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爱不殇

2016-10-27 21:48梁媛媛郑飞
人间 2016年25期
关键词:死亡王尔德柏拉图

梁媛媛 郑飞

摘要:英国唯美主义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写作风格向来以凄美著称。即便在童话作品中,爱与死也常被作为主题。王尔德在《夜莺与玫瑰》中,讲述了一个夜莺以死成全爱的故事,死亡在该作中具有深刻含义。柏拉图的《斐多》正是一本探讨死亡的著作,其中的型象本质论和死亡观极为贴合《夜莺与玫瑰》中的两个主题爱与死。经分析得出,王尔德将夜莺与玫瑰分别塑造成理型世界的爱之型和物质世界的爱之象;最终夜莺丧命、玫瑰遭弃、学生绝望,结局中伤感颓丧的死亡意象实则是作者对唯美主义思想的表达:死亡虽夺走夜莺的肉体,但它解放了鸟儿的灵魂,并再次将爱领入永恒完美的理型世界。最终,唯有爱不殇。

关键词:王尔德;爱;型;象;死亡;柏拉图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64X(2016)09-0015-04

Abstract: Oscar Wilde, the leading British aesthete, is remarkably famed for the graceful style of pathos. Even in his fairy tales, the central themes rarely elude love and death. Wilde, in 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 tells a short story of a bird sacrificing herself for the sake of love. Therefore, death possesses profound implications here. It is widely acknowledged that Platos philosophical work Pheado is a book specifically discussing death in depth. Both Socrates argument for nature of the forms and Platonic view on death can well illustrate the love and the death themes in 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 As can be seen from this perspective, Wilde portrays the nightingale as the love form in the ideal world and the Rose, the shadow of the form in the physical realm. In the end, the bird meets her doom and the rose is forsaken by the downhearted student. Grieving and decadent as the death image might seem, such an end proves to be the revelation of Wilde aestheticism in which he believes the soul of the bird is finally unbound. Death, although it deprives the nightingale of her body, leads love again to the permanent and perfect world where the forms exist. Ultimately, it is only love that endures.

Key words: Wilde; Love; form; shadow of the form; death; Plato

一、引言

唯美主义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在其童话作品《夜莺与玫瑰》(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中,讲述了一个夜莺以死换玫瑰、成全有情人的悲伤故事。美丽的夜莺在巢中听到一名青年学生的内心独白:领略哲学奥秘、掌握渊博知识的他对教授的女儿动了情,学生说如果自己缺少一枝红玫瑰,就无法向意中人示爱,便会失去追求她的好机会。对于学生的悲伤与心碎,夜莺心生怜悯,最终决定以自己的生命滋养一棵因被严冬冰冻、被寒霜伤害、被暴风蹂躏而无法盛开的玫瑰树,用自己的血换得一枝红玫瑰的绽放。当学生在惊喜与兴奋中捻着花茎向意中人一表倾心时,却被对方冰冷的拒绝碾碎了爱的希望。故事终结于一个令人心碎的场景:车轮无情地压过道路中央那朵被抛弃的红玫瑰;学生懊丧地离开,再次回到哲学与玄学的无尽研习中。

王尔德选择夜莺作为故事的主角饱含着深厚的古希腊情结。自少年时代,他就痴迷于古希腊的文学与文化。1882年,在加拿大新斯科舍省接受采访的王尔德曾说:“‘在艺术与哲学方面,我们都不及希腊人的智慧”(Ross,2015: 7)。②身为唯美主义的代言人,王尔德钟爱描写美的事物,而夜莺之美早在收录于《阿里斯托芬喜剧集》的《鸟》(The Birds)中便有提及。剧中,美艳的夜莺撩人心弦,男人们感叹道:“这么漂亮的小鸟儿,真是又嫩又白”;“戴着那么多金子,真像个还没出嫁的大闺女似的”;更有甚者心动得想与之亲热一番(阿里斯托芬,1954:295-296)。在阿里斯托芬诙谐幽默的语言中,夜莺秀色可餐的形象跃然纸上。同时,夜莺也是凄美的,她常与死亡意象相关。德国作家古斯塔夫·施瓦布所著的《希腊古典神话》讲述过一个夜莺的传说:夜莺为底比斯国王仄忒斯(Zethus)的妻子埃冬(A?don)的化身。埃冬只有一个儿子伊迪斯(Itylus),因此对多儿多女的弟媳尼俄柏(Niobe)心生妒忌仇恨。埃冬于深夜潜入孩子们睡觉的房间,企图断送弟媳孩子的性命,却不料误杀了自己的儿子。次日发现真相的她伤心欲绝,众神出于怜悯,把埃冬“变作一只夜莺”,“春暖花开的时候,她躲在树枝丛中,以抑扬顿挫的音调悲叹着自己的孩子”(施瓦布,2010:70)。可见,神话中的鸟儿带有死之印记,而童话中的夜莺恰是因爱而亡;通过塑造美丽并具有悲剧色彩的夜莺形象,王尔德展现了古希腊的文学文化意识。

