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女知青夏雨一案(中篇小说)

2016-10-13 00:17朱东旭
地火 2016年3期
关键词:王叔夏雨成龙

朱东旭

一、女知青未婚而孕是政治事件

1973年7月的一天。上午,我在公社大批判组誊抄《红旗》杂志上那篇上海知青朱克家的文章《我深深爱上了边疆的一草一木》。

抄写这篇文章,我内心很复杂。此时,公社副主任陈玉和正在县里开招工招生会议,公社党委李书记指示我把文章上墙自有意思。

朱克家想扎根云南西双版纳一辈子,推荐上大学也不去,可我们大多数知青却胸无大志,梦里都想招生招工走掉,远走高飞。

正在抄写,公社王副主任来了,我起身喊:“王叔,您找我!”王叔点点头严肃道:“李书记叫你去一趟。”

双浪公社革委会在一幢有三进的老宅里,冠名退思园,原房主是当地一个大地主兼商人。1948年底,老地主随儿子去了台湾。儿子作为国民党五十二军中校官,要烧老宅,父母舍不得,说,我是要落叶归根的,就留了下来。

公社大批判组设在最后一进,李书记办公室设在前进。顺穿一条二十来米长的木质走廊,王叔突然问我:“双浪队有个叫夏雨的女知青你熟悉吗?”我说:“熟悉,上次开知青会,我和她坐在一块儿。春节前我还托她从上海为我买了两双尼龙袜、一块花手帕呢!”

立刻,我脑里映出一个比我略瘦、苗条,鹅蛋形脸,一笑脸盘现有两个酒窝的漂亮女人——上海知青夏雨。

王叔顿了一下,接着小声、诡秘地告诉我真相:“夏雨出事了。”不等我再问,王叔回头瞅着我,目光很冷:“她被查出怀孕了。”

啊!我着实吓了一跳,当时我浑身顿感燥热, 脸颊肯定通红,仿佛我就是夏雨,有着难以见人的难堪和羞耻。

“怎么发现的?”我轻声问王叔。

王叔说:“割麦时,夏雨倒地里晕倒了,被人抬进公社医院抢救,无意检查出来的,都快三个月了。”

确实是件可怕、恐怖的事。

王叔说:“公社党委很重视,决定成立调查组,我推荐了你,此案一破,对你政治前途会有好处的,知道我的意思吗?”

王叔总是关照我。

王叔跟我父亲要好。1972年我高中一毕业,王叔主动叫我父亲把我下放到他任职的公社插队。王叔在公社分管文革宣传、卫生、教育。下乡后第二年春节一过,王叔借加强文化革命大宣传为由,把我从生产队抽到公社大批判专栏组,抄抄写写画画(我会画画、写毛笔字),生产队每天按八分记工外,还要补贴三角钱。那时钱值钱,一角钱能买两个茴香鸡蛋。

王叔如此照顾,另一个原因是我父亲在县农机局任副局长兼党委秘书。那些年,国家提倡农村实行机械化,由于计划经济,农业机械以至农机配件均为紧俏货,这样农机局自然成了香饽饽单位。

王叔多次找父亲为公社农机站买手扶拖拉机和农机配件,父亲自然不遗余力。

这次王叔照顾,我在心里确实高兴不起来,一个大姑娘家被人叫去调查另一个姑娘同一个男人发生不正当关系导致怀孕的事,叫我怎么开口?何况男女性事,我一点经验也没有,但我又不可能说个不字。

值得欣慰的是调查组共有四个人,两男两女,组长由李书记亲自担任,另一男的叫老周,双浪大队书记,两个女人一个我,一个是公社妇女主任李凤枝大姐。开会时,王叔也在场,他是列席。

李书记是部队转业干部,五十多岁,浑身透着中年人的持重和精干。据我有限的人生阅历推断,我认为李书记为人坦荡,凡事讲原则,且处事慎重,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豁达大度,这样的男人符合军人气质。

人到齐了,李书记说话没有开场白,指示调查组,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三人四人就大公无私了。又指示,限你们三天时间把那个乱搞的家伙揪出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家伙是不是吃了豹子胆,竟敢破坏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指挥的上山下乡运动,摧残知识青年,一旦查出,不砍掉那家伙的头,也要判他个十年八年……

天很热,尽管李书记春上就从部队转业地方工作,但一直还穿着军装,领口扣得紧紧的,依然军人作风。据说,李书记在部队是正团级,按说转业地方,至少也要任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谁都弄不明白,李书记仅任双浪公社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似乎大材小用。

李书记三言两语把工作交待完毕,最后说:“后天,我要去地区开几天会,我不在,公社调查组工作暂时由老周负责,具体怎么开展调查,王主任帮助你们拿方案吧!”李书记最后说,“我要的是结果。”

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们从李书记办公室鱼贯而出,外面凉风一吹,身上汗热跑得无影无踪,浑身顿觉轻松。

王叔说:“找一个地方我们集中讨论一下调查方案吧。”

李大姐说:“到我办公室去!”

这时大约十点,公社大院人来人往,有些热闹嘈杂。王叔扫我一眼,突然说:“还是去小朱那儿。她那里安静,好说话。”

说安静,这一点儿没错,我的办公室在退思园老宅最后一进,由天井、厢房、客厅组成。二进与三进之间有个花园,名曰憩园。斑竹茂密的好处是一个疏字,太阳照进竹林,真是个疏疏斜阳疏疏竹,千竿万竿皆是人世的悠远。

大批判组设在左侧厢房,右侧厢房住着一名公社退休干部,少有人来。在我的闺房里,为他们分别泡了茶。老宅厢房透风,天楼地板隔热,很是清爽。王叔一脸严肃,掺和着神秘。我不知道他对此事的真正态度,但我暗下思索,王叔似乎有点儿幸灾乐祸。

其实,知青们插队五六年来,女知青插队当地怀孕事件很多,并不奇怪,根本用不着兴师动众,整治人似的。

王叔摸出一包镜湖牌香烟,递给老周一支,给自己一支,一边点烟一边说:“大家先讨论一下,该从哪里寻找突破口最好。”

尽管王叔表情严肃,但他并不是一把手,开会气氛少了许多严肃,自然活泼轻松。老周吸了一口烟笑道,要说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老周今年五十岁了,但说话随便,挺风趣的一个老男人。

李大姐笑他:“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李大姐曾是双浪大队铁姑娘队长,后来公社为了培养妇女干部,就地提拔她当了妇女主任。过去在大队,李大姐和老周关系很好,老搭档了。

老周拿李大姐开涮:“人家小朱还是姑娘,我能瞎说话?要是你怀孕,问一句是谁在你身上捣种豆点瓜的,不就得了!”

李大姐跳起来要揪老周。王叔脸一沉:“别在这里胡闹,说正经事儿呢。要闹,把这事儿弄清楚了,你们无论多闹,只要你们家那口子不反映到公社就行。”

俩人脸面都有点儿尴尬。老周干咳了一声,正经起来:“我刚才的比喻正是讨论问题的核心,找夏雨问一下不就行了?”

王叔说:“怕不那么简单吧!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随便问一下,她肯定不会说的。”

老周接上说:“问一次当然不可能招的,毕竟不是光彩事,好意思嘴那么松?但一次不行可以两次三次,猴子不上树,多打一遍锣。下河生产队老张女儿被队里知青弄大了肚子,去了几趟最后还不是招了!”

王叔反对老周的观点:“具体问题要具体对待,老张女儿巴不得想嫁给那个知青的,她知道国家不会把知青怎么样的。但女知青怀孕,国家是要追究的,这是违了大法的。上河村芜湖女知青肚子大了,至今都没有查出是谁弄大的,公社大队甚至县公安局里都派人下来调查,女知青就是死不承认,最后孩子生下来,只好抱进民政局了事。为这事,公社在县里吃了几次批评,因此,李书记才这样重视的。同志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如果上纲上线的话,也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公公婆婆都有理。李大姐说:“那就广泛开展调查吧!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只要认真没有解不开的麻。”

王叔说:“对,就这样吧!老周,你明天和李主任去医院找夏雨,准备打车轮战,看看她的态度,然后再走下招棋。小朱你负责记录。”

老周表态:“我们下午去。”

王叔想了一下:“我认为先让夏雨休息一晚吧,她太虚弱了。注意工作方法,不要过分刺激她。”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王叔见老周和李大姐一走,神秘地告诉我:“公社里有人传言,夏雨怀孕可能是陈玉和主任作案!”

三、天是怎么塌下的

夏雨连自己也弄不明白,东畈那一望无际的麦子本不可怕,头顶烈日割着、割着就觉得腰酸背痛,蹲下身子割,突然站起伸伸腰,眼前金星四射,顿时倒地不知天地了。

醒来躺在医院病房里,空气里弥漫着多种药物混合的异味。身体盖着白色被单,四周皆为白色。白色在乡下不代表纯洁,而是死亡的象征。

天也许快要黑了,朦胧的白光中,她发现自己正吊着盐水,盐水通过胶管从手臂输进血液。她觉得身体一点一点正在恢复,身子渐渐有了气力。看着盐水所剩无几,她自作主张拔下针头偷偷爬起来,她在病房里走了几步,觉得有力气。

四周静悄悄的。夏雨穿上鞋子,打开门悄悄地逃离了。

三年前,夏雨是从大西北转到安徽重新下放的一名上海女知青。夏雨在大西北已经插队两年了,什么原因促使她又转来安徽再插队,村人曾经多次问夏雨:“你在大西北好好的,怎么来这里插队?”

一开始夏雨曾认真回话,大西北苦,没有大米吃。社员们好奇,那吃什么?吃小米。小米什么样子,比大米好吃吗?不好吃。社员们笑,这么说大西北比我们这儿还苦!夏雨笑,苦,干旱吃水难,水从很深很深的井里打上来又苦又涩。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风里含沙,浑身上下嘴巴鼻孔都是沙。

那日子怎么过哇?

其实,双浪村的日子比大西北好不了多少,男劳力一天十分,女劳力七分,每工八角钱,人均每年三四百斤稻子,每人每月半斤肉票、半块肥皂、菜油半斤、四两糖,一户准养四只鸡、一头猪(下半年杀),三分自留地种点小菜吃。许多的日子,炒菜用布条头蘸香油抹一下锅,甚至会穷到撒一把盐的份儿。

将心比心,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但社员们还是认为这里比大西北好,不然,夏雨会来吗。

问烦了,问多了,夏雨不再说。大西北对他们太遥远了,嘴皮说干也是白搭。夏雨内心更多的悲哀,只能藏在心灵深处。

去年起,父母亲就开始为她招生奔波。特别是今年,父母所在的大学要在安徽招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春节过后2月底,夏雨从上海归队。临上车,父母拉住她的手一再叮嘱要努力表现,注意搞好方方面面的关系,要不惜代价,只要推荐到县里,我们就会有办法的。

夏雨热泪盈眶。她何尝不想这样,大西北已经干了两年,转来双浪队也快三年,上调年限已经足够。但今年能否推荐,她心里无底。

父母亲远在上海,又是臭老九之类的大学教授,既没有政治背景更没有行政权力,能把自己的爱抚伸展到安徽、能助她一臂之力吗?

她对自己说,一切只有靠自己了。

一回队,夏雨认真地对赵队长表态:“今年给我安排重活吧。”

赵队长眯眼带笑打量面前这个瘦精精,扎着两只辫儿的丫头,有点不解:“嫌我照顾不周?有意见啦!想将我一军?”

夏雨咬着下唇低头说:“你一直待我好,像我父亲!”

老实说,夏雨来队安家落户,赵队长是挺关心她的。赵队长是个好人,他对下放知青不论男女都挺好的。第一,下乡知青是毛主席派来的,对知青好就是对毛主席忠。第二,知青有知识有文化有见识,村人自古都崇拜读书人。第三,知青下放农村仅仅是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是暂时的,同千千万万个运动一样,一阵风儿的事,最后还是要走的(后来招工、招生证实了赵队长的预见),对知青好,日后知青离村回城,对自己说不定也会有好处。第四,下乡知青还都是毛孩子,如果不下乡,说不定还在母亲怀里撒娇呢,现在一个个孤孤单单,独自来到陌生的地方,干很重的农活,他们嫩嫩的身骨一时肯定吃不消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也有儿女,知道冷暖,他不照顾他们谁照顾!

就拿夏雨来说吧,第一次来队里,身上背个黄挎包,上面写有“红军不怕远征难”几个字,扎着两个小辫,毛发淡黄,脸蛋方圆,一笑两个酒窝,挺受看的,心里就疼,心想这么瘦精精、人见人爱的丫头,竟在大西北干了两年,真不晓得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夏雨之前,队里原先的两名知青都是男的,去年一个招工走了,剩下一个任大队民办教师。夏雨作为下放双浪队的女知青,赵队长对她的照顾自然更胜一筹,女人总是让男人多爱怜一些的。可以说夏雨从下队第一天起,赵队长就没让她吃苦。赵队长叫夏雨当记工员,干队里最轻松的活儿。春天打青蒿,她负责看磅;夏天双抢,她负责在晒稻场赶赶麻鸟;秋冬农闲,赵队长在队部办夜校,夏雨当老师,教文盲社员识字,学习毛主席语录,还有《老三篇》,学习打算盘,加减乘除。

赵队长待夏雨好,村里有人时不时开玩笑,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赵队长的儿子赵家龙,今年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也是仅仅说说,谁也不会当真的。

赵队长对她好,村里社员对她也好,真心实意的好,她十分感动,感动得一开始夏雨还不习惯。和大西北相比,皖南人好得简直天上地下。

这一次,夏雨谢绝了,赵队长自然不快乐,觉得自己成了吕洞宾。夏雨担心赵队长误解自己,就直说了。

“赵队长,我想今年多多表现表现,我想走!”

