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啰,那蒙

2016-10-24 01:53陈洪健
广西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黄姓知青

陈洪健/著

世界那么大,一个人穷尽一生的时光也无法到达世界每一个角落,就像整日为生计操劳的我们,那些大大小小的街道古巷,市郊的乡镇乡村,你没有心思,也没有空闲的时间来考虑是否到那里逛一逛——因为你的心思没有投到那里去,你还没有与它结缘。

嘹啰(壮语:看的意思),与那蒙坡的邂逅,缘于一本有关人居广西的书,亦缘于南宁市乡村办马向阳先生的热心。仲夏,我们搬到市中心一栋非常高档的写字楼,我对工作突然变得有点不适从了。

那阵子,心里隐隐约约,想找个时间到乡野释放自己的心情。不久机会就来了,出版社邀请了十多位作者,参与撰写反映广西乡土的书。时间紧迫,那蒙坡原本不在出版社交给我的任务之列,去还是不去?我是抱着多到几个村庄看看、长长见识的心态,听从他们对我的安排。

在去的车上,马先生便向我描绘那蒙坡的“美”,我心不在焉地点头称“好”。我已有大半年没有回老家看乡下的父母了,那一刻,我有一丝丝的内疚,故乡在我的脑海渐行渐远,变得陌生了,乡愁被日常的忙碌遮蔽了。车窗外田野一片绿色盎然,小时候父母在地里劳动的身影过电影似的闪现在我脑海里。

我们从南宁市五象大道驱车前往那蒙坡。出了市中心,途经邕宁区蒲庙镇,南宁东外环高速一出口,不远处是古朴而历史悠久的新江镇。圩市百业成行,人来人往,肉铺的熟食冒着热气腾腾的香气,香味诱来了几条狗,它们向摊主摇摆尾巴,狗嘴里流着口水,嘴馋得让人怜惜,为古镇增添了生息。镇上建筑布局,阴阳相生,通幽迂回,颇有卧虎藏龙之意。

出了新江镇,三五里远,迤逦而行,一眨眼的工夫,车子就驶入那蒙坡的村口。透过车窗,一块浑厚的巨石上面刻着两个鲜红的字“那蒙”,字迹为隶书,运笔虽略显笨拙,却蕴含乡民为人处世的朴素、务实。

每一个村庄从远古走来,往往从一段精彩的传奇说起,大至天下公认的神系,小至家族祖先的由来,往往带有神话的色彩。经过漫长岁月的口头加工,变得愈发神秘,创世的故事在支离破碎后,成为乡党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咀嚼不完的家族故事。

在与村民交谈时,村老告诉我,他们的村庄诞生却是另一种情形,它没有动人的神话故事,没有神灵成为村庄诞生的保佑。那蒙坡的创村史散发着人间烟火的味道,不再充满宗教神话色彩,人成为村庄创世的主体。那蒙坡在坎坷的历史岁月里,依靠一代又一代祖先的辛勤劳作,从一个人开荒、播种的梦想开始。

湖中山歌对唱

据传,早在明清时期,一位刘姓的年轻人为躲避乱世,孤身来到新江做买卖,起早贪黑,开创家业,久而久之,萌发了不想回归故土的念头,准备在此安家落户。他小时候跟别人学得一些风水知识,时刻留意新江镇西南那布山下,有一片冲积小平原,四周重峦叠嶂,氤氲绵绵,清澈的河流环绕平原缓缓流淌,方圆数里无人家居住。刘姓青年以为此地必是风水宝地,立即将自己多年经商积攒的钱财,在那布山下的平原围墙筑舍。新居落成后,他将自己的刘姓改为黄姓,取吉音为此处安家将来定会人畜兴旺。当然,刘姓青年改换姓氏多少有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故土既然回不去,往事也就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了,还不如彻底从头再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我们可以想象这位内心无比孤独,又渴望重新改变命运的那蒙坡祖先,他那颗孤寂的心,像是那布山下的溪流在乱石中溅起的水花,照亮了年轻人深邃的眸子。在荒原,一个人独自从零建造一个村庄,需要巨大的勇气、耐心、智慧。黄姓青年的草舍燃起袅袅炊烟,引起了野兽的恐慌,樵夫猎户频频光顾,他们认为这位年轻人的行为不可思议。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黄姓青年开荒播种的事情慢慢传了出去。

不久后,一位陆姓与孙姓的青年从外地逃到新江一带谋生,郁郁不得志。有一天,他们兄弟俩结伙来到那布山下的平原,看到田间稻花飘香,鸡鸣狗叫,河鱼跃水,果园里蝴蝶翩翩起舞,宛若世外桃源。兄弟俩面面相觑,这不正是他们朝朝暮暮寻找的安身之处吗?

