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的远征:从肉体到灵魂
——穆旦一生的几个关键词

2016-09-28 05:54
中外文摘 2016年17期
关键词:穆旦

□ 苍 耳

孤单的远征:从肉体到灵魂
——穆旦一生的几个关键词

□ 苍 耳

诗人穆旦的人生不是从一九四二年参加远征军入缅开始,但入缅后经历的大溃败和野人山之“炼狱”,无疑改变了他的人生认识和生命体验;更吊诡的是,它占卜似的成为笼罩他一生的无法抹去的阴影:一方面,他一直在撤退,试图从“野人山”以及那个年代的阴影中撤退,但是回首一看已无处可撤;另一方面,他一直在远征,那颗诗的灵魂昼无归依,只能潜行于夜晚和类似地下室的暗处彷徨。事实上,一个学养深厚的现代诗人,当他为了国家的命运将一介血肉之躯拧在战争机器上,却发现个人与这个机器之间的深层龃龉和内心的孤独与颤栗。若干年后,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因国家意识形态而蒙受污垢,连他的孤独也灰暗得辨不出颜色了。七十多年后,读诗人写于入缅前后的诗和晚年的诗,我听到了它们在两个年代的沟壑彼此对撞、互为因果的回声。我捡拾了几块回声的碎片——几个弹壳似的关键词,感觉它们仍在那儿静静呼啸。

【活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念头比“活下去”更简单,更艰危,也更崇高。它直指“活不下去”的生存困境和灵魂创伤。

活下去,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

活在成群死亡的降临中,

当所在的幻象已变狰狞,所有的力量已经

如同暴露的大海

(穆旦:《活下去》,1944)

穆旦

穆旦具有强烈的爱国情结和救亡意识,上小学时就积极参与抵制日货,他不让母亲买海带、海蜇皮,因为它们大多从日本进口。倘买来了,他一口也不吃,还把它倒掉。查家伯叔们视他为赤色分子,不得不让他三分。考上清华后,他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冒着严寒,高唱着聂耳的《毕业歌》,庄严地列着队,向西直门走去,竟被禁闭的城门阻在外面,当即遭到军警的驱赶和镇压”(穆旦的信)。在西南联大,穆旦迷上英国诗人奥顿,而奥顿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当时西南联大刮起了一股现代主义之风,在英籍教授燕卜荪指导下,外文系学生争相阅读、效仿叶芝、奥登、艾略特和狄兰·托马斯等诗人的现代派诗歌,仅有的几本诗集被视为珍宝。在他们眼里,“新月派”是“缺乏灵魂的后浪漫主义”。这影响到穆旦的思想和后来的人生抉择。读读他的《赞美》,就不难理解他何以投笔从戎了。毕业时他表示:“国难日亟,国亡五日,不抗战无法解决问题,不打日本鬼子无法消除心头之恨。”一九四二年二月,穆旦以西南联大助教身份加入中国远征军,在副总司令杜聿明兼任军长的第五军司令部,担任中校翻译官。同年五月至九月,远征军滇缅大撤退,沿途到处是尸体,以及炸飞的人头和残肢,弥漫着尸臭味、硝烟味和焦煳味。第五军被迫退入密支那地区,向印度方向集结。国军将领们完全没料到,胡康河——西撤的必经之堑——是一道“地狱之门”。在河上淹死的中国士兵非常多,有的因竹筏在河上突然散架,有的因人多负重而翻船。会水的士兵背着武器等重物,瞬间就被激流冲走。据说在胡康河谷,每一百码就有十到三十具骨架,蠕满虫蚁。闯过“地狱之门”后,便进入绵亘着原始森林的“野人山”——那加山脉。那加山里的土族不穿衣服,野蛮凶悍,说土话,被外界称作“野人”,“野人山”由此得名。对文明人而言,“野人山”毒虫遍地,瘴疠横行,是世间的一座真正炼狱。从踏入那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开始,“活不下去”便成了倒悬在国军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饥饿、虫咬、蛇啮、疟疾、蚂蟥吸血、毒野菜……每时每刻都有士兵死在这几个选项中。穆旦所在的部队担当掩护走在最后,与追击的日军进行血战。然而,走到半途,穆旦的战马倒毙,传令兵也死了,死马肉便成了活命口粮,后来连皮鞋、皮带、手枪套都吃光了,再后来,只能吃草根。一路上,前卫团留下的尸骨不断,骷髅成了前行的路标。而帐篷里死亡的官兵排列整齐,仿佛事先排好了队形,令人震惊。杜聿明后来回忆:沿途尸骨遍野,惨绝人寰,一个发高热的人如果昏迷不醒,加上蚂蟥吸血,蚂蚁侵蚀,数小时内便化作一堆白骨。廖耀湘手下有一个叫李世湘的女兵,是唯一的缅语翻译,她倒在一棵大树下的乱草中,找到她时,脸庞被巨蚊吃去一半,身上爬满了蚂蟥。第五军作战参谋邹德安说,抵达新平洋(缅甸边境)时,死去的难民和士兵骸骨枕藉,路边的茅屋里堆满了尸体,一辆辆印度人的破牛车东倒西歪地遗弃在路上,牛的骨架仍然保持着拉车的姿势。因此,那儿被称作“白骨街道”。在日语字典里,也收入“白骨街道”这个专有名词。当时在缅印边境多条小道上,来回逃亡的不仅有中国兵,更有英国兵、日本兵、印度兵,死者的头发有白色、灰色、褐色和黑色,因此“白骨街道”逐渐成为这些地方的统称。