《夜莺与玫瑰》中,王尔德展现的唯美主义不仅渗透了古希腊的文学艺术观,还继承了古希腊的哲学思想,以柏拉图著作《斐多》中的死亡观最为明显。《斐多》记录了苏格拉底临刑前与友人探讨生死、灵魂、及不朽的对话。苏格拉底提出若干论据,意在证明灵魂之不朽,其中便包含了型象本质论。夜莺先为爱之型,后为爱之化身;玫瑰则为爱之象。不仅如此,作为爱之化身的夜莺与《斐多》中的苏格拉底如出一辙:二者同样面临生死抉择,同样对死亡无畏无惧,同样肯定死亡的意义。在爱与死交织的唯美挽歌中,爱之象玫瑰最终凋零、爱之化身夜莺肉体死亡,但恰是死亡完美了爱,爱终不殇。

二、爱之型

童话中,王尔德将主角夜莺时刻与爱捆绑在一起,刻画出一个视爱为哲学、奉爱为真理的夜莺形象。首先,鸟儿每晚为爱歌唱。听闻学生因爱而心生烦恼,夜莺感叹自己“‘虽然不曾与他交流”,“‘却夜夜为他歌唱”[2]。她“‘所歌唱的,正是他的痛苦”;她“‘所快乐的,正是他的悲伤”[4]。此外,夜莺将爱看作稀世珍宝。她认为爱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比翡翠还珍重,比玛瑙还宝贵”,即不能用“珍珠”、“宝石”、“黄金”来换,也不能去市场找商贩来买[4]。不仅如此,夜莺甚至把爱看得比哲理和权力更重要。她说:“‘哲理虽智,爱却比她更慧;权力虽雄,爱却比它更伟”[10]。在夜莺眼中,爱既是生命的主旋律,又是至高无上的真理,它远胜于一切有形的钱财与无形的宝藏。

诚然,夜莺是爱的哲学家,但她被赋予了更深层的寓意:夜莺以爱之型的身份,出现于开篇处。正如王尔德在《道连·格雷的画像》序言中所说:“一切艺术既具有表层意义,又具有象征意义”(王尔德,2010:3)。此言恰恰印证了柏拉图哲学对王尔德创作的影响;另外,学者伊恩·罗斯在《奥斯卡·王尔德与古希腊》(Oscar Wilde and Ancient Greece)中曾提及二者的重要关联:“柏拉图思想……是王尔德文学批评的关键”(Ross,2015: 163)。王尔德借夜莺之形象表达出对柏拉图哲学的继承。根据柏拉图形而上学,世界可以划分为两个领域——物质世界和理型世界。前者在《斐多》中被称作“变化无定的境界”,这里的一切处于流动,万物也会经历生老病死,而人可“凭肉体的视觉、听觉等种种感觉”粗略地认知物质世界;与之相对的理型世界则被称为“纯洁、永恒、不朽、不变的境界”,这里存在着各种完美的型,如至美、至善、至爱等,它们不死不朽、处于静态,但唯有灵魂,才能探索至此(柏拉图,2000:41)。对此,王尔德颇为认同,他在大学的随笔中曾记录过柏拉图理型论的发展梗概。被作者塑造成爱之型的夜莺出自一个美丽的花园,这里象征完美、静态、永恒的理型世界。花园是唯美主义的经典场景,代表纯净与脱俗,它曾出现在《道连·格雷的画像》、《巨人的花园》等诸多王尔德的作品中。夜莺栖息的花园中有“蝴蝶”、“阳光”、“金盏花”、“小壁虎”[4]。这里清新祥和,集聚浑然天成之美。获知学生因爱而烦恼的夜莺“静坐在橡树枝上,细想着‘爱情的玄妙”[4]。此处的“静坐”和“细想”体现了理型世界中静态与理性的特征。