赵队长笑起来骂她:“你个痴丫头,只要有名额,我能不荐你吗?老周能不荐你?重要的是,你在公社、县里有没有过硬的关系。至于个人表现我看倒是次要的,队里两个知青,你下乡年头早,贫下中农不推荐你,还推荐谁?”

夏雨明白赵队长说得对,但她还是坚持。最后赵队长摇摇头说:“那就依你吧!这样也好,人心都会有个三三二二,你多多表现,机会一来我荐你到大队,别人也没有借口想挤你下来。”

夏雨心里一热,她内心的想法,赵队长点中了要害。招工上调,机会难得,小队推荐了还要大队集中讨论推荐,同大队的知青二十几名,竞争无疑是激烈的,重要的是知青们在各自生产队里劳动表现如何,多多少少大家心里都明白。

这结果,反而坚定了夏雨多加表现的念想和决心。

说来容易,真做起就难了。她身体并不壮实,真干是要吃亏的。虽说在大西北干了两年,但皖南的农活则是另一番艰苦。比如她不会犁田,不会耘田,连牛也欺生。

那天她非要赵队长安排她犁田,牛在前走,犁的是干田。她盲盲目目将犁头直扎土里,可能深了,牛弓身拉不动,哞哞叫着。她把犁头抬高,再呵牛,牛不动,她鞭打,牛仍不走,牛回头瞪她,眼珠特圆,凶凶的样子,她有点儿惧怕,甩了犁,跳上岸,干干地坐在田埂头,脸上有泪流下来。

那天插秧,夏雨来了例假,应该要休息的,不知为什么她不想歇,双脚踩进水里,刺骨的寒,从脚心直朝肚上逼。春田水从冬天里过来特寒,就是农家女人也是吃不消的,何况来了例假!上午她总算挺过去了,中午刚回家肚子就开始疼,先是慢慢隐隐地痛,后来撑不住,趴在床上。哑妹烧好饭叫她吃,一看她的脸,就叫了一声。

哑妹是个细心的姑娘,她匆匆把正在秧田的哥哥喊回来。

她躺在床上,肚子越发地痛,手按着,那痛的地方依旧止不住,痛从手缝里朝外冒,冷汗热汗全在脸上变幻着红与白的颜色。

哑妹哥哥张成龙,任大队赤脚医生,抓住她的手一搭脉,再看脸和眼,叹了一口气骂她:“你又何苦呢?身体若垮了,什么也没有了。”

夏雨心里一酸。吃着细妹给她熬的药,痛才渐渐退去。下午,夏雨沉沉地睡了几个钟头,竟好了。

晚上吃饭,张成龙端碗靠在门框上,告诫她:“下次再逞能,华佗再世也治不了你。”

赵队长知道后,黑下脸训她:“你这个丫头,真犟,毛主席叫你们知青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目的是不想再让你们在城里胡闹,为了城里安稳,减轻城里的负担,到大江大河中锻炼,见风见雨见世面,但也不是叫你们拼命的。”

但她不听。7月夏收季节队里收割大小麦,为了表现,夏雨干得特卖力,谁料到,今天割着割着突然天昏地转,倒在麦地里。她倒下去的时候觉得太阳特别的白,像一把刀子,一下子就把她劈得粉身碎骨了。

天就是这样塌下来的。其实比天塌下来更厉害的是,她躺在床上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说,已经怀孕快三个月了,她的晕倒、休克肯定与身孕有关。

“天哪,我怀孕了吗?”

四、陈玉和与夏雨怀孕有没有关系

夏雨出事那天,双浪公社陈玉和副主任正在县里开招工招生会,会开了三天吵了三天,谁都想多要几个名额。陈玉和与县招生办主任原是同事,关系不错,这次他为公社争取到十个招工、三个招生指标。

私下里,招生办主任另塞给陈玉和一名招生指标,陈玉和准备留给女儿。

陈玉和今年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成熟英俊,给人一股书卷气。他五十年代中期大学毕业,响应国家号召从城市来这个山区县中学当老师。因为文笔好,后来调县委办任秘书,1970年8月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他被提拔任双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不久兼任“五七”干事。

这一年他的女儿二十岁,下放在另一个公社务农。女儿一直想当女兵上军校,可惜这次部队不招女兵。如果女儿不想走,他决定将这个名额给夏雨。

陈玉和和夏雨是有关系的。

散会后,陈玉和从县城回到公社已接近中午。天气炎热,从县城坐车到双浪公社虽仅二十几里路,但一辆破旧客车在沙石的路面上颠簸长达一个多小时,浑身上下是汗是泥是灰,蓬头垢面。

这一路上他倒挺高兴的。一下车,他从水缸里舀水倒在脸盆里,草草地擦了把脸,一看表,快十一点了,他估计李书记还没有下班。

果然,李书记还在办公室,静静地捧着一本杂志在读,当然是《红旗》杂志。李书记见他进来,笑笑,请他落座,还递他一把蒲扇,起身亲自为他倒了一杯水。

“辛苦了,会开得怎么样?上级给我们公社几个指标?”

陈玉和汇报工作,从不掏笔记本,也没有冗长虚夸的喜好,三言两语就完了。

但陈玉和隐瞒了属于自己的一个招生指标。陈玉和对李书记说:“这事挺急,招工招生计划名额,一定要在月底上报,您看什么时候开个党委会,研究一下分配方案。”

“老规矩,你先拿方案,等我从地区开会回来找个时间碰一下。”

俩人接着闲扯了一会儿,陈玉和小声说:“这一次,我想,您得让老战友的儿子走了,省城工业大学很不错,他已经下放四年了。”

李书记笑笑:“你看着吧!”

十二点了,陈玉和起身告辞,李书记突然说:“陈主任,有件事我要问问你,你要有精神准备的!”

李书记刚才的笑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十分严肃。陈玉和免不了咯噔一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有些惶恐。

李书记递给陈玉和一支烟,想借烟来缓一下气氛。陈玉和接了。

陈玉和平时不抽烟,但偶然也会配合领导抽几口,仅仅做个配合,目的是想和抽烟的领导寻找共同点。

陈玉和刚把烟点着,才想起腰里有包未拆的大前门,县里开会时,招办主任送给他的。

俩人抽了几口,李书记看着陈玉和轻声低沉地说:“双浪队知青夏雨查出怀孕了,你知道这事吗?”

陈玉和浑身一颤,像被人击了一棒有点发晕。

李书记说:“她在割麦时突然晕倒的,被送往医院抢救途中无意发现的,这是件大事。当时你在县里开会,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已经组织好调查组专门调查这桩事件,你没有意见吧?”

太突然了,陈玉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脸面肌肉微微颤动,同时苍白,甚至变形。停顿一会,他终于稳定情绪,嗫嚅表态:“知青们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从大城市下放农村接受教育,竟然发生这等事,当然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

近几年全县每年总有多个公社出现几起男女知青之间或者知青与当地农村男女青年、农村干部发生性关系,最后导致怀孕生子或流产或堕胎不慎出了人命的事件。

去年腊月,县委书记专门为该事召开大会,强调一定要坚决杜绝类似事件,除了重罚当事人,同时还要追究领导责任。

那个时代男女关系十分敏感,除了农村男女间性事稍微随便混乱一些外,机关干部只要沾上一点边儿,就会戴上男女生活作风不正、腐化堕落的大帽子。尤其军属,更是碰不得,那是炸药包、高压线,是党员开除党籍,在职干部开除公职,然后再判三至五年的徒刑。

女知青优势比军属要好,女知青不慎怀孕,如果死不开口,或者一口咬定自愿的,别人也拿她没办法,大不了堕胎、嫁人了事。

“李书记,您刚任书记,就发生这等大事……我是有责任的。”

“你我当然有职责,听说你对夏雨特好……”

“我兼任‘五七干事,公社知青我都有责任关心和爱护他们。”

“这我知道,但还是有人怀疑夏雨怀孕与你有关。”

“谁说的!这个责任我可承担不起,你说话要有证据的!”

陈玉和一激动,出语生涩直白,不顾别人善意还是恶意。这一句倒把李书记问得张口结舌,呛住了。

李书记站起来有送客的意思,一笑:“真金不怕火来炼!请你相信组织、相信党。再说,我从不相信谣言,该干的你照样干!”

五、陈玉和的知青情结

离开李书记的办公室,回宿舍的路上,觉得有件很硬的东西堵在心口过不去,内心的恐惧和惊恐不断上升。

十二点半了,他没有像往常拿瓷缸去食堂打饭,躺在床上呆望着楼板,头脑乱哄哄的,万马奔腾。

公社成立调查组,你作为副主任、党委成员,又兼任“五七”干事,按工作原则你应该全面负责调查这桩案的来龙去脉的,李书记怎么会让王仲达副主任介入呢?

谁都知道,你和王仲达之间有隙,表面亲和,背后相互存在着芥蒂,大家都看在眼里。

李书记和王仲达的关系却很好。一来王仲达的爱人郑医生是李书记的老乡,这就够亲了。二来,李书记喜欢下棋,人称棋篓子。王仲达也喜好下棋,而且棋艺很高。夏天的夜晚,公社大院经常点上煤油灯,李书记就和王仲达下棋,俩人边下边聊天。你同李书记没有交情,也没有政治背景,要获得领导赏识,只有凭一股革命的劲头。

平心而论,李书记对人对事还是公正的。比方说,这件事,他私下首先告诉了你,无论私人情感上或是政治上,虽不能说关心,至少也是一种暗示吧!

问题在于夏雨是否真怀孕了。消息从医院传出来的,不可能有误。王仲达的爱人就在医院当副院长。

如果夏雨怀孕,是否与你有关系?

关系是有的,因为你喜欢夏雨,曾私下多次与夏雨有过肌肤之亲,至少三四次吧!但记得,每次俩人做爱,自己都戴着避孕套,按说不可能怀孕的。虽说今年与夏雨的确有过一次,那还是春节夏雨从上海回队,经过自己在城里的家,恰好妻子下乡去了。尽管夏雨暧昧地表明,月经刚干净,正是安全期,但自己还是用上避孕套。以后,俩人再没有出现机会。

夏雨除了和我,是否还存在第二个人?如果假设成立,那个人又是谁?

这是个疑团。在没有确定谁让夏雨怀孕之前,公社有些人猜疑也是可以理解的。尽管自己与夏雨之间的爱十分隐蔽,但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谁让你对夏雨那么好,谁让你对知青都十分关心,相处得亲密无间?正因为这些,你才与王仲达副主任有了很深的矛盾。

你对下乡知青确实偏爱有加,追究起来似乎觉得没有理由,毕竟你同他们非亲非故,不知为什么一见他们就觉得亲切。

原来爱一个人也无需什么理由的,可能你的女儿也是知青吧,这么说就是知青之父了,一个父亲爱自己的孩子,还要理由吗?再说,他们本来也是一群活泼好动、天真无邪的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毛主席巨手一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他们现在肯定还在读书。

老实说,文化大革命开初,针对知青们在城乡疯狂地扫四旧,将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典籍统统烧掉的行为,以及后来批斗自己的老师,批斗当权派,相互武斗这些愚蠢盲目无知的行径,他很不认同。

现在,面对现实,已经今非昔比,天上地下。他的心渐渐开始原谅了他们,他们到底年轻容易冲动,涉世不深,被人利用了,最后只有牺牲自己来惩罚自己了。

对于你来说,一切都已经过去,同情大于责备。在县里任职时,你曾多次会同当地政府去城市接收下乡知青,面对那些天真烂漫、如花似玉的孩子,那一张张涉世不深、兴奋激动稚嫩的脸庞,你心里常常发酸。

当你把目光投向送别孩子的父母亲人时,会捕捉到那些知青家长们与孩子表情形成的极大反差,知青们脸上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和企盼,父母们则流露出担心、害怕、离别的悲伤。特别当汽车、火车开动前一刹那,父母的手紧紧抓住孩子的手哭着喊着,不停地叮嘱,把身上仅有的钱塞进儿女手里,仿佛做一次生死离别。

这种动人的场景,你常常会热泪盈眶,悄悄走开,在一个角落偷偷流泪,内心的伤感堆积成一句话,我一定要好好善待这些孩子。

但这样的孩子太多了,你有这个能力吗?