活下去!这声音在那骨瘦如柴、相互搀扶着的散兵游勇的胸膛中响着,在双眼几近绝望的死水中微澜着。活下去!当死亡不过是转瞬之事,生命被降格成偶然小事时,活着本身就上升为一种信念,一种神圣。活下去!穆旦何以翻过野人山,何以在一生最危厄的困境中决不自杀,凭借的正是这种精神强力。据他的好友王佐良转述:“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到八日之久。”意志稍弱者,便在这绝望中自戕了!据邹德安回忆,部队入山半个月后,整个地陷入崩溃状态,队伍里出现自杀的人,将枪口对准下巴,用大脚趾头扣动步枪的扳机。因为把枪都扔了,后来自杀的人只能上吊,尸体悬挂在树上,到处都是。那年秋冬之际,穆旦奇迹般地走出野人山,退至印度的加尔各答。然而在那儿,他差点因极度饥饿后的暴食而死。

这段惨酷的经历,穆旦后来几乎闭口不谈。三年后,他在诗中这样讲述:“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不过,有一次,他被师友们——其中包括王佐良和恩师吴宓——逼得没办法,才破例说了一点点。他避重就轻地叙说了对于大地森林、原始的雨、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长的恐惧。正因为它们,阴绿植被下面才掩藏着腐烂的尸身——那些走在前面的战友成批地倒下了。吴宓也不忍在日记重述那惨绝人寰的场面,只是感慨道:“铮述从军的见闻经历之详情,惊心动魄,可泣可歌。不及论述……”事实上,王佐良发现穆旦从缅甸战场活着回来了,但“从此变了一个人”。在亲历了“活不下去”的种种艰难和“死不下去”的种种惶恐。“活下去”让他成了一个既生亦死的人——旧我的一半死掉了,新我的一半尚未生成。

