正意义不过与禁欲主义只有一纸之隔。我们与某一女性约会,去某间夜店一夜消磨,翌晨,以某种褪去了些许颜色的心情,两人一并去早间的剧院,努力抑制呵欠观看那些无聊的早场电影之时,我们那里早已没有什么享乐主义。

享乐主义,意味着我们必须始终清醒地持守享乐主义所独有的严格法则,我们的行为除了葆有我们不能逸脱这个法则的清醒之外,再无其他。也藉由于此,伊壁鸠鲁学说完全摒弃那种易陷落于幻灭、那种欲望达成之后瞬间跌至空白的官能享乐。满足是享乐主义的大敌,除了幻灭无有其他。而且,伊壁鸠鲁学说与希腊昔勒尼学派相同,将快乐作为幸福、有德修生活的最高凭靠与根本法则,并将此快乐的达成放置于禁欲主义式清心不乱的状态中。且同时,对于时时威胁这种快乐的——死——这样一种不安,伊壁鸠鲁以“生之际,死无有莅临之余地;死之时,我们已不在生之列。故我等对于死亡之恐惧无有意义”这样的主张予以了解决。

伊壁鸠鲁学说,如此地与常朝的快乐哲学相仿佛。而在常朝的死之哲学里,又意外地潜藏着斯多葛式禁欲哲学的心灵快乐理念。下面这几段不妨一读:

简言之,专心致志于当下清明之念更无其他。一念、一念之聚集叠加,乃为人之一生。倘能清醒自明于此,则不必终日为他事奔忙,心内亦不复再有他求。心无旁骛,专一持守自我本心踱日即可。

世间之人,大多不能抱朴守一,以为他处或有可取可得之物,为之朝思暮想为之上下求取,此乃对于专一持守本心之事无有觉悟故。持守心内清明之念而不他顾者,亦需有经年岁月之砥砺,否则断难有此修为。然历经砥砺终至达成此境地者,抑或平素未能恒常存留此意,其逾矩而弃却本心也难。

若细察了然心系一念之浅言深致处,物事则易单纯明了。心系一念,俱在忠诚与节操中。(闻书第二,之一七)

之前已言及过(享乐主义),这里与“武士道,乃求取死若归途之道”恰成表里的一段,写出了《叶隐》哲学的精粹:

人之一生实乃白驹过隙,暂短之极。无论如何,做自己欢喜之事并应依靠此生活。浮世若梦之世间,总是做着自己憎厌之事且以烦恼苦痛踱日,愚蠢至极。只是如此之思想倘或不当听之,恶意释之,乃相当有害,故于年轻者们,其至深的意义终是无法言说的。此乃我一己之体认矣。我自己喜睡。与我现今之境遇相称。终日幽居于家,思量着日睡三杆踱日。(闻书第二,之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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