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会是个好买家

2016-11-03 17:50晶达
当代 2016年6期

晶达,女,1986年生人,达斡尔族。2011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

《青刺》《大猫就是这样逃跑的》等。

1

我开着我白色的现代越野车带一对新婚夫妇去看一个楼盘。那个姑娘为了不让我显得像个司机,把她老公扔在后座,坐在我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一边开车一边跟她有说有笑。我从来不怕在任何时候说话,说话对我来说就跟每天眨眼睛一样频繁并且毫不费力。

他们两口子一个劲地问我房价到底会不会降,我说当然不会,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些房地产巨头和金融业的富甲都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我一个销售怎么会知道呢?

现在的时间是2013年秋,有很多人说明年中国的房地产会崩盘。我很真诚地提出要带他们去看一看楼盘,那里现在不过是一块圈起来的地,为了让我的客户们看这块现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我没少费油。

这个姑娘很信任我,我们是在一个佛学小组认识的,她一定觉得我是一个佛教徒,我一定会深知“十不善业”里“妄语”的恶报,所以她一个劲地问我房价到底会不会降,我没撒谎,对于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做了一个猜测,然后以肯定的口吻回答她,这不算撒谎吧?

人人都说房地产中介满嘴谎话,其实我们并不是撒谎,我们只是说出那些我们希望你们了解的方面,规避那些会影响我们销售结果的弊端。可有时候的确得撒谎,那是你问得太多太敏感的时候,我们只能撒谎。毕竟只有从你腰包里拿出钱,我才能生活,你拿出的越多,我生活得越好。

他们两口子下车之后站在空地前茫然地看了一会儿,露出一副失望的神色,跟所有来看这块空地的人一样。我知道这些人会坐上我的车来看这个楼盘的所在位置,不过是因为它现在是价格最便宜的一个楼盘。所以你们为什么会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呢?为什么在听到交房日期是2017年就更加失望呢?我手里也有许多已经盖得差不多的房源,只不过它们很贵,你不能指望拿出最少的钱住最好的现成的房子。

姑娘又问我,听说附近有一个饲养场,还有坟地,所以这个楼盘才这么便宜是吗?

远着呢。我说。

我还是没撒谎,我不知道在她的概念里,多远算远,反正对我来说,饲养场和坟地都不是等楼盖起来之后站在窗口就能看到的地方。我感觉她就要问我具体的位置了。

我赶紧拿出楼盘图伸到她面前,我说,你看,明天开盘的就是这栋,21栋,虽然不是楼王,但是离别的栋都很远,算是一个独栋了,前面又是潮白河,买一个南北朝向的,前面能看河,后面也不挡光,你说的养鸡场和坟地都在这边。

我指了指离这栋楼很远很远的边缘,我指在纸的外面。

“要不要去销售中心看看?那里现在人应该非常多,昨天开盘14栋,就是这栋,一开盘就抢光了,现在真的是入手的最佳时期,这么便宜的房子错过就没有了,你总得挑挑楼层和户型吧,如果今天交定金还有优惠,看在咱们佛友的分上,我肯定给你申请最大优惠。”

到底得撒谎,我说的话里有几句假话,当然也有真话。

我打着佛祖的旗号撒了谎,可我并没有觉得不安,毕竟撒几句谎对我来说已经司空见惯。

2

我从小就懂得人得先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示给别人。

小学的时候,如果语文考了90分,数学考了50分,我肯定会先把语文卷子拿给我妈看,数学卷子要等她问了才拿。她脸上的欣慰会立马被没收,可有90分在那儿垫着,她也不至于愤怒。如果反过来就不行了,那么她一定会先因为50分暴打我一顿,再因为90分跟我道歉,摸摸我的脸。可是她的道歉并不能缓解我屁股上的疼痛。

我不想被打,也不需要道歉。

她说我奸,能摸准人心里有条小河是怎么个走向。我心想,我不是继承你了吗?每次你们单位的老庄来家里做客,你都坐在他的左边,你恨不得像螃蟹似的横着走过去用右脸迎接他进屋呢。你的右脸长得比左脸好看。你俩在炕上干那个事的时候,你不得不正脸对着他,但是你每次都先把灯关了。

我来例假之后体形开始发生变化。小学的时候,别人都喊我面条,因为我全身上下直细细的,像一根柳条子。同学开始这么喊我是因为有一次歌唱比赛,老师让我当指挥,我学着她短粗的手臂来回挥舞的时候产生了另外一种效果,老师说我两个胳膊像面条,同学就都开始这么喊我了。我不乐意听他们这么喊我,有一段时间,我走路的时候连胳膊都不敢甩。

上了初中,我的腰还像原来那么细,屁股却开始变大了。我每次买了裤子或者裙子都去裁缝店花几块钱改成收腰的,我得让我的小蛮腰有个展示的机会。总有女生“骚货骚货”地骂我,说我不正经,走路扭屁股,成天就想着勾搭男生。我没勾搭他们,是他们自己乐意总在我屁股后面跟着吹口哨。

有一个叫李岳成的男生,他不像别的男生那样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放在嘴巴里吹那种单调的声音,像动物世界里发情的公麋子似的叫唤,他总吹流行歌曲,那个时候流行林志炫的《单身情歌》,那个口哨声一在我身后响起,我的脸就发烫。

李岳成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总在我放学的时候出现,出现了几次之后,我开始回头对他笑。他嘴里流淌出来的口哨声就像一根线,我就像被他牵住的风筝,一天一天被他收到手中。等我们并排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那捆线就像被他吞进胃里。

我问他,你咋不吹口哨了呢?

他说,你见过放烟幕弹求救的人得救之后还放烟幕弹的吗?

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去哪了,但是到我下午该去上课的时候,我走到大街上左右瞅瞅,他肯定在别人家大门口等着我呢。有时候他还躲进别人家院里假装没有来接我,等我路过那家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吓唬我。

我从来不怕他突然出现,我就怕他不来。

“你别穿这种裤子了。”有一天他跟我说。

“为啥?”我问。

“我媳妇的屁股不想让人看。”

“我穿啥裤子屁股都得让人看。”

“那你别穿这种高腰的,屁股太明显了。”

“你凭啥管我?”

“我姐们都说你肯定是个骚货,早晚让人拐跑。”

“你姐们才是骚货。”

那天下午我没去学校,李岳成带我去了游戏厅,见到了他那个在我背后说我坏话的姐们。我看到她也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只不过她的屁股和腰之间没有弯曲的流线型,她像一个搓衣板。她见到我之后对我态度好极了,那时候有电脑的人家很少,她让我玩她柜台里的那台电脑。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了。

我也想跟李岳成干那事。但是我们没有钱。有时候跟他一起去他兄弟家,也有我们俩单独在一个床上待着的时候,但是他那些兄弟没准儿什么时候就破门而入。

他琢磨了好久,后来问我愿不愿意在林子里干。

我说行。

他借了一辆摩托车说带我去镇上最南边的苗圃,平时那里都没人。他说要带我走到林子的正中央,那样谁也看不见。他还带了一块被单。

我说,你以前是不是干过这事?

他说,没有,真没有。

我知道他在撒谎,但我还是坐上了他的摩托车。他应该很着急,所以骑得特别快,我也觉得挺荣幸,因为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坐摩托车,又要第一次干那事。我听着摩托车轰鸣的声音像把整个世界的声音屏蔽了,车快速向前制造出猛烈的向后的风,像小匕首不断刺我的脸和我的眼睛,我只好闭上。

我们都没戴安全帽,那个时候哪有人戴安全帽,我只知道他兜里揣着好几个安全套。

“现在是多快啊?”我闭着眼问他。

“一百二!”他侧过脸对我大喊。

他突然刹车,我听到了“咚”的一声,就从摩托车后座弹了出去,整个时间估计只有一秒。我身体弹起来的时候,我的双手还搂着他的腰,我的两个手臂像被撕开的香肠一样迅速分开了,然后我变成了一只画笔头在空中完成了一个弧线。飞在空中的时候,我看着蓝天上的一片云从我上方路过,像一个滑过我身体的离我很远的被子。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还没干那事。我想。

在空中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电影慢镜头里的人,摔在地上的时候,那片云还没有完全飘过去,我从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天空,就像在看上帝之门,如果不是左腿撕心的疼痛我肯定认为我已经死了。

有人扶我坐起来,这个已经颠倒的世界渐渐在我眼前恢复正常。我看到一辆汽车和一辆摩托车撞过之后的画面,车应该是正打算拐弯,撞上了直道上插了翅膀那么快的摩托车,汽车还稳稳地停在那里,车脸凹进去许多,可摩托车已经败倒在汽车面前,李岳成的裤裆里夹着那辆摩托车跟它一起躺在地上,躺在汽车脚下,周围都是血。

“他死了吗?”我问。

“不知道,已经叫救护车和警察了。”

