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

2016-10-24 01:53纸/著
广西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家乡故乡爷爷

陈 纸/著

我出生之地,在江西省永丰县潭城乡舍陂村。于地理而言,乃红色根据地井冈山山脚,距县城约三公里,离乡里五公里,那里土地广袤肥沃,素有“粮仓”之称。就历史而论,沿“吉州”“庐陵”一路,风尘仆仆走来,沾大文豪欧阳修与“宋三杰”之一文天祥之文脉与正气,民风儒雅,村民凛然。对我来说,在记忆中被截成两段:前二十一年,叫作“家乡”,后二十一年,称为“故乡”,家乡唤我“长庚”“陈长庚”,“故乡”知我是“陈大明”“陈纸”。

“家乡”是年轻的,往往伴随着一个人的成长,有最青葱的年华;“故乡”是年迈的,它是回望者漆斑剥脱的镜框,映照出白发苍苍的脸庞。有人说:内心的衰老,与人的年纪直接相关,年纪越大,身愈难从;现在才知,故乡的衰老,是与故乡最亲的人的年纪相关的。

今年,母亲整整七十岁了,而我,虽正值壮年,但我的内心,却觉得亦是老态龙钟了,我的故乡,与我故乡唯一的亲人——母亲,一起在梦里已是芳草萋萋……

第一章:玄思·彼岸·寻根

我越来越感到已被/乡土包围/这种感觉/置身于大城市里/越来越强烈/朴实的气息/如针扎进梦里/生疼/像犁尖深入三月的泥土/疼的不是泥土/而是牛 。(《乡土》·1992年)

从有记忆始,“家乡”在我心里,就意味着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农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关于“家乡”的唯一“图谱”。它总是以单调和彻骨的苦力迎接我。1991年,由于认为学习成绩差,被班主任取消高考资格,我提前半个月回到村里,到窑洞去挑砖,赚取每块砖五厘钱的劳务费。

但我似乎并不甘心,不知从何时始,我的世界里有了“第二家乡”——精神的家园,在文学的天地潜滋暗长。我发觉,这个“家乡”竟然跃到了前头,显得比“第一家乡”更重要。我在心里谴责自己,认为是土地的叛徒,是祖宗的不孝逆子。

但我又不能背叛自己的内心,我发誓,一定要去更远更宽的地方,找寻“第二家乡”。终于,1992年,我背起行囊,来到南宁。那年,我二十二岁,第一次远离家乡,前途未卜,四海茫茫。

最初的几年,我经常站在民族大道某个十字路口,或者,躲在某个高高屹立的广告牌下,看穿梭的人流,惊叹这座城市不断增加的人口。以前,国际大酒店(现在叫沃顿大酒店)那边还是一片寂静,如今,赏月的人挤满了偌大的草坪,我是其中一人,而这其中,有多少刚从“家乡”而来?又有多少望月思“故乡”?

无可厚非,你我都只是想从这座城市里挣得些东西,或者,想从“家乡”换一个地方,体会人生中的另一种“活着”。城与乡一样,虽然她并不慷慨,但也并不吝啬,它对不同命运、不同际遇的人施予高低不一、深浅不同的报酬。

每次走过古城路,总见路旁立着一张张疲惫的小木牌,上面写着“木工”“油漆”“专业打孔”“疏通管道”之类的字样,木牌后,是一双双急切而迷茫的眼睛……这时,我会想到家乡的小桥、流水、人家,而面前是城市的灯红、酒绿、高楼、大厦……

或许,城市已不是当初出来时想象的那座城市;或许,待我回去时,乡村也不再是出来前的那个乡村了。社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诠释“物是人非”的过程。城乡的差距正在慢慢抹去,时空的距离正在瞬间缩短,而感觉“居无定所”的“流浪儿”却与日俱增。

乡村与城市里,我到底是什么?有什么?这样想着,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红灯骤然亮了,我只好混在人群中,为同一个前方,平等和耐心地等。这时,夜幕降临,雾气夹杂着机动车排出的热气,弥漫天空。之后,绿灯亮了,我继续往前走。