记得你从县委调到双浪公社,不到一年时间,公社党委召开扩大会议,讨论“五七”干事的人选问题。因为原先的“五七”干事老徐声明死活再不干这项工作了。老徐说:“知青工作难度大,说不过他们,打不过他们,他们简直无法无天。”

老徐撂挑子是有原因的,三天前,他被一个知青推了一掌,打了一拳,最后跌进门前的烂泥坑里,十分狼狈,至今耿耿于怀。

双浪公社是1969年春接收下乡知青的。下乡初期,知青们并不了解国家叫他们去农村接受再教育的真正目的,他们那时依旧处于狂热的政治热情中,思想单纯,对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充满了虔诚,对真正的生活充满幼稚和无知,怀揣着知识改造世界的幻想,满怀着改造农村的英雄主义激情奔赴乡间,血写誓言,栽扎根树,决心在农村扎根,发誓要把自己的青春理想生命无私地奉献给农村,以实现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每天吃肉、喝牛奶、看电视坐电梯的共产主义生活。

但现实生活则糟糕透顶,难以想象的农村衰败封闭和落后给他们的落差十分强烈。农民一生一世在巴掌大的土地上生老病死,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村子,七十年代了,他们从没见过城里的电话、收音机,还有电灯……

面对农村严酷的现状,知青们想到即将成为其中一员时,过去的一切狂热和幻想均化为乌有。

大多数知青被生产队安排在队屋里,队屋实在难以遮挡风雨,生活没有一处方便。没有电灯,没有卫生间、自来水。他们烧饭没有柴,炒菜没有油,更没有菜。他们不会种菜,不会上山打柴。他们认识的庄稼有限,韭菜小麦分不清,一直以为马铃薯和山芋同西红柿一样属于挂果。至于农活,像耕田、打坝、插秧这些技术活儿,他们想都不敢想。

当一个人生存环境受到威胁打击,知青们昔日虚幻和空洞理论所建立的乌托邦似的共产主义的理想墙,彻底崩溃了,倒塌了。

年轻人常常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面对一日三餐粗糙无比的伙食,他们无法接受,身体消耗的能量无法承受广阔之地的风霜日晒,更难接受双抢季节那种连续近一个月的强劳力农活。

经历了理想的动摇与破灭,当生活的残酷渐渐威胁自身生存时,知青们突然觉得他们上当受骗了,连革命的具体对象都没有弄明白,就为自己追求的革命精神疯狂战斗,现在想来多么无知可笑,简直就是一场被人利用、在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蛊惑下、借钟馗打鬼的闹剧……先反官僚尚未结果,又被鼓动相互打斗,相互间革命,最后革命小将利用完了,国家将他们作为城市包袱甩到乡下,就是对他们在城市大闹革命后的惩罚。

夜晚,知青们回首往事,面对现实,瞅着风中一盏孤灯会叹息、会哭泣,不知这样的岁月如何继续下去。

于是,知青们开始沉沦、反叛。他们把扎根树砍了,虽然扎根树已经成活了,长出了一些鲜嫩的叶子。没有菜吃他们就偷,没有柴烧,他们明目张胆去集体山上砍树。他们出工不出力,他们缠着队长要干轻活,还要一个整工。双抢时,他们寻找理由逃离生产队。他们喜欢东窜西奔聚在一起身着红背心、喇叭裤带着喜欢的乐器,像口琴、笛子、小提琴、手风琴,到处流浪,从这个知青点窜到另一个知青点……

知青们一个个蜕变成一匹匹无拘无束的野马,借机宣泄、抵触来自现实中的压力,否定自己狂热的革命精神,以及最初来农村那种想以知识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理想和追求。

知青们自暴自弃,农村基层组织感到十分棘手,既担忧又无计可施。老徐被打的那天正好是1970年腊月,生产队分红,有个生产队三个知青吵着要队长多加给他们二十个工分值,理由是他们凭什么比队里男劳力少二分,知青们强词夺理:“我们也是男人,不能拿女人工分。”

队长说:“你们干活还不如女人,八分已经不错了。”知青们不依,舌战一团。争吵中,其中一个知青会点拳脚,不知怎么就把队长打了。有人反映到公社,自然老徐要解决。老徐问:“你们三个谁打的?”三个知青躺在床上嬉皮笑脸,都不认账。老徐很生气:“你们不承认,那就是你们集体行凶,扣你们年终分红款,给队长治伤。”知青们恼了,他们分文没有,就靠这点钱买票回城里过年,会武功的知青怒发冲冠,揪住老徐说:“队长也把我们三个打伤了,我们也要住医院,你要扣我们一分钱,我们三个全去你家吃饭睡觉。”末了一掌把老徐推出门外。门外有个窖,老徐掉进窖里,一身是水,天寒地冻,弄得很狼狈,面子和威信全没了。

公社党委扩大会上,老徐铁了心:“就是把我公职开了,我也不干。”

会场一时安静下来,当时的军代表郭主任征求分管文教工作的王仲达意见。王仲达说:“知青是国家下放来的革命小将,我水平有限管不了。但工作总要有人去做,大家可以讨论谁去最合适。”

无人挑担子,你就主动对郭主任说,让我试试吧!

其实,公社知青你早已熟悉了,尽管你在公社分管组织人事等工作,每次下村,你总喜欢到知青点与知青们说话,拉家常,早已经同他们很亲近了。

上任不久,你借公社召开公社、大队、生产队三干会作了一个发言,你推心置腹地对干部们说,我们都是做父辈的人,知青们都是孩子,算你们多养几个儿子女儿吧!

话都说到这分儿上,还有什么计较的呢。于是大队生产队都按你的意思,充分发挥他们的知识专长,将知青们相继安排民办教师、大队赤脚医生、护林员、夜校教师等。

你多次分片将知青们召集起来,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将来国家的希望就是你们,你们要尊重贫下中农,他们善良、宽厚,他们都能做你们父辈。他们为你们付出了许多,人与人之间要相互尊重、相互爱护才好。

知青们经过一番情感的波折后,面对现实,也渐渐成熟、理智起来。他们渐渐向农民们学会了农活,不仅会种菜,还会养猪养鸡。他们皮肤黑了,身体壮了,嗓子粗了,并同农民建立了深深的感情,不少知青还同当地青年谈情说爱,直至结婚,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了。

想不到的是,生活总在千变万化。你兼任“五七”干事不到一年,国家开始有目的有计划以招生、招工形式开始把下乡知青陆续抽调回城。

知青们终于在原以为前景一片黑暗中看到了曙光,同时再次打乱了城乡间知青们的原有生活秩序,人与人的关系开始出现不知所措和相互日益紧张和对立的形式。

招工招生政策需要基层推荐,这就让他们的表现更加积极,相互间暗暗较劲,开始主动放弃原来的轻松工作,纷纷要求下队干最脏最累的农活,尽力方方面面努力表现自己,争取好印象,以便获得贫下中农推荐,达到上调离开农村的目的。

这样,原来谁都不想干的“五七”干事突然变成香饽饽了。因为“五七”干事具体掌握了知青们招生招工权。有权就有利,知青们生活在大城市,农村乡下急需的城市工业产品,像自行车、手表、收音机、缝纫机以及日常用的肥皂、白糖,还有高档布料,知青们在这方面具有得天地厚的条件。知青们为了讨好“五七”干事,他们乐意无偿为之服务。于是,“五七”干事变相成为“紧销物品”的拥有者。

你不仅任“五七”干事,还有公社副主任、党委成员双重的职务,更叫许多人嫉妒。那以后你的单身宿舍特别热闹,尤其下雨天,总有三五个男女青年在你房间说说笑笑。该吃中午饭了,如果是星期日,你恰好值班,你会被知青们拉到“工农饭店”撮一顿。

种种好处和实惠,大家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眼睛盯着这个位置,原先搁担子的老徐私下发牢骚,酸不溜丢地说,我这人没福气,苦事我摊上了,好处让别人占了。

王仲达私下曾对郭主任反映,“五七”干事还是老徐干较好,老徐有经验,如果陈主任不愿分管,我可以分管。

其实你挺明智的,你曾经有两次在党委会上明确表示不愿兼任“五七”干事。偏偏郭主任认死理:“陈主任,我觉得你工作得很好,知青们都喜欢你,这样对工作有利,是不是?”

中国人历来信奉权威,主张一言堂,郭主任肯定了你的成绩,肯定了你对知青们的亲和力,这就足够了。

1971年9月间或者10月,这并不重要,县里布置任务,要在冬季搞一次宣传抓革命促生产、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的宣传活动。在郭主任指示下,由你组织公社文艺活跃人员排演十几个节目配合宣传。

你知道属下那些知青能歌善舞,一个通知你把那些知青召来。夏雨也在其中。

那时候,舞蹈由于政治原因只准跳“忠字舞”,大多是根据新疆和藏族舞改造过来的那种伸手、踢腿、弯腰献哈达的简单舞蹈。藏族女歌唱家才旦卓玛的《在北京的金山上》,还有《我爱北京天安门》正风靡全国。

有天下雨,恰逢星期日,公社干部都回家了,空空荡荡的大礼堂,十来个知青还在排演节目。

宣传队由你负责,中途你办完公事,就来检查知青们的节目。突然你发现夏雨正与一名男青年俩人在才旦卓玛的歌声里相拥跳起了贴面舞,跳得十分流畅、美妙,跳得发痴。你在窗口看见了,仿佛过电般的一股炽流自下而上涌在心里,一种久违的感觉让你怦然心动,热血沸腾。

夏雨和那男知青跳的舞,正是外国人跳的“伦巴”舞。大学读书时,你跳过, 舞伴就是现在的妻子。

“伦巴”舞,解放后就已经被政府戴上资产阶级落后腐朽的生活打入另册。中国人跳这种舞会犯政治错误的,是致命的伤。

为了不惊动他们,你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进门前有意重重地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可能知青们玩疯了,依旧未停,你不得不在门外大声喊,且提醒他们,跳得怎么样了?

终于停了下来,里面突然鸦雀无声,你慢慢进去,装着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笑眯眯地走进。大多数知青脸色苍白恐惧,他们回避躲闪着你的目光,接着醒悟似的开始手忙脚乱跳“忠字舞”企图掩饰自己。

看他们跳,你意味深长地笑道:“今天怎么跳得这样乱,好好练吧,中午我请客。”

没料到,星期一有人告向郭主任,说你纵容知青们跳流氓舞。

面对郭主任,你不可能说真话,你一说,夏雨和那知青就完了。你镇定地回话:“这是我们新编《在北京的金山上》的舞蹈动作,有问题吗?”

郭主任摆摆手说,以后注意点。虽然有惊无险,你还是惊得魂灵出窍。

六、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回忆与夏雨之间关系的由来,并非夏雨的漂亮,实则归功于她能歌善舞,自己也喜欢唱歌跳舞,一切皆有缘。

第一次认识夏雨是在1971年春,你接到县知青办主任电话通知,说上海知青办从大西北转来一个女知青叫夏雨,安排到你公社再插队。

知青办主任通知完毕,特别附加一句,这女孩在大西北吃了不少苦,你把她安排好一点,要多多照顾她。

过了四五天,知青办把一个女孩送到你面前。皖南山区的春天浸透了深深的寒意,叫夏雨的女孩穿着紧身暗格小袄,黑色裤袜,脑后两个小辫。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很大很亮,身材高挑,说话面带微笑,脸上两个酒窝滚来滚去,美丽动人。

她手提一个大包,肩挎黄挎包,挎包上书毛主席“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字样,很显眼。想到知青办主任说的那句话,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夏雨来之前,你已经同军代表郭主任商量好,把这名女知青安排到就近的双浪队插队。

进了办公室,你请夏雨坐,为她冲了杯茶,简单地问了一些情况后,就叫公社一名干事送夏雨走了。

看着夏雨挎着小包渐渐离去的身影,你似乎从她轻盈、带着跳动的步子里看出某种忧郁和伤感的东西,让你沉重。

初次见面,夏雨给你的印象是深刻的。时隔一个月,你去双浪队找赵小九买议价稻,是给县知青办主任买的。他有三个孩子,一家五口,那时国家按人口供应粮食,常常不够吃,只得买稻后再加工成米。赵小九对你不错,每百斤议价稻仅九元。并不是贪小便宜,主要有钱买不到黑市米,因为任何私下交易农副产品均视为资本主义,谁敢犯法?

来到村部,有人告诉他说,队长为他儿子相亲去了,中午可能回来,叫你等等。你有点失望,准备回公社,突然想到夏雨,就去了,老实说一点私心也没有。

自从夏雨插队双浪村,你还不曾去过一次,这次趁机也应该看看她。因为听说夏雨换了住所住张成龙家。张家在离村一百多步的田畈上,三间土瓦屋收拾得挺干净,土屋门前有块开阔地,用竹篱笆围起来,有点像外国小说描写的木栅栏,形成一个小院落,院内种了一些花,最多的月月红,花正开着,一团团、一簇簇的,很艳。花虽不香,有蜂儿围着嗡嗡唱,很是热闹,左右两棵桃树,挂满了迟熟的八月白,看了心里欢喜,会有一种饱饱的感觉。

近了,见门开着,这么说,家里一定有人。再走近,竟从屋里飘出歌声,音质轻轻的很甜,很婉约。你在阳光里止步,侧耳细听,竟是那首久违的苏联名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心窝涌上一股热血。

距离稍远,你听不清歌词,但你知道歌词:“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歌声带着淡淡的忧伤,有着东方人喜欢的抒情的音节,同时也符合夏雨现在的生活环境,如果在明媚的月光下,地上铺满清凉的月色,有轻轻的风儿,有手风琴的伴奏,男女青年围着篝火手拉手就更富有诗意了。

你的这种想象,其实是你大学生活的回忆,那时候你花样年华,青春活泼,现在呢,桃花梨花开过了,看着塘里荷花,已是中年人了。

尽管如此,你曾无数次在心里歌唱着。

可能是控制不住自己,四周空旷的秧田,还有风和太阳,你情不自禁跟着唱起来:“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做声,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陈主任,您也会唱?”

夏雨可能听见了。她双手里拿着一件旧衣,靠在门框冲你微笑,一双惊讶的表情迎接你。

“你好,今天没有出工?”

“我身子不舒服。”

你知道女人说这句话的意思。你进去,坐在客厅八仙桌旁边。夏雨为你倒茶,你说:“我找队长有点事,顺路看看你。”接着又说,“想不到你歌唱真很动听!”

夏雨脸红了,“我瞎哼哼。”

夏雨用自己茶缸泡茶,然后倒在小碗里,双手递给你。茶缸上印有毛主席语录“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字样。

“我在大西北,知青们都喜欢唱苏联歌曲。”

夏雨端着小凳坐在门口,这样光线肯定亮堂多了,依旧缝补手里那件旧衣。

“除了这首,还喜欢唱什么歌?”

“比方《白衣天使》《怀念战友》,美极了。”说着夏雨情不自禁唱起来,“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它的时候,就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看来,你还挺喜欢大西北嘛!”

夏雨低头缄默一下,低沉地说:“大西北再不好,也还有感动的瞬间。”

“喜不喜欢唱样板戏,还有毛主席语录歌?”