回答我的是个路人。

我的双眼随后不期地落在摆在地上的我的双腿,我看到左腿的小腿胫骨已经把肉穿透,像一个离家冒险的顽童在张望,像提前给李岳成打造的小墓碑,倾斜地立着。

李岳成死了,人们都说我没死简直是个奇迹,是祖坟冒青烟了,是有鬼神托着我落地了。

我妈到医院的时候扇了我几个大耳光。我的腿还没有打好石膏,她就开始告诉我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了,她说,你还上啥学你上,既然你不愿意通过学习离开这个小地方,你现在就走吧!省得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3

有时候我不知道我妈是不是爱我。但我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脑中浮现的也不是“爱”这个字,除了电视里,好像从来没亲眼见过谁在我面前把嘴轻轻张开,把舌头轻轻地铺在口腔,再轻轻震动一下喉咙,说出这个字。其实这个字的读音是汉字里比较不费力气的一个读音,不像“我”和“你”,一个得让嘴唇使点劲,一个得让舌头和嘴唇都使点劲,但是“爱”这个简单的字对很多人来说比“死”还沉重。李岳成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个字,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妈总是在我就要确定她不爱我的时候,做出一些事让我又怀疑起来,比如她在我的腿伤快痊愈的时候,交给我一张身份证和一个手机,要知道,她自己都还没有手机。我看到身份证上我的年纪被更改了,身份证上,我已经年满18周岁,可实际上我才16岁。

我姨不同意我妈让我现在就离开这个小镇的决定,她说,这么小的姑娘,你就放心让她到外头去?外头啥人没有啊?就算你托同学照顾她,又不是人家的孩子,北京那么大,人家能给上心吗?要真出点啥事,到时候你咋活?

我妈说,你不知道,那个男孩用塑料袋装了一个被单,你说他俩是想干啥去?我不想让她跟我一样,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真是活一辈子就赶上活一天了,如果她想当个女人,就让她去外面的世界当吧!运气好,找个正经男人,总比这个街上的混子强。

我姨说,你准备让她去北京干啥?

让她去我同学开的理发店当学徒吧。

那个时候是2005年,我拿着一个防雨绸面料的软布行李包到了北京站,里面装着我春夏秋冬的几套衣服,衣服堆的心脏位置放着我的身份证和我的手机——我怕它们丢了。

我妈给我买了一张卧铺,所以在下车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在一辆火车每节长方形的狭小铁盒子里可以装那么多人,我看到不断有人从每一节车厢里拿着大包小包走出来,好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像一袋漏了的麻袋不断有大米撒出来,而乘务员耐心地站在一旁习以为常。站台上也有大量的人向一个上方贴着“出站口”的水泥洞走去,争着抢着地钻进那个洞里——人们不断从铁盒子里拥出来,又不断消失于洞口下方的黑暗中。

“下了火车随着人流从出站口出去。”

我妈这么告诉我的,可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也是闪烁的,我估计她也从来没见过出站口吧,如果她知道那是一个会把所有人都吞没的黑色的洞,她也会跟我一样感到惶恐吧。

终于从火车上出来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我看到出站口那的人也很少了,我试探地走过去,看到了楼梯和下方过道里的灯光。这明确的道路和熟悉的电灯让我重新感到安全,这个时候,嘈杂也随着人流远去,我听见我身边有什么在响。我没管它,顺着楼梯走了下去,那个声音也跟随我的脚步移动着,像一个鬼魂与我形影不离。

车站广场也有那么多的人,这里没有路,也没有通道,他们每个人的行走都有自己的方向和速度,我看到城市凌乱的一面。可更吸引我的是更远的城市的模样,是望不到边的楼房和紧密挨在一起行驶的汽车。体形庞大的汽车,好像有火车一个车厢那么大,神奇地在我眼前挪动到更远的地方,它比我老家的招手停面包车大那么多。

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记得前来接站的梁姨长什么模样,我开始不知所措,拎着包选了一个没有行人冲撞的角落蹲下来,又重新听到之前被广场和城市的嘈杂淹没的声音,那个跟着我的声音,它来自我包的深处。

原来是手机。

我撕开包的拉链,伸手进去,伸进一堆衣服的内核,像在一个破开的肚子里掏内脏。手机在我手上震动,我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拿到耳边,这是我第一次使用它。

“哎哟,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在哪儿啊?”这是陌生的声音。

“我都等了你半个多小时了,人哪?”我知道是梁姨。

我们会合之后,她抱怨个没完,像唐老鸭一样翻翘的双唇不停张合,说话的时候,一绺从高盘的发髻里耷拉下来的半长头发随着她步伐的节奏颤悠着,像在给她的说话打节拍,她的发根是黑色的,发髻是黄色的。她一点老家的口音都没有了。

她说,你把手机塞行李里干吗?这手机又不是夜明珠,还藏起来干吗,手机,你瞧瞧这俩字,就是拿在手上用的,真是的。这大热天的,我就这么干站着等了你半个小时,出站口都没人了你也不接电话,真是的。是你妈让你塞行李里的?瞧你妈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儿,你可不能学她,以后不得被人笑话。

你妈说给了你几千生活费,让你交给我,怕你乱花。

你妈说以后她都把你的生活费打给我,让我管着你点儿。

你妈也真是的,对你没耐心了就扔给我。

你妈还在少年宫当保洁呢?

所以,我能对她有什么好印象呢?

我们坐上了我之前在车站广场眺望的体形庞大的汽车,这个车有三个门,我们是从车腰处的门上去的,这本来应该是我来到这个城市后感到高兴的第一件事。梁姨拿一张蓝色的卡在车门口一个竖着的塑料盒子上刷了一下发出“哔”的一声就扬长向车后方走去,我带着点兴奋跟在她后面,站在门口一个柜台模样东西后面的售票员拦住我。

“投币啊,到哪?”听见这个像从上下牙膛里挤着发出来的声音,我找到了梁姨口音的来源,这就是所谓的京腔吧。

梁姨已经到车厢里面坐下了,我求助地看着她,她皱着眉头带着些嫌弃的神情大喊:“终点站,南菜园。”售票员告诉我三块,我掏了掏兜,只有五块的,我说,我只有五块的,她说,那没辙,要不您跟这儿站着等别人投币时候收别人两块。我想算了,把五块钱递给她,她说,您别给我啊,到前面去投币去。

她把句尾的“去”字发成了“切”的音。

我重新回到梁姨身边时,已经没有空余的座位了。

梁姨说,年轻人站着吧,别以为是吃苦,想当年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吃的苦比这苦上千倍。

梁姨说,要不是有车直达,她可真不愿意跑这么远来接我。

到了她的理发店我才知道我惊动了一位老板跑了这么远的路来接我,这个路程的远和这个城市的大超出我大脑所能承受的范围,我甚至觉得比在火车上花的时间还要长。一开始我还想数数街边五颜六色的牌坊和各种汽车,后来发现就跟把一碗绿豆和芝麻分开的游戏一样让人觉得是个惩罚。梁姨的理发店在一个很旧的三层楼的一楼,店里空间不大,有三个理发师四个学徒,算我有五个。理发师都是男的,学徒两男两女。梁姨说,让我跟他们一起住对面楼里宿舍的上下铺。

我用手机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少打电话吧,话费太贵了,只要你这电话通着就行,我就知道你没事。我问她,我在理发店干活没有工钱吗?我妈说,你好好把技术学好,不要像我似的只能出苦力。

4

徐令第一次走进理发店的时候就是我给他洗的头。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理发店洗了两年头了,再给理发师打打下手,调染发剂和烫发剂,在他们烫头发的时候帮忙卷杠子,我讨厌烫发剂里的软化膏发出的超越自然的刺鼻味道混合着人造香精的味道,令人作呕。每次那几个学徒和理发师想让客人办会员卡的时候,对女人说,你看你的发质受损好严重啊,你不能光烫染,护理是一定要做的,怎么一周也得做两次,办卡合适;对男人说,你找几号理发师啊?找我们总监吧,男人剪头发剪得勤,办张卡,以后剪头就是八折优惠,要是一次性充两千,就七折,多合适。

谁会搭理他们?每次听到他们这么说,我就想发笑,说那些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如果真遇到傻瓜办了卡,就像遇到取款机突然爆炸,钱都撒在地上一样兴奋得比办卡的人还傻。他们以为销售是做数学题套公式,对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

我最开始也曾试图卖过卡,但是我从来不一张嘴就提卡,我会让客人们觉得我很有诚意,让他们觉得这个店很有手艺,让他们觉得老板娘很不容易。梁姨觉得我在利用她的平台跟别人交朋友,企图找个主飞上枝头做凤凰呢,她在一次开早会的时候指桑骂槐地说,我这里是正经理发店,是卖卡的理发店,不是卖身的,有些人注意点!

