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的停滞与重燃

2016-10-18 13:39
清华管理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蒂尔彼得硅谷

什么是真正的创新?

《财经》:对创新的理解每个人都不一样,在您看来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创新?

彼得 蒂尔:创新有些难以定义,合理的定义是,创新是那些明显改变或者潜在会改变人类文明,并在未来会提升人们生活水平的事物。

《财经》:是不是可以说,你把创新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宏大的创新,它们影响和改变了文明,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水平,另一类是小微的创新,这些创新也可以影响社会。你所说是这样吗?

彼得 蒂尔:对,我对宏大的创新更有兴趣,但在实践层面,两者都重要。很多人说,Facebook是小事儿,无足轻重,即使社交网络已经改变了沟通的属性。我们创始人基金有个网站,网站上写着:“我们期待会飞的汽车,但只得了140个字”。140个字指Twitter。这话是批评Twitter,相比飞翔的汽车,Twitter就干了那么点小事情。但是我想,沟通变革实际上影响重大。即使像Twitter这样看上去很小的公司,也大到足够去影响人类的整体文明,且在商业价值方面也很棒。我乐于看到那些大到可以提升社会整体文明水平的公司,但作为风险投资家,投到Facebook和Twitter这样的好公司就很好了。

钱颖一:你认为过去40年对人类社会影响最大的创新是什么?

彼得 蒂尔:过去40年中,有些药物非常重要。过去40年的创新主要围绕电脑、因特网、移动互联网、软件、半导体等。我想相比其他领域,我们在这些领域进步很大。有个大争论——创新是加速了还是停滞了?我认为计算机领域是加速的,而其他任何领域是相对停滞的。看看今天“技术”一词与五十年前不同的含义就知道了。五十年前,就是1966年,技术一词意味着火箭、超快的飞机、农业绿色革命、核能,还包括计算机等等各种东西。今天,技术通常指信息技术。我们已经把定义收窄了。1920年代,技术指轿车,现在我们不会把小汽车和技术联系在一起,除非把汽车延伸到计算机领域,例如自动驾驶汽车——汽车里内置了计算系统。现在,如果其他领域也有这样的进步,对我们的文明会更有益。

钱颖一:现在的“技术”一词意味着信息技术,这很有意思。

彼得 蒂尔:对,事实就是定义变窄了。这也某种意义上说明了创新的停滞。

钱颖一:经济学家会说,抽水马桶是最有影响力的创新。另一项非常重要的创新是空调。如果没有空调,我们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都会丧失生产力,例如新加坡。

彼得 蒂尔:抽水马桶是罗伯特 戈登(Robert Gordon)说的,还有管道系统,很重要。电力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对于冬季和夏季。

创新的停滞与感知错觉

《财经》:也有些著名人士说,相比19世纪的蒸汽机、核电等,过去二三十年创新有所停滞。

彼得 蒂尔:对,持这种观点的有罗伯特 戈登、泰勒 科恩(Tyler Cohen),我基本上赞同,不过这种观点在硅谷不常见。

钱颖一:对,在这个观点上,你是个特例,在硅谷极少。

彼得 蒂尔:对,我总认为,硅谷人有点儿偏见。关于创新的问题,我和谷歌CEO 埃里克 施密特(Eric Schmidt)有过一次激烈的争论。我管埃里克 施密特叫谷歌传道大使,因为他会说一大套,技术如何伟大,如何帮到每个人,如何让世界变得更好。

我更乐意说创新有所停滞。这有很多表现,表现之一是生产力增长不如过去快。如果你认为技术作为宏观经济因素与生产力增长相关,那过去四十年以来,美国、西欧、日本的生产力增长放慢了。人们可能会争论“生产力的衡量方式正确吗?”我总认为信息技术的作用被夸大了。由于很多信息技术被用于沟通,于是我们注意到了信息技术带来的巨变。我们眼前整天晃着显示屏,整天用手机、用短信,于是手机吸引了我们巨大的注意力,我们更少注意我们的基础设施。在美国或者西欧,地铁已经100年没变,城市也不怎么改变,在很多维度上,技术的进步都是有限的。

钱颖一:所以这是感知问题,由于我们每天用手机,所以感觉技术飞速变化,但是实际上你没有感知其他的东西。进一步说,经济学家看数字,生产率等等,所以更悲观。不过你不同,你是创业家,你在硅谷,硅谷的绝大部分人都非常乐观,你是个例外。你的洞见是什么?