穆旦想不到,十年以后,入缅作战成了他一生纠缠不尽的阴霾。“肃反”运动一开始,他这个“蒋匪军的英文翻译”成了审查对象,每天上午去单位交待问题,后被指为“反党小集团”成员。四年后又被“无限上纲”为“历史反革命”,降职降薪,逐出课堂,调图书馆和洗澡堂,后被法院判处“管制三年”,发配扫厕所、大路,剥夺一切公民权利。“文革”开始后被抄家,挨批斗,然后被“扫地出门”——遣送农场接受改造,妻子也涉嫌“美国特务”被隔离审查,以至于年幼的孩子们轮流给父母送牢饭。“希望,幻灭,希望,再活下去/在无尽的波涛的淹没中,/谁知道时间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坠落在/于诅咒里成形的/日光闪耀的岸沿上”(《活下去》)。活下去!再活下去!竟成了他命运的谶语和迹线,凸显着一个诗人的灰色悲剧和生存意志。

【我要回去】

人的一生是一部苍凉的回旋曲,反复跳荡的主题少不了——回家、回乡和回国,以及这些主题所依存的反面。“我要回去”是深藏在人类根性中的普遍渴求。然而,“我要回去”恰恰是植于“不能回去”或“永难回去”。那些横亘在个体面前的自然的或社会的巨障,让“我要回去”成了奢求和梦呓,一如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1945)

中国远征军无法北撤回国,只能西进密林,由缅入印。在缅北,有一个叫“地由乌”的地方,译成汉语就是“中国人哭”。这个令人震惊的地名位于缅北乌尤河上。渡过这条河,就是被称为“野人山”的那加山脉,再过去,就是印度。当年有一群士兵顺流而下,被一个巨礁拦在江上,日本兵在后面猛追。他们突感生还无望,回国更无望,便在那儿朝天痛哭。更哀惨的是在莫的村,所有辎重、车辆均被焚毁,一千五百名负伤士兵滞留在那儿无法动弹。“跟我们走是死路一条,你们走不动,自己想法子处理吧!”军官含泪讲不下去。伤兵们说:“给我们留一点汽油吧,你们走吧!”于是他们抱着生为中国人殁为中国鬼的死志,点燃汽油集体自焚!我要回去!三年后的穆旦在写作中看到他们的尸身仍向着北斗星爬行,像吞噬他们的胡康河谷的蚁群一样爬行,“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我要回去!这是幽冥死河上突然蜂拥的冷绿磷火,是一团团嘶嘶燃烧的无声爆炸。那些有恶意的或无恶意的闲谈者、健忘者当然是听不见的。但一个诗人听到了,也只有他听到了。

穆旦拖着瘦弱不堪的身体抵达加尔各答后,一直处在养病状态。身体之伤或许容易恢复,精神之创却长久地烙在心头无法抹去。他除了想念母亲(“有整整八年他没见到母亲了”),除了不断回忆从前的读书生活,便是通过写作疗救自己。在养病中,他写下《阻滞的路》、《自然底梦》和《幻想底乘客》等诗。在《阻滞的路》中,他不断重复着“我要回去”,强烈吐露着压抑不住的心愿:“我要回去,回到我已迷失的故乡,/趁这次绝望给我引路,在泥淖里,/摸索那为时间遗落的一块精美的宝藏,/虽然它的轮廓生长,溶化,消失了,/在我的额际,它拍击污水的波纹,/你们知道正在绞痛着我的回忆和梦想。”

“我要回去”的念头一天天地吞噬着他,那几乎等于“一块精美的宝藏”,等于“回忆和梦想”。而“绝望”“泥淖”“污水”指向了现实的多重困境,指向了遏止“我要回去”的种种阻障。穆旦接受过自由主义思想,同时又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诗人,军营的铁板生活以及其中的昏暗与脏污,很快就让他厌倦了,他说,“我曾鉴定不少异地的古玩:为我憎恶的,狡猾,狠毒,虚伪,什么都有”。这世界的另一面加深了他对现实的理解,也击碎了他过去的浪漫梦想。他为什么说:“孩子,我要沿着你们望出的地方退回?”这里有两层意思:其一孩子们也在受着心灵的“蒙骗”,将理想构筑在看不分明的“沙滩”上;其二,他正从那个破灭的理想中撤退,以此告诉孩子们不要重蹈覆辙。由此看来,“我要回去”不仅指向空间的故国,更指向精神的灵地,即“我已迷失的故乡”。