那么我就闭嘴好了,反正卖了卡我也拿不到钱。

我有时候不愿意相信梁姨是我妈的同学,她不论在店里还是店外对我跟对其他学徒没什么区别,我甚至觉得她对我还不如对别人,多也好少也好,她给别人的都是从她自己腰包掏出来的工钱,可是她给我的是我妈的钱,她还总是一副我欠她很多的样子。

她有次跟我说,她当初来北京的时候孤苦伶仃,人生地不熟,吃的苦受的累是我不可能想象得到的,她还说我有福气,一来北京就有她接应,她辛苦十几年打拼出来的天地我直接就来享受了。她还说,越是特殊的关系越是不能特殊对待,她要让我跟其他学徒一样吃苦耐劳,甚至更苦,她说我妈非常认同她的做法。

我没告诉她我妈在听我说了在这里的处境之后是多么无奈,她每次都说,人到了大城市就变了啊,她每次都说,再忍一忍,学到手艺就好了。

可是我不知道她说的“再”是多久。

我曾经问过星河,我们店里最受欢迎的理发师,是不是理发师都是男的。星河说,反正他认识的理发师都是男的。然后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又说,你不要着急,慢慢来,也有厉害的女理发师。

我说,我不想慢慢来,我没这个耐心。

徐令正是在我并不指望能成为一个理发师的时候出现在店里的,他不是一个话特别多的人,如果不是他后来告诉我,我根本不会想到他是一个做房地产的。

我把调好温度的水浇在他的寸头上,问他,水温合适吗?

“嗯。”他说。

“用什么洗发水?”我问。

“推荐一下。”他说。

“你抬头看看,都写得很清楚,看你喜欢哪个?”

“你猜。”

“我咋知道。”

“不知道客户喜欢哪个,怎么推销?”

“我不是销售。”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销售。”

“用哪个?”我懒得听他歪理邪说。

“你说吧。”

“你用哪个都不关我事。”

“你没有提成吗?”

他倒着躺在我面前,之前一直没有看我,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仰起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隔着透明的树脂镜片盯着我,他左上方长了一颗肉痣的额头上那些原本很浅的长纹都变深了,纷纷挤聚在一起,让他那发黄的皮肤看上去像一个西北高原的垄沟田。

“没有。”

“怪不得。但这不正常。”

于是我告诉徐令我是怎么来到北京这个大城市之后继续窝在这个小小的理发店里,怎么每天干的比谁都多但还得付钱给老板娘,怎么违心地跟那几个把头发染得红红绿绿的傻帽学徒们一起睡觉吃饭,怎么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用剪刀作为我的谋生工具。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徐令。

“你倒很会说。”他说。我给他用了店里勾兑的最差的洗发水,散发着柠檬味。

“你觉得我是编的。”

“不是,你说的点都是能引起别人兴趣的点。”

“哈。”我冷笑。

“天天这么洗头,你手冬天不长冻疮吗?”

“长了。”

“你天天这么站着,腿会静脉曲张。”

我沉默地替他搓脑袋,他也不再说话了。

我关上水龙头之后,又对他说:“我妈说,送我出来是不愿意让我以后出苦力,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一个苦力。”

“要是有一种工作,让你耍耍嘴皮子就能挣钱,你乐意吗?”

“乐意。”我毫不犹豫,我说上一句话的时候就是期待他能说出什么我想听的,他一说,我立马把他当作我的救星。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看到了他的名字,徐令,信和房地产公司总裁。我用湿漉漉的手小心翼翼地捏着名片,塞进了后屁股兜里,像塞一张即将兑现的支票。徐令说,你有时间来我们公司坐坐吧。我说,我没时间,我有时间的时候都是深夜。他问我住哪,我说梁姨给我们租的宿舍里。

我把之前准备好的干毛巾包在他的头上,他顺手接过去用力在头上擦了擦,然后把毛巾甩进了洗头池子里。他说,你要是想好了就直接拎包来找我吧,肯定比在这上班好。

我知道我已经想好了。

5

我本来想从梁姨手里要回我的钱。我妈说她一个月给我七百块的生活费,所以我知道梁姨那还有不少我的钱,怎么说也有五六千。后来想了想,我料定过程会很艰难,还会惊动我妈,搞不好我想转行的事会夭折,五六千,就当给梁姨交了学费吧,她教会了我在这个世上你永远不能指望谁会帮你,你永远不能指望别人的善意,你永远不能当一个寄人篱下的人,你的存在必须对别人有价值,你要生存必须有能与别人交换的资本。

我说的资本不是钱。

也许我对梁姨来讲是一只仰她鼻息的、她施舍了怜悯没有打开窗户轰进寒冬里的苍蝇,她没看到我的资本,也许这跟她瞧不起我妈有关。但徐令一定是看到了我身上某种他需要的东西,是一种我自己目前都尚未发现的东西,它有朝一日可以成为我的资本,而徐令就是那个开矿人。我做好了会疼痛会损失的准备,每一个深埋在地下的矿藏要被发掘都得拿火药炸山,拿挖掘机刨土,要知道,它们跟金子一样,原本也是山的身体。

还是那个防雨绸面料的包,我拎着它坐了几站公交车前往徐令的房地产公司,是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怎么坐车的。车上的小电视放着福娃们的宣传动画,人们时刻被提醒着,距离2008年北京奥运会还有三百多天,可人们根本不会想到,奥运会之后,北京的房价每一年都像斗地主里遭到一个炸弹那样成倍翻滚。

我真不该像两年前一样拿那个寒碜的包装我的行李,这个包的出现让徐令这个势利眼在我出现的一刻就把它当作我身份的标签,他就在见到那个包的一刻立即在心里拟好了一份我的人生规划图,不过这是我日后才知道的。

徐令的房地产公司是一个十平方米的小屋,藏在像森林一样茂密的许多高层楼房的某栋一楼商铺,他的“办公室”在屋子的最里面,是一个被铝质办公桌隔着的半封闭空间。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一家“公司”,我不知道“公司”的概念,它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就跟理发店这三个字里的“店”字是一个意思。他的公司里只有他和一个女人,他说,他有很多下属,现在都出去带客户了。

徐令把我的行李放到他的办公桌底下,重新领着我走到外面,走到烈日下,指着把我们包围的高楼。对我说:

“看到那些数不过来的窗户没?每一个窗户都能给你挣钱,如果你有能力的话,看它们,把它们当作猪肉,把你当成一个屠夫,拿下它们。”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说,我干什么?

“我们是房地产中介公司,租房卖房,你要从房东手里找房源,再把这些房源租给租房的人,就这么简单,目前公司还没有涉猎销售业务,以后会有的。”

“工钱呢?”我问我最关心的。

“底薪八百,有提成,租出去的房子越多,你挣得越多。”

“我住哪?有宿舍吗?”

“这可没有,我们不是理发店,要不我带你去看看房子,顺便让你实习一下。”

他走回屋里从那个女人那取了几串钥匙,带我走进高楼之间。我喜欢在高楼之间行走,像走在深邃的山谷,像走在一群不会踩伤我的巨人之间,是被淹没的感觉,被保护的感觉,那些窗户不像平房的窗户跟眼睛似的,它们是黑洞洞的小嘴,保持沉默。我喜欢电梯,它神奇快速又听话,它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高度,数字在它的身上代表了高度,1和2,3和4,它们在电梯里离得那么近,在现实中却那么远。

21,你多么轻易地说出这个数字,可你却离地面几十米远。

徐令在我面前打开过五扇模样相同的防盗门,门里面的世界却各不相同,大相径庭,有阴暗脏乱的,有窗明几净的,有充溢臭味的,有宽敞整洁的。

他说,你以后就像我这样带客户看这些房子,也跟我一样先带他们看最差的,因为差的永远没有好的租得快。他问我想住哪个,我说,我当然想住刚才15楼的那间。他说,你肯定住不起,就算看在你是员工的分上不收佣金,就算我一个月跟你收一次房租,那间一个月一千三,你住不起。

他显得那么善解人意。

“那最差的那间呢?”我问。

“那间八百,那间是隔断,就是用木板子隔的。”

“八百我也没有。”我说,“我不是有八百的底薪吗?到月底的时候你扣了可以吗?”

他皱着眉头沉默了半天。沉默得让我害怕,我不知道如果他不同意我该怎么办,我还能不能回梁姨的理发店,我早上出门的时候,那几个吃惊地看着我的学徒,我让他们转告梁姨,我再也不回来了。

我等着他的判决。

“关键是,这个不是我一个人的公司,我跟我兄弟合开的,如果是我一个人的公司,这个问题你根本就不用问。我没想到你连八百块钱都没有,哪怕你只有八百,这个月你的饭我全包了也行啊,现在你让我怎么办?”

我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了,我的心脏砸着我的胸腔,一下一下。

“这样吧,要不你先住到我那,我住一个loft,也没有多余的床,你睡沙发可以吧?我的沙发也很舒服的。”

我甚至是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哦不,是他的施舍,他的善意,他的帮助,我像一个突遇大赦的无辜的死刑犯,以为要被命运之手蹂躏一番,可又重新获得了生存下去的权利似的,兴高采烈。

晚上我和他一起坐在他的沙发上看电视。他把他的小胖手伸到我的腰和沙发之间缝隙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扫把星,他最好不要碰我。我告诉他李岳成就是准备跟我干那事之前死了。

“所以你也没再交男朋友,在理发店的时候?”他问。

“没有,没法交。”

“你是怕你再克死别人,还是一直忘不了之前那个?”

