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2016-11-03 17:01骆平
当代 2016年6期
关键词:三思老太太

骆平,女,1976年出生,在各大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童话、散文集等十

四部,多次获得各种文学奖。

恋爱闹到了一定的份儿上,不是结婚,就是分手。这是普世的规律。但在大学校园里,不太行得通。常常是,小火细煨地爱上那么一段,分分合合、不问始终,极少极少会往结婚的路子上去凑合去琢磨。

是,从国家法律的层面来衡量,仿佛没什么障碍。教育部的规定是,大学阶段可以结婚生孩子。很人性很光明,却似北极的冰雪,太宏大太厚重了,若是不管不顾地用来消暑,纯属自掘坟墓。想一想,年纪倒是成年人了,阶层却是被豢养者,被爹妈供养着、老师管束着,心智与养家糊口、成家立业什么的毫不搭界,这样的状态来结婚吧,那就是一头扎进了茫茫大雾,前头不知是悬崖,还是陷阱。

故事开端时,梁三思和程穗这对小恋人就走到了爱情的岔路口,他们遭逢的麻烦是,究竟是浅吟低唱、云飞雪落地一路慢慢爱下去,还是痛痛快快、斩钉截铁地扯证结婚。到了他们这儿,结婚这概念,已经有了钢铁般的属性,坚冷、生硬。

其时正是一年当中最温暖也最慵懒的季候,杜鹃花开到了烂醉,密密簇簇的花瓣拼尽全力撑到了极致,反倒失了真,与根茎无关似的,像摊开在阳光下曝晒的巨大的调色盘,从轻浅的微红渐次加深,直至惊悚的烈焰。梁三思和程穗就坐在那只调色盘的边缘,一张隐秘于花丛背后的石板椅上。在这张石板椅上,他们仓皇失措地面对着迄今为止出现在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悬念,最严重的一次危机。

这是一所位于省城的二本高校,校园中生长着繁多的植物与花卉,同时生长着无数生意盎然的男女情事。梁三思和程穗便是其中的片段。他们的恋情谈得乏善可陈,遭遇的危机也乏善可陈——恋爱从小清新谈到了重口味,从精神层面谈到了感官欢愉,麻烦就来了,他们搞出了人命。

他们决定结婚。

此刻,他们就坐在石板椅上,像两个交换情报的地下工作者一样胆战心惊、掩人耳目地讨论着他们的终身大事。原本,两情相悦、男婚女嫁,再寻常不过。况且,男23,女21,都过了国家法定婚龄。再翻一翻让人脸红心跳的生理卫生书籍,结论是,身心发育稳步进入繁衍生息的成熟期。

但是,这身份简直要人命。梁三思,学生证上标注的是研究生一年级。程穗,本科第三年。学生这俩字儿,就像一面诡异的照妖镜,凭你多么老练世故圆滑狡狯,凭你多么神采飞扬得意忘形,亮光一闪,即刻打回原形——学生呀,小孩子么,凑什么热闹混什么江湖?乖乖待一边儿去!

当然,这倒不是什么本质的阻碍,研究生和本科生闹结婚,听起来是嫩了那么一点儿,不过远远算不得惊世骇俗。新闻里还有大一新生腆着大肚子报到注册顺便请产假的呢,还有大三女生生二胎儿女双全的呢——程穗学的专业就是广播电视新闻,她知道,所谓新闻,那就是小概率事件,做不得准。

因此,对于结婚,他们惊恐得要死。不结吧,程穗肚子里多出来的部分该咋整?结与不结,都要命。

其实最初,他们对怀孕这件事的认知是,月经不调。梁三思是个细腻的男伴,他从网上找了一家私立妇科医院,领着程穗,转了两遍公交,到了那间装潢陈设貌似五星级宾馆的医院。从挂号到问诊,他们的确享受着私密而惬意的服务,在喝完一杯免费咖啡以后,程穗被空姐打扮的导诊小姐领进了诊室。

妇产科大夫是个眼露精光的老太太,让她躺检查床上,做完了难受得要命的手诊,一边洗手一边冒出一句:“有性交史吗?”这话问得风轻云淡,像问“您吃了吗?”一样稀松平常的调调。程穗却是一愣,脸上一阵一阵发烫,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回答:“有……”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这孩子要吗?”孩——子?程穗差点跌一大跟头,什么孩子?俺这不是来看月经不调的吗?老太太心里有了数,追问:“结婚了吗?”程穗嗫嚅:“没……”这问题是越来越离谱了,程穗觉得自己进入了异度空间。老太太唰唰开单子,麻溜地交代:“孩子不要是吧?得,先去验个血,确定一下有没有性病,妊娠联合性病的话,人流费用是要翻番的,没有结婚证得额外交两千块保密费——放心,我们医院的病人信息概不对外,就算警察来咱都不会给!你可以顺道了解了解咱这儿的处女膜修复术,技术一流,做过的都说好,往后你需要的话,老客户咱打五折……”

程穗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们不敢再去医院了,在离学校挺远的药店里买了一根验孕棒,回到学校里,坐在这杜鹃深处的石板椅上,对照着说明书捣鼓。程穗去了一趟公厕,回来以后,哆嗦着将验孕棒递给梁三思。面对着那根小小的验孕棒,梁三思不假思索地将程穗搂进怀里,这样做,仿佛就能避开那两道刺眼的红蓝之色。在梁三思骨头多过肌肉的怀抱中,程穗顿时涕泪长流。她的眼泪像一场大雨,将梁三思胸前的衣襟湿得透透的,梁三思的胸口不是雨衣做的,那些水分长驱直入,将他的心脏浸泡得无限膨胀无限酸涩。在膨胀与酸涩之间,他忽然变得大义凛然,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情壮志,快刀斩乱麻似的对程穗说:“别哭了,咱结婚去!”

梁三思声音挺大,听得程穗浑身一震,都忘记哭了,傻傻地望着梁三思,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世间还有这样一种解决怀孕问题的方法。

如果把梁三思的话算作求婚,他还真没想过程穗会是怎样的反应,但假如给他足够的时间去设想,打死他都不会想到程穗脱口而出的回应居然是:“我知道,这也不能全怪你,要怪,都怪那该死的套儿!”梁三思有点儿蒙,原来程穗是把结婚当成了他赔罪的方式。

是这样的吗?细想一想,好像程穗的逻辑也是正确的。面对怀孕,程穗惧怕,梁三思惭愧——尽管他们都是90后,是接受过性科学教育的一代,欢好之时,避孕套全程参与,至于是在哪个环节出现了纰漏,实在是不得而知。但毕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梁三思知道这一事故跟自己脱不开干系,一个橡胶套儿掩护不了他的罪咎,体内旺盛分泌的雄性激素带来了双重的效果,巅峰的快感与致命的后果。

一开始,梁三思的求婚确实带有负荆请罪的意思,后来,就变成了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首先,对于那个有碍月经来潮的小细胞,堕掉是必须的。简直没有第二种考虑。然后,就是如何实施这一步骤。这是整桩意外的制高点。私立医院是坚决不去了,那地儿像是经过了特效处理,程穗进去的时候,颜面完整,出来的时候,脸上薄薄的皮肤不知被谁给扒拉掉了,空余下一堆白骨。况且,一切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乃至网络碎片中,一旦出现堕胎情节,一定有戏,还一定是惨剧。小诊所、无良大夫、违规操作、大出血、休克乃至死亡,这一连串的关键词,构成了一颗来自远方的原子弹,悲催地捣碎了一对又一对情侣风平浪静诗情画意的恋爱生活。

面对爆炸过后的满地残骸,程穗像一头受伤的兽,哀哀哭泣,满眼惊骇,而梁三思则变成了虚拟空间里顶天立地的巨人,双臂强劲、擎天而立。他真诚而坚定地进行着求婚的仪式,他的仪式,不是玫瑰香槟,不是钻戒豪宅,而是摆事实讲道理,所有的动因旨在说服程穗到正规的公立妇产科医院,进行规范的流产手术,确保人身安全,以期避免成为网站上的一条让人扼腕叹息的新闻事件。

程穗对堕胎很抵触,她倒是从头至尾没想过留下孩子,核心问题在于,一旦堕胎,无异于将自己的尊严交由大夫蹂躏。私立妇科医院那老太太实在太强悍了,就那么一次,就能让程穗患上堕胎恐惧症。

面对着躺在手术床上抖得跟片落叶似的年轻女子,大夫即使不推销处女膜修复术,起码也会津津有味地猜测,这是小三?还是被强奸?程穗泪盈于睫地模拟着大夫的种种八卦心理,却让梁三思差点笑出声来,想着程穗就该去学编导专业,这水平,编剧本都够了。床上那点儿破事,大夫有那么感兴趣吗?就连千百年前保守到长袍加身连脚丫子都恨不得遮住的老祖宗都发过话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家大夫也吃饭也做爱的,什么没见过?梁三思无法提出异议,祸是他跟避孕套一块儿闯的,避孕套追不了责,他却跑不了。好吧,解决的法子当然就是结婚,不管大夫好奇不好奇,一本盖着钢印的结婚证啪地搁人家桌上,然后就此处无声胜有声了——甭瞎想了,俺们有证,俺们有权利任性,俺们不需要保密费更不需要那见鬼的修复术,打胎的原因么,就是因为想打胎,没别的!