此外,身为爱之型的夜莺要符合完美理型的特征——永恒不死。在约翰·济慈的名篇诗作《夜莺颂》(Ode to the Nightingale)中,诗人刻画了夜莺不朽的形象;而王尔德的夜莺与济慈笔下的永恒之鸟珠玑暗合。“在1887年9月27日出版的《蓓尔美尔街公报》(Pall Mall Gazatte)上,王尔德曾发表过一篇名为‘济慈传记两部(“Two Biographies of Keats”)的评论,就威廉·罗塞蒂(William Rossetti)和西德尼·科尔文(Sidney Colvin)对《夜莺颂》的不当看法给予了严厉的回击”(Ross,2015: 70)。王尔德引用了《夜莺颂》的负面评价:罗塞蒂认为济慈称夜莺为不朽之鸟纯属“‘逻辑谬误”,“‘因为人要比夜莺活得久”;科尔文则附和罗塞蒂说“‘违背逻辑同样是诗歌的缺陷”(Wilde,2012:158)。③面对两名评论家的非议,王尔德在“济慈传记两部”中首先肯定了《夜莺颂》的价值,他认为这首诗“在音律、形式和色彩感上精妙绝伦”,然后又指出夜莺被诗人称作不朽之鸟,是因为“济慈意在对比美之永恒与人类世界的无常与兴衰”(Wilde,2012:158)。可见,王尔德认同诗中夜莺的不朽形象,因为她代表了永恒的美;王尔德同样选择夜莺作为故事的主角,正是对她寄予了爱之不朽的期望与美之永恒的理想。

然而,夜莺随后的选择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命轨迹。她在沉思中突然“张开棕色的双翼,穿过那如同影子一般的树林,如同影子一般地飞出花园”[4]。夜莺的行为使她经历了一次身份的转变——从爱之型到爱之化身。她离开静态的理型世界,进入流动的物质世界,从此开始,她便拥有了一个可生可灭的肉体。“影子”的形象在王尔德作品中同样值得关注,他曾把影子描绘成灵魂。在童话《打鱼人和他的灵魂》(The Fisherman and His Soul)中,王尔德曾写道:“‘人们所谓身体的影子,并不是身体的影子,却是灵魂的影子”(王尔德,2011:138)。渔夫正是在背对着月亮的沙滩上,用小刀从“双脚的四周切开……影子”并驱使“灵魂离开”了自己(王尔德,2011:138)。可见,在王尔德的作品中,影子含有灵魂的意味。视爱为哲学的夜莺来自理型世界,当她像影子一样飞出花园时,这影便是一颗爱之型的灵魂。从此,鸟儿脱离型的身份。附着爱的灵魂、带着爱的躯干,成为爱之化身的她进入了物质世界;她体内流淌着爱的热血,心中盛放着爱的信念。