“都有。”

“我命硬,那玩意也硬,再说你也不用忘了他。”

我把他当成李岳成在沙发上跟他干了那事,他趴到我身上之后,我们的头交错着,我也不用看他的脸,其实他长得还不赖,就是比我矮,肚子圆滚滚地像一个啤酒桶。

我料想到的疼痛果然来临了,我洗了澡,就像自己给自己进行的洗礼,准备迎接我明天的新身份——一个被房产公司总裁睡过的房产中介。我没有睡沙发,而是跟徐令一起睡在床上,悬在半空中的loft二层的床上,像睡在月亮上。

这是我睡过的最好的一间房子。

这是我用身体换来的安眠。

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交换。

6

跟徐令睡了一个月之后,我对他产生了感情,也许因为他是我生理上的第一个男人。是一种新鲜的感情,跟我对李岳成的不一样。我会想念李岳成,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但我从来不想念徐令,但让我离开他,我也做不到。

即使知道他是一个有妇之夫以后。

他媳妇和小孩在他河南老家,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长相,所以他们对我来说并不存在。徐令不让我向同事们透露我们的关系,他每天给我一点可以吃饭的钱,我的第一套工服也是他买的,除了徐令,我们都必须穿白衬衣黑西裤,或者是黑西服裙,脖子上挂一个贴有我们照片和名字的工牌,以示公司规范统一诚实可信。

办公室里一共有三台电脑,一台是徐令的笔记本,两台是公用的台式机。不像老鼠似的在高楼里窜来窜去带客户看房的时候,我们就在电脑上找房东,打电话约见面,让徐令成为二房东,有时候告诉房东我们是中介公司,有时候说不是——如果这个房东很抵触中介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裤裆里的第二张嘴被徐令撕开以后,我开始变得很爱说话,徐令说我的声音好听,所以在找房东的时候如果对方的称谓是“先生”,他都让我打电话。可我总觉得我在给别人做嫁衣,因为只找房源是没有提成的,找房源是付钱出去,把房子租出去,公司才有收入。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徐令,我说我不愿意总坐在办公室里拿底薪。他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因为现在不论是我找的房东还是我带的客户都是他给我提供的,他说,如果你想拿提成,你得有自己的资源,你得从外面带资源进公司,而不是只用公司里的这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不能给我提成,否则他没办法向他的合伙人交代。

我说,我一个新人咋跟那些老人抢电脑。

他说,你也不能总是用我的电脑,已经有人开始说闲话了。

他说,如果你想超过他们,你自己得有台电脑。

我说,我哪有钱啊。

他说,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得有投资才有收入,就像我开这个公司,第一年也就落个持平。

他说,要不你试着办张信用卡吧。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是一个混蛋,这个混蛋帮我顺利地申请下了一张信用卡,他替我向银行的人证明:我已经在他这里工作两年了,月薪能达到五千左右。当我用那张薄薄的彩色卡片神奇地换来第一个笔记本电脑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谎言是有魔力的——

徐令给了我多少个第一次。

我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我这个月赚了两千六百块钱,她不用说什么我就能想象到她那双丹凤眼在熠熠发光,在欣喜,在不可置信,在安心,因为这是她工资的两倍。我告诉她,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可以给她也买一个手机了。

瞧,谎言又换来了我妈这么多好情绪。

其实当初从梁姨的理发店出来工作,我妈并没有让我费多少口舌,我只是说,我得赚钱,现在就得赚。我没有料到的是梁姨竟然没有给我打电话指责或谩骂,她只是在第二天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依然带着鄙夷的口吻说,你姑娘被人拐跑了。我猜这句话她想了一夜,这是一句多有水平的话,简单的八个字,把她的责任全部脱卸,增加了一个未名的罪犯,描述出了我的轻佻,让我妈担心的同时无法也没脸向她询问生活费的事。

后来我还不上信用卡的时候,试图去找她要过这笔钱,她说我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账都不会算,要么就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她留我两年没搭钱就不错了,当初收留我没想到是留了一条白眼狼,现在跑来敲诈她,简直不要脸。她差点就要拿起扫头发的扫帚往我身上打了。我也真是蠢,不该当着那么多员工的面问她,否则她也许只是不承认而已,不至于对着我破口大骂。

我以为在徐令的指导下买的一台笔记本是一座宝藏的钥匙,我在电脑上嗒嗒地按按键盘,再在手机上嗒嗒地按按拨打接听键,就可以像打开一座宝藏一样再也不愁吃穿,我以为这台笔记本就是徐令口中的屠宰刀,有了它,我升级成为屠夫,可以把那些被他比喻成猪肉的一个一个小窗口变成钱尽揽口袋。

是宝藏,没错,我是屠夫,也没错,只是我并不知道宝藏的门打开以后,除了我,别人也可以进去捞钱。与我那些同事们相比,梁姨的破口大骂和冷眼挤对简直像幼儿园小孩怄气似的没有任何恶意。

他们抢房源抢客户。

每次有新房源和新客户的时候,我们都需要在公司进行登记,房子的钥匙也统一交到财务手里,就是我第一次到公司时见到的那个女人。她当然不会是一个公正的人,谁跟她关系好,谁给她红包,她就帮谁抢房源和客户。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一开始我只是会惊讶地发现昨天给我打电话的客户第二天被别人带到公司签合同,或者是我准备带我的客户去看房的时候,遇到别人带着客户正在看我的房源。每次被发现,他们都会坦然地对你微笑,然后说,啊,这是你的客户吗?这是你房子啊,下次我让一个给你,这次就让给我吧,反正合同都是签给公司的。

可是会有下次吗?当然不会。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侵蚀你的劳动成果,就像在吃你身上的肉。我晚上在徐令的耳边吹风,我说,你跟我恋爱,总得为我主持公道。他说,这就是房地产中介工作的方式和规则,所有的房产中介都是这么工作的,如果你学不会,你就永远当不了房产中介,我让你从理发店出来,不是只让你做我的女人跟我睡觉,你得自食其力,我不可能罩你一辈子。

操!

我心想。你的一辈子不是早就许给其他女人了吗?

我知道我的身体对他来说已经像嚼了太久的口香糖似的越发没有味道了。然而我没有那种勇气,逃离他的牙齿和舌头,我觉得我当初就像在落雪的寒冬企图站起身子的时候,用一只湿漉漉的手紧握住了一根铁棍,我和他之间已经粘连,如果我把手拿开,我会受伤,我会在他身上留下一层皮。

我恨他,也感激他,他是我的第二个老师,也是我的陷阱。

讨好和偷窃,这有什么难的呢?当你身边所有人都在这么做的时候,当你知道不这么做就没有活路的时候,当你一再受到威胁以生存的本能只能以牙还牙的时候,你只怕自己做得没有他们好。

一个月后,我终于拿到提成,那一小沓钞票,就是我作为房产中介的正式毕业证。

7

我说我是口香糖,嚼了太久的越发没有味道的口香糖,而徐令就真的吐口香糖似的一口把我吐在了地上。

连续几个月,我都只还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我不知道是有利息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几千块,我怎么忍心在每次拿到工钱之后还给银行,像送进一张空洞的大嘴里,我以前从来没用自己挣的钱为自己买过什么,而我也终于跟女同事们学会一起逛商场。

快到年底的时候,银行打电话来通知我,我现在已经欠银行一万两千三百三十二块,他们已经把我的卡冻结了,如果我再不还我今后在银行的信誉就完蛋了,他们还会起诉我等等很严重的后果。我吓傻了,我想象我戴着手铐穿着囚衣站在法庭上的样子,因为法庭对我来说就是监狱,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还有民法和刑法的区别。

我辩解说,我没有花那么多钱,我就买了一个电脑,偶尔去商场的时候刷了刷,每个月都还钱了,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他让我稍等,我听见他在电话那头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然后他说,他们没有搞错,我每个月还最低还款额是有利息的,他说,你还提过现,这个利息很高的。他在电话里从头到尾都很凶。

我被梁姨从理发店骂出来之后,只好找徐令,我说,你私人借我点钱吧,让我把信用卡还了,我以后慢慢还你。他说,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得带钱回家,你不用太把银行的话当回事。我说,可是有利息,会欠得越来越多。他说,你为什么不做一个兼职呢?我介绍你去做一个兼职,很轻松,每天都能拿到几百。

就这样我开始在夜总会上班。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徐令不仅仅是房产中介,他也是介绍女孩去附近一家夜总会上班的中介。他告诉我,他每天晚上都能从妈咪那儿分到他的女孩们的红包,而他的女孩们都住他出租的房子,还给他佣金,他不大喜欢说“中介费”这个词。

吸血鬼。只不过他吸的都是女孩们肮脏的经血。

带我的妈咪是一个身材富态的短发女人,她也穿黑色西服套装,但你不会把她跟中介们混淆,因为中介身上不会有那么重的脂粉气和香水味,也不会穿那么高的高跟鞋。徐令把我带到她面前的时候,我穿了一件粉色过臀兔毛毛衣,黑色修身裤,是徐令帮我配的衣服。妈咪从头到脚打量我。她叼着一根白色细长的香烟,像是深思熟虑似的眨了眨化有浓妆的眼睛,说,身材出众,脸倒一般,这些男人都先看脸,不过脸可以化,她胸大屁股大,这是优势。