得知怀孕的噩耗以后,对于这一场景的痛快畅想让俩人第一次情投意合地依偎在一起,梁三思亲吻了程穗,程穗顺从得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只是在梁三思情不自禁跃跃欲试地想做点儿什么之时,程穗才轻轻地阻止了他,尽管是拒绝,那眼神仍然跟小白兔似的,充满了食草动物特有的温柔与怯弱。事后,每当梁三思后悔结婚这一决定时,就会用那个一晃而逝的、近乎虚幻的兔子形象安抚自己脆弱的、倍受打击的小心脏。

梁三思并不知道,蜷缩在他怀里的小白兔已经暗暗把各路神仙骂了个遍,她这是有多背运,她就想好好恋个爱,结婚,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儿,在她看来,青春距离衰老有多远,恋爱距离婚姻就有多远。用结婚来解决堕胎的困境,算不算得是饮鸩止渴呢?

程穗说服不了自己。她是怀着濒临绝境紧闭双眼纵身一跳的决然,底下是繁花还是泥淖,是生存还是死亡,她已经管不了了。相反,自始至终,梁三思看起来都很平静,这平静,让程穗横生猜疑,究竟是阴谋得逞后暗自得意的平静,还是挣扎无效后的认命?这道题目的难度系数,足以让程穗望而却步。

他们在石板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错过了午饭和晚饭,对于结婚的进程始终没有讨论出个具体的眉目来。程穗模棱两可瞬息万变出尔反尔优柔寡断的态度让梁三思有了轻微的不耐,他很想问她磨叽个什么劲儿,嫁给他梁三思有那么憋屈吗?纵然他亦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就要拥有一个妻子。妻子,听听这称谓,又严肃又古板,还土气,土得直掉渣儿,土得盖了帽了,立马就能跟缝纽扣、刷马桶、捅煤球之类的图景联系起来。不过,无论有多荒谬,他还是愿意娶她为妻,这份比山高比海深的无私奉献勇敢牺牲的豪迈精神,把他自个儿都震撼住了,程穗她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眼下,梁三思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替代结婚,因此他不想在这个环节上横生枝节,他带程穗离开了那张石板椅,去校门外吃冷淡杯,要了几听啤酒,一气灌下一听,憋着劲儿,将空罐子“咔嚓”一声捏瘪,嘴里喷着轻微的疏淡的酒味儿,跟她说,有什么可纠结的?搁旧社会,人小姑娘十三四岁就上花轿了,你这都晚七八年啦!程穗没说什么,她看得出来,他是用酒精来拼命支撑着自己羸弱的、忐忑的、全无把握的坚持。这份坚持,让她心疼。他喝酒的样子,也让她心疼。还有他的眼神,那眼神里同时住着一个男人的霸气和一个孩子的畏怯,这些,都让她的心疼得发慌。

她决定不再为难他。不就结个婚吗?屁大点儿事,结就结呗,谁怕谁啊?大不了一个死。程穗横下心来,突然觉出饥肠辘辘,她大口塞着食物,口齿不清地说:“你定个日子吧。”

日子定在4月2日。愚人节的第二天。绵长的细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选在这一天,理由无他。算来算去,逃课的成本最低廉。梁三思全天无课。程穗只有两节,可以请病假。在请同班女生转交的假条上,程穗编撰的理由是痛经。天知道,她的大姨妈君早就爽约了。

程穗在密集如子弹般的梦境中度过了婚前的最后一夜。她梦见了无数的棉花垛,它们呈现出废墟般的灰色,凌乱、肮脏,成片成片地漂浮在同样灰白凝滞的水面上。程穗小心翼翼地躺上去,一种类似飓风抑或漩涡的巨大力量呼啸而来,将她紧紧吸附住。她发现自己衣履尽失、动弹不得,仿佛临盆的胎儿,被卡在子宫通往阴道间最为狭隘的一段骨盆处,而隐藏在棉花垛深部的新鲜蔬菜种子随着她的重力弹跳出来,一些稚嫩直立的笋尖仿佛幼童的生殖器,紧致的绿豌豆犹如少女初萌的双乳,它们或轻或重地撞击着她赤裸的皮肤。

雾霾深浓的天空悬浮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低垂的云层缓缓掠过,无数脑袋探出其间,有蛇,有老鹰,有螃蟹,还有很多她所不认识的动物,目光炯炯地瞪视着她一丝不挂的身体。奇异的是,她的内心对这一切毫无畏惧,毫无羞耻。

终于,程穗被清晨女生宿舍杂沓的声响惊醒,头疼欲裂地想起她和梁三思约定在校门外的公交站见面。她一边快速刷牙洗脸,一边回忆着那些乱糟糟的富有隐喻色彩的三千乱梦。这些梦境代表了什么?在赶往公交站的路上,她用手机搜索网上的周公解梦,然而她立刻发觉自己找不到关键词,是棉花垛,是蔬菜种子,是动物,还是她的裸体?她尝试各个输入,结果得到了一大堆南辕北辙的神谕。她突然想到了即将步入的婚姻,那里头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核心,是爱情、性、金钱、子嗣、心灵的对话,还是牵丝攀藤的两大家族各方势力的融合?不同的词汇将会把她带往何处,对此,她一无所知。

远远地,她看到梁三思一脸茫然地伫立在站台上,全无表情的侧面把他跟身边的人群区分开来,看上去他就像一块板结的石膏人像,又或是蒙着丝袜打劫的强盗,五官消隐在一团迷雾中。程穗心里瞬间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将要嫁的,是一个蒙面之人。

程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忽然有些心慌意乱。此时伫立在街边不知所措的梁三思,与求婚时那个既笃定又慌乱的男人是多么的不同。

那个让程穗疼惜的梁三思,是程穗能够把握的男人,而置身于浩瀚街市中的梁三思,眼神空洞,整个人似乎无着无落,像一根随波逐流的浮木,让程穗感到极度的惶恐,她的重量,不是只会让这根原本就轻飘的浮木彻底覆灭吗?

幸好梁三思已经看到了她,朝她走过来,伸手接过她的包,将她瘦削的手握在自己汗湿的掌心里。这一连串熟极而流的动作,拯救了程穗的彷徨,让她安下心来。

坐在公交车上,梁三思谄媚地递过来一只大肉包,油浸浸的,程穗立马就犯了恶心。她厌烦地推开包子。梁三思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又从兜里拿出一盒她平时最喜欢喝的常温酸奶。那份小心,让程穗没来由地烦躁起来,难道他就不能用别的方式来表达歉疚?他的道歉方式,表面看来,貌似无懈可击,有责任有担当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可是,总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每一步,都不对,每一步,都不在节奏上。譬如,此刻他眼角残存的眼屎,显然是起床以后用干毛巾胡乱一蹭,还有他旁逸斜出的鼻毛,就不知道提前剪一剪!有这么对付大日子的吗?

程穗接过酸奶,拉开梁三思斜挎包的拉链,塞了回去,大庭广众之下,这种平静的拒绝,往往更能刺痛对方。程穗心里浮起来的狠劲儿,把她自己给吓了一跳。一夜之间怎么生出了这么多毛刺刺的情绪?

尽管搭的是早班车,两趟车倒下来,到了民政局,进大厅取了号,前头竟然已经有了好几对男女。他们找个角落坐下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好些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天下着雨,进来的人忙着收拾雨伞、整理衣裳,每个人似乎都沾了些湿意,面目模糊而水雾氤氲,无端端的,程穗心里头就生出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程穗有些小迷信,雨天总不是什么好兆头,偏偏梁三思不凑趣地开口:“人还真不少,也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啊。”程穗就抢白他:“兴许人家是来离婚的!”梁三思觉出了她语气里的剑拔弩张,胳膊绕过来,环住她,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程穗不领情,也并不拿开他的手,一低头,一弯腰,不知怎么就从他胳肢窝底下钻了出来,跟武侠小说里练了缩骨术似的。

一条滑溜的鱼。这意象从这一刻开始牢牢攫住了梁三思,让他在进入婚姻的最初刹那,便感到了某种类似于池塘般的生态环境,水流、漩涡、藻类植物以及充斥着吞噬与残杀的生物链。

娶一条鱼做老婆,这事儿有些疯狂有些失控。恋爱谈了两年多,吃饭看电影上自习开钟点房,样样不落,他们对彼此的肉身烂熟于心,在梁三思看来,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伴随他左右的这个身形柔软眉目秀气的女子,略有些小执拗小脾性,但绝对处于可控状态,譬如一条新摘的黄瓜,青葱、爽脆,怎么都不会像一条鱼缸里或是案板上噼啪弹跳的鱼,给人以滑不留手的错觉。

全乱套了。梁三思暗自叹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程穗这是恐婚,自己何尝不是?

领证倒很顺利。

梁三思做足了功课,百度地图查了区民政局的地址,在网上查询了需要准备的证件。两人的出生地都在小县城,上学的时候就把户口转进了学校的集体户口,这回谎称要买房,从学校开出了户籍证明,再加上身份证,OK!

这过程说起来也就三言两语,其间的旖旎迂回曲折蜿蜒,其间的暗流涌动飞沙走石,都在两人的心里。

婚姻登记处等待叫号的程序,跟公立医院十分相似。两个小时以后,这对小夫妻兜里揣着两本红通通的结婚证,坐在了大厅里,取了号,重新等待叫号。

这里是三甲医院。

依然在下雨。医院里的空气却十分干燥,像有一堆火旺旺地烤着,来来往往拥挤的人流身上、眼里丝毫没有濡湿。每个人都脚步匆促,擦身而过的瞬间,轻触的衣襟仿佛能嗤嗤嗤蹭出幽蓝幽蓝的火花。程穗的嗓子眼里快要冒出火星儿来了。

终于轮到程穗了。诊室里不允许男士陪伴。鉴于程穗在私立医院的狗血遭遇,进门前,梁三思不知该做什么,手足无措地在程穗的发梢吻了吻,他是打算亲吻嘴唇或脸颊的,临时改了主意,这吻就变得指向不明,草草落在了程穗靠近头顶的地方,偏偏梁三思还画蛇添足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程穗乐了,他以为他是谁?释迦牟尼?用这样的姿势就能赐予信徒能量与好运?