与其说是“我已迷失”,不如说是这个世界使它迷失。他期望回到孩子般本真的世界中去,回到乡园般淳朴和谐的家园中去。三年后他对于战争的反思,便是基于自然和生命的立场,而不是民族主义的角度。在《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一诗中,“死者”和“森林”和“祭者”构成了一种多声部的对话。因战争而死的士兵在“森林”(自然)里躁动不安,他发现生前被灌输的意义遭到“森林”遗忘,甚至嘲笑。死者不得不感慨:“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这本身就是对文明的嘲讽。文明造成了“众多的敌人”,而战争正是文明结出的恶果之一。只有自然(与上帝等同)是公正的、平等的,万物不分美丑贵贱地共存一界,“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诗人多半是理想主义者。十年后,“我要回去”再度从穆旦的胸腔里发出。好友杨振宁、李政道劝他不要回国,但他执意偕妻子从美国辗转香港归来。他不知前路更加险恶,只知寻找那“已迷失的故乡”!然而,迷失的仍在迷雾中。这注定了一个诗人坎坎坷坷的命运。二十四年后他的右股骨断了,仿佛重历了一次征缅的战火。在晚年,诗人悲哀地承认:“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自己》)。第二年诗人英年早逝。我疑心他的亡灵又回到了缅甸——深夜读他的诗,分明听到亡灵在低泣:“我要回去!”

他其实是回到那个叫“地由乌”的地方。在缅甸克钦人的舌尖,“中国人哭”这个心酸的地名,已叫了七十多年,可是有几个中国人听见了?有哪个中国人来这里凭吊过祭扫过?那些为异军守墓的老人在深夜听到的,恰恰是“中国鬼哭”!直到八年前,才有一个叫蒋家润的华侨请了三十位高僧,在“中国鬼哭”的地方举行了一个七昼夜的超度水陆法会,放两千五百盏荷灯闪闪烁烁地漂旋在钦敦江上,一时间泣波暗涌,悲风呜响!

我要回去!

魂兮归来!

【被围者】

穆旦大难不死后,对生存境遇也有了新的独异感受与见解。他用“被围者”这个意象来呈示是相当准确的。事实上,他的一生都没有摆脱这种“被围”状态。王佐良认为他的好友——“这个孩子实际上并未长大成人”,我以为是不确的。因为穆旦对日常生存的理解更像是一个存在主义哲学家。

一个圈,多少年的人工,

我们的绝望将使它完整。

毁坏它,朋友!让我们自己

就是它的残缺,比平庸更坏:

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泥土

才会来骚扰,也许更寒冷,

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

我们消失,乃有一片“无人地带”。

(穆旦:《被围者》,1945)

既然“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那么谁是那个“围困者”,也即谁是那“一个圈”?在《幻想底乘客》一诗中,他写得很清楚:“从幻想底航线卸下的乘客,/永远走上了错误的一站,/而他,这个铁掌下的牺牲者,/当他意外地投进别人的愿望。/多么迅速他底光辉的概念/已化成琐碎的日子不忠而纡缓,/是巨轮的一环他渐渐旋进了/一个奴隶制度附带一个理想”,将矛头直指“铁掌”和“奴隶制度”,而他只是“走上了错误的一站”的“乘客”,是“铁掌下的牺牲者”——“被围者”的命运大抵如此。军队是社会的一面镜子。军队内部的黑暗使他的灵魂在夹缝中备受煎熬。且不说此次远征军撤入“野人山”,是长官的错误决策所致;就说杜聿明军长穿越“野人山”吧,他优哉游哉地坐着轿子(据称他有病),仅抬他的士兵就累死几十个。军长有权如此践踏士兵的生命吗?士兵活该是长官的奴隶吗?事实是,他们甚至连奴隶都不如。作为司令部的首席翻译,穆旦每天都看到如此冷血的不平等能不寒心吗?还有,这些士兵死后不如一条狗,无人收尸,无人抚恤,更无人立碑。据训练教官洪绍坤回忆:松山战役后,他每天都听到推土机“突突突”的声音,那是工兵部队在掩埋尸体。他们用推土机把尸体推到挖好的壕坑和凹地里,既不辨认遗体,也不清点人数和登记胸牌。有时,尸体堆里发出呻吟或者蠕动,他们就停下来,找到活着的人拉出来再继续干活。唯一例外的是孙立人将军,每次血战后,孙将军都为阵亡将士立碑,留下士兵守墓,并承诺要让灵骨回归故国。