每天上班的时间四个小时起。正常情况下,八点带妆进入夜总会,妈咪把好看的晚礼服拿给我们挑,然后在一个空闲的包间开一个“动员大会”,鼓励我们好好表现;顺利的话,十二点就可以打卡下班,但是如果陪的客人还没尽兴,你就得一直陪着。工资是四百元起,上不封顶,其实就是小费,就看你遇到的是不是个大方的人了。不管你拿了多少,下班的时候都得把百分之二十五交给妈咪。

但是所有的姑娘永远都说自己只拿了四百。

虽然徐令说这是兼职,但它其实影响着我的正常职业,除了周末,许多看房的人都是傍晚以后才有时间,可我晚饭后需要花一个小时打扮自己,以确保我接下来兼职的四个小时不要白白浪费,因为这个兼职是没有底薪的,如果你没有被客人选上留在包房陪他们喝酒唱歌玩游戏,你就没钱赚,你的熬夜就徒劳。

然而它的影响并没有困扰我,因为我发现穿上让自己彰显身材凹凸有致的衣服,再用胭脂水粉把自己一般的长相遮盖之后站在客人面前对他们微笑,就跟带客户去看房子,不停介绍房子的好、隐瞒房子的坏是一样的,只不过我向客户销售的是房屋的居住权,而向包房里的客人销售的是我的外表,可后者相比之下是那么轻易那么迅速地就可以把钱揣进腰包。

“你的兼职做得倒挺风生水起。”有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徐令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跟我说,他好像睡了一觉,他的眼镜像一个两腿叉开老大的荡妇似的在茶几上躺着。

“你咋知道的?妈咪告诉你的?”我坐在他旁边对着镜子用无纺布蘸卸妆油往脸上抹。

“是啊,她说你挺受欢迎的,还有很多回头客。”他伸出小胖手捏了捏我的胸。

“中介也做了半年了,要是还没学会察言观色,说别人想听的话,怎么对得起你的教诲啊?我的好老师,我的好男人,我的好恩人。要是没有你,我还在理发店给人搓脑袋呢。”

“现在你还得起信用卡,过年回家也有钱了吧?”

“信用卡还没还完,不过应该很快,先拿钱回家给我妈买个手机。等你过年回家的时候,我也准备给你和你老婆孩子一份礼物,答谢你对我的再造之恩,有情有义。”

我不知道他信不信我这些虚情假意的话,他是个老狐狸,但我觉得自己真诚无比。这种话说多了,说起来的时候就像拧开水龙头之后里面的水自然流淌下来一样不用思考,没有阻碍。

“真有心。是这样的,我觉得中介公司这里,你也不要做了,你有时候回来太晚,白天迟到,晚上带客户也不能保证,我光给你开底薪,等于白给你拿钱,我跟合伙人没法交代。”

“话说,我咋从来没见过你的合伙人呢?”

他突然收回了搭在我大腿上的手。

“这话可不像我的徒弟能问的,这个问题太不聪明了,你是觉得我在打着合伙人的幌子骗你吗?也就是我,换个别人肯定跟你翻脸。你看看你一晚上最少赚三百,肯定还有更多的时候,这个我就不揭穿你了,你三两天就把这点底薪赚出来了,何必让我为难呢,你说对不对?你这么聪明的丫头。”

随便吧,谁还在乎这点钱?正好我可以白天睡大觉。

“我今天真没少喝,我还以为我没醉呢,听我刚才那话就是醉话,你可别往心里去,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恨不得把你当成佛爷供起来,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就算你骗我,我也乐意让你骗。”

其实我知道他也从妈咪那吃我的钱,我知道。

“你晚上陪我上楼吧?”一个客人跟我说。

他是一个新客人,以前从来没见过,他长得很矮很瘦,穿着一件豹纹T恤,我不觉得奇怪,因为我也穿着一件酒红色吊带鱼尾裙,虽然这是冬天,可来这里消费的都是有钱人,出了温室就是汽车,他们不用考虑季节,可以任意穿他们想穿的衣服。他很年轻,大概是我上班一个多月以来见过的最年轻的一个人了,可能只有二十岁出头,可是陪他来的那些人都喊他大哥。

他来之前就已经醉了,他脖子上戴着一根手指头那么粗的金项链,手指头上戴着雪茄烟那么宽的金戒指。

他躺在沙发上,头枕在我腿上,跟我说了上面那句话。

“上啥楼啊?”我没明白。

“我在楼上开的套房,跟我住一晚。”

“真对不起,我不是干那个的。”

“我给你钱。”说着他撅起屁股从后兜掏出老厚的一沓子人民币,随便抓了一些放在我大腿上,应该有将近两千块。

“对不起啊,我只能在这个包间里陪你,不能上楼。”

他“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一只脚还压在屁股下面,好像起得太猛,他紧闭起眼睛揉了揉头。他起来的时候,我腿上的钱被他制造的一股风吹得散落在沙发上、地上,我腿上也剩了几张。我只好弯下腰捡那些钱,我不是想要,我是想还给他。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意思是你只能在这儿干?那我让他们全出去!”

他又用另一只手指着我手里的钱说:“够不够?我还有!”

我有些害怕了,我斜着身子尽量离他远一些,我说:“你看我的衣服是酒红色的,我不是干那个的,我们这也有可以陪你睡觉的,她们穿的都是冷色系的衣服,黑的藏蓝的什么的,我告诉妈咪让她们过来给你选选吧,这个钱还给你。”

他松开了我,但是没有接过我手里的钱。

一个高大的满脸坑的秃子蹲到我跟前,趴我耳边说:“你就答应了吧,我们老大刚失恋,以前从来不到这种地方来,他肯定是看上你了,你就当他女朋友,他有钱,绝对让你吃好的喝好的,给你买皮草给你买车,你就不用在这干这个了。”

要不是因为我已经是徐令的人,兴许我真会被他的这些话打动。我没再说什么,似乎是看到了我的为难和不情愿,矮瘦的男人说:

“你别跟她说了,让她走。”

他低着头挥了挥手,又说:“钱你拿着吧,赶紧走!别等我反悔!”

我拿着还没捋好的凌乱的钱跑出了包间。

也就过了十分钟吧,我从卫生间抽烟出来——在这个地方上班的女孩都抽烟,如果坐在客人旁边的时候接过他递的烟,那会拉近你跟客人的距离,如果你很调皮,坐在那就拿起桌子上的烟,歪着头对他晃晃烟盒,请示抽一根,客人就更觉得你很大方,很玩得开。

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到妈咪皱着眉头心急火燎费劲巴拉地挪着她那富态的身子向我跑过来,她一把拉住我就往前疾行,边说:

“你刚才干吗了啊?你走了没一会儿那屋的人就开始砸东西。”

“他说让我陪他睡觉,我没同意,他就让我走了啊。”

她突然站定了,回过头来看着我的时候还是紧皱着眉头。

“这下麻烦了,他们好像是混黑道的。”

“你让那个瘦妈咪带那些女孩去嘛。”

“还瘦妈咪,你管我叫胖妈咪呗,哎呀,不行,他说让你回去。”

“我不能回去啊。”

“他给你钱了吗?”她问。

“给了。”

“多少?”

“不知道,有两千吧。”这次我不敢撒谎了,我需要她替我解围。

“天哪!那你就去把他钱还了,我再帮你说说好话,再陪他一会儿你找个理由再出来吧。”

我真不应该回去。

我一进屋就感到气氛不大对,屋子里乱糟糟,满地酒瓶子和碎玻璃杯。除了那个矮瘦的男人还坐在沙发上,其他人都气势汹汹地站着,像在等一个落网的囚犯似的等着我。

“让她跟我们老大上楼,就现在。”那个高大的秃子吼道。

“大哥,我们这真是有规定的,她不是……”

秃子没让妈咪把话说完,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像烙铁一样滚烫,他的愤怒随着他的手掌纷纷嵌入我的皮肤之中。他把我像丢一块抹布似的甩在那个矮瘦男人的脚边。那个男人看着我,他目露凶光。我刚想张嘴再说一些乞求的话,他把手里的高脚杯一下拍在我头上,我并没有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而是“嗡”的一声。

我蜷缩在地上用我精瘦的手臂抱住我的脸和头,我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个人在我身上的每一处踩下他们锤子一样沉重的脚掌,像暴风雨一样快速且频繁地落在我身上,每一声企图的喊叫都被新的疼痛捂住嘴,地上有玻璃碎片随着我轻微的滚动刺进我的皮肤……

我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觉得我的身体随着每一个踹在我身上的脚印在不断缩小,我感觉我的细胞在碎裂,我的身体像一面鼓似的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像死神的敲门声,紧闭的双眼带来的黑暗是彻底的,像死亡一样决绝而彻底,像黑洞,而这不断缩小的感觉就是与死亡越来越近的感觉,是恐惧且无助的感觉。

我在想我会不会就这样死去。

他们突然停下了。他们的脚差不多是一起停下来的,就像电脑收到指令一样突然快速且整齐地停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掰我紧紧粘在一起的双臂,动作很轻,我不敢打开双臂,也不敢探头出来,我怕我一伸出脑袋,是更致命的一击。