这些话在出了诊室以后程穗硬邦邦地抛给了梁三思,她本来是特别想笑的,结果说出来却是刻薄而奚落的语气。效果立马两样了。

“还真把自个儿当男神了!”梁三思的耐性就在程穗的这句嘲笑中丧失殆尽。他淡淡地回复:“怎么会是男神呢?胎神罢了。”此言一出,他竟生出一点悲凉,那是一种特别陌生特别悠远的意绪,让他想起高三毕业的那一年,毕业班组织的一次近郊旅行,暮色苍茫,篝火熊熊,夏日清凉的溪涧边,他看到当时暗恋的女孩与同班男生在蒿草间牵手而行,渐行渐远。那个纤细的背影,在他心里催生出的,便是类似的感受。仿佛失去了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而且,永远不复再见。

梁三思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主儿,他被自己给吓了一跳。明明到手一个千娇百媚的老婆,怎么会有丢了魂儿的感觉?

程穗没容他想清楚,怒目以示:“什么意思?跟我结婚后悔了?”梁三思说,我没那么说。程穗说,你就是这意思!梁三思说,我不是!程穗说,你就是!梁三思说,我说了吗?我哪句话说了?程穗说,还用等你直说?我又不是傻子聋子瞎子!

一场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伪命题大战就此揭开序幕,战争的结果就是,程穗掏出包里一切能够抛掷的物品,砸向梁三思。

先后计有:

粉盒。粉盒里面镶嵌的小镜子碎了。

口红。一管开启不久的粉银色口红不偏不倚地插进路边泥地,笔直站立,犹如雄性生殖器。(程穗想起梦境里仿若男童生殖器的蔬菜种子,真实的与幻象般的符号让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结婚证。结婚证安然无恙。

钱夹。纸币找回来了,若干钢镚儿散失在下水道、街角旮旯等处,从此天涯陌路。

手机。一部小米手机主板坏掉了,送到维修店里,人第一句话就是:自己给砸的吧?

鏖战的后果还有,梁三思头一回发现程穗怎么有暴力倾向呢?吵架怎么还动手了呢?他率先冷静下来,赔着笑脸,把满地物件拾掇起来,一边忍不住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泪流满面的程穗再一次炸了,程穗夺过结婚证,抬手就要撕,口中吼着:“反正也没用了,离婚去!”

婚是没有离,结婚证也被梁三思妥妥地收起来了。他说的是:“别呀,撕了可怎么离婚?离婚得用结婚证的。”梁三思打叠起软语温言抚慰盛怒中的程穗,这已经是他的合法妻子,不知怎么的,那比巴掌略大的硬壳证书让他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种产权归属感——在车水马龙、茫茫人烟的浩瀚尘世里,眼前这野蛮女友,已经堂堂皇皇地属于他,跟别的那些馋涎欲滴的雄性动物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也不允许有!这一念之间种下的物权意识,立马让梁三思的心软得无力跳动,而那两本结婚证在他眼中也变得神光普照起来。

其实这俩红本本儿已经在领取的当天下午,在医院的妇产科诊断室里,完成了它们重大的历史使命,可以封存箱底了。

他们办理结婚手续的目标本身就很明确,为的是证明已婚身份,然后合法地、体面地、安全地堕胎。梁三思把他的纤弱敏感的小妻子的强大的自尊交给了这本庄严的结婚证书。当程穗迈着极其不安的脚步进入到妇科诊室,那一刻,结婚证带给了独自等候在门外的梁三思无限放大的安全感,仿佛有了这玩意儿,程穗就不会遭遇白眼、遭遇疼痛、遭遇危险。他把即将面对的一切都交给了这个护身符。

剧情却没有朝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首先,程穗没有机会掏出她的结婚证。这里与她的揣想天壤之别。私立医院里挤挤挨挨的花草、不绝如缕的钢琴声,在这儿全变成了人与人声。她没想到诊室会如此拥挤,简直跟候诊区没什么区别,大夫、助手、就诊的、陪护的,将一间狭小的房间挤出了摩肩接踵的效果。大夫没戴口罩,却跟戴了一张人皮面具似的,绝对的零表情,平均五句话结束一次问诊,压根儿就没有私立医院那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询问。程穗怀疑大夫连她长什么样儿都没看清楚。

接下来,对于程穗鼓足勇气提出的人流两个字,大夫的反应不置可否,低声吩咐坐在电脑前的助手开单子。没等单子打印出来,人家大夫已经接诊下一个患者了。

程穗捏着单子出了诊室,梁三思跟领到圣旨一般,屁颠屁颠跑去缴费,程穗则跟待宰的羔羊似的,紧张而茫然地站在案板前瑟瑟发抖。此时,她方觉出了冷。暮春天气,不过略略落了些雨,这一刻,在她心里倒像是大雪纷飞的冬天,茫茫无边的雪地,漫无边际的寒意,转瞬就会将她整个儿的吞噬掉。

缴完费,两人对着那一叠收据面面相觑,什么血液、尿液,还有B超单,加起来将近一千块钱了。这不是来做人流手术的吗?这么多检查,敢情是烧钱?原本计划得好好的,上午领证,下午到医院做手术,梁三思连学校附近的日租房都定下了,接下来的三天学校举行春季运动会,加上周末两天,一共五天,程穗可以好好调理调理。梁三思还在菜市场买了两只乌骨鸡,存放在房东的冰箱里。万事俱备,只欠手术。

“别是……弄错了吧?”梁三思有点蒙,他银行卡上的存粮并不富足,这一趟手术加房租什么的,可是他大半学期的生活费。

程穗怯怯地不敢去问那位眼皮都不抬的大夫,梁三思只好壮起胆子,到咨询台边,找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小护士打听。

“做人流就不检查了?不做B超,那要是宫外孕怎么办?那是要大出血的!弄不好还要死人的!”小护士的嗓音清脆玲珑,惹得路人侧目,梁三思险些上前捂住她的嘴。

该做就做呗,问题是,今儿还做不成,得预约,一排队,要到明天下午临近下班的时段才能做上,当天肯定又指望不上手术了。

这就全乱了。

站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梁三思和程穗对望一眼,两个人脸上都是灰色的,就连眼珠子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就像两个溺水者,濒临窒息。

那一天接下来的辰光过得更是荒腔走板,梁三思最初的安排是做完手术以后,用手机上新下载的滴滴打车叫辆车,把程穗领到商场里,花上一千来块钱,给她买一枚婚戒。人家花骨朵儿似的女孩子跟了他,为了他承受手术之痛,就算他给不起一场盛大的婚宴,但一颗最小最不起眼的戒指还是必须要有的。在梁三思看来,这戒指,与风花雪月的浪漫无关,这是身为男人最起码的礼仪与修为。

手术做不成了,突然空出来一大把时光。梁三思一咬牙,还是带程穗去了商场。买戒指的钱交纳了检查费,看看总成吧,挑好了,等期末奖学金拨下来,再来兑现。

珠宝柜台前人烟稀少,销售人员无所事事,梁三思和程穗的出现让她们找到了奋斗的方向。几位化浓妆穿小窄裙的美女簇拥着他俩,莺莺燕燕地夸奖着程穗的手指,什么纤细啊修长啊白皙啊,问程穗是不是钢琴家,把程穗的一双手夸得天花乱坠,总之是太适合也太需要戒指来锦上添花了。商场里白昼也亮着灯,明亮的光线散落在各类首饰上,愈发的璀璨耀眼,有一瞬间,程穗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消隐在这一大片眩目的灯光中,只剩下十根手指头,带着一股子睥睨群雄的文艺范儿,优雅地、从容地,从光芒深处款款行来。

不过,他们的待遇很快就一落千丈。那些销售小姐最是善于察言观色,见程穗心神不宁、梁三思又是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儿,态度先就冷淡了不少,紧接着又来一对选婚戒的年轻夫妻,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扑向那一对,梁三思和程穗被晾在了一旁。

那对夫妻高调秀恩爱,干什么都搂一块儿,紧得没一丝空间,跟连体婴儿一般。偏偏男的打扮得十分伪娘,说话声音能滴下蜜来,比女的还要嗲,下手却是豪气十足,麻溜地指着柜台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那个,那个,还有那个,全拿出来试试,合适就开票,咱全要了。”销售小姐笑得桃花灿烂,逐一伺候那女的试戴,把刚才奉承程穗的话复制一遍,那女的倒大方,尽管手型跟她的身坯相称,都是香肠型的,她不仅对所有的谄媚照单全收,还附带娇滴滴来了句:“老公,以前有人相中我去做手模呢。”男人的回答是深情握着女人的咸猪手,“啪叽”一口亲吻,加一句:“亲爱的老婆,俺就是喜欢你这双手,多性感哪,所以,老公要给你买六枚结婚戒指,上班戴一枚,下班戴一枚,睡觉戴一枚,起床戴一枚,今年戴一枚,明年戴一枚……”男人的话顿时赢得销售小姐的惊呼与崇拜,就差当场给他授予一枚“中国好老公”的勋章。

梁三思哆嗦了一下,程穗察觉到了:“你怎么了?”梁三思小声说:“这地儿有没有扫帚?”程穗不解:“要扫帚干吗?”梁三思说:“掉这一地鸡皮疙瘩,你没看见?”他的冷幽默换来的不是程穗心领神会的莞尔一笑,而是一个冲动的决定。

程穗原先光秃秃的手指上正试戴着一枚戒指,她叫过一位销售小姐,问道:“在哪儿交费?这戒指我要了!”梁三思顿时大脑黑屏与脱线三秒。他眼睁睁看着程穗掏出一张银行卡,大义凛然地朝着收银台走去了。他盯着程穗像刘胡兰慷慨赴死一样的身影,蓦然听见一阵聒噪的蝉鸣,很是诡异。这是春天,商场里连空调都没开,哪里来的蝉?