此时,黄姓主人从屋里热情地走出来迎接,杀鸡煮饭招待他们。黄姓主人将自己如何流落到此处,如何白手起家的种种困难,向客人娓娓道来。两位客人深深为黄姓主人艰苦的创业经历和远大的志向所感动,不禁潸然泪下。黄姓主人真诚地邀请他们留下来一起开荒耕种。他们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焚香结拜为异姓兄弟,对天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们跑到那布山顶,黄姓主人说,我以大哥的名义宣布,除了山林和河流作为咱们兄弟的共有财产外,其余的,我们各背对那布山的三面方向,谁的目光所能看到的土地即归他所有。这就是那蒙坡创村的感人故事和兄弟分家的由来。“那蒙”在壮语的意思是“你的田”,延伸意为“你的美丽家园”。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我们赞扬黄姓青年无私的壮举,创村故事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那蒙坡宗族观念的萌芽,兄弟之间在结拜伊始,财产的分配意识,已从公有财产向私有财产过渡。亲兄弟明算账,作为大哥的黄姓青年十分清楚,那布山下那么多土地不是他一个人能耕种得完的,与其一个人拥有,不如让更多人一起来开发。一个好汉三个帮,中国人素有深厚的兄弟之情。三国时,刘关张“桃园结义”的千古传唱,深深流淌在那蒙坡兄弟的骨子里;千百年来,中国人的兄弟情谊,无论国难当头还是太平盛世,在华夏各地表现得淋漓尽致,真所谓“血浓于水”。

那蒙坡简朴的三姓宗祠

黄姓祖先的先知先觉,让那蒙坡的后人看到了他们祖先超凡的远见。兄弟同心,黄土变成金,天大地大不如兄弟的情谊大。九月底的一天,烈日悬空,我跟着镇里的干部和村民爬到半山腰看那蒙坡的三姓祠堂,纳闷着问,为什么村里的三个姓氏认同一个祠堂?回来后,我渐渐明白了它认同的语境。无关血缘,当他们祖先目光与那片荒芜的土地相遇那一刻,他们想得最多的一定不是“拥有”,而是开始之时披荆斩棘的耕种,他们三三两两的劳碌背影,一点点凝聚了那蒙坡黄陆孙三姓祖先的劳绩。

那蒙坡是邕城边遗落的人间乐土。它脱俗的气质让我们梦回老家,在清新的村庄里,慢慢与时光变老,感受人间喧嚣后的生活真谛。

仲夏,艳阳高照,我第一次走进那蒙坡。洁净的柏油路分叉成数条小径,一直铺向农家小院的门口。粉白的楼房依照山坡错落有致地建造,一些青砖蓝瓦盖成的岭南四合古院夹在其中,古韵和现代农家建筑映衬呼应,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知青湖和那陆湖镶嵌于那蒙坡村的中央,绿波荡漾,岸边高瘦的芦苇在迎风拂动,一地的竹林和肥硕的芭蕉围长在屋前屋后。亭台轩榭里,游客与村民正在纳凉休憩。彼时,那蒙坡在我脑海里的第一印象,用一个词来概括:艳丽。

我们在村里遇到城区、镇的干部下村开展工作。他们不顾炎日,到吃午饭的时间,忍着饥饿,坚持与村干、村民商量完村里的工作,才匆匆忙忙用餐。

那蒙坡群众“闹春牛”节

喜庆的那蒙坡嘹歌节

午后的坡地里传来蝉儿吱吱的歌唱声,知青湖上的石拱桥,不时走过撑着伞的行人,湖边一条小舟静静地浮在水面,像是等待人们再次划橹,水波涟漪,轻轻激荡湖里的生灵,在外婆家门口悠悠摇动。