彼得 蒂尔:我想硅谷的挑战之一,在于人们有“看涨偏见”,因为如果你创办公司,你就要说世界正在变得不同,如果你是风险投资家,你要说有那么多可投资的出色技术正在涌现。所以,硅谷的人们自然会有这种倾向,他们会说,我正在干好多事。

近期的历史,也就是1990年代末的技术领域大泡沫,也加剧了这种倾向。当泡沫破裂的时候,硅谷之外的人都说,互联网就是泡沫。当人们说没那么多技术创新时,意味着他们认为公司估值过高了。创新和公司估值之间联系密切,这让硅谷人很自我保护。

在一个适度创新的世界,财务回报事实上可能非常可观,因为一旦你做出新东西,后来者很难追赶。如果创造出类似谷歌的新搜索引擎,在搜索上就难有重大创新了,没人能再创造出比你棒非常多的搜索引擎。结果是,你占据了搜索的垄断地位,很强大,很无敌。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磁盘驱动器产业为例,你可以造出全世界最棒的磁盘,两年后又会有人造出更好的。你的公司就会出局,投资也打水漂了。十年里,磁盘驱动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创造了消费者盈余,但是这种变化对磁盘公司并无好处。所以,技术发展缓慢的环境远比技术井喷的环境更有利可图。大饥荒时代的农夫,可能远比粮食充足时代的农夫容易赚钱——在粮食充足的时候,粮食价格会很低。

美国:走向创新崇拜

钱颖一:你说到现在美国的趋势,是人才涌向硅谷,崇尚创新,我可以用具体的例子来支持你的观点。有人比较了哈佛商学院和斯坦福商学院MBA申请人同时被两所学院录取后的选择,在过去两年,斯坦福首超哈佛。

彼得 蒂尔:我感到惊讶,这只是过去一两年的事情。每次我说到哈佛,总感觉正输给加州。

中国:从复制到创新

《财经》:现在中国经济面临很大下滑压力,很多经济学家包括钱颖一院长都在说,创新是今天中国经济的出路。就您的观点而言,为什么中国今天如此重视创新?中美创新如何不同?

彼得 蒂尔:这方面钱院长肯定有很多可说。我对美国更了解些。不过中国已经从全球化中大有斩获。这并不意味着全球化应该停止,但全球化的收获不会像过去那么巨大了。因此,就像在美国和西欧,中国需要做新的事情,要垂直增长而不只是水平增长。大家说中国非常不同,中国是大国,需要做大规模才能获得商业成功,所以很多创新都在商业模式方面,而科学或者技术突破就少很多。

历史上,创新非常不同,问题是理解未来10~20年会怎么样——未来会日益不同。我的观点是中国越来越像美国那样需要创新,中国创新的需求会增强。某种程度上,中国会与美国和欧洲一样面临挑战,但创新挑战的出现在现在还是15~20年后,是个开放问题。你可以说,中国人均GDP还很低,只相当于1965年的日本,所以即便没有真正的创新,经济也还有很大上行空间。你可以说,也许中国会找到日本市场规模下所不适用的模式,以至也许还有20年不用去就创新。但日本的历史堪值借鉴:发展良好,然后突然停滞下来,根本问题还是创新不足。德国居于美国和日本之间,但显然需要进一步的创新。

教育能激发也能遏制想象力

《财经》:创新和教育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创新可以在学校中学到吗?