不妨继续追问下去:这些士兵若当上将军,他们对待士兵会怎样?答案其实早已给出。当时中国远征军有一支外国医生和护士组成的野战医疗队,女护士埃丝特是这场战争唯一的幸存者,至今已九十多岁。据她回忆,医疗队救过成千上万的伤病员,最多的是中国士兵。让她伤心的是:在部队撤退途中,中国士兵曾想丢下女护士,史迪威将军训斥道,“你们还是男人吗?不知羞耻的家伙,他们救过你们的命。”埃丝特遗憾的是,医疗队救了很多中国士兵的命,至今却没有一个中国人来看望她,而美国军方颁给她一枚铜星勋章。埃丝特的抱怨固然有道理,但她不知道她拯救的中国士兵绝大部分都阵亡了,少数幸存者又因历史问题被歧视而打入另类。这些少数幸存者中间,当然包括穆旦。

穆旦与妻子周与良

五十年代回国后,穆旦最初感到的“围困者”是有形的。比如有一次,为挽留一个老教授,他与一位副教授发起召开一次座谈会,结果触犯了组织和领导,被视为“严重的错误”;另一次,为改进教学工作,他和同事巫宁坤等联名向领导提意见和建议,竟被视为“反党小集团”。再后来他发现“围困者”成了周围无所不在的空气,于是只能噤声了。一九五四年六月在致萧珊的信中,他表达了内心的压抑和绝望:“这是一个沉闷的时期”,“朋友们都这么彼此多疑”。“我这几天闷是由于同学乱提意见,开会又要检讨个人主义,一个礼拜要开三四个下午的会。每到学期之末,反倒是特别难受的时候,很没有意思,心在想:人生如此,快快结束算了。”事实上,历经三年的管制劳动,这种“围困者”已侵入自我意识,表现为一种自我隔离。周与良回忆:三年管制结束后,没有亲朋好友登门,他也有意不跟萧珊、杜运燮等好友联系,怕给人家找麻烦,过着十分孤寂的生活。

一九七五年他恢复写诗的第一首,竟以“四害”之一的“苍蝇”为题:“苍蝇呵,小小的苍蝇,/在阳光下飞来飞去,/谁知道一日三餐/你是怎样的寻觅?/谁知道你在哪儿/躲避昨夜的风雨?……/自居为平等的生命,你也来歌唱夏季;/是一种幻觉,理想,/把你吸引到这里,/飞进门,又爬进窗,/来承受猛烈的拍击。”这首诗受到布莱克《苍蝇》的启发,在表达无法掌控个人的命运上有相似点,但穆旦的诗更具特定时代的惨痛经验,因为那只无形的巨手正来自“围困者”。在这只巨手的围剿下,只剩下“无人地带”是注定的,不可能存在具有独立人格的“人”。

【自动的流亡】

中国是一个稀缺精神流亡的古老国度,尽管中国人对死后的亡灵看得重,又是烧纸送钱,又是法会超度。一九四二年在加尔各答,穆旦开始了他一生中的真正流亡——那是一种精神的流亡。

这里的恩惠是彼此的恐惧,

而温暖他的是自动的流亡,

那使他自由的只有忍耐的微笑,

秘密地回转,秘密的绝望。

(穆旦:《幻想底乘客》,1942)