知青楼位于知青湖畔,两排粉白的瓦房门对门,仿佛在诉说那一段火热的知青岁月。我到那蒙坡,每一次少不了到知青楼看一看,或扶墙抚摸那些砖块、陈旧的窗棂,感受知青“上山下乡”插队的峥嵘岁月。我先后两次遇到那蒙坡二队队长黄洪邦大叔。他今年五十八岁,身材清瘦,却双目有神,对当年知青到那蒙坡插队的经历记忆犹新。吃饭时,黄洪邦大叔沉默寡言,当我拿起笔记本、笔,向他了解知青来那蒙坡插队的逸事时,他便流露出兴奋的眼神,滔滔不绝地和盘托出。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南宁地区国防二轻局的青年人,分三批共三十七人先后来到那蒙坡插队当知青。那时候,黄洪邦大叔还是一个毛头小伙,晚上收工后,总喜欢往知青住的地方凑热闹,听他们谈天说地,看他们做饭,觉得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知青与那蒙坡的乡亲父老和睦相处,他们在队里参与种甘蔗、种禾、种竹笋,办副业搞养猪场。黄大叔说,到了年底,知青们非常开心,因为他们在附近的知青队里年终获得的分红最多,看到他们红扑扑的笑脸,心里也替他们高兴。

村干说,知青对他们村的贡献可大哩。一句朴实的感谢,道出了那蒙坡村民对插队知青的深情厚爱。当年那些知青,他们当中的不少人,每年节假日约好一起回到那蒙坡。这里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他们将青春热血与泪水挥洒在那蒙坡的田野里,每一次的欢声笑语与迷茫的哭泣,铸就了他们别样的青春年华。我从一张知青返回那蒙坡探亲的合影照片里,看到十多位中老年人,在饱经沧桑后,露出淡定的笑容,对往昔几十年的酸甜苦辣早已看透。据政府统计,那批知青从那蒙坡返城后,继续拼搏,后来有的成了公务员、教授、艺术家,有的出国、经商等,在各自的舞台上造就梦想。

作者到那蒙坡农户家了解情况

有一张拍摄旧知青楼的照片,屋前泥泞不堪,破旧的房子一副颓废的历史表情,院子外摆放着破烂的牛车,堆着杂乱的稻草和柴火,一头水牛被拴在一棵发芽的树旁吃草。照片里的旧知青楼,是在阴雨天气拍到的。一画一世界,从那张旧知青楼的照片,人们窥见了数年前那蒙坡的人居环境与精神面貌。

如今干净、朴实无华经过修葺的知青楼,保持了原来的建筑风貌,重新焕发了历史风韵。当年的知青返回那蒙坡探亲,找回了家的温暖。那蒙坡在整村建设中,明白知青文化传承的历史价值,它已成为知青与那蒙坡村民联系的情感纽带。遗留下来的知青楼,是那蒙坡一笔宝贵的财富,是那蒙坡一面历史风景。

聪明的那蒙坡人,将修葺后的知青楼列为村里发展旅游的亮点之一。在知青楼重新修建的前后,村里的道路、文化长廊、农家新楼、文化广场、池塘湖泊、公共设施等,或建或修,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短短的三年时间,那蒙坡从一个灰姑娘变成了大家闺秀。在老支书黄运举的小百货店,笔者与他拉起了家常。一头白发的老人指着店外的嘹歌广场说,平日村民吃过晚饭后,男女老少纷纷走出家门来这里唱歌跳舞、锻炼身体。从前,很多村民害羞不敢在别人面前跳舞,现在不同了,他们来了,又唱又跳,比以前大胆多了。

坐在一旁的孙大爷,年事已高,操着含糊不清的壮话,村里的供销副主任帮我翻译了老人家说的话。孙大爷说,1980年自卫反击时,解放军有四百多名官兵战士到那蒙坡进行八个月的驻扎休整,一起开展劳动生产,演绎了军民团结一家亲的情怀。战功赫赫的王震将军亲临那蒙坡慰问部队。说起这些,孙大爷发自内心的自豪从他苍老的皱纹里舒展出来。解放军在自卫反击中驻扎那蒙坡在官方的资料中有明确记载,至于王震将军是否到过那蒙坡,此事有待核实。孙大爷的自豪,表明村民对于荣誉,对于那蒙坡为社会作出贡献的集体自豪,他们因为村里有过的历史精彩一笔,对外来者说话格外有分量。

寒冬十二月,我再次来到那蒙坡,冬日里斜飞的冷雨打湿了我的眼镜,眼前的景物朦朦胧胧,犹若经过创作的艺术品,既像中国水墨画,又像西方抽象画。

雨水淅淅沥沥,在那蒙坡一个叫“陆家”的农家乐屋檐落地时晶莹弹跳起来。原来冬日里的雨滴凝结成小小的冰冷世界,没有那么的不近人情,相反有着精灵可爱的另一种美。

此时的那蒙坡,行人寥寥无几,整个村庄笼罩在烟雨薄雾之中。下了车,我撑着伞,独自一人沿着那陆湖在雨中漫步,欣赏风雨摇曳的芦苇、竹林。一个妇女披着雨衣,弯着腰哗啦地拨动湖水,给村庄的宁静带来了灵动。