周围变得很安静了,那个人还在轻掰我的胳膊,我开始从胳膊的缝隙试探地向外张望,我发现我看所有东西都像是透过一个凸面镜让我晕头转向。

我看到那个矮瘦的男人蹲在我身边,俯视着地上的我,他说:

“对不起,我喝多了。”

他把一沓钱塞进我双臂围出来的空间里,我还是不敢松开双臂,不敢动一动。我听见他对妈咪说,这是给她看病的钱,你不能分成。

我听见许多簌簌的脚步声从地板传来,越来越近,而后保安们推开门冲了进来。我确信了环境的安全,带着全身上下山一样沉重的剧痛费力地一只手支起身子,一只手搂住我胸口一大堆人民币。

妈咪跑过来坐到我旁边让我靠在她身上,我们看着矮瘦的男人率先出了门,他的打手们随后一个一个走出房间。保安们呆傻地一会儿看看他们,一会儿看看我们,门外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唏嘘不已。

妈咪说,他们没有用全力踢打我,否则我根本起不来。她说,吓死我了简直是,说你倒霉你也倒霉,说你幸运,你还得了这么多钱,以前我们这有个女孩被打毁容了,鼻子都塌了,也没拿着医药费啊。

我给她分了五百块钱。

她送我回家的时候,她比我多了一重惊讶。

一开门,我们看到徐令跟另一个女人在床上光着屁股忙乎着,在loft的二层上,我们像看大屏幕播放的高清AV片似的看着他俩。妈咪所有的五官都成了圆形的,她指着他俩,说,他们?又指着我,说,你们?然后说,这个王八蛋!

我到家的时候是十点半。

我一共得了三万七千六百块钱。

8

我跟许志林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家房产公司上班,那是第二年春节过后。过年我又没能回家,离家两年半多,这个春节我是真的有钱了,可我没法带着满身瘀青和拆了线后像米虫一样的伤口去看我妈,我给她汇了五千块钱。

她问我,钱都赚出来了,咋不回家看看妈?

我说,春节的票太难买了,等我再赚多点,买不到火车票我可以坐飞机回去,明年,明年春节肯定回家。

她说,你做那个工作国庆节啥的没假期吗?

我说,没有,所有的节假日都是我们赚钱的时候,比平时还好赚。

她说,这也太辛苦了。

我说,辛苦也不要命啊。

她当然不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从徐令家搬出来的时候胳膊上那些被玻璃碴子划破之后缝的线还没有拆。我以为我对他那苟且的事不闻不问,他至少可以等到我把伤养好,但是他从妈咪那听说我挨打之后得了不少钱,妈咪兴许是嫌五百少了,所以卖了我,但这钱还是封了她一半的嘴,她没告诉徐令到底是多少。

徐令说,你在我这住了半年,不得分担点房租吗?你没钱时候我不吱声,现在有钱了,该还的还还吧。

我对他大吼,那我他妈的白陪你睡?

他说,你不是不卖吗?你要承认你是卖的,这钱我不要了。

我说,我们之间就没点感情?

他说,你闹呢?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我怎么玩你啊?这半年你都学什么了?你拎个破包从农村出来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你要不是看我是个所谓的“总裁”,你能跟我?

我开始哭,我怎么能对他没一点感情?

我见过他在公司门口跟租户大打出手的凶悍样子,他经常跟租户发生冲突,因为他的公司打着没有中介费的旗号吸引那些没什么钱的人,但是到最后,他会找各种借口把押金扣掉,押金跟中介费一样,都是一个月房租。软弱的人选择认栽,就当当初给了中介费,也有因为受骗而愤怒的人,那个时候他们就会吵架、打架,但是被徐令吞到嘴里的钱,永远别想让他吐出来。

我不想等他跟我发生冲突,我已经意识到他是一个对世上所有生命体都没有任何善意的没有底线的混蛋。我骗他说,我的钱存在银行,等我伤好了就给你取。

他信了。这是我与他认识之后唯一占过的一次上风。然后我扔下了所有的衣服鞋子化妆品,拿着我的手提包趁他出去吃饭的时候逃了。他以为我为了防着他会把钱藏到一个好地方,其实它们就散乱地铺在我手提包的里层。

我坐着一辆出租车从东南三环直接逃到西北四环,在另一家小中介公司认识了许志林,租下了他带我去看的第一个房间。我告诉他,我也是干这行的,直接带我去看个能交易的吧,看在我有伤的分上,那些不好租的破烂房子就别带我看了。

许志林帮我去超市买了被褥床单和洗漱用品,替我铺好之后,他调皮地说,我就住你隔壁哦。过年的时候他也没回老家,他说,票买晚了,没有了,回不去啦,三十来个小时站回去就死啦。跟我哄骗我妈一个套路。我知道他是为了陪我。

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眉毛很长很黑,左耳上戴着一个银色的大米粒那么大的耳钉,他19岁,比身份证上的我小一岁,比真实的我大一岁。吃过徐令的亏,尽管他才19岁,我还是问了他在老家有没有媳妇孩子。他吃惊地看着我,然后说有啊有啊有啊,孙子都有了。

在北京的第三个春节,我终于不是一个人在大年三十的午夜迎接钟声了。我带着许志林坐地铁换公交去看了梁姨,经过这半年,我知道她在这个社会根本算不上一个坏人,毕竟她在过去的两个除夕都邀请我去她家吃过年夜饭,我把一箱苹果和一箱乌鸡蛋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竟也对我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她有些难为情地说,那个钱她不是不想给我,她是希望我走投无路乖乖地回来,这个社会太复杂太危险,她不能让我一个人出去闯荡,没想到我这么有能耐,比她当年强多了。

我勉强笑笑。

她回卧室拿钱给我,她说这个钱她从来都是单独放的。我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话,我都当成真话听。钱我要了一半,我说剩下的就当孝敬您吧,北京太大了,以后也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再来看您。

她很高兴我会用“您”这个字眼了。

过完年,我和许志林一起去了一家比较“正规”的公司。

北京的房地产中介公司永远是充满冲突的地方,不是中介们因为房源客户的争夺发生内部冲突,就是中介们因为坑蒙客户之后跟客户发生冲突。不管是徐令开的那种小中介公司,还是满北京都有连锁店的自诩为全北京最大的房地产中介公司,都一个德行。

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女孩,她把身份证拿给我看的时候,我看她比我大五岁,可她那漆黑的双眸就像山泉水一样一眼见底,我们最喜欢这种看上去就知道她不谙世事的、被小康家境惯坏又没什么后台的、急迫地想扎根在北京的、小地方来的人。

她不知道我带她看的第一套房子让我们跟客户发生过多少冲突,让我们多赚了多少钱。我不停地告诉她,这么大的一居室,您在这个地段再想找这个价格可真没有了,这个价格差不多跟很多房子的主卧一个价了,可是您享受的是私人空间,这房子有六十平方米,多少两居室才是这个面积,可是您知道两居室租多少?至少两倍的价钱。

这些都是实话,就像我说的,我只说这个房子好的一面。

她听了我的话双眼放光,但说还想再看看。

我得开始撒谎了,我说,这个房子是刚刚腾出来的,我自己花钱找保洁阿姨刚刚打扫完,这样的房子可留不住,可能您一犹豫,下午我就租给别人了。您可得想好,北京这人流量这么大,这种房子都是抢着要的,我一天不得带三四十个客户呀。

这种话在我们中介里有一个专业术语,叫“逼定”,你得不断给她施压,让她产生紧迫感,让她慌张,让她掏钱。

她开始撒娇央求,嘟着嘴摇了摇身子,说,你给我留一会儿,留一下午,我傍晚就给你消息好不好?

可我不是惯坏她的家长,我说,我也想给您留,可我没权利给您留呀,这是公司的房子,我只是个中介,这房子空一天,我就得担一天责任,要想让我给您留着,您可以先交点定金。

她咬着嘴唇说,五百行吗?我就这么多。

我赶紧送上更谄媚的笑脸,她这话意味着她已经上当。我故作为难的模样说,姐,这个可不行呀,我们公司规定定金是一个月房租。您要是决定交了,我可以骑电瓶车带您去银行取钱呀,是哪个银行?

她乖乖地交了两千一百块钱到我手上,这钱里有我的一份。

下午,她开始不停打电话骚扰我。她很生气,她说,这个房子的洗衣机为什么在厨房?而且既没有连接进水管也没有连接下水管,你让我怎么洗衣服?你之前说家电齐全,我问你是不是全自动洗衣机的时候,你还说是呢,这是全自动的样子吗?我要退钱。

我当然不可能退钱给她,永远不可能。

我找了几个男生跟我一起上楼,这个时候我态度还是好的,只是不再跟她微笑,我早就笑累了。她见到几个膀大腰圆的男生,好像有些怕了,态度不再跋扈,不过依然在要求退钱。

“退钱是不可能的,就算您不打算租了,定金也是不退的,我让他们想办法给您解决一下吧,您瞧,在这个水池子里打个眼,连接一下下水管,进水管也给您安好,您洗的时候接上水龙头就可以了,就费这一点点事,我们也只能这么做啦,请您理解。”

她不大愉快地默认了。

她交房租的时候,我拿了老厚的合同给她,告诉她这是最正规的合同。我说,我们公司的规定是押二付二,意思就是,押金是两个月房租,不过对您来说没什么区别,跟押一付三是一样的,而且以后每两个月付一次房租,比您一次性付三个月轻松多了。至于押金嘛,等您退房的时候就全都退给您。

她说,如果我住不满一年呢?