在这首诗中,我看到诗人大难不死后的所思所想。“自由”在这里意味着什么?“那使他自由的只有忍耐的微笑”,只有强装笑容迎合长官,你才能保留一点可怜的“自由”。“理想”又意味着什么呢?在远征军中,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它竟寄生在“奴隶制度”上!这是诗人从军后所意识到的最大悲哀。

流亡大约有两种:一种是被迫的流亡,一种是主动的流亡。只有后者是精神出离肉体的自觉流亡。它是基于不满中的反抗,反抗中的思索所不得不选择的一条隐秘道路。这首先得之于穆旦内心生长着的“西南联大精神”。因为有这精神在,一切违背这精神的黑暗与丑恶才无所遁形。当然,穆旦并非仅停留在精神层面,回国后他“主持着一张常常惹是非的报纸”(王佐良语),这张报纸就是在沈阳创办的《新报》。作为总编,穆旦在《撰稿和报人的良心——为本报一年言论作总答复》中说:“攻击贪污,揭发舞弊,攻击官僚资本,揭发不合理的现象,这些都是本报以十分勇气做过了的。”他认为,报人富有良心、明智和勇气,三者不可缺一,然后才可以真有“替老百姓说话”的报纸。他试图以此打破“围困者”的围困,但碰壁是注定的,《新报》仅支撑了一年零四个月。之后,他在杨宪益的介绍下,先后到中央通讯社和南京美国新闻处任英文编辑,不久又在FAO驻南京办事处和美国新闻处工作,直到美国求学。

其实,穆旦返国后,试图拥抱新的意识形态,比如大量翻译苏联的文艺理论和俄国诗歌,并在《葬歌》中表达了告别旧我的诚心,但新社会的“门缝”总是卡住他其实已夹紧的“狐尾”,进退不得,于是痛楚地跳起黑色“狐步舞”。从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七二年,他因“历史问题”一直遭受打击与迫害。这十八年,仅一九五七年他在“大鸣大放”氛围中,写下少数针砭现实的诗作,诸如:“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我的叔父死了》)“百家争鸣固然很好,/九十九家难道不行?”(《九十九家争鸣记》)后者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后很快遭到批评。三年“管制”结束后,他无法再写诗了,只能暗地里从事译述,翻译了拜伦、雪莱、济慈、布莱克等英语诗歌和俄国诗歌。在给早年诗友的信中,他苦涩地说:“我煞有介事地弄翻译,实则是以译诗而收心,否则心无处安放。”这种译述可视为“第二写作”——通过这样的“转述”,他确定自己的精神在场,确认自己的灵魂没有委顿!在晚年,穆旦得到周珏良转赠的从美国带来的《英国现代诗选》,全身心投入翻译,成为中国现代诗史荒芜地段的罕见“绿荫”。他致杜运燮的信中说,“读奥顿,又有新体会”,“Auden仍是我最喜爱的”。在二十余年受辱蒙诟中,他感到“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惩罚他,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自己》),仍坚称“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冥想》)。

在晚年,他在诗歌中表达了对现实的认识:“报纸和电波传来的谎言/都胜利地冲进我的头脑,/等我需要做出决定时,/它们就发出恫吓和忠告”,而且“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 (《“我”的形成》)。至于一波波政治运动的本质,他看得也相当透彻:“打倒一阵,欢呼一阵,失望无穷,/总是绝对的权利得到了胜利!/神和魔都要绝对地统治世界。”(《神的变形》)他看清楚了那个“围困者”,其实是“神的变形”,是魔和权力的奇怪组合。在诗中,他为自己勾勒了一幅自画像:“我穿着一件破衣衫出门,/这么丑,我看着都觉得好笑,/因为我原有许多好的衣衫/都已让它在岁月里烂掉。//人们对我说:你老了,你老了,/但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听说我老了》)精神的高贵、赤真一如既往,不可屈,不可侮,尽在他嘲和自讽中显现。