我们在那陆湖的长廊等待村里的合作社副主任黄清邦前来带领我们走进农户。我们上了坡,朝农户黄盛邦的家走去。一条肥硕的黄狗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主人叫唤了两声,黄狗乖乖地听话不再吱声。与村里的其他楼房一样,黄盛邦的房子外墙刷得一片粉白。我在屋子里坐定,打量屋子里的陈设,发现屋内摆放的家具过于简朴而干净整齐。黄大哥的大儿子给我们倒了茶水,说声“请用茶”,就悄悄地走了出去。我看着黄大哥憨厚的样子,他微笑地告诉我,他非常支持村里搞“土地流转”。他家里种有两亩多的甘蔗,一年弄不了几个钱。大儿子在邕宁区的工地开后推车,一个月有四千块的收入。小儿子在南宁市区一家物业公司上班,他自己农闲时跟建筑队搞建筑,月收入在三千块左右。黄盛邦一家在村里的经济处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状况。黄大哥的两个儿子都没有成家立业,大儿子今年二十八岁了,还没有找到对象,黄大哥一点也不着急,他相信有勤劳的双手。以后村里的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合作社副主任黄清邦在介绍社里的职能时说,主要是引导好农户与公司的种植、供销关系,确保农户和村里的发展利益。据了解,那蒙坡现有村民八百零五人,绝大部分的青壮年到外面打工、创业。在采访中,村里的干部介绍,现在那蒙坡正处于“土地流转”的关键节点,村民很支持自家土地转出去,将来就在家门口做产业工人,再也不用出远门打工。

2013年9月,那蒙坡被列为南宁市综合示范建设村。政府和村里按照“传承民族文化、突出壮乡特色、留住乡愁”的理念,以“每一个拐角,每一个转弯,每一个夹墙都是一张美丽的明信片”的品质建设要求,遵循“道法自然”的美学,打造人居典范,构筑乡土文化归属感。

“山容水意那蒙坡,竹乡壮韵新农村。”外来的游客只知道那蒙坡的美,殊不知其背后建设的艰辛。当工期与时间赛跑时,劳动者的心血付出往往超出常人想象。在那蒙坡体验生活期间,笔者在与邕宁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陆祥华的交谈中,了解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他说在建设新村伊始,摆在人们面前的棘手问题是:村里计划建设改造的一百七十多栋房屋因建设年代不一,结构差异较大;工作组在调查时发现村内道路、巷道错综复杂;绝大多数的房屋与道路依山而建,施工面最高落差超过五十米,很多建筑材料无法一次性搬运完成,不得不依靠原始的肩扛人抬的方式运达施工现场。工作组挨家挨户对一百七十多栋房屋逐个拍照、测量、编号,工程量繁杂而巨大。

雨中的知青湖

那蒙坡的村民对我说,知青湖在改造前,湖面杂草丛生,死鱼、死鸡鸭时有浮在水面,一阵风刮过来,臭味飘进各家各户的饭桌。在修建知青湖拱桥过程中,由于湖底淤泥深,恰逢雨季,施工过程多次出现塌方,历时四个多月才最终建成。每当有无法预见的新情况时,现场指挥部与设计、施工、监理单位及村民代表立即在施工现场召开会议到深夜更是家常便饭;有时,出于赶、抢工期为后续工程争取足够时间考虑,连夜挑灯夜战,不间断地施工。

下到那蒙坡指导扶贫的新江镇刘副镇长对我说,产业引进的好坏,牵动着政府和农民的心。为此,那蒙坡对企业的招商引资慎之又慎,绝对不能出现伤农害农的事情发生。为改变那蒙坡传统农业落后的发展格局,村里规划以发展休闲生态农业为基础,引进了农业科技公司、旅游公司,成立了农业合作社,采用土地入股方式,发展特色养殖、标准无公害果蔬种植、园林绿化苗木生产基地产业;按公司与村民“五五分成”的分配模式,那蒙坡在厚积薄发后将迎来“蝶变新生”。

嘹啰——这便是那蒙坡的前世今生!无论是黑白相间的祖辈披荆斩棘,还是如今色彩斑斓的诗意那蒙坡,在每年阳春三月“闹春牛”节日里,人们从那蒙坡乡亲们欢呼的愉悦神情中,看到了对农耕传承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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