人说,有灵魂、有追求的地方即是“家”,有亲人、有牵挂的地方叫“故乡”。但愿你我都有一个家,都有一个故乡吧。——姑且这么祈愿。

前几天,很意外地在《南宁晚报》上看到一篇报道:“陈氏祖先落户南宁600多年,海内外陈氏宗亲相聚邕城。”说的是,来自马来西亚、台北市、澳门、江西义门、广东湛江、广西桂西北等不同地域的海内外、区内外的陈氏宗亲二百八十多人,在南宁西乡塘区陈村,开展重阳联谊交流会,传承陈氏文化,让陈氏后代勿忘祖先,传承“孝道”“家和”。交流会上,还展示了该村退休老人陈民清用软笔小楷手抄的陈氏族谱,内记陈村六百多年传承、上下二十六代家世。

“江西义门”?这四个字很突兀地跳入眼帘。少年时,我听族长隐隐说过,家谱上写着,村里人是从那个地方迁徙而来的;又据他说,江西这一脉的陈氏,大多来自福建,而我们更远的祖先,是来源于那个稍有历史知识就知道的“陈霸先”。是真是假,村里那个叫陈万全的重视家谱修撰的老人,还来不及进一步考证,肉身已归于山土。

而富有戏剧性的是,如今,我的祖上的陈氏兜兜转转,竟到了南宁市郊的一个叫“陈村”的地方,而那个地方,与我在这座城市的住家辖属同一个城区,而且相距仅仅四五公里。而巧合的是,曾经,不知出自什么目的,像有谁召唤似的,鬼使神差般,我带着儿子,在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子里转了个遍。

二十多年前,我义无反顾、毅然决然,要远离家乡,到城里闯荡;后来,曾一度哀怜,人生没有回头路,恐怕真的回不去了。谁想,这个离家千里的叫“陈村”的地方,竟然与一个叫“舍陂”的乡村,流淌在同一条河流。难道,只要抻长视野,身世就真的如身上的血管,宿命暗合,缠绕往复,枝蔓相连,心手相牵?

村里的一些房子上,还残留着我当年的笔迹,是村支部书记要我写的标语

第二章:出生·月亮·忧伤

赤脚的孩子/走向田野/手里的绳/牵着头牛/学校的老师/呼唤如叶/在远方摇动/一种挽留/这是夏天/种子本该游出/阳光外/发芽生根/赤脚的孩子/却走向田野/田野是/荒芜一片。(《赤脚的孩子》·1990年)

回到我的出生地,月亮总是隐藏在童话里,因为那是世界的最深处。1971年的一天,我降生人世,来不及问父母:为什么让我选择在那个时辰?很肯定地,我看到了月亮,那是晚上七八点的月亮,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月亮。那时,父母肯定认为那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圆、最亮的月亮。他们肯定从暗灰的世界里,遇到了光亮,那光亮使全村惊骇,我的第一声啼哭,虽然比常规晚了五六年,但仍然无法阻止父母从此在村里挺直腰杆。

后来,父母没有再生,不能再生,也没有再跑医院。具体原因,他们讳莫如深,像村里那口古井。没有商量的,我成了20世纪70年代初那个地方、方圆十几个村少有的独生子女。

我十岁前,爷爷奶奶还在。到现在,我仍无法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我出生时,他们在干什么。我想,爷爷大概坐在那幢他祖上传下来的老屋里,有力地摇着木筒里放着的、伯叔的某个小孩。而奶奶,那时可能还在忙着纺纱织布。当时的奶奶,有了三个儿子,都娶媳妇了,还有一个女儿,待嫁,加起来十几号人,吃穿住行,饭衣被鞋,够她日夜不停地忙着了。