彼得 蒂尔:有某种联系,但很复杂。我确实认为需要有知识基础。如果我们要在前沿领域做新的事情,恐怕不能一无所知。所以通识教育是必要的。技术上有成就的人多数都很聪明,受比较高的教育。

教育的危险是大家被训练得善于考试。考试是吸收已经存在的知识。这种教育总是存在这样的风险:让人善于重复传统知识而付出不尝试新事物的代价,最后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不一样的事物,做有趣的事情。

我的教育背景不同寻常。我上了很精英的大学,但是在加州读的公立高中,高中并不紧张,夏季有三个月假期,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我对数学很感兴趣,所以数学比较好。探索创意的自由是很棒的。如果太过紧张地在固定轨道上运行,多数人就不会做其他事情了。

《财经》:你很强调想象力,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已有的教育模式事实上扼杀想象力?

彼得 蒂尔:教育能激发想象力,也能遏制想象力。如果你读了很多书,可能比什么书都不读能给你更多想象力。但如果你必须快速地读所有书,去死记硬背,可能你就没有时间去思考和想象。读书肯定比完全不读书要好,但也很容易过头转向损害想象力。

创新中的政府作为与失灵

《财经》:这对中国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政府应该怎么做去促进创新?

彼得 蒂尔:这个问题我是局外人。抽象地说,中国认为创新是重要课题,关于创新的争论在中国远比在欧洲或者美国激烈得多,这是好事。促进创新的具体问题,应该要问,是否规定太多而让人们难以创办公司?文化上是不是不宽容失败?我不觉得失败是啥好事,但也不要当做灾难,让人没有勇气去尝试。对于政府直接去做,我总是持怀疑态度。我不觉得由政府来成立风险投资基金是好主意,也许根本不可行。

钱颖一:中国政府确实想做事,非常有热情。从发挥市场作用的角度来说,政府不应该插手具体事情,而应该解除管制、创造容许自由思考和创新的环境,而不是直接从事具体事务,是吗?

彼得 蒂尔:我举个有点抽象的例子。我想美国国防部的DARPA(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在1950和1960年代,运作得非常好,但在过去三四十年里,就没那么创新了,DARPA有所停滞。

人工智能的奇点还远

钱颖一:你投资了人工智能,看上去你不像埃隆 马斯克一样焦虑。

彼得 蒂尔:我想AI技术非常重要,也有很大的潜在危险。AI是个容易有分歧的词,可以指下一代计算机,或者是最后一代计算机。“下一代”和“最后一代”可能是非常不同的事物。

如果广义人工智能诞生,某种程度上,人类已经不需要思考了,因为计算机是如此聪明,创新都来自计算,而不是来自人类思考。广义的AI将会非常奇异,也还很遥远。

钱颖一:但我们没有在做广义上的AI,我们在做狭义上的AI,对吗?

彼得 蒂尔:即使是AlphaGo,除了下围棋也不会干别的,只是计算比人强的信息时代的持续。1940年代末,计算机开平方根比数学家快。回溯到工业革命时候,机器替代了人力。我想狭义的AI是计算机时代的延伸,是积极有益的。广义的AI就奇特了,可能很危险,但还非常远,我不担心。我想长期以来对AI过度预测了。

生物技术有望大突破

钱颖一:除了因特网、金融技术、空间技术,你认为未来十年最令人兴奋的技术有哪些?

彼得 蒂尔:可能我感到最兴奋的一个领域,是不同形式的生物技术。如果我们能解决几类问题,将能真正变革人类生命。就像我在演讲中说的,癌症治疗进展有限,未来几十年有望取得非常大的进步。很多领域都大有可为,即使过去长期以来挫折重重,进展缓慢。在硅谷,专门的生命科学实验室还很少,而且都在转向IT。再说一次,这不是简单的放个负号式的逆向思维,而是我有点怀疑,我们现在是不是太聚焦于IT,而对生物技术投入不够。

(注:本文以钱颖一教授和彼得 蒂尔先生在清华经管学院课堂上的对话为基础,并综合了部分《财经》杂志对钱颖一和蒂尔的采访内容,在此对《财经》杂志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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