这么一问,夏雨似乎警惕,见她放了手中针线,飞快地睃了你一眼,倏地又低下头,声音顿时小了许多,半天憋出来一句话:“也喜欢。”

听出来言不由衷。空气显得很严肃。你没有想到随便一句话,就将原本富于抒情而和谐的氛围变得干涩粗糙。

你把碗里茶喝完,然后为自己再斟满,摸出一支香烟问:“有火柴吗?我忘了带。”

夏雨敏捷地从身边那个竹篮里摸出火柴,你接过为自己点火又问:“住这里习惯吗?”

“比住祠堂好,至少晚上不害怕!”

说到这里,夏雨羞涩地笑了一下,并且把已经缝好成形的褂子抖开,在身上比划:“陈主任,您看这件蓝底带小圆点的的确良布还真淡雅清亮。”

“是很新鲜,在哪里扯的?”

“来之前,我同妈逛街偶尔撞见了,就扯了几尺,为自己缝了件夏衫,好看吗?”

“好看。”

“您如果喜欢,我写信叫我妈扯几尺寄给您,我想您的爱人穿上一定很漂亮。”

“好哇!”

几句来回,空气又开始轻松起来,温暖起来。

“想不到你会缝制衣服。”

“跟我妈学的,我妈妈喜欢手缝衣服,这是她的业余爱好,我也学会了。”

“你妈在大学教什么课?”

“父亲教中文,妈妈教声乐。”

“难怪嗓音好,这么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跟你妈妈学的?”

“唱这歌有问题吗?”

你看着夏雨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神里闪动着疑问和不满,你笑笑:“夏雨,你太敏感了,其实我读大学时,我最喜欢唱了,还有《三套马车》《喀秋莎》。”

夏雨的脸马上柔和起来,嫣然一笑:“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大西北那个古板、正经、严酷,喜欢给别人扣政治帽子的‘五七干事,背后我们喊她马列主义太太。”

说完,可能想到什么有趣的往事,止不住咯咯笑起来,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但马上似乎觉得有点放肆、轻佻,飞快地用手背掩住了,笑声收敛了许多。

“在这里,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

“如果你想听,我再唱一首《三套马车》。”

“我心上人坐在我身边,默默地看着我不出声。”正唱着,夏雨不唱了,说,“陈主任,不走了吧,在我这儿吃中饭?”

不用表态,她站起来对你又是嫣然一笑。因为热,夏雨穿得单薄,饱饱满满的胸脯挺得很高,仿佛就要撞进你心坎,还有女人浑圆的臀部,心里由不得生出许多莫名的欲望。

最终,你没有在夏雨家吃饭,因为赵队长找来了。

七、性与爱于舞蹈中孕育

同夏雨最最亲密的接触,应该在国庆23周年前夕。那一次交流可谓化蛹为蝶,凤凰涅 ,真正意义上的灵与肉的完美洗礼。

县里为烘托国庆气氛,准备举办一次全县文艺调演,各公社分别出三个节目上县城公演,同时强调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去完成。

这就非同寻常。

那些年,中国人唱了几百年的才子佳人古装戏,不准再唱了。中国人读了几百年的古典小说、诗词歌赋,不准再读了。就连五六十年代由共产党人培养的作家写的小说,拍的电影也统统视为毒草被封杀,外国小说更是封杀的对象。七八亿中国人只有八个样板戏和电影“三战”,还有一个叫浩然的作家写的几本小说可读。外国电影只限苏联的几部影片,比方《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在十月》,也有几部阿尔巴里亚、朝鲜、越南的电影。生活是贫困的,精神生活更加贫乏,一切充满了枯燥和单调,农村更无文化娱乐了。

人尚能温饱,总渴望精神生活。县里通知一发,全公社立马兴奋起来,郭主任专门为此召开会议,指名你负责成立文艺宣传队,并且强调上县调演的节目一定要拿奖,这是政治任务。

任务下来,你深感责任重大,公社几名知青文艺骨干,各大队还有几名青年活跃分子且能歌善舞者,你心里是有谱的。

三天时间,文艺宣传队成立了,夏雨自然名列其中。1972年,曾经风靡全国的 “忠字舞”已经基本结束,取而代之的文艺宣传主题则是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歌颂文化大革命大好形势为主,比方学唱表演八个样板戏精彩片断,还有《东方红》类的大合唱,根据毛主席语录诗词改编的革命舞蹈。最美的舞就算朝鲜舞,朝鲜是社会主义国家允许跳的。难度较大的则是新编革命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

郭主任指示:“演出时间至少两个钟头,要跳出水平,要跳出文化大革命的大好气势。”他建议节目中一定要有《红色娘子军》几个精彩片断,一定要拿大奖。

郭主任是军人,特喜欢看《红色娘子军》,喜欢看吴琼花和党代表洪常青双人舞。

你决定让夏雨饰吴琼花,饰党代表洪常青的就是那次同夏雨偷偷跳贴面舞的芜湖知青。

夏雨是喜欢的,随即写信到上海叫母亲为她寄来几双旧式舞鞋。夏雨的确是个舞蹈天才,她不仅表演还兼编舞,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排演,由她领带着12名女生,身着军装的女战士拿着斗笠,在《万泉河水清又清》的音乐中,跳得那么优美、潇洒。

宣传队的工作你负责管理,为宣传队购买舞鞋、做军装和其他道具,带宣传队员去影院一遍又一遍看《红色娘子军》舞剧电影。白天,你还有其他工作要做,一到晚上,你自始至终待在大礼堂陪着青年们,偶然之间,你也上台同他们一块跳,一块乐。

由于你的存在,宣传队知青们个个都肯卖力地表现自己,他们学得认真,跳得认真,几乎忘记了一切,只有欢乐和喜悦,只有歌声和笑声,还有许多奔放的热情。

想不到一个偶然机会,双人舞《指路》竟然是你同夏雨共同完成的。大约半个月前,饰演洪常的芜湖知青跳舞时突然崴了脚踝。第二天,脚肿得像包子。医生说,他不能再跳了,要跳,至少三个月以后。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问题变得严重起来,临阵换将军中大忌,如果你手下有将也无妨,偏偏没有合适人选,你想临时换节目,郭主任不同意。郭主任叫你召集宣传队二十几名男女青年开会,集思广益,郭主任不仅参加,而且强调说:“无论发生什么意外,双人舞《指路》也要上。”他说,“这个舞是洪常青将刚刚获救逃出南霸天魔掌里的吴琼花指向革命道路最重要的片断,强烈表现出受压迫受剥削的妇女,要求革命为共产主义理想去奋斗、去献身的大无畏精神。”

郭主任的性格就是倔,一旦某件事定下来,很难让他改变。这方面,郭主任有着军人的霸气。

二十几人畅所欲言,各自推荐认为可以顶替的人员,然后,采取民主集中制原则,把人选定下来。一番吵吵闹闹,推荐出七八个男青年没一个合意,也没一个敢跳。

看来这个节目不黄也得黄。

已经讨论很久了。大礼堂吊着两盏煤油汽灯,那时,双浪公社没有电,晚上排演节目请老艺人点上民国年间盛行的汽灯照亮。汽灯的亮度至少200瓦(讨厌的是个把钟头就要站在高凳上往灯里打气),大家的脸均泡在白炽的灯下,默默无言,最后大家目光一起集中在郭主任和你脸上。

郭主任摸出烟,给你一支点上,突然问:“真枪毙了,宣判死刑了?”

“确实没有合适的。”为了证明自己,你故作轻松地问夏雨:“吴琼花同志,你说在位的谁行?”

自从“洪常青”崴了脚,夏雨显得很沮丧,一点精神也没有,你问她,她托着腮,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算是回答。郭主任突然站起来,对你吼道:“陈主任,现在我命令你,你给我上。我看你同大家在一块儿表演示范那份革命干劲,我看你行。”

你一时惊骇得说不出话。不等你有所反应,郭主任煽情似的对大家说:“你们说,陈主任行不行?”

话音未落,宣传队二十几个人目光刷的投向你,仿佛睡醒了似的,不谋而合地说:“陈主任行,让陈主任饰演洪常青。”接着又是热烈的掌声,就这样把你和夏雨推到一块了。老实说,你当时也很激动,一种突如其来的兴奋和欣喜,几乎让你难以承受。

听见了夏雨的掌声特别响,你瞅见了夏雨的笑,她的笑是那种等待已久、企盼已久的甜蜜的欢迎和接受。

尽管人到中年,作为男人,你内心依旧有着年轻人的激情,重要的是舞剧片断《指路》你看过许多遍,其动作要点、手势眼神均非常熟悉。过去,你曾经多次给原饰演洪常青的那个知青校正示范过。

不用说,你对于舞蹈的模仿以及创意上同夏雨一样,是天生具备的。接着连续十几天你同夏雨磨合,基本上就把《指路》完整地模仿下来,而且惟妙惟肖。

郭主任曾有几次专门看你排演。他身着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正襟危坐,看到令他满意的节目就会鼓掌叫好。当然他每次都点名叫你和夏雨跳《指路》,跳完,他会上前拍拍夏雨的肩,眼睛看着你说:“不错,像吴琼花,像洪常青。”

国庆节临近了,郭主任宣布:“28日在公社门前的空地上表演一场,烘托节日气氛。”消息传开,全公社的人热血沸腾。

26日晚上,郭主任决定宣传队进行最后一次彩排,有点像预演。公社领导干部,还有附近街道居民都涌进大礼堂观看 “彩排”。

因为彩排,你和夏雨身穿军装,脸上着妆,英姿飒飒,人显得精神和兴奋。夏雨的军装可能有点紧,将浑圆的臀部勾勒得分明毕露。不用说,预演是精彩的、是成功的,无数次掌声把屋顶上的灰都震了下来。

特别是你和夏雨表演的双人舞《指路》硬硬地把人都镇住了。夏雨和你的表演在于既借鉴舞剧某些规定性优美的动作,同时又大胆创新,举手投足处处饱含了吴琼花深爱洪常青那种革命加爱情的意味。

曲尽人散,你觉得还有几个动作必须同夏雨磨合一下,夏雨笑道:“我想也是的。”就这样,一男一女认真地在台上边商量边纠正。

十二点了,负责点汽灯的人打着哈欠也走了,整个礼堂完完全全沉静下来,整个世界仿佛也沉睡下来。一会儿汽灯没有气了,灯光慢慢暗下来。

你开始觉得累,夏雨因为热,脱掉军装,露出里面的毛线衣,女性的柔美和体态展示在眼前,闻着夏雨的体香,你突然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某种欲望,你颤着声音说:“我们该休息了。”夏雨说:“是不早了。”于是,你搬上椅子站高,夏雨替你扶着椅子,当熄灭最后一盏灯时,整个礼堂漆黑一团,你从椅上一脚踏下,突然觉得自己被一个柔软异常的身体死死地抱住了。

“陈主任,我想抱抱你!”

一男一女在这样特定的环境里,置身在黑暗的时空下,无数次从梦里飞出来的欲望,顿时就成了现实。再理智的男人也难敌过性与情的烈火燃烧,冲动的瞬间,你用力抱起她放倒在舞台上,然后像一片云铺盖在她的身上。过去聚积太多的东西此刻酷似洪水汹涌冲破坚固的堤坝,不顾一切地在她身体里撒野,幸福无比,欢乐无比。

一番梨花带雨后的平静,你与她幸福无比,散淡恬静地并肩躺在舞台上。黑暗里虽然你看不清她的脸,窗口悬挂的月光犹如明灯。美貌佳人红灯坐,意绵绵暖玉生香,连那月亮亦有情有意了。

你感觉到她的兴奋同你一样,不用说,男人的爱已在女人的喜悦里盛开得十分艳丽。四周很静,布谷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很久很久,你疲惫地轻声问:“夏雨,你爱我吗?”夏雨说:“爱,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在心里爱了。”

夏雨说,“那次您去双浪村看我,我唱黄色小调,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您不仅没有批评我,反而安慰我说您也喜欢。还有我和芜湖知青偷跳探戈,有人告到郭主任那里,又是您为我们庇护。我觉得您这样的男人值得女人爱。”

夏雨的肺腑之言,令你感动,情不自禁又问:“我俩这样了,不会怀孕吧?”

“您怕吗?我不怕,我喜欢您,我要为您生个儿子,作为我们的纪念。”

“你如果这样想,那我就完了。”

“不会的,傻瓜,我吃避孕药了。”

“真的?”

“真的。自从抽进宣传队,自从您扮演洪常青和我一起跳舞,我就开始吃药,我每时每刻都在等着这一天。”

“想不到,你这方面懂得很多。”

“我早就不是姑娘了。我的全部丢失在大西北,您难道不知道?”

你在无意中触动了她内心的伤痛,你想愧疚已经来不及。你把她搂在怀里像拥抱自己的女儿,故作轻松地学着《列宁在十月》电影里的瓦西尼对妻子说的那句台词:“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八、月有阴晴圆缺

第二天,我和李大姐去医院,才知道夏雨昨晚从医院不辞而别。经打听,夏雨回队了,她让我们感到意外。

于是,我俩决定立马赶去双浪村老周家集合,三个人要以组织名义共同找夏雨。双浪队和公社仅隔着青弋江,我和李大姐坐在摆渡船上,小声议论。

李大姐个头不高,生得壮实,为人处事心直口快,我特喜欢这种性格,她小声对我说出她的看法。

李大姐说:“公社有人说夏雨怀孕是陈主任弄的,我不信,陈主任不会干这等腐化事。去年国庆节调演陈主任和夏雨一个演洪常青,一个演吴琼花,这又能代表什么呢?陈主任演洪常青那是逼上梁山,是政治任务,是调走的军代表郭主任下命令的。”

李大姐说,“陈主任穿军装,比演员王心刚还英俊,舞跳得更好,我喜欢。”

李大姐满口夸着陈主任,这表明李大姐对陈主任是有好感的,是在为他鸣不平。我想,李大姐是不是有意或者无意说给我听?谁都知道王叔和陈主任不和,而我又是王叔搞来的人,把我抽到调查组也是王叔的意见。

我能说什么呢?