从有记忆开始,奶奶仿佛永远在纺纱织布。特别是晚上,她坐在院子里,或点上灯,或借着月光,那踏织机声响到深夜,伴我入眠。布织成了,还要染,碰到染布的人来了,奶奶三步并作两步,颤巍巍跑到家,把织成的一捆布捧出来。那时的染料颜色单纯,多是黑色、灰色,红色,算是流行色,“那是富人家的颜色”,奶奶说。奶奶还说:“黑色经脏,穿着干活最好。”桃花开了谢了,谢了又开了,夜里花香一村,耳边尽是踏机的织布声,旷远而独自……

奶奶走的那天,爷爷为躺在棺材里的奶奶盖了三层她亲手织的、还来不及染的布,厚实而朴素。我爷我爸我妈我伯我伯母我叔我婶我小姑还有我们这些“小字辈”,都穿上了奶奶织的布衣,没染,乳白色的。我们都哭,用布捂着嘴哭,使劲揉搓着这布。

奶奶走后,爷爷陈德全顽强地活着,活到三个儿子分了家,活到我姑姑出嫁,活到姑姑去世。那时,伯父、叔叔与父亲三兄弟虽分了家,但三户人家仍挤在一幢祖屋里。爷爷在三个儿子之间,轮流被赡养着。

父亲与母亲共同开垦的自留地,共四口小田,现在供活母亲

小时,每每从学校回来,只要是我与爷爷两个人在家,爷爷就与我有说不完的话。我对爷爷说:“如果世上真的有鬼,等你死了,你就变成鬼回来看我。”爷爷说:“如果有鬼,我就不回来了,我怕吓着你。”那时,我有什么发烧感冒肚子疼呀什么的,不吃药,钻到爷爷被子里去,躺在他身边一个晚上,奇怪的是,就好了。

关于我爷爷早先的事,我从村里一些人的嘴里,零零星星知道一二,大意是:爷爷的祖上是大富人家,到爷爷的父亲那一辈,家道逐渐衰败。原因是爷爷的父亲嗜赌,把祖上留下的家产输光了。轮到爷爷时,还是听人说,他年轻时好吃懒做,致使家业日益颓废。传说,爷爷的父亲葬到了离家百多里的地方,出殡时,一路上七八顶大轿随行。那时,只有有钱人才能讲如此排场。又传说,在过一条江时,坐在轿里的爷爷硬是不肯下来,引来几名轿夫的不满。

这大概是爷爷被认为“好吃懒做”的佐证之一吧。年轻的、好吃懒做的爷爷我无法看到,待我懂事时,爷爷的确已不下地干活了。爷爷走的那天,十三岁的我正推着大板车,从田野上狂奔回家,田野上稻谷澄黄。快到村口时,我听到了鞭炮声,那是去天堂的告示,我瞬间泪流满面。

那段时期,我陷入一种情境中,那种情境叫“自卑”。它像一个形影不离的幽灵,与我家乡土地里的庄稼相携相伴,怎么甩也甩不掉。我从小缺乏营养,像家门前土坡上那株没有粪便浇灌的南瓜秧苗,纤细短小。有一天,我照镜子,惊慌地发现,无数雀斑布满了我的脸,从此,我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上树掏鸟窝划破了裤子,母亲勒令我自己补;我学习成绩不好,父亲一脸愁容,我抬不起头来;我在田里干活,累得直不起腰来,只会偷偷地哭。

家乡庄稼疯长,我心渐渐疏荒,我感到深深的忧伤。月亮降落的日子,唯一的光亮,来源于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煤油灯的火焰在母亲暴躁的脾气下忽闪忽闪。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在母亲的骂声中长大的。母亲用她特有的严厉,管束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当然,还有另一副场景:秋冬农闲晚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伴着窗外的寒风,母亲纳鞋垫、补衣裳,一针针、一线线,熬到很晚很晚。母亲铁齿铜牙,却心灵手巧,她的手很粗大,纳的鞋垫远近闻名,针脚均匀密实,结实耐穿。她与父亲种了十几亩地,忙完田里忙家里。岁月如烟如水,温暖丝丝密密,纳进了一双双鞋垫里,缝进了一件件被漂白的旧衣裳里。