三、爱之象

当夜莺进入物质世界后,另一个重要形象红玫瑰随之产生,它是源于爱之型的爱之象。在《斐多》中苏格拉底谈及过型与象的关系:“如果说,除了绝对的美,还有这件、那件美的东西;这件东西为什么美呢?我认为原因是这件东西沾到了些绝对的美。我这个原因也适用于其他一切东西”(柏拉图,2000:73)。因此,由型象本质论可知:象沾型而生。“绝对的美”是理型世界的美之型;而“这件、那件美的东西”是存在于物质世界的美之象。同理,“绝对的爱”指理型世界的爱之型;而如果某物“沾到了些绝对的爱”,它就成为物质世界中“爱的东西”。红玫瑰正是由于沾到此爱才成为爱的象,但身处尘世的它命有定数,终有一死。故事中提到,必须将花刺刺进夜莺的心脏,红玫瑰才可以诞生。夜莺之心被视为玫瑰出生的先决条件,可见作者对心之形象的器重,因为它是生命轨迹的引领者。夜莺心中承载着绝对之爱的信念,这正是说服她投身于物质世界的原因。“只有夜莺的心血才可以把玫瑰的花心彻底染红”[12]。在黎明即将到来之际,“玫瑰花刺终于刺入她的心房”,“玫瑰树叫道:‘看呀,看呀,这朵红玫瑰生成了!”。如此强调夜莺心之形象的作者认为,心中的信念乃灵魂的实质,即绝对之爱。只有当玫瑰刺入鸟儿的心时,前者才能沾到理型世界的爱之型。此外,玫瑰在成为爱之象的过程中,还经历了爱之歌的沐浴,获得了爱之血的滋养。当树上的尖刺穿过胸口,夜莺强忍着疼痛,依旧彻夜歌唱。“她最先歌唱的,是少男少女心里纯真的爱情”,随后她又歌颂“成年男女心中热烈如火的爱情”[12]。从含苞的花蕾到盛开的花朵,玫瑰都在聆听爱的歌。随着鸟儿将身体逼近花刺,“生命的血渐渐溢去”[12]。瑰蕾在爱之血的滋养下慢慢绽放,花瓣也由黯淡转为红晕。然而,生在物质世界的爱之象并不能永存。故事结尾处,气急败坏、伤心失落的学生“将红玫瑰掷在街心,一个车轮从红玫瑰上面碾过”。最终,玫瑰的被弃被毁说明象的死亡,也表明了物质世界的流动与变化。红玫瑰在刺入爱之心、聆听爱之歌、沾染爱之血后,不仅“沾到了”爱,还“沾到了绝对的爱”,这使它成为物质世界中“爱的东西”;然而玫瑰并不属于永恒的理型世界,它逃不过消亡离世的命运,故而被称作爱之象。

夜莺牺牲自己换取玫瑰是为了成全学生对爱的追求,因此学生是仅次于夜莺和玫瑰的第三个重要角色。学生最终求爱失败并非偶然,因为他深陷于对爱的误解中:型象不分的他将玫瑰等同于爱。此类认知谬误与柏拉图“洞喻”的前半部分极为相似。在收录于《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的《国家篇》中,柏拉图曾以洞穴人作比喻,讲解认知真理的过程,其中提到了型象不分的错误:在一个“光线可以照进洞底”的洞穴里有一些从小就居住于此的人,“他们的脖子和腿脚都捆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扭过头来,只能向前看着洞穴的后壁”;在洞穴人身后较高的远处,有发出火光的燃烧物。火光与他们之间“筑有一道矮墙,沿着矮墙还有一条路”;“有一些人高举着各种东西从矮墙后面走过,这些东西是用木头、石头或其他材料制成的假人和假兽,再假定这些人有些在说话,有些不吭声”,洞穴人只能面对洞壁,因此除去投射在上面的阴影外,他们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继而“会断定自己所看到的阴影就是真实的物体…这个声音是…对面的洞壁上移动着的阴影发出的”,最终他们“从各方面都会认为实在无非就是这些人造物体的阴影”(柏拉图,2003:511)。此处,本是幻象的影子被看成实象,即流动的象被当作永恒的型。犯错的学生与分不清“实在”和“阴影”的洞穴人并无二致。故事随着青年学生的哭诉质疑展开:“她说只要我为她采得一朵红玫瑰,便与我跳舞”,“然而就因为缺少一朵红玫瑰,生活就如此让我难堪吗?”[2]。随后,捡到玫瑰的他在欣喜中跑向女孩的家,向她坦露心迹说:“这里有一朵全世界最珍贵的红玫瑰,你可以将她插在你的胸前,我们同舞的时候,这花便会告诉你,我是怎样地爱你”。由此可见,学生对爱的理解完全在于一朵玫瑰,他认为拥有玫瑰等于拥有爱;而事实恰好相反,玫瑰的本质仅是爱之象,它必须经由爱之型才能产生,亦如先有人后有影。如果用“洞喻”作类比,那么夜莺就是矮墙后举着木偶挪移的人,玫瑰是投射在洞穴后壁上的影,学生则是背向洞口、手脚被捆绑的洞穴居民。学生与洞穴人犯了同样本末倒置的错误,将爱之象当成爱之型是导致他求爱不得的根本原因。