接受任务的当晚,我悄悄去了王叔家。王叔大儿子在县里读高中,女儿在灯下做作业,院子里王叔和郑婶摇着鹅毛扇纳凉。我是他家常客,随意坐在他对面的竹椅上,王叔简单地问我第八期大批判专栏文章稿子凑齐了没有,又说他准备写一篇文章,专门批判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叫我抄好,还谦虚地说:“我文化水平不高,有措词有误的地方,你给我改改。”

我说:“王叔的政治觉悟全公社最高,一定好好学习。”

王叔笑。

郑婶说:“听说调查组明天就去找夏雨?”

“是的。”

郑婶说:“你一定要做好笔录,处处留个心眼。我倒要看看,这一次非要让他栽个狗啃屎。”

我知道,郑婶说的那个他肯定是陈主任。

王叔打断郑婶的话,说:“对小朱说这些干什么,小朱是经党委研究参加调查组的,这是党委相信她。小朱,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要受任何人影响。毛主席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同志,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阶级斗争历来都是你死我活的,至于是不是他,还是以调查结果为准,在未弄清楚前,不能随便乱说。”

“我知道了。”

王叔丢下这话回屋了。郑婶将竹椅移近我,用鹅毛扇有意识挡住自己的嘴,声音放得小小的说:“马上就要招生了,趁机会把他打倒,这样,你王叔就有可能分管招工招生,还怕你不会上调,嘻嘻。”

郑婶笑,我也跟着笑,心里却无法开心,老实说,我不希望陈主任为此事弄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上岸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一片一片绿色,与村落路亭、远山远水皆在晨光蝉声鸟语里,如人生的无穷尽。

老周早在家恭候,他仿佛知道我们要来。

说了一会闲话,最后决定,先找赵队长,然后我们共同找夏雨,如果夏雨开口认人,一切迎刃而解。若咬死不招,那就先要缓缓,避开与夏雨的正面交锋,从夏雨接触的男人开展调查,掌握第一手证据,还怕夏雨不招?再行不通,最后就看领导的杀手锏灵不灵。

领导的杀手锏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这话是李书记说的。

赵队长也在家。赵小九说:“听说夏雨是昨天夜里回来的,今天没安排她上工,她一定在家里休息呢。”

老周问:“你去不去?”

赵队长说:“我不去,这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问一下不就行了,何必兴师动众?”

李大姐严肃地说:“赵队长,不会那么简单吧?”

赵队长笑笑摇摇头:“她真要不说,谁也没有办法。”

九、情爱的甜蜜

夏雨从医院回到队里,天完全黑了,推开虚掩的家门,她扑在床上抱着被子失声痛哭。她自己也糊涂了,怎么会怀孕呢?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肚里就有宝宝了?屋里静悄悄的,黑暗在屋脊上潜伏着无声。

当哑妹匆匆从医院寻她回来,夏雨已经不哭了,坐在床上发痴发呆。这时,她才觉得自己真的很虚弱,假如又有身孕,那可是最致命的打击,彻底地击溃自己所有的自尊甚至前程。

见哑妹哭着跑来抱住她,止不住抱着哑妹又是一阵心酸。想想自己最痛苦无助的时刻,只有哑妹在身边,也只有一哭心里仿佛有了一些底气。

哑妹把夏雨搂在怀里,一边哭着腾出手轻轻拍打夏雨后背,仿佛拍打一个即将熟睡的婴儿。

两个姑娘相互依偎着、温暖着,相互给对方力量。最后夏雨从哑妹怀里出来,睁大眼睛看着哑妹。哑妹同样睁大眼睛看着夏雨,黑暗的屋里只有亮亮的眼珠在闪光。看着看着两个女人扑哧扑哧笑起来,哑妹点上灯,飞快拿起笔,从夏雨桌上的那个笔记本里撕下一页,写了一行字。

“夏姐,老实交待,你肚里孩子是谁的?”

哑妹不会说话,但识字,耳朵也不聋。夏雨盯着字条,灯光里,抬头怔怔地盯住哑妹,脸上不由自主发烧,低首羞涩地说:“你也知道我怀孕了?”

哑妹点点头,突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拍起巴掌。她的笑显得滑稽有点疯,接着笑,不停地用拳头打夏雨的背脊。哑妹的疯闹,闹得夏雨莫名其妙,她推开哑妹,佯装生气地嗔她:“笑什么,人家都愁死了、羞死了,你还笑,笑,笑死了就好了。”

哑妹就不笑了,又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我要做姑姑了,是吧?”

“瞎说。”夏雨又羞又恼,打哑妹,“我打死你,打死你。”两个人就这样闹,没有心思的沉重,有的是开心。而后,她们平静下来,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瞅着月亮挂在窗口,瞅着清凉的月光铺在床前,恰似月儿如灯人如月的深意。青蛙和布谷鸟唱得热闹。

哑妹用手势问:“是我哥哥的?”

夏雨说:“你哥有病,你不是不知道,他行吗?”

哑妹手势比划,以嘴为辅,也极有动感之美:“你说他行的。如果不是我哥的,又是谁的?”

夏雨一时塞语,她真的拿不准呢!肚里咕咕叫了,夏雨突然觉得饿。夏雨对哑妹说:“我饿了,没劲说,过会儿再告诉你。”

哑妹乖巧地去了灶间,回首的目光狐疑地打量夏雨。夏雨记住了哑妹的眼神,更明白哑妹的希望是她最想要的东西。

现在夏雨被沉静寂寞而清凉的黑暗包围着,她拿着梳子慢慢地梳理紊乱的头发,同时梳理着思绪,心潮起伏,在清凉湿润的气息里,渐渐地心里涌上来不是痛苦而是许多甜蜜的回忆。

首先她问自己:“如果我真怀孕了,孩子是陈主任的还是张成龙的?”

她想,她与陈主任最后一次,已是2月底,她从上海回队,在陈主任家里那次的激情,他仍旧戴着那玩意儿,能怀孕吗?就是怀上怕早就出怀了。剩下的只能是张成龙。假如她怀孕的话。

哑妹进来,打断了她的追忆,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大海碗的面卧着三个鸡蛋,油汪汪的漂浮着焦黄的锅巴,这是夏雨爱吃的东西。

哑妹打了手势叫夏雨吃,自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她。

夏雨早饿坏了,有些狼吞虎咽的意思,一瞬间风扫残云把碗里的“珍宝”放进肚里,然后,抹抹嘴,喘一口粗气,对哑妹呲牙咧嘴做一个鬼脸,心里觉得有了气力吩咐哑妹:“明早去东干渠把你哥叫回来,我有话对他说。”

“那就是说是我哥的!”

夏雨一笑,把哑妹搂住。

十、怀孕是我的事

赵队长拗不过,跟着我们走。出村迎面是弯曲田埂,两旁皆为一片一片葱绿的稻田,早稻正在发稞,静夜里能听到咝叭咝叭的拔节声。白鹭迈着长长的脚悠闲地在绿色里觅食,偶然惊飞有着长天一色的美。

张成龙老宅掩在树阴里。近了,赵队长手一指说:“你们去吧!”

老周骂他滑头。赵队长笑笑:“我耍什么滑,她有喜了,又不是我……”赵队长瞧瞧我,把后面难听的字眼吞了回去,又说,“娘儿们的事,我们男人一沾就有晦气,老周,你也别去了,让娘儿们去。”

李大姐不高兴:“什么娘儿们的?你不去,还想拖老周后腿?我看你满脑子封建迷信思想,要好好肃清才对。”

赵队长嬉皮笑脸,对李大姐说:“不是封建,也不是不想去,家龙今天要定亲,我能不去吗?”

“家龙订了几门亲事了,怎么老相不中?”

“我怀疑你是不是借口想找一个亲家母(姘头),也想腐化腐化?”

“家门口塘谁不知深浅,还打趣我?我那个烂脓的儿子,不说了,你们去吧!”

赵队长转身跑了。

时值7月,风带着凉气扑在脸面,很清凉的感觉。张成龙屋前小院里种了几畦蔬菜,夏雨头上搭块手帕,蹲在阳光下拔草。

“夏雨,你好!”

李主任老远就喊她。夏雨脑后两个黑辫儿一甩,回眸瞅见是我们,略怔一下,然后起身拍拍手,拿下头上手帕,对我们一笑。

“稀客,屋里坐。”

夏雨上身着紫酱紧身衫,胸脯扣得凸起,很丰满。下着黄军裤,宽松洒脱。夏雨的打扮,既古典又时尚,两种审美巧妙集中于一身,典雅高贵,我见了心里好生羡慕。

张成龙家客厅堆了一些农具,墙上贴了一张毛主席正面像,八仙桌条案上搁个老式钟,左右两个老式帽筒,茶壶、茶杯干干净净放在茶盘里,上面搭块白布巾。

夏雨为我们上茶,然后从屋里取来一个圆篮,坐在门边织毛衣。毛线是黑色的,也可能是深蓝色。夏雨一句话不说,很平静,心思放在手指上。光线柔和分布在她脸上,她的美丽轮廓更加清楚了,恰如一幅油画。

看出来,那件毛衣是一件男人毛衣,却不知为谁而织,起码也是一个线索。

夏雨不开口,我们自顾说了一会儿天气、收成等闲话,之后,剩下来就是沉默和尴尬了。

老周不住地用眼睛暗示李大姐,叫她先说。到底李大姐性急,忍不住开口说:“夏雨,你知道我们来的意思吗?”

“知道!”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怀孕的,为你点瓜种豆的那个男人是谁吗?”

李大姐问话这么直率,像根竹竿不打弯直捣井底,我担心会把夏雨心捣痛了。

夏雨依旧平静,不显山不露水,抬起美丽的头,一撩刘海严肃反问,有点责问的意思说:“谁说我怀孕了!我可是未婚姑娘。”

老周咳了一声,接上话:“夏雨,这事就说到这儿,你不承认也是不行的!”

夏雨正视老周:“这是你们说的,一切后果应由你们负责,我不承认自己怀孕。我一个姑娘怎么能怀孕呢?如果你们非要强迫我承认,我说要是说出来,你们别大惊小怪。”

“这不,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我自己和自己怀上了。”

“夏雨,请你不要贫嘴。”

“我贫嘴什么?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当然相干,因为这是一件非常严肃、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你作为女知青,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以自己的知识支持改造农村是不能受人污辱的。”

“那好!假如按你们说法,我真要是怀孕了,是不是也属于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献身农村的另一种形式呢!”

“你这样想是很危险的。莫说你是女知青,就是农村女青年未婚先孕也是腐化堕落的行为,是违法的,要批判的。”

“那你们就批判吧!”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在事实未弄清楚之前,你必须要把那个人交出来。”

“我要是说出来,你们会把那人怎么样呢?”

“这个你可能比我们清楚。”

“如果我不说呢?”

“不说不行!知识青年更要忠于党,忠于毛主席。”李大姐强调,“你只要说出来,公社马上可以开证明,到公社或去县里把孩子拿掉,像什么没发生一样,招生、招工、上调都不会受到影响。”

“你们说话不算数,我要公社李书记、陈主任给我承诺,我要他们给我保证,让我招生离开这里。”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回到公社,我们马上向李书记做了汇报,正准备开会的李书记火气冲冲:“这丫头还想抵赖?这样吧,等我从地区开会回来,我可以和陈主任分别找她谈谈。”

李书记又指示,“通知赵队长,叫夏雨在家待着不准出门。你们现在要采取迂回战术,从夏雨身边展开调查,先掌握第一手资料,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我就不相信,这个堡垒攻不下来。”

回大批判组兼卧室的路上,陈主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我一跳。

陈主任站在一幢古宅巷口。他手里拿着一叠稿纸,轻声细语地说:“小朱,回来啦,有结果了吗?”

我瞅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回避了。陈主任随我进屋,我让他坐好,才告诉他:“夏雨死不松口。夏雨说,怀孕是她自个儿的事,与别人无关。还说,她要单独和李书记还有你说个清楚。”

十一、治病

哑妹翌日清晨就悄悄出门去东干渠找哥哥张成龙。

张成龙祖上曾是乡间神医,经过多年积累,其祖上在县城开了一家药铺,钱多了,喜欢在老家买田买地,然后出租土地,坐收渔利。张成龙出生时,其父亲在村里或在外地购田近百田。

1947年年底,张成龙在省城读高中,国民党蒋经国急招一批青年军去台湾,有一天学校进来几名国军军官动员学生参军,张成龙不想参军,更不想离家,同几个好友偷偷跑回家。

父亲对儿子的举动很赞成,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跟我学医吧!

双浪乡是1948年解放的,1950年10月,双浪乡进行土改,他家划为大地主,财产和在县城的药铺全部没收充公。

好在张父医道深厚,才没有危及性命。张成龙打小天资聪慧,跟父亲学医,医道也相当好,四乡八邻颇有名气。他生相英俊,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还会拉胡琴、吹箫,是姑娘们爱慕的对象。

张成龙却一直不谈婚论嫁。有一个传说,他在省城读书时和一女同学相好,其父是国民政府一位要员,要员喜欢这个未来女婿,叫他去台湾,张成龙谢绝了。成龙说:“伯父,古人言,父母在不远游。我父母就我一个儿子。”

张成龙的初恋深深藏在记忆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变成一无所有,全家被赶进过去长工住的老屋,连行医的权利也被剥夺。

天翻地覆的变故,父母受不了,没过三年双双忧郁而死,张成龙背着地主成分,带着年幼的妹妹过日子。

好在他懂医,乡人生病,还得找他治病开方,然后去公家医院抓药。有时他也私下偷偷购买或泡制中药,得些零花钱,日子依旧过得去。

1959年,张成龙28岁仍旧单身。一年又一年,月亮自圆自缺,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走脱了。

唯一的妹妹三年自然灾害时,突然发热过度哑巴了,这一年妹妹14岁。当时,张成龙为给一位老干部看病,上山采中药很晚才回来,发现时已经晚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烈火烧到双浪乡,张成龙被本乡贫下中农革命战士戴上地主帽子,成为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之首,还有女人敢嫁给他吗?