故乡的“陈氏礼堂”,村里重大活动聚集场所

第三章 父辈·旗帜·逆风

父亲/一天私塾也没进/却用毛笔/识别位置/写他的名字//在脱谷机和风车的/每一块拼接的木板上/父亲用正楷/写“左”和“右”/写“前”和“后”/写“外”和“里”/落款是“陈接念”//每一笔每一画都/老老实实/方方正正/认认真真//父亲一辈子/只会写这几个字/却从未写错过//父亲根本不懂/什么叫“书法”/却懂得/“书法”的真谛。(《书法》·2008年)

家乡还有父亲结实的肩膀。小时,最喜欢骑在父亲肩上去逛街。父亲身体单瘦,双肩却硬朗有力,我双手紧抓他的头发,两脚在他胸前一晃一晃,一副元帅的威武神气,有时父亲喊累,要我下来,我不肯,他没法,只是脚步明显慢了下来,额头渗出了汗珠,喘着粗气。

到了街上,饿了,说一声要吃什么,父亲艰难弯下腰,然后又艰难支起,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一只手把买好的东西送到我的手里,我呢,接过便大吃起来,从没问过一句:“爸爸,你吃一点吗?”这时,父亲总是回过头来,满意地仰视着我,比给他吃了还满足、还高兴。

母亲居住的老屋:村里唯一还住人的土坯房

不知在哪一年,我从父亲背上跳了下来,能够一个人走几里路去逛街了。十七岁时,父亲给我买了辆自行车。我仗着年轻气盛,逛街便多了随意与洒脱,施展车技,狂奔起来。父亲发火了:“年轻人莽莽撞撞,没出息!”以后,我骑车逛街小心了,有一次,我搭父亲去逛街,他见我骑车快慢得当,且能礼让三分,拍着我的肩膀说:“就要这样骑。”1991年,父亲病了,我常搭他上街看医生,抓药,可总不见好。后来,到省城南昌一检查,父亲得的竟是绝症,医生说最多能活半年!随行的伯父把我拉到一边,声音低沉地对我说:“你父亲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那个村,这次该花的让他花一点,该吃的让他吃一点,该看的带他去看看……”

父亲活了五十二年,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了,这是第一次到省城。走在大街上,看着父亲单薄消瘦如一小捆柴似的身子,软弱无力、步履蹒跚地走在前面,瞪着一双惊奇而无神的眼睛四处流盼,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泉涌般流出来。他看着我花钱如流水,吃的东西直往他手里塞,皱眉了,只逛了两条街,他喘着粗气说:“累了,不逛了,回旅社吧。”给他买的东西,他一样也没吃、没用,在回家的班车上,父亲终于说话了:“往后,钱要紧花。”

1992年,春天来得特别早,阳光催促着什么。村里人把一包包稻种搬出来,漂去秕谷,装进箩筐,浇上温水,要催芽做种了。我束手无策,父亲的指点让我紧张万分,他叫我把稻种拿到太阳底下去催。

没过几天,稻种牙就“噌噌噌”直窜出来。稻种芽长得飞快,稻秧田还没整平。这时的父亲已气喘吁吁坐不起来了。阳光下,我赶着牛,撑着耙,在田里来回乱转,我的双脚在坑坑洼洼的稻秧田里踉踉跄跄,狼狈不堪。路旁的村人看不下去了,有的站在田埂给我讲耙田的要点,有的干脆下田作示范。离开时,他们摇着头,叹着气:唉,这个后生仔,往后怎么办……

接下来就是造新田埂。十几亩地的新田埂,母亲在田里撑板,我在田埂上用力拉。不一会儿,我就累了,望着长长的田埂,想坐在田埂上不干,母亲瞪着眼睛催我。实在拉不动,我把绳子一丢,蹲在田埂上。母亲就哭,一边哭,一边骂我,也骂父亲。我一听,只得又站起,狠命地拉。绳子勒进我的双手,忘记了疼痛。我彻底麻木了,连回家的路都麻木了。父亲看到母子俩脸色阴沉回到家,只得唉声叹气,背过脸去。