四、爱与死

来自理型世界的型永恒不变;而物质世界的万物变化流转,身处其中的夜莺和学生也难逃死亡阴影的笼罩。柏拉图认为,死不仅是生理现象,它更重要的意义是分离肉体与灵魂,使后者摆脱前者,继而求得理型世界中的真实。从剖析作品中的死亡意象可知,王尔德塑造了两种死亡形象:一种是学生的灵魂之死,另一种是夜莺的肉体之亡。作者将两种死亡的进行对比:通过学生的死亡意象,王尔德强调了爱对灵魂的滋养;而通过夜莺的死亡意象,他传达了肉体虽死、爱却不殇的唯美主义理想。

童话最终以学生孤独落寞地埋头苦读谢幕,这预示着学生虽肉体存活,但灵魂已然死亡。因求爱失败而倍受打击的学生抱怨道:“爱情是多么无聊啊。远不及伦理学实用。它所告诉人们的,全是空中楼阁和缥缈虚无的幻想。在现实的世界里,首要的是实用,我还是回到我的哲学和玄学书上去吧!”。学生对爱的盼望化作绝望,他的最终归宿是“回到房中,取出一本笨重的、布满尘土的大书埋头细读起来”。故事结尾处,学生不再相信爱的存在,而一颗无爱滋养的灵魂即是可悲的,又是毫无生命迹象的。在王尔德的文学作品中,爱是极为重要的主旨;当作者笔下的人物对爱心生绝望时,通常预示其灵魂的死亡。王尔德曾在入狱期间给情人波西写过一封长信,其中表达了他之于爱的看法。被绝望之情淹埋的王尔德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我必须心中存着爱。要是不带着爱进监狱,那我的灵魂该怎么办?”(王尔德,2008:46)。“爱的欢乐,亦如心智的欢乐,在于感受自身的存活”(王尔德,2008:47)。在王尔德看来,灵魂中得不到爱之滋养的人如死尸一般,不能感知生命;只有爱,才能让灵魂活着去见证生活。最终,学生遭遇悲剧的命运:在绝望之际,不知爱为何物的他否定了爱的价值,并选择生活在无爱存留的世界里,一颗无爱滋养的灵魂也由此走向死亡;学生转而竭力追求实用的知识,藏匿在厚重书本中的他与生机勃勃的世界割裂。可见,学生的肉体虽然活着,但灵魂已死的他再也不能感知生命的存在。

同郁郁寡欢的学生相比,夜莺怡然欢快,对肉体死亡并不惧怕的她坚持自身的信念、认同死亡的意义。王尔德塑造的夜莺形象与《斐多》所描述的苏格拉底极为相似,作者以此表达对柏拉图死亡观的认同。苏格拉底与夜莺面对死亡气度超凡:苏格拉底“是毫无畏惧、而且心情高尚地在等死”,甚至“是快乐的”(柏拉图,2000:4)。不仅如此,为证明临死前的快乐,苏格拉底还向朋友们搬出“夜莺”和“天鹅”等鸟类与自己形成类比,他并不认同它们“是为悲伤而啼叫”,它们唱出动人的歌曲是因为“有预见”,“见到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就要来临,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欢乐的歌”(柏拉图,2000:50)。王尔德塑造的夜莺不仅贴合了苏格拉底的形象,同样与这位哲学家口中的欢歌之鸟极为吻合。夜莺以死换玫瑰的全过程中,没有显露出任何悲伤之情。当夜莺做出牺牲自己的抉择时,她喊道:“‘高兴吧,快乐吧…你将要采到那朵红玫瑰了。我将在月光中用歌声使她诞生”[10]。在夜莺所喊的“高兴”和“快乐”二词前面并无主语。作者此处表意含糊,但模棱两可的处理恰恰说明愉悦极有可能不单单属于将要获得玫瑰的学生,也属于为爱歌唱、为爱而死的夜莺。苏格拉底和夜莺在死前表现出的乐观源于他们的信念,前者相信死亡能够成全自己追求真理之愿,而后者认为死是成全爱之信念的代价。柏拉图在《斐多》中认为,死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处于死的状态”是肉体与灵魂分别地 “独立存在”(柏拉图,2000:13)。将人视为肉灵二元体的柏拉图相信灵魂高于肉体,因其虽“不带肉体,可是有智力”(柏拉图,2000:35)。此外,肉体在物质世界中时刻羁绊着灵魂:它不仅使后者只能凭借各种感觉获得粗略甚至错误的认知,而且还总以各种理由妨碍灵魂去探索理型世界的至美至爱(柏拉图,2000:16)。因此,苏格拉底认为:死就是要“解脱灵魂”(柏拉图,2000:18),让它脱离肉体而“独自思考”,“进入纯洁、永恒、不朽、不变的境界”,并“经常停留”于此,“和不变的交融在一起,自己也不变了”(柏拉图,2000:41),以此保持“智慧”(柏拉图,2000:42)的状态。对热衷于追求真理的苏格拉底而言,死意味着成全智慧的信念,继而进入永恒。夜莺认为“‘爱比生命更可贵”[8]。同苏格拉底一样,她把灵魂看得比肉体更重,将死视为爱之信念的圆满。