我说,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优势了,您不想住了,提前一个月跟我说,我带新客户过来看房子,他们一租下,我就退钱给您,我们是“0”交接。

她问,这个在合同上有吗?

我说,有呢有呢。

她似乎想看看合同的内容检查一下,但合同实在太冗长了,她大概翻了翻便放弃了,然后在我指定的很多地方签上她的大名,和大部分租户一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会发现这个房子有多少隐疾。

可她不会再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指责我——窗户漏风大冬天的室内温度还不到18℃;每次按马桶热水器就跟着烧起来,费我多少水和电;燃气灶一个炉眼是坏的,另一个还得用火柴才能打着;什么周围设施齐全,楼下除了一家山西面馆和一家香河肉饼什么饭店也没有;床垫子左边有一个地方是塌的,睡着睡着就滚下去;空调只能制冷不能制热……她不会说这些之前她跟我抱怨过无数次的话,她只会态度很好地说,我不想住了,我提前一月告诉你,你带客户过来看房吧。

可我根本不会带任何人去,等一个月过去,我会告诉她,我把她的请求报给公司了,他们没有带人去看房吗?那是他们失职了。然后她会重新开始气急败坏,她会给总公司打电话投诉,我们的后勤会把责任推给我,然后继续催她交房租凶巴巴地扮黑脸,许志林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中介跑到她面前跟她唱白脸,告诉她,她只能继续交房租,我们再带客户来看房。可她不会信的,她会从气急败坏到无可奈何到开始认识这个社会的阴暗并绝望,然后留下她押的两个月租金和剩下的一个月房租以及之前交的中介费,乖乖搬走。

当然,我们也不是总能遇到这种傻妞。也有不少租房经验丰富的人信不着我们中介,他们会在看房的时候像警犬找毒品似的在整个房间里里外外挑挑拣拣,对这种人我们得有耐心,在他们发现瑕疵的时候积极主动地告诉他们,我们会很好地解决这个事,比如换台电视,换个床,换个马桶垫,并且承诺今后不管发生什么麻烦事,都可以找我们公司的后勤解决。不过等他们交了钱签了字,我们的后勤就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殷勤了。

人们早就对房产中介的奸诈习以为常,包括我们自己。

9

许志林一开始没有问我那些伤是怎么来的。也许那个时候他还不觉得对我拥有所有权。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以后,兴许是他对我新鲜感像一个氧化了的保鲜膜似的渐渐失去柔软,他开始喜欢窥视我的过去,但用他的话说,我是他想娶的人,他想完全了解他要娶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历。那是2009年,北京的房价开始像一头雄狮扑向角马一样凶猛地涨起来,北京的外地人却越来越多,房产公司越来越多,地铁线路越修越多,不管是楼房里还是大街上,甚至地底下,总是拥挤不堪。

我的工作要求我每天撒无数的谎,每天充满恶意地算计陌生人,如果我再对我最亲近的恋人也有所隐瞒,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寻找那个世上关于真实和真诚的我的最后的保留地。我将我的过去对他和盘托出,包括李岳成,包括徐令,包括夜总会的兼职,包括毒打。他很心疼似的搂住我,说你真可怜,跟我料想的结果是一样的,可随后他又问了两句话让他的拥抱变成一个冰窖。

他说,你真的只是坐台?

他说,踹了你几脚就能给你那么多钱?

有时候不是只有炎热才能让东西变质,寒冷也可以,寒冷不会让变质的东西发臭,它只是悄无声息地杀死那些看不见的细胞,让那个东西看上去似乎没有腐坏,但它也的确不是原来的那个东西了——冻肉即便化了,也不可能像鲜肉一样。

我有些后悔过年回家的时候跟我妈提了许志林这个人。虽然我们并没有因为我近乎赤裸的真诚而分手,虽然他依然口口声声说他会跟我结婚,但我知道我们现在只是因为房价太高住在一起比较划算,只是因为一年多以来在一起的惯性而苟延残喘。

然后便发生了那次的暴力事件。

我们谁都蒙,只是看来者大概是个什么身份选择不同的话来蒙,遇到厉害的家伙,我们就服软,遇到软弱的家伙,我们就欺负。那次来的那个穿灰色上衣、发质细软发黄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像一个个体户,普通话说得也不是很好,从一辆捷达车上下来的时候就被我瞄上了。

他说他从来没租过房子,想替朋友的孩子看看,要租环境好一点的。虽然他话说得不是很利索,听不出是哪的口音,但是走起路来飞快,虽然个子不高,身材比较敦实,但是腰板溜直。我带他看了一些房子,他看上了一个单间,听说价格之后,撇撇嘴说,怎么这么贵?

我说,大哥,都是这个价呀。

他说,北京的租房价一直上涨都是你们这些中介哄抬的。

我说,大哥,您这么说话可冤枉死我们啦,我们哪有那能耐,能控制房价的是政府和房地产商,怎么会是我们这些连大学文凭都没几个人有的中介呢。

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从房东那里多少钱拿的这房子?

我知道我蒙不住他了。我正想怎么说下一句话,他突然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这些中介小小年纪一个个的怎么那么缺德呢?有那么多工作不去干,非得干这个坑人!看你长得干干净净,心比狼还黑。

我毫无悬念地被他激怒了,我说,您要是不是诚心租就算了,但您不能骂人啊。我礼貌地伸直手臂指向大门的方向,示意他离开。整个走路的过程,我收回了全部的礼貌,把同样气鼓鼓的他扔在身后。进公司之前,我注视着他上捷达车,他也正回头看我,我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说,租不起还来装什么犊子,我非要说这么一句来抵御我快要决堤的内心。

我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他没有再说什么就上了车。

我被他说得心情很低落,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了他口中所说的那种无良混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欺骗别人不会让我产生一点点内疚,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跟我瞧不起的徐令没什么区别。

缺德,他用了这个字眼。

我不禁想起了在夜总会上班的那些出台的女孩,那些妓女,我瞧不起她们,她们的工作在我看来是最低等的,虽然她们和我一样都在销售,我可以用下流、无耻、卑贱形容她们,可是我会用缺德吗?好像不会,她们尽管同样为人不齿,可她们从来不欺骗别人,当然,也许她们会用浓妆掩饰自己可能并不那么完美的脸,但这是隐瞒,不是坑蒙,不是欺骗,她们跟嫖客实实在在你情我愿地做生意。

我连妓女都不如吗?我还没有一个妓女真诚吗?

可有时候我怀疑真诚的作用,它粉碎了我和许志林的爱情。

中午吃饭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我们小小的中介公司门口挤满了人,我当然不至于傻到以为我们公司生意好到爆棚,我扒开这些年纪差不多大的青年们往公司里面挤。这些青年们的最前端,是那个上午来看房的中年男人,他正在跟我们高高瘦瘦的经理对峙。他们两个的表情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画面上,那么不和谐——经理弯着腰谄笑,他怒发冲冠。我的出现让他们和谐了,经理看到我也立即换上了愤怒的表情,然后问他:是不是她?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对,没错。

经理用并不雄浑的嗓音说,我立马开除她!

我恐慌起来,想起之前在夜总会遭到的毒打,双腿开始发软。我看到许志林站在经理后面的柜台里,我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我多么希望他这时能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告诉我,我并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一切。或者,他哪怕以一个同事的身份警告这些前来闹事的人,他会报警的。或者,他哪怕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一个安慰的点头。但他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仿佛我和他根本没有经历过任何事。

我知道我跟他已经完了。

我也做好了再次挨打的准备,被打死最好。

中年男人却说,我不是来找她的,这事跟她有关系,但也没关系,我要揍她犯得着带这么多人吗?你们这些中介太缺德了,我替所有被你们坑的租户教训教训你们!给我砸!