戒指的价格和它的款式一样普通,一千多块,跟梁三思的预算不谋而合。但是,钱是程穗付的,程穗花掉了接近两个月的生活费。这还在其次,至为核心的是,婚戒,是新娘子自个儿掏腰包买的!

在返校的公交车上,他们几乎一言不发,各怀心事地望着车窗外嘈杂的街市。程穗在想些什么,梁三思不得而知,他满心都是纷纷扰扰的错乱情绪,这个下午,他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又像是明明准备了英语考试,进了考场,试卷发下来,发觉考的是计算机,就是那种感觉,深度恐惧,吓得就快要尿裤子了。

正值下班高峰,车厢里非常拥挤,梁三思拉着吊环,用身子护着程穗,两人贴身而立,却仿佛有着山重水复般的距离。经过岔路时,迎面一辆货车违规越双实线而来,公交车急刹车,程穗一个趔趄,梁三思牢牢抓住她的胳膊。车子颠簸了一下,重新启动,平稳地向前驶去。

梁三思的手没有再放开,他改变了姿势,一只手坠着吊环,一只手拽着程穗。他的掌心很热很热,透过好几层衣物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上车的人越来越多,梁三思的手心也越来越热,热得有些发潮。公交车正经过一条老街,街道两侧种着大棵大棵的行道树,是国槐,白色芬芳的花朵坠落纷飞,满街都是香气,那香,浓醇烂醉,在温润的风里散溢着,竟至有了些忧伤的意思。

没来由的,程穗的嗓子哽了一下,这一刻,于千千万万的路人之中,他们结伴而行,路途中,不断有人上车下车,却只有他,这个男人,是她的——呵不,同时属于她的,还有暂时待在她肚子里的胚胎,年龄是6周,据说,已经有豌豆大小,有了心跳。这是程穗就诊时在诊室门外的宣传画上看到的介绍,这样的介绍让她对腹中的异物有了直观的了解,了解的结果是,她能够具象地想象这个入侵者的面貌。从体积上来看,剥除一颗豌豆粒应该难度不会太大,问题是,会很痛吧?会流很多很多的血?程穗打了个寒战,面对身体里这名从天而降的敌人,身旁的梁三思骤然有了同盟军的意味,程穗靠着他,不再有疏离感,而是一种相依为命的踏实。

梁三思很早就醒来了,他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眼睛却突然狠狠地痛了一下,像在深海潜水的时候,被某种生物尖锐的触须给蜇了。

他看到桌上的首饰盒。盒面是丝绒的,稳重而内敛的暗红色,不带侵犯性的。但是,在每个彷徨苏醒的清晨,它都像一柄图谋不轨的匕首,耐性十足地、不动声色地潜藏在温淡的天光中,只等他睁眼的刹那,朝向他,拼尽全力飞刀而出。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盒子,那种灼热的挑衅渐渐有了强弩之末的虚怯。枕边的呼吸声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程穗也醒过来了。初醒的程穗没有动弹,梁三思知道她的目光落在相同的地方。

梁三思没有说话,程穗也没有。他们长久地凝视着红色的首饰盒。时日一长,这动作仿佛具有了庄严的仪式感,仿佛有了类似宗教般的神秘与坚守。

盒子里盛放着婚戒。程穗花钱买来的婚戒。就放在房中唯一的一张桌上,与乱糟糟的餐盒、手提电脑、KINDLE、洗面奶、餐巾纸并身而立。

程穗一直没有戴上戒指。她甚至没有再打开过盒子。梁三思一直惦记着要把这一笔小小的钱给补上,可是,他竟然一直没办法补上。

现在,程穗已经怀孕10周了。从6周到10周,胚胎从豌豆变成了扁豆荚,甚至有了手指和脚趾。程穗知道,扁豆荚生长得很快,会变成硕大的苹果,变成沉甸甸的哈密瓜。这样的生长,让她无计可施。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只能听之任之。

手术没有做成,而且,以后也做不成了。程穗必须把孩子给生下来。她做了好多次检查,各式各样的检查,每一次的检查都让战争的严重程度直线般嗖嗖嗖地往上蹿。

先是双孕囊。好好地做着B超,大夫突然把房间里的一帮实习大夫都叫了过来,几个人团团围住程穗,脑袋凑近屏幕,观看着什么。探头所触及的,到底是什么妖怪?程穗毛骨悚然,有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被众人审视与瞩目的腹部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成为一个独立的物件。B超单上的几个字让程穗一头雾水,她胆怯地问大夫什么是双孕囊,得到的是鄙视的目光。梁三思作为家属被叫进了诊室,宣布双胎堕胎的手术风险。结婚证依然没用上,程穗说明自己已婚,大夫便视同为已婚,没人验明正身。

大夫让他们考虑清楚了再来,毕竟是双胞胎。他们也的确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一粒扁豆荚变成了两粒扁豆荚,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梁三思沾沾自喜地在程穗耳边念叨:“咋样?我这功力非比寻常吧?一炮双响哪!”程穗回敬他的是一个白眼,双胞胎怎么啦?反正都不要,这不是浪费表情吗?

所谓的考虑,就在梁三思的不断嘚瑟与程穗做足了承受双倍痛苦的心理预期以后结束。程穗亲手签下了术前知情书,躺在了手术床上。

那是骤然暴热起来的暮春,手术室里的空调开得很足,躺在窄窄的手术床上,程穗冷得上牙磕下牙。麻醉师坐在程穗头顶的位置,摆弄着一些仪器,耳朵里塞着耳塞,应该是在听音乐。这是个很瘦很瘦的男人,在他戴上口罩以前,程穗闻到他口腔里辛辣的洋葱气息。程穗闭上眼睛,等待麻醉剂进入自己的血管。在人流手术中,这是一道自选程序。事实上麻醉方式的选项可以有局部和全身。程穗从网络里接受的知识全都来自局部麻醉,无边无际的疼痛越过微量的麻醉剂,浩瀚汹涌地将一具又一具清醒的躯体吞噬,以致程穗得到的间接经验居然是,通过局麻进行的流产手术,比正常分娩一个婴儿更加痛苦。全身麻醉拯救了这些无助的女人。一次手术变成了一场短暂而沉酣的睡眠。一觉醒来,所有的麻烦不复存在。程穗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这个抉择,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让程穗懊悔不已。

全身麻醉规避了疼痛,但也让手术的程序变得烦琐,比如体温监测之类的。程穗记得那间手术室在整条走廊的尽头,室内泛着清灰的光芒,屋顶的灯光是淡色的,冰冷的光晕像是刮过一阵一阵微凉的风,让她情不自禁地蜷缩在薄薄的消毒巾底下瑟瑟发抖。那个嘴里充满洋葱气味的麻醉师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针管抽取药液,一边审视着监测仪。有一刹那,程穗感到自己闻到了从针管中散发出来的麻醉液的味道,那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出乎意料地让周围的事物变得温暖起来,就连白炽灯都有了不同的颜色与形状。程穗不再觉得冷,她像是换了个地方,在春天的原野深处,在正午的阳光底下,在尽情的奔跑之后,躺在柔软厚实的草叶间,身边是大片大片金色的向日葵,向日葵的花瓣色泽浓重且静止不动,如同油画一般。

就在这一刻,程穗被叫了起来,麻醉师关掉监测仪,告诉她体温超过37.5度,应该是感冒引起的炎症。手术取消,她必须治好感冒,同时,建议她再做一次详细体检。程穗追问缘故,麻醉师像个哑巴一样不置一词,他摘掉口罩,重新把耳机塞进耳朵里,顺带把一粒口香糖扔进嘴里,程穗望着他起伏不定的腮帮,心里想的居然是,洋葱味儿没了。

当梁三思的信用卡达到了最高透支数额,程穗的体温恢复了正常,检查结果也出来了,她的子宫跟通常女性相比,发育不太完善,小而薄,能够自然怀孕,已是异数。堕掉双胞胎增加了不孕不育的可能。此生无子嗣?这个命题陌生而又辽阔。

这一次,梁三思和程穗花了更多的时间来接纳现状。他们努力地相互说服,引经据典、谈古论今,让彼此同时相信,后代不是人生的必需品,他们不是负责传宗接代的机器,没有就没有吧,那些身躯变形的孕妇跟怪物不差什么,没机会做怪物又不是什么损失。梁三思甚至下载了一堆外国哲学家的著作,搞了一堆艰深晦涩的人生哲理与程穗分享,鞭辟入里的语句让他们热血沸腾精神振奋,就像注射了催红素的瓜果,一夜早熟。但是,无论论点多么精辟,论证多么有力,论据多么充分,总有些什么不对劲,是什么呢?他们都很缭乱,必须慢慢清理。有一天傍晚,当他们经过一片草坪时,程穗明白了是什么地方不对了。程穗拉拉梁三思的衣袖,低声说:“以后,我们会不会,也那样?”程穗语焉不详,可梁三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就领悟了她的语意。

草坪里有好几只宠物狗在撒欢,其中一只还穿着滑稽的绸缎背心、戴着非常卡通的耳套。一个身形窈窕的中年妇人朝着一只圆滚滚的黄毛小狗甜蜜召唤:“宝贝儿,快过来,到妈妈这边来,别把身上给弄脏了……”闻言,梁三思和程穗面面相觑,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轻微的恐惧,以及隐隐的不屑。不孕不育,是否就意味着未来的某一日,有可能像这些狗粉猫粉,把畜生当成心肝儿来养着?不会不会。他们一边对自己承诺,一边在网上拼命搜索丁克家庭的各类信息,渴望中关于丁克男女天堂般美好自由的生活描述没有找到,非但没有找到,大篇幅出现的,却是求子而不得的痛楚,当借腹生子这样另类的概念“轰”的一声将他们击中以后,他们同时傻掉了。这也太拼了,意思就是,一个孩子,不是由两个人,而是由三个人一起弄出来的?违背伦理违背自然,就为了,有个孩子?