惨的是1969年,全国农业学大寨运动,他和公社五类分子集中到龙头山砍树造田,不料被一根断木伤了“命根子”。

伤好后,起初,他并不觉与以前有什么两样,恰恰这时,一个同样是地主成份的老姑娘答应嫁给他,可谓“门户相当”,一来二往简简单单结了婚。结婚不久,那女子含泪同他离了。于是,张成龙那“玩意”不行在村里传开了。

羞耻、自尊双重打击,张成龙挺受不住,曾经自杀过,想到哑妹,只好忍屈偷生。

他开始对女人绝望了,更多的则是对自己绝望,一门心思钻研中药西药,医道更加精湛。

哑妹执意拖夏雨住进家里,张成龙原先并不知道。那天中午,张成龙收工回家,夏雨和哑妹已经把午饭烧好,笑眯眯站在门口,迎接着他。夏雨脸上挂着羞涩和淡淡的笑意,不知者还当是新媳妇,矫情、艳丽。

张成龙以为夏雨偶然来家作客,待夏雨很热情。饭后,夏雨上工一走,哑妹比划着把事情经过一说,张成龙脸上挂不住,狠狠骂着哑妹,怒气冲天,叫哑妹把夏雨的东西搬走。

哑妹犟着任哥哥骂,就是不让夏雨走。

张成龙就这么一个亲人,最后没办法,叹口气,隐隐明白哑妹的意思,他还能说什么,也就这样了。

夏雨住在家里,故事也发生了。

一年的日子如月无声自圆自缺,在无数个庸常而平琐的日子里,渐渐地他不再讨厌夏雨。早早晚晚,她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比过去开朗多了,开始喜欢说话,喜欢笑,喜欢在下雨的时间不去医疗点,坐在门槛上,看雨水将田野和远处的山清洗的过程。他的心也似乎被雨水洗透一般清澈舒畅,于是摘下胡琴,拉一曲,给山听给雨听,给自己听,更是让夏雨听。

胡琴一响,夏雨会从房间或者灶间出来,端把竹椅坐在对面看他拉琴,看他的脸。她面如花,又红又白,眼睛鼻子盛满了笑。

“你喜欢听什么曲子?”

“你拉什么我都喜欢。”

她常常这样回答,含蓄得令他醉死。他为她拉过刘天华的《良宵》,拉过阿炳的《二泉映月》,更多的时候,他随着自己的情绪,拉一曲属于自己的旋律。

常常出现这样一幅图画,他随心意拉琴,夏雨紧闭双眼,向后微微昂面,那一副沉静陶醉的姿势竟是纯清风流。他瞅她,想到六朝人铭志里言:“若生在天上,生于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于自在妙乐之外。”还有女为悦己者容,人世如高山流水,他庆幸自己总算遇上了一位知音。

夏天,院里烧着板栗花,花烟熏走蚊虫。浸泡在月色里,他俩聊天,她穿着连衣裙,美艳如云。

更多的时候,面对冬天漫长的夜晚,她穿着紧身棉袄,胸脯饱饱的,堂厅火灶烧一堆火,三人围火说话逗乐。他们喜欢谈论古人写的小说,冯梦龙的《三言二拍》,曹雪芹的《石头记》,还有《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是他们经常交流的话题。有一次说到《金瓶梅》,夏雨说:“人人都说《金瓶梅》是世界上第一淫书,是这样吗?”

他说:“我并不这样认为。从医生的眼光分析,尽管书里极尽男女相交之事,我倒觉得没什么,人之常情嘛!男女没有性爱,没有欲望,人怎么会来到这个世上?大可不必定这本书是淫书,或那本书要禁,我倒觉得发布淫书、禁书者恰恰是世上最大的淫者,独裁者。”

他们曾多次谈及当前的文化大革命。他俩有讨论、有争论。

张成龙曾经问过夏雨:“你们当初轰轰烈烈横扫四旧,打倒封资修,什么是封资修?什么是四旧?你说说!”

夏雨说:“四旧就是庙里大大小小的和尚和菩萨,石头狮子,还有牌坊,还有描写才子佳人、封资修的书。这就是我们革命的对象,我们要打倒一个旧世界,创立一个新世界。”

张成龙说:“中国历代文献和文字是不是四旧?公社办公住的老房子是不是四旧?你们想破除它,口口声声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就在其中,但你想过没有,你们破了四旧,破了封资修,你们又为这个世界新立了什么?你说个一二!”

“我们打倒了党内最大的走资派……”

“中国的走资派是打不倒的!老实说,我倒更喜欢原来的旧世界。”

“你说这话很反动。”

“我不过实话实说。比方我,原来生活多么美好,现在你看看我生活多苦,黑五类,吃不饱,穿不暖,没有书读,没有人爱,出门还要得到允许,活着像坐牢……不光是我,全中国的人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生活的确待你不公,但我是没有责任的。”

“你怎么没有责任?每一个中国人在这场革命中,带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私利参与其中,推波助澜,才使这场革命真正成为‘史无前例。就拿你说吧,你曾经作为革命小将,在轰轰烈烈的革命热情中,是否想到过后果?想想你现在的生活,又比我好吗?你所吃的苦,连我都无法想象……”

夏雨突然哭起了,“你不要说了……”掩面跑回屋里。

静静听着夏雨的哭,他没有去安慰她,轻轻拉起那首名为悲歌的古曲,那悲伤的旋律,有一份残酷,一份伤感,同时也是一帖抚慰剂……

真正的抚慰是那次的偶然,使他与她之间的一次飞跃,从而产生心灵到肉体的结合,再从肉体回归情感的大美。

夏雨住进他家三四个月后,乡下最苦、最累的双抢季节开始了,张成龙作为赤脚医生仍旧也要双抢的。

夏雨就是其中一天病倒了。那天傍晚,他在五里畈插晚秧,等到哑妹惊慌失措哭着飞奔把他叫回家时,夏雨已经陷入极端危险中。

他对哑妹说:“赶快送医院。”

他明白夏雨的病需要西药,中医性慢,迟了人就没命了,而医疗点没有设备。此时天漆黑一团,哑妹备上手电,他背着她,上了渡船,救人如救火。

公社医院有他熟悉的医生,马上进行抢救,夏雨终于死里逃生。住院的日子里,他叫哑妹在医院服侍她,他每天抽空做好吃的送到医院。夏雨病情稍稳,他对夏雨说:“回家吧。”他对医生说:“回家我用中医调理她。”

这一调,竟长达一个多月,他向赵队长请假,叫哑妹专门伺候她,杀了家里喂养的四只母鸡,为夏雨滋补虚弱的身子骨。一有空就进山挖中药材煎给她治病。他们兄妹为她辛苦,她心里有好多的欢喜,好多的幸福,有好多次感动得哭,为他们的爱。

晚上,他和哑妹把夏雨的床搬到院里,蚊帐架好,夏雨睡在白色的蚊帐里像个仙女,平静、安详、幸福。弄好了一切,他和哑妹一起来院里,三个人共拥一轮明月,凉风习习,清爽自在。三个人说话,夹着手语,心里清白透了。

有一次,哑妹回屋睡了,他躺在凉床,用芭蕉扇驱蚊。

夏雨说:“张大哥,人家传你那事可是真的?”

“那又怎样!”

“如果不是真的,你今年四十几岁吧?也该讨嫂子了。如果是真的,你是医生真的没有办法治好吗?”

“从中医角度上说,也许行!但我不想。”

“为什么呢?”

“我对一切都冷了。”

夏雨十分激动地说:“张大哥,你不要悲观,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我要是医生就是我死,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他听了,心里感触很深,有这句话,哪怕是假的,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也不枉你我一场。

想不到的事终于发生了。双抢过后,夏雨说她有事要回上海,很快夏雨又回来了,为他买来许多医药书,中药西医皆有,他高兴异常,欢喜得真想亲亲她。

更惊奇的是,夏雨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在上海请教了一位医科大学教授,他为我开一副药方,据说是可以治好你的病。”

他乍听,确实十分惊诧。他说:“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灵丹妙方?”

夏雨暧昧地瞅他一眼,突然脸红到耳根,红得好像一点理由也没有,扭开脸娇嗔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停了一会儿,突然倏地转身,睁着美丽的大眼睛一脸正气地说:“不过,你一定要配合我!”

看她惊惊乍乍、鬼鬼祟祟、顽皮十足的神态,他觉得好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夏雨又把哑妹拉到跟前,她说:“哑妹,从现在开始,我要为你哥治病,你也要配合我。”

哑妹看看哥哥,看看夏雨,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接着,夏雨把哑妹拉进房间嘀嘀咕咕一番,继而发出了笑声。

张成龙不明白她们为什么笑,笑得那么放肆,更不知道夏雨耍什么鬼点子,又将怎样为他治病。

立秋一过季节的脚步逐渐滞缓下来,早稻收割归仓,抢插的晚秧在愉快地生长着,农人们也该喘口气了。天气的炎热依旧不减。

张成龙清楚记得夏雨第一次为她开的药,实在难以置信,作为姑娘,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大的爱,才能那么不顾一切,肝胆相照。

那天傍晚,天空的晚霞艳红、灿烂,哑妹收拾该洗的衣物和碗筷、毛巾去河里洗刷。

他倚在门口,借日落余晖读夏雨买回的医药书。这时,他听见夏雨在里屋喊:“张大哥,你看我穿旗袍好看不?”眼睛仍旧放在书里,随口答:“这年头你还敢穿旗袍?不过,你穿旗袍肯定艳丽。”

“不看就知道啦,瞎恭维。”

旗袍是中国服饰,民国女子都喜欢穿。作为男人,也喜欢女人穿旗袍,旗袍特能把女人身体的曲线以及内敛含蓄之美恰到好处地凸现出来,看了眼热,心里舒坦。像曾经红极一时的周旋、阮玲玉都爱穿旗袍,旗袍加重她们年轻传奇的别样风采。不知为什么解放后人民政府禁止穿,谁也无法弄明白旗袍怎么就腐朽没落,是资产阶级小姐太太们的专利品。

夏雨还在催,他不得已放下书,向夏雨房间走去。夏雨怪怪地躲在蚊帐里叫:“张大哥,你来。”

他更莫名其妙,屋里有点暗,当他走近,突然夏雨掀开蚊帐,赤裸裸、一丝不挂地挺立在他眼前:“张大哥,你看我美不美?”

一刹那,夏雨洁白、丰满美丽的裸体把他震呆了,一股热血呼就冲到头顶上,他顿时不知所措,竟像个呆鹅立在那里。

他转身想逃,想不到身子被夏雨蛇一样缠住了。夏雨抱紧他,一口香气吐在他耳边说:“你不要走,我是在为你治病。”

“有这种治法吗?”

“教授说的,只要你配合,我们会成功的。”

几句对白,他刚才的惊慌像蝉衣渐渐褪去了,心刹那间便平静下来,但本能支配他还想甩脱她,可她委实抱得太紧。

“夏雨,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不想再让别人伤害我。”

“我怎么会伤害你,我只想帮你,你答应过我,你说话要算数。”

还能说什么!现在他只能闭眼,任凭自己的手被她捉住了,在她的指挥下,走过女人高耸的乳房,平坦小腹,最后停在女人最隐蔽的区域……他的心在颤抖,身子在颤抖,他想,面对这样一个不要命的女子,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后的日子,许多男女间的私密,他对她或者她对他已不存在了,他们像一对夫妻,时常睡在一起,相互抚摸,尽最大努力激起蕴藏在他体内的某种欲望。但是,一次一次努力,她作为一名特殊的医生是称职的,同时也是失败的。

时间一久,弄得张成龙心灰意懒,多次想放弃这种无望的疗法,但她却不灰心,依旧努力。

不过她的那句话,他还是听了。

“除了我们的努力,你最好也要为自己开药,疗疗体内,我认为双管齐下一定会成功的,好吗?”

他信了,翻乱药书,根据自己的病情,真的开药叫妹妹煎。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又走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终于有一天换来了一次奇迹。

至今想来,他依旧激动,那次奇迹对他太重要了,可谓《白蛇传》里的白蛇遇许仙,千年等一回啊!他第一次品尝到做一个男人的好处和幸福。

记得是今年4月的一个午后,他从工地回来取药品,夏雨和哑妹在房间嘀咕了一会儿,哑妹红了脸,低头笑笑去厨房烧水。

夏雨对他说:“我要洗个澡。”夏雨暧昧挑逗地亲了他一口强调道,“我要你给我洗。”哑妹把澡盆里兑好热水,笑嘻嘻且意味深长地看了哥哥一眼,自己则红了耳根,做个鬼脸反手把门关上,不见人影了。

“你又玩什么花招?”

他不好意地说,且又装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心里藏下的是许多喜欢,把自己撑得饱饱的。他在客厅假借整理药箱,余光点点敲打在夏雨身上,看她脱得仅剩胸罩和粉红色三角裤,去了院里。

后院阳光灿烂,一堵短墙隔住了外面世界。墙边一株桃树,挂满了待熟的果实,很是诱人。

他听见了夏雨跳进水里的声音,听见夏雨手掬水的声音,然后,他听见夏雨娇嗔地喊他的声音:“张大哥,拿肥皂给我!”

这是个借口,他放下药箱,胸口没有来头的咚咚跳。

夏雨赤裸地坐在盆沿上,光洁的颈脖,光洁的背脊,阳光下瓷白闪亮。

他走过去,把肥皂递给他。夏雨回头,送给他灿烂的笑意,光洁的粉白乳头钻进他眼里,且深深地嵌了进去。

“我美不美?”