青年们一拥而上,他们把我挤到墙边,我往后退了几步就退到墙角,这是一个安全的角落,因为他们都跑到我前面去了。我看到他们开始把桌子上的电脑和所有的办公用品往地上扔,把桌子和凳子都踢倒,有碍事的男同事就照他脸给两拳。许志林躲在跟我成对角线的墙角,但那是一个“炮区”,他经常被他们丢的东西砸到身上的不知道哪个部位。

不知道是谁报的警,警察来的时候,办公室早已面目全非,但没人受什么重伤。中年男人跟警察跑到一边交涉了一会儿,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警察的脸上流露出很敬畏的表情,也许是因为觉得他很有正义感?也许是因为他大有来头。没人知道。反正警察例行公事地安慰了我们几句,就和中年男人的大队伍前后脚离开了。

我确信经理的那句话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立马开除我。

反正我也不想干了。

10

那个姑娘问的坟地就在离楼盘不远的一个村边上。可我不想这么告诉她,因为我很清楚在她准备买的这套房子交房的时候,不要说那片坟地,就连那个村子也会一同被拆迁。坟地不该成为她现在买房要顾虑的因素。至于养殖场,除非她非要每个傍晚去那边散步,她是不会在小区里闻到青草饲料和粪便的味道的。

尽管在我看来,青草、饲料和动物的粪便比汽车尾气健康得多。

我开着我白色的现代越野车又把那对新婚夫妇送到燕郊酒厂的公交站,他们是坐816路公交车来的,也将乘坐它回到北京,再转一个什么车回到他们位于百子湾的租住平房。姑娘下车之前双手合掌说“阿弥陀佛”,然后再次跟我强调,玉华师兄,你可不能骗我啊。

师兄,她这么叫我,我们在佛学小组都这样称呼彼此。

我很想告诉她,姑娘,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存在,所有的事情都有两面性,只不过人们喜欢挨近和展现美好的一面,逃避和隐藏丑陋的一面,没有一个楼盘可以既豪华又便宜,还有着绝佳的地理位置,如果你非要这么要求,那这是贪婪的。贪婪是基督教的七宗罪之一,但是佛教的“十不善业”里没有这一项,它在佛教里作为“五毒”存在。那么贪婪和欺骗,哪一个有着更深的罪业呢?

可看着她和她老公孱弱的身体,和似乎由于营养不良发黄暗沉的皮肤,我忍着没说。我怕他们买不上这套房子,我怕他们想要在北京附近安家落户的憧憬再次变得遥不可及。如果谎言有的时候可以给别人带来希望,那么它也可以像一颗种子具有生命力,它也并不可耻。

我看到他们下车后被裹进初秋空气中的热浪、迈着步子即将被裹进站牌前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他们已经决定下次带着定金来找我,姑娘的马尾辫在头上摇来荡去,像一面幸福的旗帜,尽管两个人干瘦的双腿让他们的每一步都显得颤颤巍巍。

喂!我摇下车窗大喊一声。

姑娘迟疑地回过头,看不见我墨镜后面的表情,但依然充满信任地向我跑了过来。

“要不再等等,说不定明年就降价了,兴许还会起更好的楼盘。”我也不知道我这话是不是负责任,我也不知道明年的房价到底是涨是降,我只知道我应该告诉他们第二种可能性好让他们选择。

姑娘的两颗黑眼珠更明亮了,她又一次双手合掌,但这次什么都没有说。

“去我家吃饭吧!”

尽管之前在车上已经被拒绝多次,我还是再次做出了邀请。她摇了摇头,说还得回去给老公煎中药,必须按时吃。我们没有再约定什么时候见面,我想一定会是个合适的时机。

再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了,由于明年房地产要崩盘的传闻,市场变得比往年冷清许多,开发商们都迟迟不肯降价,就像守着家里的大龄女青年,急着慌着,但绝不肯让她屈就地下嫁似的。明白人都用一个词形容现在的房地产市场——有价无市。

走之前我妈就在准备下午饭的食材,还一个劲地嘱咐我带小两口回来一起吃,她说,佛友是不是得吃素啊?我多做两个素菜。当我告诉她小两口执意要回去之后,她说,你开着车直接拉回家就行了,还跟人商量啥,一商量就像客套话了。她来燕郊四年了,就去北京看了梁姨一次,她说,北京这么大,干点啥都比别的地方费劲,就算端着一碗过桥米线端到地方也凉了,别说人心了,你也不能怪你梁姨当初,没准她现在还怪我不去看她呢。

我说,你坐着我的车都嫌远,这要是倒几趟公交还不得累得吸氧。

她说,北京可不得骗子多吗?人和人一转身就找不见了,报复报答都报不上,帮你也白帮,骗你也白骗。

我说,帮人骗人的,要是都想着报复报答,那帮不上也骗不了,想帮还是想骗,就看自己的内心吧。

我老公好像听不下去了似的,抱着女儿从卧室出来,看到我,把女儿像交接工作似的交到我手上,然后说,你个卖房子的,骗人的时候肯定比帮人的时候多,这回你可不能骗你佛友,要不你还信什么佛。

然后他拿起一把扇子在我背后扇了扇,意思是他在说风凉话。

我说,骗人和撒谎是两个概念。

我抱着女儿在地上走来走去。我妈见我和老公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就回到厨房做饭去了。她第一次在老家看到我现在老公的时候,皱纹越来越多的脸上突然多了一种情绪,也不是自豪,而像是与地球连接的双脚突然又多了重量,让她行住坐卧都更稳了,这种感觉也许就是踏实吧,她的女儿终于像她期望的那样找了一个像样的老公,一个在北京一家公司里做人事经理的一表人才的大学毕业生。她对自己生活的不确定和对我未来的不确定在同一时间得到了答案。她脸上的那种情绪,一经出现,就没再消失过。

我继续跟我老公说,佛教除了不能讲“妄语”,还讲发心,这要看你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的时候,是怎么个动机,是善意还是恶意。骗子肯定都是损人利己,可撒谎就不一定了。

他很不屑,撇了撇嘴,问,你保证讲的每个谎话都是善意的?

我说,我保证每个谎话都不是恶意,你瞧瞧我卖你的这套房子。

他说,还不是因为你看上我了,你卖给我就是卖给你自己。

我说,别总瞧不起我们销售,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销售。

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销售。

在我还没真正进入这个社会之前,徐令曾这么跟我说。如今我觉得这是他生而为人说过的唯一一句实话吧。

我跟我老公说这个理论,他不予置否,也并不认同。

我问他,你当初跟我恋爱的时候,是不是会把自己的优点展现给我,把缺点掩藏起来呢?那个时候我可不知道你有香港脚,也不知道你常年便秘,有时候还用开塞露呢!

他说,所有恋爱的人都这样啊。

我说,你虽然在公司做人事工作,但你当初投简历的时候,是不是会把自己的履历填满自己的优势,缺陷却只字不提呢?有时候还会把优势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他说,所有找工作的人都这样啊。

我说,这不过都是销售的套路,商人经营生意,人经营自己。

他说,如果真是这样,这世界显得太叵测了。

我说,我并不觉得你最初的展现是叵测,这是人的本能,展现好的,隐瞒坏的,只不过所有的真相最后会被时间揭穿。

可有的也不能,有的真相在时间之土里就像一粒被埋下的干瘪的种子,永远不会有发芽的机会。就像我不能告诉他的关于我的某些过往。

在那次暴力事件之后,我离开许志林的冷漠和北京这座城市,来到燕郊做一个售楼小姐。多年前开始,许多想在北京安家立业又在北京买不起房子的外地人发现了燕郊这个地方,它属于河北,但是距离北京国贸商圈只有30公里的距离,不论是转公交还是开私家车,除了要交两次过路费,你不会因为并不遥远的距离感觉跨了省,它被戏称为北京的“七环”,像北京的一个小跟班似的,既有着荣耀又免不了尴尬——住在这里的人都懒得向别人解释所有的情况,每次有亲人朋友问起,也就简单地说,是在北京买了房。它既是跟班,在北京房价突飞猛涨的时候,它也跟着翻起倍来,翻得越快,由于惶恐,想买房的人就越多,于是我来到燕郊,在平民之中做一个搭桥牵线的人。

也许你会觉得我只不过是屎窝挪尿窝,可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我最大限度地还原我的真诚度了。对我这样一个除了服务员和妓女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工种可做的初中文化的姑娘来说。

可我总算不用再处心积虑地像猎人给猎物设下圈套一样企图把别人的钱揣进我的腰包,也许我还不可避免地撒谎,但我总算不再是一个骗子,我觉得此时的我就是一个单纯的卖家,就跟那些卖服装、鞋子、鲜花、水果的人一样。

我老公是我刚刚做售楼小姐不久后认识的一个客户,我第一次在我公司看到他,戴着一个黑框眼镜,身着一件淡蓝色的格子衬衫,配了一条雪白雪白的亚麻长裤,他那像晴空一样的温暖让我至今都对他隐瞒着一部分真实的自己。我不能像告诉许志林一样告诉他,我的人生中有过徐令、有过夜总会、有过毒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像许志林一样不能包容这些,可我不能冒险,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他的爱情是欺骗,有很多真相,除了能带来不快和撕裂,没有别的效果。

可佛祖知道一切。上帝也一样。

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不管是谎言还是欺骗。

我没告诉我老公,佛祖教会我的除了发心,还有忏悔,就像上帝也接受人们的祷告和忏悔。我没告诉他的那些过往并不会因为隐瞒而消逝,它们会在我死的那一刻,在我的一生像纪录片一样重新在我眼前放映的时候,同我所有的善和恶一起随我前往冥府。如果我不在那之前对自己进行救赎,那么在前往天堂还是下落地狱的抉择面前,我没法像上帝兜售自己成为他的子民。

极乐世界,或者天堂。

阿弥陀佛,或者上帝。

对所有得到救赎的人来说,他们都会是个好买家。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