人间四月天,莺飞草长时。紫云英铺天盖地开满花儿,父亲像一朵快要凋谢的花儿,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中午,由厅里的躺椅上,移到了房子里的床上,再没出来。父亲呼吸困难,需平躺才能呼吸顺畅。

5月6日,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农历四月初四,天气:晴转大雨。天亮,一摸父亲左手,脉搏全无;右手,微微地,血管的血如小蚊,间隔地蠕动……父亲的喉咙“吱哇吱哇”乱响。脸冰冷。淌冷汗。手背和肚皮浮肿。早上九点,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没事,你去田里看看有没有水。”我不去,我守在他身旁,一边为他扇风,一边直愣愣地看着他,心中如刀绞般疼痛。九点四十分,父亲头歪向一边,呼吸减弱,口吐白沫,眼皮往上翻。一边喊“哎哟嘞”,一边上下挥舞着手,呼吸减弱……减弱……直至……完全停止。

母亲在城里过得并不开心

如今早已成家的堂妹陈美英

整整八个多月,我一直存侥幸念头,以为会有奇迹。然而,在不足一分钟时间,一个敬爱的生命消失殆尽。而此时,田里的稻子,因一场猛雨,灌了个饱,雨漫过了它们的头顶,稻子奄奄一息。

两天后,父亲下葬,全村人都来送他。

陈接念。父亲一生。享年五十三岁。当生产队副大队长八年,没拿公家一分钱,没占公家一样财产。打过我一巴掌,没骂过我一次。少与外人红脸。得知患了绝症,平静决定放弃治疗。留下的主要遗产清单如下:三千元现金。一幢一百四十七平米的土坯房。新挂衣柜一件、新床头柜一个,特嘱留我结婚之用。最后一项嘱托:要母亲放只会看书不会做事的我出去。平生最爱之物:一把二胡,不学自通,农闲时节,黄昏夜下,一曲《孟姜女哭长城》,如泣如诉,哀怨凄楚。

葬父亲的村里人对我说:“你爸那块地选得好呢,挖到了一条蛇,蛇是小龙,你家要出人才。”四个月后,我告别孤身的母亲,背起行囊,要去城里。我不是想做小龙,就是想去城里试试。走的那天凌晨,母亲默默从神龛上拿起一挂鞭炮,流着泪点响,为我送行,我这才强烈地意识到家的存在。

鞭炮轰天响,我心翻江倒海,无言的视线,即将把我和母亲拉成了千里之距。走出村口,放眼望去,四个月前在那场大雨中倒伏的稻子,这会儿正以悲壮而昂然的姿势挺立着。我想:它们是顽强的坚持者,而我呢?

第四章:母亲·老屋·晚景

在南宁这个最大的小区/我一眼就能认出我的母亲/她矮小的身材/以前被庄稼压弯了/现在是由于胆怯//她的脸上很少有笑了/在乡下劳作时她总是大笑//我站在远处/看见一个女人左手拎着编织袋/右手翻着垃圾桶/脸上偷偷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我的母亲。(《我一眼就能认出我的母亲》·2012年)

也许,这是我关于“家乡”的最后时光。没有了父亲,家乡,被劈掉了一半。“家乡”的概念,随着岁月的推移,慢慢变成了“故乡”,而如今的“故乡”,只等同于年逾古稀的“母亲”了。

“故乡”的重量开始在心里堆积,在梦中,有一把沉重而冷酷的铁锹,在向死亡与遗忘的深处开掘。我开始害怕在半夜醒来,醒来后想故乡,想母亲,再也睡不着。白天,也害怕,害怕接到故乡的电话,说某某某去世了,催着奔向故乡去奔丧。年逾四十的人了,我既疏离于“故乡”的亲近,又恐惧于“故乡”的消失。对于很多像我这样在外的人来说:青山绿水暮日,情归乡关何处?