终于,他们在看似遥遥无期的反复徘徊中,在烦躁迷乱的思索与探讨中,痛下杀手,拒绝徘徊。他们再度回到了医院,准备重新签下知情书。可是,这一回,他们被大夫拒绝了。在他们期期艾艾的考虑中,胎儿已经超过了12周,终止妊娠的唯一办法是引产,引产与正常分娩的过程基本一致,而程穗要面临的却是子宫破裂导致大出血的危险。可笑的是,让他们瓜熟蒂落似乎会更为安全。

程穗可以接受终身不孕,但她显然不能面对以命相搏。她的新婚丈夫梁三思,也丝毫没有让她去送死的念头。结果就是,他们被盲目地推向与最初的设定完全相反的路径,不得不接受这两个孩子的安营扎寨,任凭它们从两颗受精卵长成两个会打嗝会放屁的活生生的小人儿。

梁三思立刻想到了钱。其实跟程穗窘迫的家境相比,梁三思勉强可以叫作“富二代”。他的爹妈在距离省城二百来公里的一座县城做餐饮生意,运气时好时坏。梁爸梁妈都是心境阔朗之人,交友广泛,有钱的时候呼朋引伴,没钱的时候照样高朋满座。目前开着一间中等规模的火锅店,靠三朋四友撑持着场面,运转还算灵光,梁爸筹备着要开连锁店了。梁家远远说不得大富大贵,但殷实小康的水准是有的。问题是,梁三思跟父母的矛盾是从来没有断过,焦点就是读书。

梁爸的最高学历是初中,梁妈更加惨不忍睹,小学都没毕业,没文化咋啦?没文化照旧赚钱!比起梁三思那些文绉绉的中小学老师赚得多多了。没文化的梁爸梁妈并非漠视知识,相反,他们对知识有着盲目的崇敬,不过,他们崇奉的是理工科,卫星升空的现场直播他们从头追看到尾,看得血脉贲张头皮发涨。梁三思上高中的时候,他们要求梁三思选择理科,梁三思背道而驰。梁三思考大学的时候,他们要求梁三思学医学,梁三思抗旨不从。梁三思大学毕业的时候,他们要求梁三思早早回县城管理火锅店,梁三思执意读研。梁三思在研究生阶段的专业是戏曲导演,每提及此,梁爸梁妈简直要撞墙,那是什么东东?舞台上水袖长衫地演大戏?还是研究人家演大戏的?他们不懂,也永远不想弄懂,这就是寄予厚望的儿子,指望他当科学家,不成,指望他当大夫当律师,也不成,最次你继承父母衣钵将火锅店红红火火地经营下去也好啊,你就那么倔那么傻那么坑爹,百无一用是文人,你做文人还不够,好端端的你跟那唱戏的扯上关系!梁爸梁妈痛彻心扉,祭出撒手锏,断粮!

梁三思得到的生活费因此有一搭没一搭,全指着梁爸梁妈如股市大盘一般起起伏伏的情绪。大部分时间,梁三思的学费和生活费都得靠自己筹措,帮导师做做课题当当家教什么的,收入有限,捉襟见肘,但学业还是如期进行着。

梁妈没从断粮中体会到足够的快感,对儿子的失望衍生出了对人生新的希冀。全面二胎放开,两口子做起了打造一件贴身小棉袄的美梦,开始造人计划,憧憬着重头来过,不成器的长子就当没生过,余生好歹要培养一位响当当的科学家——女科学家,既有科学精神,又有婉约风情;既高大上,又白富美,若得此女,余愿已足。可惜四十好几的梁妈迟迟怀不上二胎,菩萨拜过了,试管婴儿也尝试过了,毫无动静。

梁三思硬着头皮打电话找父母求援时,正值老两口新一轮试管婴儿宣告失败,花掉了好几万,抽取了几大管鲜血,尽皆付诸东流。梁爸梁妈迁怒于梁三思,对梁三思的恨铁不成钢又深了一层,要不是由于他的不务正业,他们能这么狼狈这么受罪吗?

梁三思在电话里报告婚讯的时候,梁妈正打麻将,还不是一般的娱乐,她的牌友替她约来一位生殖专家,一边打着麻将,梁妈一边虔诚地请教如何实现高龄怀孕。此时的梁妈对二胎的期望远大于对孙子的兴趣。

在一阵“六万”“碰”“清一色”的嘈杂声里,梁三思好不容易等到梁妈的反应,梁妈淡定地问:“是跟那姓程的姑娘?”梁三思赶紧说出重点:“是,她怀孕了,双胞胎,所以,我们结婚了。”话筒那边是一阵噼里啪啦和牌的杂乱响动,梁妈凑趣地给那位专家点了一炮暗七对。

“要钱是吧?”从声响里,梁三思听出新的牌局开幕了,梁妈淡淡地说:“回头我给你打两千块钱。”两千?这怎么够?梁三思忙忙地重复一遍:“妈,是双胞胎。”梁妈“哦”了一声,说声“知道了”,口气里的冷淡与不耐烦,像透了宫廷剧里的皇太后,端足了架子,紧蹙着眉头,来一句“跪安吧”,就是那种感觉。梁妈果断收线,比她纠结于“自摸”还是“点炮”爽快得多。

梁三思对着听筒里的忙音发了一会儿呆,这就完了?

当然没完。

梁三思的银行卡第二天没等到梁妈那子虚乌有的两千块钱,却等来了梁妈本人的御驾亲征。下午上完课,他走出教室,抬眼一看,不禁眼前一花,教学楼对面大树底下伫立着的那位摩登妇人,怎么长得那么像他亲娘?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没错,分明就是母后大人!

当下梁三思小小地激动了一把,他会错了梁妈的来意,把梁妈当成了送银子的慈善大使,到底是亲妈啊,水深火热之际冉冉降临,往后再不必怀疑自个儿是充话费送的。

“妈,赶路饿了吧?我这就把程穗给叫上,咱仨好好吃一顿去!”梁三思掏出手机就要拨程穗的号码,梁妈伸手拦住了他,阴晴不定地说,别急,还没到那份儿上。梁三思愕然,这话怎么这么别扭?

梁妈谢绝了梁三思所有关于吃喝的提议,西餐不吃,中餐也不吃,热的不吃,冷的也不吃,她什么都不想吃,她是来看梁三思的——结婚证!

当那本被梁三思随手塞进箱子里已经毛了边的结婚证在梁妈眼前展露庐山真面目时,梁妈的手竟然哆嗦了,她跟中了风似的,战栗着捧起那硬硬的、如有千钧重的纸壳,翻开来,久久凝视着里头的文字,就连那暗色的钢印,她都细细瞧了一遍又一遍。

“妈,您那眼神儿,怎么跟验钞机似的?您老放心,这绝对是真的,如假包换!”梁三思不识相地说,“怎么着,这下相信您儿子的魅力了吧?不费您一车一房,咱就把儿媳妇给领进家门了!”

谁知此言一出,梁妈“啪”的一声将结婚证掷向乐呵呵的梁三思。荒唐!梁妈说,太荒唐了!梁三思赶紧接住那薄本儿,自以为是地顺着梁妈的心意表达歉疚:“妈,我知道,我不该先斩后奏,不过,这事儿它太急了……”

“急?你急还是她急?”梁妈接过话茬,表情变得凌厉起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父母,还有没有规矩?谁家孩子是这样办事儿的?工作没有,礼节没有,这就结婚了?谁答应你们了?脑袋发昏是不是?”

“妈,我说了,那不都是因为孩子吗?”梁三思尽力忍耐着,这节骨眼上,他不想得罪梁妈,得罪了梁妈,等于得罪了财神爷。

“孩子?你们以为生孩子是闹着玩儿的?你们拿什么养活孩子?你们以为那是不吃不喝的洋娃娃?告诉你,那可不是养宠物,不高兴了能扔大街上,孩子一生出来,你再苦再累你都不能退货!”

“妈,我就没打算退货。”梁三思一脸真诚地注视着梁妈,可惜,他那坦诚的目光在梁妈眼中等同于幼稚无知傻帽白痴,梁妈长长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爸没读多少书,当初给你起这名字,绞尽了脑汁,就希望你凡事三思而后行,你瞧瞧你,这终身大事,当成儿戏,你打听打听,咱家的亲戚朋友,谁家孩子是在学校念着书就结婚生孩子的?知道的,说是为了孩子,不知道的,还说你们这是猴急个什么劲儿!”

“是是是,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这样。”情急之下,梁三思慌不择言。

“妈也指望能有下次,”梁妈正色道,“这件事,我还瞒着你爸,他要是知道了,保不齐跟你断绝父子关系。我走了。”梁妈悲怆地再看了一眼梁三思手中的结婚证,转过身去,说走就走。

梁三思傻了吧唧地紧追了几步,梁妈丝毫没有回头之意。梁三思呆望着梁妈决绝的背影,这就走了?钱呢?