通过夜莺的死,王尔德将学生与鸟儿置于灵魂死亡和肉体死亡的对比中,此举既认同了柏拉图对实用主义之否定,又表达了唯爱不殇的唯美主义理想,作者含蓄的言辞恰是对《斐多》中苏格拉底论证灵魂不朽之风格的继承。英国著名学者马修·阿诺德曾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Culture and Anarchy)的第四章“希伯来精神和希腊精神”(“Hebraism and Hellenism”)中对苏格拉底评论道:“那位希腊哲人则用相似和相等的类比方法来推断不朽,既显得过分的精细含蓄,又没有产生结果”(阿诺德,2012:108)。王尔德在故事结尾处,即没有写出夜莺的归宿,也没有提及爱在何方。相关鸟儿的最后描述就是:“夜莺再也不能回答,她已躺在乱草丛中死去,那尖刺还插在她的心头”。有意的留白恰恰留下令人思考与想象的空间。但是,作者仍旧从侧面含蓄地表明了爱之不殇的理想,他通过学生和鸟儿间对立且互为镜像的矛盾关系,即批判了实用主义,又突显出爱之型的独立存在。两者的对立性体现为本质相悖:代表实用主义的学生并不纯洁,他与夜莺无法沟通,因为实用主义不能获得绝对之爱。当许下玫瑰之约的夜莺对学生说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他“做一个忠实的情人”时,学生虽侧耳倾听,却“不懂夜莺所说的话,只知道书上所写的东西”;此外,他还判定夜莺的“‘歌声是毫无意义的,一点也不实用”[10]。可见,他对爱之言、爱之歌一窍不通。生活在经济迅猛发展、需求大幅增长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学生深受实用主义的影响,他看重表面价值,频频使用“实用”(practical)、“有用”(useful)、“不实用”(unpractical)去评判事物。王尔德对实用主义的批判意识与柏拉图的观点一脉相承:“柏拉图明言,仅有实用的美德……是得不到神性的”(阿诺德102)。这里的神性自然包括爱。因玫瑰不能实现求爱的价值,型象混淆的学生便弃之如敝履,继而把爱之象的无用归至爱之型的不在;他最终对爱的定论是“空中楼阁和缥缈虚无的幻想”,不仅“无聊”,还“远不及伦理学实用”。此外,学生口中所提的“伦理学、哲学、玄学”也并非真理。实用主义将知识视为控制现实的工具,因此通读古书的学生最终也只是习得知识的皮毛,实现以表层之见解控制生活的欲求。苏格拉底在《斐多》中将欲望视为玷污肉体、破坏灵魂纯洁的不洁之物;因此,受实用主义影响的学生并不纯洁。相反,夜莺的身心不带欲求,从爱之型到爱之化身,她身上只携有绝对的爱,她是纯洁的。苏格拉底在《斐多》中谈到本质相悖的两者间存在不可调和的对立性:“不纯洁的不能求得纯洁”(柏拉图,2000:18),“概念里的本质,绝不相生相反”(柏拉图,2000:78)。由此可知,被欲望玷污的学生求不得纯洁的夜莺,即实用主义求不得绝对之爱。学生正是在其误导下,对爱产生了不正确的认知,作者以此展现对实用主义的批判意识。虽然学生与夜莺形成了不可调和的对立性,但他们同时呈现出镜像关系,王尔德借此表明尘世之爱与理型之爱的独立性,即前者的死亡并不影响后者的存在。学生与夜莺相遇时,对彼此产生了错误的认知。学生虽然夸赞了鸟儿的美和她动听的嗓音,却推测这是只毫无感情的动物。他说夜莺“‘其实就像许多美术家一般,尽是表面的形式,没有诚心的内涵,肯定不会为别人牺牲”[10]。夜莺在看到学生为爱憔悴落寞时,对他的评价却是“‘真正的有情人”[2]。夜莺将最高的赞许给予了有情之心,因此她叹道:“‘一只小鸟的心,又怎么能和人的心相比呢?”[8]。事实却截然相反:鸟的心有爱,人之心被欲望所占。他们彼此的评价实为自己在对方身上的影相:夜莺投射出学生对爱视而不见的真相;学生则反射出夜莺爱之化身的倒影。学生与夜莺你我不分、相互混淆,足以证明他们无法换位思考。互为镜像的两者难以改变彼此,宛如独立存在的空间,不可相容。此外,王尔德在描写夜莺临死之际为爱歌唱的情景时,选词极为考究。他写道:“她歌颂了因死亡而完美的爱,即使入土也不会消亡的爱”④(Wilde,2008:29)。鸟儿歌颂着无暇的爱离开物质世界,从歌中的内容推断:爱被推向极致的巅峰,进入完美的状态。作者笔墨间传达的正是对《斐多》中死亡观的高度肯定:死将爱脱离流动的象,死将爱领入完美的型。因此,物质世界虽经历生死变化——玫瑰遭弃、学生灵魂之亡、夜莺肉体之死,但唯爱不殇,它依然不增不减地存在于纯洁的理型世界。