“美,像七仙女!”

“那你就是董永了。董永,别傻呀,为七仙女洗呀!”

他心里一热,刚一蹲下身,手就被夏雨按在她最柔软的地方。

一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心里、肚里不对劲儿,仿佛有青蛙咕咚咕咚在跳水,体内一股燥热,突然就蓬勃起来,而且显得那么结实,那么有力。

“夏雨,我行了……”

夏雨伸头,止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我的天,快抱我进屋。”

夏雨平静地躺在床上,用最佳的体位让他进来。

一番风雨……在她一阵阵欢乐呻吟里,终于他将自己第一次奔涌的热流送进了她的体内。

夏雨说:“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夏雨死死地抱着他,亲他,热泪盈眶……

哑妹翻山越岭整整走了五十里,找到张成龙已经是下午了。

张成龙草草处理好一名受伤民工,把哑妹让进内室,把笔和纸放在哑妹面前。桌上一个冷馒头搭在碗上,哑妹饿坏了,抓过来就啃,虎咽着咕咚咕咚喝下一杯水,一边吃一边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夏姐查出有喜,公社正在调查。”

张成龙脸上一白,“这是真的?”

张成龙惊骇的表情,哑妹是看见了。哑妹死命点点头。喝完水,吃下馒头,休息一会儿,哑妹精神来了,见哥还是一副呆状,乜了一眼,复冲他鬼鬼一笑,一副小女孩的顽皮,比划着问:“是你的?”

一股热血冲到张成龙脸上,张成龙不好意思,抢白妹妹:“尽胡说,我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其实,他说此话真假皆有,那次后,夏雨虽然坚持对他治病,经常在一起,但很少出现那一次的奔放激流,何况每一次夏雨都在事先吃避孕药,按说不可能怀孕的。

哑妹不恼,依旧笑,好像知道许多秘密,心静如水般镇静。她起身为哥哥倒一杯水,又在纸上写下一行:“夏姐叫你想想办法,马上要招生了,她说她今年死活也要走。”

张成龙怆然:“她没说肚里小孩是谁的?”

哑妹摇头。

张成龙坐在床上,半天缓了一口气,伸手把哑妹的字条擦火柴烧了,转身从木箱里摸出一本古老的药书,翻了一阵,定下一页细看,然后抄了单方,对哑妹说,你等我一会儿。

大约个把时辰,张成龙骑辆自行车回来,从包里摸出几包中药,一一打开,叫哑妹帮忙把其中几味药拣出来,分成三包,包好塞进哑妹带来的那个蓝布袋里,对哑妹说:“我骑车送你一段路,回家千万别让人看见你来过工地,煎药时再把我房里靠墙边柜三味中药拣出来同样三份放在里面,煎好让夏雨喝下。”

“打胎药吗?”哑妹指指自己肚子。

张成龙点点头,哑妹眼睛一红,心里很酸,对哥比划,“可是你的骨肉啊!”

张成龙把脸扭开,默默扶哑妹坐在车后,他骑上飞起来。

送哑妹回来,张成龙成了汗人,他把自行车还给别人,打来凉水,脱个半裸擦洗身子,顿时清凉之水如冰洗脱了满身疲惫和满心的紧张与不安,他一边擦一边喘气,觉得清爽至极。

这时,他想,如果夏雨真怀上了,他应该祝贺高兴才好,理由是,他现在又成为男人了,终于能让女人怀孕了。如果不是我的,或者是别人的,他也必须要为夏雨打胎。

他有这个责任,为了爱还有回报。

十二、调查哑妹

李主任开会走了,我们抓紧调查夏雨关系密切的人,不用说,第一哑妹,第二张成龙。

依旧要从公社乘摆渡去老周家,然后我们会合再找赵队长。

赵队长家门虚掩着,老远赵队长大嗓门骂人之声从门缝里钻出来。

“你是个猪,丫头都愿意那样子,你还不动手,还想让老子……”

后面话没了,说出来肯定是不雅。

老周回头看看我和李大姐摇摇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推门进去,且也大着嗓门喊:“老赵骂谁呢?大清早的,怪难听的!”

赵队长蹲在家中天井石上抽烟,白衫子上沾满了未洗尽的泥巴渍,脸色难看。儿子赵家龙穿着黄军装,蹲在一边不吭一声,一副挨骂的样子,见了我们,哧留一下钻进房间,关上门。

见我们来,赵队长停了骂,勉强堆上笑说:“又来啦!”走到客厅八仙桌旁拉凳子、倒茶。

老周坐定,说:“你怎么老骂家龙?”

赵队长把旱烟袋嘴抹抹上满烟,给老周抽。老周接上抽。赵队长诉苦:“你说气人不气人?相亲的那姑娘在我家待了两宿,家龙怎么着人家姑娘也是乐意的,可家龙就是死心眼,今早姑娘招呼不打就回了。”说到这儿,眼眶竟红了。

那意思谁都明白,姑娘相中了赵家,家龙憨头憨脑,不会撩拨女子,不会把生米做成熟饭,让到嘴的鸭子又飞了,换了谁做父母也会气一场。

半晌,赵队长抹了下眼睛说:“你们来还是那档事?再要我找谁。”

老周说:“找哑妹。”

老赵说:“哑妹是个哑巴,她能说啥?”

李大姐说:“怎么不能,哑妹不会说话,可是个精明丫头,会识字,会用笔谈。”

正准备出门,我对李大姐建议说:“最好把哑妹喊这儿来,当着夏雨面,我总觉得不恰当。”

老周反应快:“小朱提议好,毛主席说,要声东击西,各个击破,才能掌握主动权。老赵,你找人把哑妹喊来,好不好?”

“我去。”没想到,房间里的赵家龙自告奋勇拉开房间门就走了。

老周瞅了一眼赵家龙结实的身体,对老赵语重心长:“依我看,就让家龙讨哑妹算了,他俩挺合适的,不说天生一对,也算地生一双吧!别死脑筋,张成龙成分再高,哑妹嫁进你家,她是你家人,政治上不会影响你老赵家子孙后代的。”

这时,家龙把哑妹喊来了。他俩进屋,家龙憨痴地拉住哑妹的手,小心叮嘱道:“别怕,有我在。”

哑妹平静地坐在角凳上,睁着黑葡萄的大眼,一点没有惊慌和恐惧。哑妹穿着紫花短衫,式样新颖,一看就知是上海生产的成品服装。她端坐着,丰满、文静、端庄,怎么看也不像二十八岁的老姑娘。

家龙站在哑妹身后像个保镖,一脸庄重,那样子是不想走开。

老周对家龙说:“我们有事要问哑妹。”

家龙点点头说:“不准欺负她。”

李大姐开门见山:“哑妹,我们调查组找你问件事儿,你知道吗?”

哑妹摇头。

“是夏雨的事,你知道她怀孕的事吗?”

哑妹摇头。

“你知道谁同夏雨一起睡过觉?见过那个人吗?”

哑妹还是摇头,吝啬得连手也赖得从屁股下抽出来。

后来,我们还问了许多诸如类似的话,哑妹一概摇头。一个钟头,从哑妹身上毫无收获,唯一的收获就是哑妹摇头。

再问下去,毫无意义了,但我们不死心,仍不让哑妹离开。不料家龙沉不住气恼了,不分青红皂白,把哑妹拉起身说:“回家去。”然后,憨头憨脑冲我们吼叫:“又不是哑妹把夏雨姐肚子弄大了,老问她干什么?问夏雨姐不就行了?真痴!”

家龙竟然骂我们痴!

瞅着家龙把哑妹拉走,我们三个人无言以对,脸上堆满了无奈。

又浪费了一壶茶后,老周问:“下步怎么走?”

李大姐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张成龙找不找?”

老周说:“不到黄河不死心。工作做到位,就不会吃批评,是不是?”

我们决定明天去东干渠。赵队长送我们出门,老周笑嘻嘻说:“老赵,看见了吧,家龙和哑妹多亲热,连我都眼热,你看不出来?”

“我又不是瞎子。”

李大姐说:“你同瞎子差不多,还不赶快办了,如果哑妹有了肚子,那喝喜酒的味就淡了。”

十三、张成龙回词

翌日,我们仨赶早挤车去东干渠找张成龙。下车后还有二里山路是不通车的。

赶到工地,日头当中。老周熟门熟路领我们走进张成龙的医疗室。

天热,我们被汽车颠、被山路拖、被日头晒,累得满头大汗,褂衫都湿了。张成龙见我们稍稍一怔,且飞快地掠过一惊,但很快那种微妙的忐忑就消失了。

张成龙医疗室挤着几个受伤民工,他示意叫我们坐,说:“扇子在床上,工地条件极差,只能这样,一把扇子相互扑打吧。”

足足一个钟头,张成龙才把受伤民工打发了。然后找来几个碗,象征性地涮涮,从水瓶里倒了开水。“没有茶叶”,张成龙歉意笑笑。

“你们辛苦了。”

老周吸了口烟,四周看看,似乎寻找恰当的话:“张医生,我同李主任还有小朱来这儿看你,工地上实在辛苦,这大热天晚上怎么睡?”

李大姐说:“对!来看你。”

张成龙随手翻一本医书,心不在焉。我偷偷打量面前这个轮廓分明、书生气十足的男人,企图想在他的脸上发现点什么,但他表情古怪,让我失望。突然我听他说:“老周,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为夏雨的事找我?”

“你知道了?”

“你们在没有弄清事实前,就这么大张旗鼓,查来查去早弄得人人皆知,谁不晓得?夏雨作为下乡知青,还是大姑娘,你们这样做会对一个女孩产生什么影响,产生怎样的伤害?”

万万没料想,我们未先开口,张成龙却先发制人,一顿不是指责的指责让我们理屈词穷,无言对答。

张成龙言轻语意重。想想也是,我们只顾完成组织交待的任务,却忽视夏雨的感受,虽说不上大张旗鼓,但此事敏感,风一吹,全公社自然人人知晓,将心比心,换了我,我可能也受不了的。

倒是张成龙后来出门带回一包酥糖拆开,叫我们吃,气氛才有缓和。

张成龙对老周说:“你们问吧,我只要知道的,决不保留。”又说,“夏雨住在我家,你们当然要问我,也是对的。”

我拿出笔和纸,开始作记录。

老周干咳一声,掏出一支烟递给张成龙说:“也就随便问问,因为夏雨不是一般农村姑娘,是知青,是上海知青。她响应毛主席号召下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突然莫名其妙地怀孕了,这事不能马虎了,马虎了国家是要追究县里公社大队生产队的责任的,我们当然要查的。”

“问过当事人夏雨了吗?”

老周想说什么,李大姐抢过话:“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夏雨,等方方面面调查清楚了,再找她问问情况,我们想,水一落石头自然会出来的。”

李大姐在扯谎。

张成龙瞟了李大姐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你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舍近求远。假如你们调查来调查去,最后夏雨却没有怀孕,这不是白忙乎一场吗?”

“怎么会呢?医院医生查出来的。”

“我也是医生,医生也有诊断失误,也不排除人为因素……”

又是一个意外,同时也给我们提了一个醒。

李大姐说:“事情总要一分为二,我们是来问问情况,比方近几个月可有外村知青去过你家?或者夏雨私下外出过,她平日与哪些人接触最多……”

张成龙抢过话头说:“来我家人挺多,公社的、大队的,甚至县里某些领导都慕名找我看病。我也记不清哪些人了,但大多数还是村里人,村里男人、女人、小孩一有头疼脑热就来了。也有些是来找夏雨的,却大多数是姑娘和妇女,她们打听夏雨什么时候回上海给她们家买点肥皂、手帕、奶糖、香烟、布料什么的,这些人你们都要查吗?你们有这个必要吗?如果要说夏雨同哪个男人来往最密切的话,她住在我家,应该说同我接触最多了,你们难道还怀疑我吗?”

老周摆手摇头,歉意地说:“张医生,我们要是怀疑你,我们还来这里干什么!”

“那就好,我有事出去一下。”

张成龙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再也不见人影,把我们撇下,弄得我们进退两难。看看日已偏西,害怕误了班车,饭也不吃,回头就走。

路上,我们很少言语,我当然不知他俩心里想什么,但我心里总觉得饱饱的,很不是滋味,吃这么大苦来东干渠不是找张成龙调查情况,仿佛专门讨张成龙训话似的,空手而归。面对张成龙理直气壮、咄咄逼人的清白表态,我们无话可说,甚至连气都不知道从哪儿生。

李大姐把气撒在老周身上:“你好像欠着张成龙什么似的,怎么低三下四的?”

老周苦笑:“张成龙哪句话不在理上?”

几天辛苦,看来如水洗般毫无收获。

五天后,李书记回来了,我们垂头丧气一堆儿去他办公室,屋里很热,门还要关着。

老周低调地将几天调查经过一一详细地做了汇报,恰当时机李大姐补充一些细节。末了,老周和李大姐认错:“没有完成组织交给的工作,请领导批评。”

李书记始终抽烟,听得倒很仔细认真,偶然做沉思状,很少插话,等我们汇报完毕,李书记十分尖锐地强调问我们几个情况。

“夏雨真的一直不承认自己怀孕?”

“是的。”

“张成龙有没有嫌疑?”

“不会吧,他有那个暗毛病,不可能的。再说,他年一过就去了工地,一直没有回家,就是作案也没有时间。”

“你能保证?”

老周说:“我可以拿政治生命担保。”

“找过陈主任吗?听说陈主任也是夏雨接触较多者之一。”

李大姐为难地说:“我们不敢。再说,某些人谣言也不可信,调查一个人总得有个理由的!”

老周老奸巨猾地一笑:“李书记,叫我们调查陈主任,就难死我们了。”

李书记喝口水,挥了一下手说:“陈主任那里,我负责问他吧,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我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重点还在夏雨身上,看来非要我亲自出马吗?”