啥都没有!

随后梁三思与梁妈又有几次通话。梁妈的态度是——要钱可以,带着媳妇儿退学回县城,帮着打理家里的生意,正儿八经过起太平日子来,岂止两千,将来那钱不全都是你们的?

梁三思当然不肯。

谈判失败,家里是没指望了。梁三思不敢告诉程穗,梁妈不仅不施以援手,还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媳妇儿的不满。

梁妈是见过程穗的,梁三思本科阶段跟程穗同系,比程穗高两个年级,从程穗大一就收编了这妞,期间带回家两三次。梁妈对程穗满面堆笑,三言两语就问出了程穗全部的家事。

程穗出生在乡下,父亲去世得早,肺癌,从确诊到死亡不足一个月,她妈受不了刺激,精神分裂了,从此住在疯人院里。程穗是跟着小姨长大的。

在梁妈有限的医学常识里,肺癌和精神分裂症都是有遗传倾向的,程穗显然承继了这两样基因,不止如此,她还会源源不断地传继给她的下一代,就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这条河冲毁了梁妈对程穗的好感,这个初见时瘦小苍白的、怯生生的女孩发生了裂变,变成了一只从暗黑的、布满青苔的枯井中伸出的手臂,一只骷髅般的手臂,这只手臂带着阴险的、恶毒的邀请,朝向梁三思,试图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把将梁三思和整个梁家拽入深渊。

很长一段时间,梁妈都隐忍着心里的念想,没有在梁三思跟前提及对程穗的坏印象,鉴于梁三思在学业选择的方向上所表现出来的逆反,梁妈学了乖,她等待着爱情的荷尔蒙自行消散,等待着这桩校园恋情无疾而终,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完全相反的结局。

听闻婚讯,梁妈的脑子转了又转,媳妇虽然是次品,但她期冀通过对梁三思的经济制裁,将这匹脱缰的野马收归马厩,走一条经营火锅店的路,总好过研究那些唱戏的。可惜,这样卑微的向往都被梁三思无情地回绝了。无论是梁妈语重心长的促膝谈心,还是悲悲切切的哭泣恳求,在梁三思那里,一律无效,除了钱,梁三思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改变。梁妈愤怒了,有这样做交易的吗?一定是受了那只小妖精的蛊惑!

“你们还年轻,将来是分是合还不一定呢,着急要什么孩子?!况且,双胞胎没什么稀奇的,试管婴儿一次能做四五个!你告诉她,别想用这个讹你!门儿都没有!”火锅店老板娘开始失控,她放弃了一切的含蓄与技巧,以悍妇形象隆重登场,对程穗这个假想敌恶言相加,“这都什么事儿!紧赶慢赶地催着你结婚,连双方家长都没见过,她家爹死娘发疯的,总还有别的长辈吧?你想想,三媒六聘一概没有,天底下有这么不矜持不要脸的女人没有?没有!指定是看上了梁家的钱,指定是安了放长线钓大鱼的狼子野心,也就你头脑简单,换了是我,一脚踹过去,有多远滚多远去!”

梁三思握着听筒的手指紧紧抠进掌心,指甲发青。

“穷山恶水出刁民,她这也就是穷怕了,逮谁是谁!有那么心急火燎的吗?我要是生出这么掉价的女儿,活活丢尽我的脸面,我绝不饶过她,我这一跺脚,我踩死她,我一屁股坐下去,我压死她……”

梁三思在梁妈刻薄的诅咒里猛地挂断电话,还不解气,直接将梁妈的号码拖进黑名单。程穗不是细致昂贵的瓷器,但谁都不能把她当成一文不值的破玻璃器皿来糟蹋,就算是他妈,也不成!

梁妈给予梁三思在婚姻之初的迎头痛击,在程穗小姨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弥补与治愈。梁妈雷霆万钧的责骂,与程穗小姨和风细雨的嘱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梁,姨隔得远,虽然没见过你面儿,但姨相信穗儿的眼光,穗儿相中的人,是不会错的……咱家穗儿打小受罪,从今往后,姨就把她交给你了,你可要善待她……今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告诉姨一声儿,姨没有钱,也没有本事,帮不了你们什么,但姨是过来人,可以帮你们拿拿主意……”程穗的小姨在电话里托孤似的一番话语,像一面熨斗,将梁三思波澜起伏的心,熨成了一块家常稳妥的细棉布,他心底深处的善念与责任仿佛都给激发了出来。

紧跟着电话快递过来的,还有程穗小姨昼夜兼程赶制的新婚礼物,一幅十字绣,绣着鸳鸯戏水之类的图像,很喜庆,很俗气。这样的殷勤与美意,让梁三思突然间觉得自己就是程穗家的人了,如此锦心绣口、现世安好的人家,让他满心都是温暖,满心都是归宿。

他所不知道的部分是,程穗的小姨与程穗有过私密的通话,小姨的第一句话就是:“穗儿,从此,你就不是我家的人了。”小姨的第二句话是:“安安心心做梁家的人吧,一直往前走,不要再回头。”小姨的态度让程穗无比骇然,她其实是嗫嚅着、分了几次说出结婚跟怀孕的事情,生怕小姨气得晕过去。小姨是急性子,脾气暴躁,从小到大,她没少挨过小姨的骂,就连晚归那么几分钟,都会被小姨重重处罚。谁知道预想中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居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小姨的如释重负。小姨说了很多很多掏心窝子的话,程穗方才知道,原来,小姨对她的严格看管,无非,是要保全着她的贞洁与名节,让她能够嫁个好人家。原来,小姨节衣缩食供她念大学,无非,是要让她有更好的自身条件和更高端的社交圈子,能够嫁个好人家。原来,小姨告慰发疯的姐姐和早逝的姐夫的方式,无非,就是她能够嫁个好人家。

在小姨心里,早一点晚一点没关系,提前一步推迟一步也不要紧,只要是,她能够嫁个好人家。梁三思的照片,小姨见过了,体健貌端,并且学历高,又是生意人家的孩子,这就是打着灯笼火把找来的乘龙快婿了。小姨自觉在抚养程穗这件事上,实属功德圆满。

程穗有短暂的不适应,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小姨眼里的女学霸,一直以为小姨铆着劲支持她升学是期望她出人头地,一直以为自己的早婚会让小姨痛不欲生,真相却如斯,她都不晓得该欢喜还是悲哀。

至于梁三思那头,程穗没有得到梁妈以婆婆身份的接见,也没有跟梁妈通过话,但是她能猜得到梁三思跟父母谈崩了,因为梁三思的经济状况没有随着报告婚讯而得到丝毫的改善,只是,她完全没有气力去揣度或是质询。因为强烈的妊娠反应已经全面掌控了程穗的日常生活。

程穗被打垮了。

频繁的孕吐让程穗没办法面对她的舍友们,她急需一个单独的空间,让肚子里的那两粒胚芽大肆刷新存在感。她催促梁三思找房子。梁三思单枪匹马地骑着一辆从旧货网站花20块钱淘来的古董级自行车满街晃悠,在中介的带领下看了一处又一处的出租屋。一轮看房下来,梁三思感到了压力。瘪瘪的钱夹没法安顿下他的老婆孩子。孕妇程穗不得不继续待在女生宿舍。

一开头,程穗没有公布自己的婚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每日沉湎于上网的室友们,她觉出了自己的不同,这份不同,不是成熟,或是阅历,而是一种类似被罚下球场的落空感。譬如一拨人,大家都做足功课做足准备去探险,一起穿越一条黑暗悠长的隧道,每一步都朝向前方那个闪烁光亮的出口,一边走,一边共同猜测着出口外的景致,是花好月圆,还是细雪纷飞;是森林小径,还是康庄大道;甚至,是一处草甸,还是汹涌的海湾一角,一切都神秘而刺激。就这样相伴走着,当中的一个人,却在猝不及防间,一头撞到密实的墙壁,不止如此,接下来,仿同古代话本小说《穿墙记》的故事,猛然就有了穿墙的异能,在水泥石灰间穿行着,走到一半,墙体紧缩,被凝固在墙灰之间,进退不得,从此,成为墙的一部分。程穗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倒霉的人,被墙给固化了,从此停留原地,眼睁睁看着同行者沿着既定的方向,去向那不可知、不可测的出口。

那道羁绊了程穗的墙壁,不是梁三思,而是胚胎们。它们在程穗的身体里安营扎寨。它们是最狡狯的侵犯者。它们诡计多端。它们图谋不轨。它们最初内敛、低调,甚至是无声无息的姿态让程穗一度产生了怀孕不过如此而已的侥幸心理,但很快,由它们所谋划的一场又一场翻天覆地的呕吐向程穗宣告,它们不是静态的麻烦,简直就是摧枯拉朽的祸害!