五、结语

在《夜莺与玫瑰》的行文间,奥斯卡·王尔德不仅充分展现了古希腊文学哲学对其创作的影响力,还将柏拉图哲学观与唯美主义进行了有效的协调统一。王尔德认为,“柏拉图哲学观的理型虽不存在于物质世界,但艺术家的灵魂或许能够捕捉一二,从而把艺术从柏拉图所谓的影象之模仿的指控中解救出来”(Ross,2015:150)。凭此信念,王尔德以优美诗意的言辞、含蓄委婉的风格, 将《斐多》中阐释的型象本质论、哲学死亡观与凄美的故事交织相融,表达了唯美主义视角下对爱与死的认知和理解。纵然肉体之死通常令人哀伤,但它解放了灵魂并使之归于永恒的理型。因此,夜莺的死正是爱之灵魂的解放,爱通过死亡步入完美之境。从始至终,唯爱不殇。

注解:

①除特别加以说明的引文之外,本文引用的作品汉译均出自王尔德:《夜莺与玫瑰》,《夜莺与玫瑰》,林徽因译(武汉:武汉出版社,2012年)。文中仅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②本文所引用的伊恩·罗斯(Iain Ross)所著《奥斯卡·王尔德与古希腊》(Oscar Wilde and Ancient Greece)的译文均为笔者自译。

③本文所引用的《奥斯卡·王尔德评论集》(Reviews by Oscar Wilde)的译文为笔者自译。

④此处引文由笔者自译。

参考文献:

[1]Ross, Iain. Oscar Wilde and Ancient Greece[M].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2]Wilde, Oscar. Complete Fairy Tales of Oscar Wilde[M].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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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柏拉图.柏拉图全集 第二卷[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12]柏拉图.斐多[M].杨绛,译.辽宁: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

作者简介:

1.梁媛媛,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英美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古希腊悲剧与神话和英国唯美主义时期文学。

2.郑飞,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博士毕业,主要研究英美文学、美国戏剧、古希腊悲剧与神话及语料库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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