“是这样的。”

“这么说,你们这几天时间,调查毫无结果?”

我们面面相觑,心里慌乱,希望地下有个洞钻进去最好。

李书记最后说:“算了。老周,你明天把夏雨喊来吧!”

十四、什么都好说

第二天下雨,雨很大,老周带着夏雨来见李书记。夏雨穿着格子衬衫,下着黄军裤,撑着雨伞,胸膛挺挺的。雨真的很大,雨沿着伞沿流淌成了雨线,瀑布般下流。夏雨胸口湿透了,头发湿透了,脚下凉鞋更加湿透,于是一个女人胴体模糊而清晰的轮廓摆在李书记眼前。

老周离开了。夏雨对李书记轻柔赧涩地笑笑,把伞收了,放在凳上,整个身体也压在凳上。看李书记为她倒茶,她则歪头绞被雨水淋湿的黑发。一个女人别样的魅力,一种摄人之心的美丽,让李书记产生异样的心动,没有来头的颤动。

“李书记,您找我!”

李书记把茶放在夏雨身边。女人的体香挟带着山野雨水的气息,青草的气息,扑鼻而入。他嗅着心里很舒服。

“应该这样说,是你想要对我说什么,是不是啊?”李书记面对这个女孩有点不自然,说话轻言细语,忐忑不安。他莫名地走到窗口,透过淋漓大雨,发现对面办公室的窗户都关着,想也没想也把自己的办公室窗户关严。

李书记没有来头地说了一句:“雨真大。”然后笨手笨脚拿来干净毛巾递给夏雨。夏雨的手接毛巾的同时,把李书记的手一起接过,恋恋地、暧昧地不放。夏雨这一攥,李书记不知所措,惊慌失色。

夏雨则平静地嫣然一笑,恰到好处松开手,只管放肆地把秀美大眼、甜甜的笑慷慨地赠与李书记,同时偏头,不停地用毛巾一下一下抹着秀发上的水珠,笑靥如花,释放出女人许多的娇媚柔软,还有女人天生的虚情。她想:双浪公社属于这个男人的,我要征服他。我能征服了他吗?

李书记想她今天怎么这么美,美丽得惊心动魄,她一出现自己的呼吸就要停止了,然后有着不可抑制的心跳。

作为掩饰,李书记不住地把茶杯拿起又放下,作吃茶状,一连串动作,总不能把自己跑马般的心情镇静下来,反而凸显出更多的笨拙。那种欲罢不能的欲望,面前这个女孩感觉出来了吗?

“夏雨,本来这事用不着我问你,因为你对调查组一直没有说清楚。”

“李书记,您意思叫我怎么说清楚!”

“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嘛!”

“李书记,我知道你们想叫我承认怀孕了,是不是?然后再要我说出那个人来,是不是?”

“你是我公社的知青,我要对你负责!”

“李书记,您真要对我负责,就让我今年走。我已经下乡五六年了,我吃了多少苦,您是知道的。”

夏雨激动得哭起来。她双手捂脸,有意装着可怜楚楚的模样,几分做作掩饰着自己夸张的虚情。

夏雨一哭,李书记有点紧张。他下意识从窗口瞅了一眼窗外,跑去拉上窗帘,跑去关上门,并且扣好门锁。

公社大院只有雨声,其他一切皆静。梧桐树在雨天里变得十分简洁。这样的静,像一根树木扎进了他的心窝,把他的惊慌稳住了,来自男人体内天生的渴望,不由自主地胆子大起来,试探着走过去,他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细语地安慰她:“是的,我会考虑的,马上又要招生了,还是上海你的父亲那所大学。”

“李书记,您能让我走吗?”夏雨抬起泪水潋滟的脸,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盯住他,那是一幅可怜可爱的美人画,同时他的手再次被她柔软的手捉住了。

“李书记,你让我走,我求求您,我什么条件都具备了。”

“但是,只要你说出那个人是谁,我会同陈主任商量,今年让你走。”

“李书记,说句老实话,我根本没有怀孕,我不想胡乱说这个人或那个人强奸了我!”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但你们的行为就已经冤枉我了。你们不能再伤害我。”

夏雨突然掀开自己的胸膛,“李书记,您看,我胸脯上那么多牙印就是我在大西北留下的,现在,你们再一次平白无故说我怀孕,让调查组到处查证,弄得全公社都知道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你们这样做,比我在大西北受的伤害更厉害。”

夏雨半裸着倒在李书记怀里,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李书记,您要还我清白。”

李书记没有料到,夏雨会有这样惊天动地的举动,他顿时吓呆了,双手僵硬地搂着怀里这个柔软无骨的女孩,咚咚跳的心仿佛要从胸口跑出来。面对诱惑,他很想配合着夏雨做点什么。

但理智阻止了他。他看看关严的门窗,心依旧在跳。

“夏雨……你不要这样。”

夏雨在他怀里宛如一朵花,亭亭玉立继续在他怀里开放着,奔放艳丽,大胆而妖。这时夏雨过分宽大的军裤不知为什么竟像蝉衣一样褪下来,只留下一个粉红色的裤衩。

她几乎全裸了。她双手揽住李书记,昂头说:“李书记,我真的没有怀孕,真的。不信,我可以让您检查。只要您想要,我也可以给您……”

“夏雨,放开我,我……我什么都依你……”

夏雨什么时候走的,李书记一点不清楚,昏头昏脑。外面的雨声更大,倾盆着,在一片哗哗的声音里,李书记瘫在椅上浑身无力,连气也透不出来。

十五、我可能怀了你的孩子

夏雨也不明白自己的脚怎么迈出李书记办公室的。还好,出来时衣冠倒整洁,感觉头发有点乱,用手理理,同时也就抹去许多内容。

雨,倾倒着一个夏天的淋漓。夏雨满脑混浊地出了公社大门,浑身早被斜风大雨再次浇透了。

撑着伞,她的思绪在雨里慢慢清晰起来,雨线顺着伞沿重重垂落,叭叭在脚下摔成白色雨花,平常她会觉得有意思,挺美的,今天她觉得那雨滴像石头不停地砸着自己的脚,很疼很疼。

想想刚才的一幕均由自己导演的戏,分不清喜剧还是悲剧,一个念头总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女人了。

目的达到了吗?假如达到了,自己失去的再也无法挽回了。唯一认为这样做并非事先蓄谋要这样或那样,面对特定场合,仅仅属于一个聪明女人为了救赎,为了生存,随机应变罢了。再说为手握权势的男人献出,也许会得到更多,更多的实惠是很划算的,自己早已不是金枝玉叶了。这样一想,内心才稍稍获得安慰。

抬头远望,田野和远处的山,被雨水洗涤得如此干净明亮,又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该让雨水好好冲洗一番,想到这里,她突然收了伞,让大雨淋着,雨里,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怪我吗?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渡口到了,渡船在江边随着河水的波浪上下晃荡。船工哪儿去了?她不想喊,不声不响弓身钻了进去。

大雨被蓬顶挡住了。她坐下收好伞,浑身湿漉漉的。她把裙子撩起使劲绞水,又绞褂边,又绞秀发,恨不能把自己绞紧,挤出许多污水来。手忙着,心也在跑马。李书记那双发红的眼睛,李书记搂她身体的手,以及一个女人感到一个男人想一口吞下她,却不敢盲目的欲望,又觉得可笑,男人呀!无法再用语言把后面的意思接上来。

雨,终于渐渐小起来。

船工还没来。现在的夏雨开始感觉到冷,她要赶快回家去,不然会生病的,无论是心还是身体,她实在难以承受任何摧残了。

“夏雨。”

突然的一声喊,夏雨伸头一瞅,惊诧万分,天哪!陈主任竟然站在船板头看她。

她睁大眼睛呆呆地瞅他,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在这样的雨天,陈主任穿着军用雨衣,不失风度地对她笑,然后摘下衣帽,那张英俊的脸就出现了。白皙消瘦的脸被雨水照样淋得很透,水珠从额头一直流到下巴,他也不擦,他弯腰进来,从随身的挎包里抽出一条干毛巾,塞给夏雨。

夏雨接了,用白毛巾蒙住脸,仅露出两只问话的眼睛,“您怎么来这儿了?”

“我一直在等你。”

“您知道我今天来?”

“知道。”

夏雨不再问,把脸擦干,然后将半湿毛巾递给他。陈主任接过擦脸时,夏雨惊奇地发现陈主任瘦多了,颊骨突出,眼睛充血,一脸的疲惫爬在脸上是很难揭去的,格外见老。夏雨心疼起来,伸手摸摸他的脸又揽住他腰,喃喃自语:“您怎么了,这样瘦,叫我心疼。”

陈主任把夏雨搂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抚弄她的秀发。秀发散发出女人的体香和发味,依旧亲切。

“你可能想不出来,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的感觉!”

“是不是公社有人想趁机搞你……”

“是的。夏雨,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怀孕了,你能告诉我吗?”

陈主任双手用力地扳着夏雨,逼视她有点凶狠的样子。这一扳,夏雨的脸、眼睛和陈主任的脸、眼睛对个正着,从陈主任那张激动紧张的眼睛里,夏雨窥视到她所爱男人的狠劲,夏雨很不好受。

夏雨面无表情慢慢地扳开他的手指,抚摸着被他扳疼的肩,想了一下,咬着唇边说:“我是怀孕了,怎么样?而且肯定怀了你的孩子。”

“这不可能,我每次都戴安全套的。”

“您忘了?事后,您总喜欢拿掉它,又继续着。我翻过书,仍有怀孕可能。”

“还是不对,时间上……除了我,还有什么人和你在一起……”

“您想推卸责任……您很卑鄙。”

陈主任脸色一变,瘫软下去。待了一会,突然双手捂脸,扭过身体扑在篷壁上大哭。那哭的姿态像个女人,尽管哭声被压抑在胸膛里,但发自内心那种悲苦万分的哭泣,夏雨是能感受出来的,感受中再次涌上鄙视。

面对陈主任的伤悲,夏雨一时想不出来用什么办法安慰他。她想应该摸摸他的头发,把他搂在怀里,像母亲安慰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正要做,不知为什么她的意识却在顽强地阻止她,仿佛说,你这样做不是在鼓励他的软弱吗,男人应该顶天立地,哭,能解决问题吗?

夏雨冷静地坐在原处,静静地听他哭。眼睛茫然地眺望远空的雨线,突然感到这雨原来是多么的勇敢,像一个个悲壮的勇士,为了使平静江面充满传奇的激情,竟然奋不顾身从天而降,那种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的壮举实在令人敬佩。

她有点恼,对身边继续哭泣的男人说:“哭什么哭!大男人做事,敢做就能敢当。”

“我能当得起吗?这不是一般事,事发了,我要坐牢的,我只有死!”

“不会那么严重吧!您是公社大主任,总能想出好办法的!”

“我有什么办法?”

“县医院您不是有许多同学吗?我想明后两天李书记会叫我去县里检查的!”

“不行。搞不好反而弄巧成拙,不打自招。”

“您怎么变傻了,随便找一个借口不就行了。”

夏雨气恼地白了陈主任一眼。原本聪明的人怎么事到临头,一下变得这么六神无主,毫无心机?她从陈主任身上、脸上、行动上读到男人意志上的脆弱,真的不堪一击。

“这么说,你一直没有承认?”

“我不会说的!但是——您今年一定要让我走。”

陈主任点点头,抹抹眼睛摸着50块钱塞给夏雨。临别前,甚至都没亲她,把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就匆匆离开了。

雨依旧下着,透过朦胧雨幕,夏雨钻出船舱,她想送送他。她撑着伞看着陈主任转身渐渐走远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对他其实还是很陌生的,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浅浅的忧伤。

这男人被我吓坏了。

为什么不告诉他吃了张成龙的药,她感觉自己早已经轻松了。喝药第二天她上厕所,见到身体里泄下的血块,当时高兴得差点儿晕了过去,尽管没有十分把握,至少有七分,她相信张成龙的医道。

不告诉他真相,心里是否也存在报复?非得让他的爱付出一定代价,才觉得舒坦,并为了自己所承受的苦难需要陪伴?还是为自己前途扫清最后的障碍?她说不清。

但又觉得这样做,对自己曾经所爱的人是不是太残酷了?这样一想,带着歉意抬头再看时,她那所爱过的男人已经消失了。

她用目光继续追寻着他刚刚离去的那条蜿蜒小路,不知不觉心里发酸,她想,从今天起,她将同这个深爱的男人永别了。

雨扑打在脸上,手一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十六、一切都没有发生

夏雨回队的第三天,我刚上班,李大姐从李书记办公室出来对我说:“李书记叫我俩马上陪夏雨去县医院。”

县医院检查结果是:未孕。

是李大姐陪夏雨进去检查的。李大姐把化验单很慎重地交给我看,并且夸张地对我说:“这就好。我早就说过陈主任不是那种没道德的人。”

我同样由衷地感到高兴,拉着夏雨精瘦而苍白的手真心地说:“夏雨姐,你受苦了。”

夏雨淡淡一笑,无力地握住我的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真的,我好像刚刚做完又一个长长的噩梦。”

回来后,我把这个结果告诉王叔,王叔扑咚一下倒在靠背椅子上,仿佛凭空一棍把他打懵了。半晌王叔托着下巴,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弄不明白。只是偶然私下想,肯定是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而具体又错在哪里,我真的不清楚,我也不想弄清楚。

下午,我偷偷把结果告诉了陈主任,陈主任正在办公室写什么,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对我笑笑,意味深长地说:“谢谢你。”然后把两张招生表交给我说,“小朱,烦你火速去双浪队,把表格交到夏雨手里,填好马上回头交给我。我们已经研究决定,推荐夏雨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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