程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无精打采、整日犯困,吃饭犹如某种酷刑,说不上来什么味儿就能引发她的恶心,随即就是狂吐,能吐到把咖啡色的胃液都给带出来。梁三思吓得面无人色,险些就打120了。

为了提防上课的时候出洋相,程穗只能饿着肚子去教室,饿狠了,就以白开水充饥。这倒罢了,回到宿舍,同样不能放纵自己的食欲,恶心劲儿一上来,赶紧把自己关卫生间里,生怕被舍友们看出端倪。程穗原本就瘦,这一折腾,更是熬得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身形单薄如纸片儿,走起路来脚步虚飘,风一吹就要飞起来似的。三个室友被程穗吓着了。

程穗本是吃过苦的孩子,不像一般的90后那般自我和计较,从中学时期就做生活委员,上了大学当室长,遇到辅导员突击检查寝室卫生,好几次任劳任怨地独自整理完四张床铺,因此跟室友们关系融洽,室友们都当她是田螺姑娘。田螺姑娘也有累倒的时候,三个室友同心同德共谋共划,变着花样地为程穗买来各类零嘴儿。程穗直推胃疼,不敢接近那些食物,唯恐引线点燃,呕吐爆发。几个姑娘没往怀孕上头去说、去想,毕竟这年头,校园里开着性教育课,不会有人傻到连自己害喜了都不知道,这话就连玩笑的趣味性都丧失了,反倒是怀疑程穗那胃里是不是生了什么可怕的肿瘤,齐打伙儿地催逼着程穗去医院做胃镜。

梁三思也急。眼见得程穗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梁三思揪心了,这不是要饿死胚胎,而是要饿死她自个儿的节奏。梁三思领她去吃营养又美味的鸡汤煲,结果一进餐馆的门,程穗就吐上了,吐得根本没法儿落座。

梁三思从来不知道孕吐会这般要命,程穗也不知道。电视剧里,那些花容月貌的娘娘们怀个孕,要么飘飘欲仙地晕那么一下下,要么以手帕掩面干呕两声,接着便是,太医前来搭搭脉、来一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便什么都好了,只等着一集或是两集被奸人下药堕胎未果的剧情以后,烧上一盆子热水、号叫一阵子,婴孩即呱呱坠地。网上的说法也是前三个月饮食不安,其后则胃口大开,过程中绝无苦痛之描绘。程穗掐着手指头,直熬到了15周,肚子都要掩盖不住了,仍旧是吃什么吐什么,吃了吐,不吃还是吐。

程穗一天比一天虚弱,她不是幸福的孕妇,而是绝症患者,奄奄一息地等待末日的来临。有那么几天,她连起床的气力都没有了,只好以胃病为借口请了假,终日躺在宿舍的上铺,这下子三个姑娘认定程穗病入膏肓,跑去斥责梁三思没心没肺,威胁他火速领人去医院,否则就叫辅导员出面了。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梁三思只得招了,掏出结婚证和检查单,证明程穗这毛病,不只是合法的,还是合理的,更是合情的。姑娘们闹着要吃喜糖,梁三思索性慷慨解囊,在火锅店订了一个包间,做东请上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加上程穗的舍友,一块儿吃了一顿涮涮锅,正式宣布了双喜临门。

那顿饭,程穗没去吃,她想到涮涮锅都能吐。她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中间接到梁三思的电话,粗声叫她“老婆”,周遭是一片起哄声。梁三思显然喝高了,大着舌头跟她说了好些憧憬未来的豪言壮语,好像程穗嫁的,不是梁三思这样满大街一抓一大把的路人甲,而是货真价实的大咖,比尔盖茨、马云之流。

顺带地,梁三思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转述了他一位师兄刚给他讲的一段往事。故事的女主是谁谁谁,不得而知。发生时段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一所重点大学的女生宿舍。那时候,一间宿舍通常住8个人。那时候,宿舍没有单独的卫生间。那时候,隐私是一个奢侈而又令人向往的名词。

女主来自遥远的海岛,是个内向的女孩子,对于她的家事,舍友们所知不多,她的生活极其简单,除了教室食堂,便宅在寝室,每日深居简出,成绩不太好也不太坏,属于大学里最不起眼的那种学生。所谓蔫人出豹子,大二的下学期,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从她的床帐里传出一阵阵呻吟。舍友们关切地询问,她说她肚子疼。舍友们要送她去医院,她先是不肯,反复去了几趟公共厕所以后,人已经被疼痛摧毁。七个女孩见势不好,以为是食物中毒或是阑尾炎,赶紧七手八脚地将她搀扶到医院,进了急诊室,大夫检查了一下让立刻送妇产科,送进妇产科,女孩们等在外头,仍然不明所以,直到大夫出来问谁是家属,说女主顺利生产,母子平安。一群女孩子全傻眼了。

是的,朝夕相处,同宿舍的舍友愣是没看出女主有孕在身。事后,一番追忆,想起曾经有人疑虑女主怎么腰腹膨大,被女主一句长胖了就给搪塞过去了。那七个女孩,倒不尽然是纯情小绵羊,大多有男朋友,有租钟点房的,也有在校园僻静处野合的,但是,对待性行为,谁都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唯恐擦枪走火。多年后的同学会,有同班女生坦白,在某年的暑假,曾以尿路感染为由请假一周,其实是去做人流了。像女主那样,把孩子留在肚子里,还一直留到大白于天下,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件轶闻,在当年的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女主也随之名噪一时,女主宿舍的七个舍友简直成了新闻发言人,通过各种渠道找她们了解、打听、交流整个过程与细节的人络绎不绝。

最后的结果是,学校按照当年的校规校纪,给予女主开除处分。女主的家人从远方赶来,带走了女主。那个孩子很健康,被一对无子嗣的夫妻收养,留在了当地。对于肇事者的身份,流传着好几个版本,一说是女主的姐夫,一说是女主被迷奸。

“被开除了啊,生个孩子,就被开除了!老婆,你想想,那时候,考个大学多不容易哪,”梁三思醉醺醺地感叹着,“咱们这年代多好,读着大学,还可以结婚,还可以生孩子,咱真是赶上大好时光了!”

程穗脑子里有点乱,梁三思的语气,让她觉得是在听老电影里村支书的台词,讴歌时代讴歌社会,下一句就是“党的政策好”之类的。至于梁三思说的故事,也没能让她产生丝毫的恻隐之心,她正被一波接着一波的恶心感包围。

“老婆,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和孩儿们过上全世界最体面的生活!”程穗在这句类似海市蜃楼,或是画饼充饥的大话之后挂断了手机,而后在微信里给梁三思发了一句:亲爱的,你是猴子派来的逗逼,鉴定完毕。梁三思没有回复。

丢下手机,程穗默默流了一会泪,吃了两片苏打饼干,吐了几口酸水,再流了一会泪。请客吃饭这个决定,梁三思没有跟她商量。过后她倒没有说什么,她实在是连吵架的劲儿都没有了,她遭遇了从未有过的难受,难受得连呼吸都透着费劲儿。

那顿饭,梁三思是当成了喜宴,他这个不折不扣的新郎官和准爸爸遭到了大家的围攻,都说了他赚多了,没房没车就把老婆骗到手,老婆还给怀了一对双胞胎,读书成家一样不耽误,好事儿都给他占全了。梁三思认同这理儿,他在不知是真还是假的艳羡中,用酒精来狂欢。他喝太多了。半醉半醒中,他肆意纵情地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却不知怎么下来了,又被起哄是一种告别处男的自怜情绪。何以解忧?唯有喝酒。梁三思喝得吐了一身。他在餐厅里吐着,程穗在宿舍里吐着,这一刻,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同时流着泪,拼命呕吐着,像要把身体深处的某些异乎寻常的事物全都驱逐出去。

跟大部分男孩子相似,幼年时代的梁三思是个拳脚功夫了得的调皮蛋,给人挂彩和被人挂彩是家常便饭。不过,在小学毕业以后漫长的青春岁月里,他早就不再以武力论成败。想不到的是,他的再度出手,居然发生在读研期间,居然是为了,老婆。

梁三思高调地请完客以后,他们结婚兼怀了双胞胎的事儿就成了校园论坛里的大事件大话题大新闻。学院里的老师们不可避免地知道了这一对儿小恋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修成了正果。这正果,却不是个味儿,不是太阳晒着、土地养着、四季的气温风雨细水长流地滋润着,缓慢结出来的,而是像那种注射了果实膨大剂的葡萄,色泽刚刚好,甜度刚刚好,问题就是,那是膨大剂给催生出来的,没有经过一段慢而美的光阴,没有经过大自然的新陈代谢、瓜熟蒂落,一切就会变质,甚至有毒。特别是,谁都知道,关于果蔬,成熟是一回事,催熟是另外一回事,同理,关于婚姻,法律的规定是一回事,生活的教育是另外一回事。

梁三思还好,毕竟研究生阶段结婚生孩子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些社会生源生完孩子来考研是有的,一边读研一边心有旁骛地怀孕生孩子也是有的。稀罕的是,梁三思是男生。男孩子,也不是什么豪门继承人,连啃老的资本都不充足,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子?这就是缺心眼儿了。这就是瞎胡闹了。这就是过家家了。不过,梁三思的导师只是把他找了去,留他在家吃了顿便饭,开了瓶洋酒,边喝边问了问他新近读书做学问的情况,对他的阅读规划提了一些提纲挈领的指点,末了在他告辞出门时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了一句:“年纪轻轻的,就能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不简单!”说完,再拍了两下,却是一下比一下轻,那力道,不知怎么的,就让梁三思想起了怜香惜玉、怜弱惜贫一类的词儿。

程穗就没那么顺利了,首先是,被分管学生工作的学院副书记叫去个别会谈,若在往日,这可是一番殊荣,因为副书记单独接见的,要么是刺儿头,要么是优等生,程穗两种都不够级别,因此迄今为止她都没进过副书记的办公室。副书记是女性,三十余岁,不是呆板教条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她很贴心地为程穗倒了一杯适合孕妇的白开水,还拆开了一小袋核桃仁,关切地问询她的身体状况,妊娠反应如何,预产期几时,等等。聊了一个多钟头,程穗没听出个所以然,捏着副书记强行塞给她的核桃仁一头雾水地出了门。