“自动的流亡”的前提,说白了就是拒绝洗脑,拒绝交出“自我之歌”。一九七六年冬,穆旦在给巴金的信中表示,他对普希金的诗有特别感情,英国诗念了那么多,不如普希金迷人,越读越有味。何以如此?原因在于普希金诗歌里游荡着一个自由的精灵。“再见吧,自由的元素”,这是他所译普希金《致大海》的首句。每一次历史转折所经受的苦难,都没有磨蚀穆旦的生存意志,便得之于这些自由精灵赋予的定力:“对着漆黑的枪口,你们会看见/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无尽的阴谋;生产的痛楚是你们的,/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五月》)萧珊病逝那年,她在给穆旦的信中说:“从你信里看来,你还是过去的你,知识分子改造是一个艰巨的历程,老友、新交,我也不知怎样认识你了……”看得出来,萧珊是有不少迷茫的,但她对老友的直觉判断是准确的。

【这些静物仍有余温】

无论是“活下去”、“我要回去”,还是“自动的流亡”,或者处于“被围”状态,诗人的内心都葆有家园的“余温”——“爱憎、情谊、蛛网的劳作,都曾使我坚强地生活于其中”(《沉没》),“岁数大了,想到的很多是‘丧失’(生命、友谊、爱情),(也有理想),这些都不合时”(致杜运燮的信)。在穆旦的世界里,亲情、爱情、友情以及自然的博爱,它们是秉烛夜游的引焰,是悲凉的远征不可或缺的热力,是拒绝沉沦、摒弃厌世的最后底火。

自从她离开这个世界,

它们的信息已不可解。

但这些静物仍有余温,

似乎居住着她的灵魂。

(穆旦:《老年的梦呓》)

什么才称得上“静物”?在我看来它们是指那些合乎天道、依顺本性的自在之物,那些环绕在生存者周围的亲缘之物,或者逝者遗存的、留有手泽的耐久之物。它们自足而非受动,自为而非疯狂,自守而非畸变。“余温”并非指“丧失殆尽”或“快要熄灭”,相反它指向世间那些恒定、愈寒愈暖、静水流深的温情。比如野花、秋虫、蜡烛、旧扇、炉火、窗子、相册、坟墓、诗集……穆旦痛感“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人性扭曲,以及亲情的稀薄寡淡,“尽管演员已狡狯得毫不狡狯,/却不知背弃了多少黄金的心/而到处只看见赝币在流通,/它买到的不是珍贵的共鸣/而是热烈鼓掌下的无动于衷”(《演出》)。他甚至想“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尘,向它询问亲人的音信”。

穆旦一生最感念的密友是萧珊。从西南联大开始,他与萧珊的交往持续了一生。不论遇到什么恶浪暗流,两人的友情仍像礁石一样。穆旦在各个时期都有诗作抒写他对萧珊的迷念、感念和怀念,如《诗八首》、《赠别》、《老年的梦呓》、《友谊》等。而萧珊对穆旦的欣赏、爱护和帮助,似乎织入了一种初恋般的情愫。一九五三年,穆旦在给萧珊的信中这样写道:“使我感动的是,你居然发牢骚说我的信太冷淡平淡了。可见我们很不错。你应该责备我。我为什么这么无味呢?我自己也在问自己。可是,我的好朋友,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唯一和我通信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这样,你还觉得我太差吗?我觉得我们有一种共感,心的互通。……你这么伤心一下,我觉得——请原谅我这么说——很高兴,因为这证明一些东西。现在我也让你知道,你是我心中最好的朋友。”在我看来,萧珊和穆旦的友情更多地凝结在译诗上。萧珊生前买过一部《拜伦全集》,版本很好,有T.Moore等人的注解,她深知穆旦更需要它,便把此书送给了穆旦。周与良回忆:良铮得到这本书,如获至宝,他说有了这本全集,就可以挑选拜伦最优秀的诗篇介绍给国内读者了。“三年管制”结束后,穆旦开始偷偷翻译拜伦巨著《唐璜》。“文革”爆发后,这部译稿在抄家时万幸未被发现。一九七二年,穆旦获悉萧珊病逝,便没日没夜地补译丢失的《唐璜》章节和注释,修改旧译,将全部哀思倾注在译诗上。他觉得只有译完这部书稿并出版,才是对亡友最好的纪念。在给杨苡的信中,穆旦写道:“蕴珍(注:萧珊的真名)是我们的朋友,她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她的去世给我留下了不可弥补的损失……究竟每个人的终生好友是不多的,死了一个,便少一个,终于使自己变成一个谜,没有人能够了解你。我感到少了这样一个友人,便是死了自己的一部分(拜伦语);而且也少了许多生之乐趣。”这种生死相依的不舍之情,类似巴金在《随想录》中所表达的:宁愿将自己所有的书稿烧毁,只要能救出萧珊。