我到城里第一年,母亲邓冬英守着父亲的遗照,以及那幢一百四十七平米的土坯房。堂妹陈美英担心她害怕,主动承担起晚上陪伴母亲的责任。几年里,我不安而焦虑,睡梦中,常常是家乡那幢土坯砌成的、散发着泥土芳香味的老屋,以及屋子里活着的父亲和母亲。

唯一的一张全家福,两个月后,父亲去世

离家后第一个春节,我踏上了家乡熟悉的土地。走到村口,侧目看见母亲正在池塘边洗衣服,村里小孩一路追我,喊我小名。母亲急急扭转头,然后,停下,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的捶衣棍久久停在半空……终于,母亲揩了揩湿漉漉的手,一句话不说,把我迎进家中。家里仍是我当初走时那样:亮亮堂堂、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后来,我在南宁结了婚,生了儿子。为了让儿子将来记得故乡,我给他取名“陈梓”,“桑梓”的“梓”。儿子长到十五岁,只回过两次故乡。儿子小时,我常带他到园湖路花鸟市场铁路旁去“猜火车”。我告诉他:火车通往外面,外面有奶奶家。儿子会问:奶奶家有好吃的东西吗?

1998年初秋,故乡的田野丰盈饱满,像个初孕的少妇,羞涩中蕴含着微微的慌乱。我回家接母亲到南宁。在决定来城里之前,母亲不知该如何处置家里的东西。比如风车、石磨、板凳桌椅、饭柜、水缸、锄头谷箩……这些东西,都是她与父亲共同置办起来的呀。

母亲站在大厅里,左转转,右转转,想说什么,却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母亲看着亲朋好友们手忙脚乱把房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面搬,只两三天时间,我家的老房,像一位被掏空了内脏的老人,站在风中摇摇欲坠了,放在神龛上的父亲遗像,在皱着眉头苦笑。我把父亲的遗像小心端下来,想放入抽屉里,母亲说:“不要关着你爸,让他在上面,替我们守着这间空房子吧。”

临行前一晚,母亲把空房子的钥匙交到我叔陈接怀手上。来到南宁的母亲,每隔一两个星期,就打电话回老家,问我叔:“房子有没有打开门通通风?”“挂在楼顶的被子有没有拿出来晒晒日头?”问完这些,放下电话,母亲还自言自语:“家里下大雨多,那面墙恐怕快倒了;床没人睡,老鼠可能天天晚上在上面打架……”

母亲在南宁住了五年,我知道,她在城里过得很不开心,如果不是为我带小孩,她恐怕早就回去了。她总是用“坐牢”来形容城里的生活。她总是喃喃:“回去看看,回去看看,一定得回去看看。”有几次,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到我儿子上小学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实在没事可做,便在小区里转悠,眼睛尽往垃圾桶里瞅……

我的伯父伯母及他们的女儿

我实在拗不过母亲,带她回了家。母亲把空房子里仅存的几样家具清洗、打扫了一下,住了进去。母亲站在大厅,上看看,下看看,说:“真后悔当初把那么多东西都卖掉、送掉了。”母亲说这话时,眼睛里却很安静。

回到老家的母亲让我很不放心,我儿时的小伙伴陈才根知道我的心情,时不时去看望她,帮我取钱给她用。但母亲总是说:不要钱,不要钱,我能养活我自己。现在,我听七十岁的母亲在电话里说,她经常在凌晨两三点钟起床,骑着三轮车,装一些自己种植的大豆、萝卜、红薯等,到县城去卖……

但不管如何,母亲,如今正在同老屋一样渐渐老去。老屋因为母亲的重新入住,又填充进了灵魂,我因母亲重回村里,又体验到了故乡的“存在”,我思乡的灵和梦,在老屋里寄居与伸展。

又到冬天了,我想象着:再回到母亲身边时,她可能正坐在炉灶边,头发花白,面容憔悴。高远的天空下,寒风刺骨,烟波江上,是否有内疚的我,还有别后的你,隐痛的母亲,隐痛的故乡,隐痛的我们,痛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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