你永远关闭了,不管多珍贵的记忆,/曾经留在你栩栩生动的册页中,/也不管生活这支笔正在写下去,/还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冻;/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去寻觅你漫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不管我曾多年沟通这一片田园;/呵,永远关闭了,叹息也不能打开它,/我的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

穆旦在致杜运燮的信中抄录了这首诗,特别强调“《友谊》的第二段着重想到陈蕴珍”。

在穆旦一生中,不能不提到他与妻子共赴风雨,相濡以沫。周与良温静贤淑,事业有成,一直默默为丈夫分担着磨难和苦痛,直到她也成了“牛鬼蛇神”,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有一件小事足以将患难夫妻的深情定格下来。一九六九年春节前夕,穆旦从落脚的山村徒步几十里地探望爱妻。周与良后来回忆道:“他带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几块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几个月没见面,他又黄又瘦,精神疲乏,他只是安慰我‘要忍耐,事情总会弄清楚的’……我看到他眼中含着泪水,脸色非常难看,便安慰他:‘我也是特务,应该受到惩罚。’说了几句话,他准备走了,要走几十里才能回到住处。他非要把那包花生米和几块糖留下,我坚持不要。互道保重后,他就走了,停留不到半小时。我送他到村口,看他走远了,才回村。从后面看,良铮已经是个老人了,当时他仅五十二岁。回村后,我立即被批斗……”那一包“花生米和几块糖”,于今看来不足挂齿,且不复存,但它转成纸上的符号,堪称时间流波中的真正“静物”。

穆旦深爱着他的三个孩子。然而,孩子们却因家庭的阴影得不到正规教育。穆旦曾愁苦地对妻子说,孩子得不到教育怎么办啊。晚年他专为帮助长女查瑗学习英语,翻译了一本儿童文学《罗宾汉传奇》。查瑗当时初中毕业,被分配到天津第十三塑料厂当工人。穆旦辅导她业余补习英语,以《林肯传》做教材,希望她日后或许能“做个翻译”。然而,没想到,这竟是穆旦生前翻译的最后一部著作,其间经历唐山大地震、右腿股骨裂折,没译完他便撒手人寰。

诗人晚年抱怨“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但临近生命的终点时,他依然不放弃静享大自然带给他的馈赠和灵感:“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土地把债务都已还清,/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自然舒了一口气,吹来了爽风。/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流过的白云在与河水谈心,/它也要稍许享受生的幸福。”我为诗人融身自然的乐观与坚韧所感动:“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秋》)这“生的胜利”其实已含纳了死亡,那是大地生生不已的节律,那是灵魂盘旋不朽的庆典。据说奥顿逝世后,在其墓碑上镌刻的,正是他《悼念叶芝》的最后两句:“在他岁月的监狱里,教自由人如何赞颂。”这出自穆旦晚年的译笔,其中还有一句经典译句,完全可用来观照穆旦惨淡而非凡的一生——

靠耕耘一片诗田,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摘自《随笔》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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