副书记谈完,接着就是辅导员。辅导员是男性,未婚,毕业不太久,一张呆萌呆萌的、充满孩子气的脸,平素面对着手下一帮伶牙俐齿、软磨硬泡的女学生,常常是无计可施的模样。辅导员与程穗的谈话显得简略了很多,其实就是间接翻译副书记的潜台词,劝说程穗休学养胎,以免在学校出现意外,以免影响周围学生们安定学习的心。这一回,程穗听懂了,休学的潜台词其实是,退学。她若是退学,学院里普天同庆。毕竟怀孕、生孩子、哺乳,这一系列的过程,在这学院里,在满脸都是青春痘的本科生里,还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面对这开天辟地的新事物,学院无权干涉,但是,学院实在没有先例,也没有经验,没有经验的结果就是,保守为好,保守为上。意思就是,学院对她,惹不起、躲得起,有些弃如敝屣了。

退学,不。休学,也不。高考前的苦逼,恍若昨日,那些千山万水的跋涉,那些千辛万苦的煎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弃的。即使小姨鼓励她读大学的动机,是为了让她找个好人家有个好出路,可是她的目的绝非如此,读大学,就是为了读大学本身,就是为了,如期地、顺当地拿到毕业证。当下程穗流着眼泪,向辅导员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因为生产耽误学业,绝不因为生产影响纪律。辅导员相信了她,也许是,被她的泪水搞得进退维谷,不得不选择相信她。

本科阶段的管理纵然不似中小学,但规则和秩序依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程穗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从来没觉得听从集体的安排有什么不妥,但现在,刚在辅导员面前指天发誓,转过身,她就不得不特立独行了。

譬如讲座。夜间讲座是学院的传统项目。学院遍邀各路名家,为本科生进行讲座。初衷旨在帮助大家伙儿拓宽眼界,实施起来,不领情的主儿不在少数,一间小礼堂经常是,稀稀拉拉十来个人,撑场子都不够。后来,学院就硬性规定,讲座必须到场,计入学分。程穗吐得天翻地覆的,白天能够坚持上课已属不易,到了晚上,疲惫得像失了水分的植物,蔫头耷脑的,往哪儿一靠都能睡着。讲座却不敢逃,想请假,不成,结果就是,坐在蒸笼一般闷热的礼堂里,呵欠连天、恶心不断,跟毒瘾发作似的。梁三思陪她听讲座,手里拿个塑料袋,她不时凑过来,吐一些清口水,满头满身都是虚汗,听完一场讲座,脑子里空空如也,人却成了汗水里捞出来的腌黄瓜。

譬如晨跑。原本,晨跑是大一的科目,学院的副书记走马上任不久,从严整治学风,措施之一就是延长晨跑至大三。程穗就不能幸免了。咬牙跑了几天,腰酸得无以复加,更加恐怖的是,内裤上出现了暗色的血迹。程穗上网一查,这叫作先兆流产。赶紧请假。向辅导员这黄花处男说明缘由已经大费周章,结果却是,辅导员拿出学院的规章制度,准许请假一周以上所列举的情形,有心脏病有哮喘什么的,却没有先兆流产这一条。不在范围内,意味着不允许请假,不请假不到的话,扣除操行分,逐一累计起来,各种处分都来了,最严重的,就是降级。那就跑呗,程穗落在队伍的最后,跑了小半圈,脸都白了。辅导员还不断地挥拳高喊,跟上!跟上!

待在操场边上的梁三思就是在这时爆发的,他冲过来,一把拧住辅导员的衣领,辅导员的个子比他高,梁三思就狠命拖着他,拽出跑道,没等辅导员反应过来,梁三思的拳头像乱石头一般砸了过来。

整个操场全乱了,梁三思和辅导员迅速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围起来,有一脸兴奋加油助兴的,有满面焦急劝架叫停的,程穗动作慢了半拍,等她冲过来,竟然没办法挤进去,人墙扎实得密不透风,她急得站在人堆外边团团转。

辅导员的眼镜在第一回合就被打掉了,他趴在地上找了一小会儿,找到了,好整以暇地戴起来,整整衣冠,搓了搓手,照准梁三思,一拳头挥过去。本来占据着绝对优势的梁三思摇晃了一下,想要挽回败局,辅导员又是漂亮的一记,梁三思倒了下去。

人群中发出疯狂的喝彩声,振臂高呼的观众们差点将闻讯赶来的十几个保安冲散。事后,众多目击者对辅导员那一系列流畅而又强劲的动作进行了分解和回忆,有好事者人肉了辅导员的求学背景,得知这位文质彬彬的眼镜男竟然考过了跆拳道的蓝带3级,无怪乎山林打法的梁三思铩羽而归了。

这场打斗的第一个后果是,好多女生暗恋上了单身的辅导员,木讷的辅导员新晋为少女杀手。第二个后果是,梁三思的门牙松动了,辅导员的额头青紫了一块。当然了,大家都知道,如若不是辅导员手下留情,梁三思满口的牙说不定都要变成假牙。第三个后果则是,虽然梁三思先动手,看似处分在所难免,但因为辅导员最后关头没能忍住还了手,事情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两人在分别经历了各层面的谈话以后,事件不了了之。

打架算是平息了,余波却在荡漾中。程穗得到了声援,有学生在网上晒出现场照片,理直气壮地声讨学院的不人道无人性,更有法律系的学生从法学研究的层面解释学院的规定有违国家的法制必须修改。这种讨论天生属于要大红大紫的料,学校可没心思做此类明星,如临大敌般派出宣传部门的领导去灭火,查找到发帖者的地址,按图索骥找到本人,软硬兼施地做工作删了帖。

自此,程穗在学院就成了敏感人物。从辅导员对她的态度,可知学院领导们的纠结与无奈,时松时紧,时严时宽,无所适从。就像是,辅导员第一天通知她,她不用参加晨跑了。第二天又通知她,她不必跑步,但是,必须到现场,散步即可。第三天再通知她,散步妨碍军心,还是不必到操场了。

程穗很难过,她做惯了那种无影无形一般的乖孩子,从不惹人注目,也不让老师操心,一下子变成了老师们的心头大患,她感到了耻辱,奇耻大辱,以及,前所未有的自卑。而梁三思,在动手打完那一架之后,忽然地,变得沉默了许多。还有就是,程穗发现他偷偷上网观看跆拳道比赛。程穗想,他一定是想学习跆拳道。而且,他一定是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了。

他所后悔的,到底是什么呢?打架,抑或婚姻?程穗不得而知。她所要面对的,是如何一次次穿越目光的森林。现今,她是女生宿舍最耀眼的星星了。尽管在外观上,她没有丝毫的改变,肚子尚未隆起,身段依旧单薄,可是,每个人的眼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依然平坦的腹部,然后,小心地为她让步,唯恐碰瓷或是被碰瓷。她的知名度没有随着时日消减,而是与日俱增,这多半源于同屋女伴们夸张至极的呵护,早晨出行去教室时,她的行头堪比后宫宠妃,一个女生帮她拿着课本、水杯,两个女生一左一右伴随着她,警惕地避免任何外力的撞击,就差大声喊叫:闪道!闪道!如此情状,程穗想不出名都难了。

在教室,在食堂,在图书馆,在任何一个人来人往的场合,程穗受到的瞩目都是空前的,她的身体仿佛要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眼光击穿,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变成一张透明的纸片,五脏六腑皆无处遁形,就连深隐腹中的胚胎也不能幸免。噢不,更多时候,程穗感到体内简直不是有两个胎儿,而是有两枚炸弹的光景。她能够想象潜隐在那些注视背后纷乱的思绪,有惊诧,有羡慕,更多的,却是来自女生们所独有的精神洁癖,一种对于生儿育女的微微的厌憎与惧怕。这样的厌与惧,彻底地,将她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不再是一个处于正常生理期的孕妇,而是一个来自星际的怪物。

“梅超风”是小夫妻的第一任房东。

在程穗尴尬又狼狈地走红女生宿舍以后,老太太像一只建筑工地里最有力的机器臂,将她从越陷越深的沼泽地里捞了出来。

老太太姓梅,有个诗意的闺名,朝凤。百鸟朝凤的那两个字。二十几年前《射雕英雄传》席卷校园的时候,梅老太被当年的一帮学生们一股脑儿送进了刀光剑影的武林,被冠以高手之名。可怜的梅老太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已经不再是幽娴静淑、散发古典气韵的文弱之辈,而是变成了一等一的高手,风一般的女人,鬼魅似的栖居者。

搬家那天,梁三思握住老人家枯瘦干瘪的手,谦恭地来一句:“久闻您的大名,如雷贯耳啊。”这倒不是虚伪的寒暄,梁三思还真是早就听说老太太的——恶名。

梅老太是文学院的教授,教的是古代文学,梁三思和程穗念的是传媒学院,没机会做老太太的学生。不过,老太太是名人,作为文学院的首席杀手,她的各种经典事迹被广泛流传,最近甚至有怀旧的毕业生写成段子,放到了网上。其中一例,曾经让梁三思叹为观止。据说某次监考,有学生作弊,身为监考教师的梅老太以奇制胜,直接让人家将试卷咀嚼食之,否则移送教务处接受处分。事隔经年,该生吞吃试卷发出的沙沙声,依然为当事者津津乐道。

由此,梅老太虽然没练过九阴真经,其声震雷霆的效果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上此梅朝凤与彼梅超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比如二者皆终身未婚,二者皆事业狂,二者皆手段毒辣。

如今老太太年近七十,独自住在教工宿舍里,两室一厅。一生习惯了清风雅静的老人家到了人生的穷途末路,却忽然向往起热闹,便将居室出租一间。租客们多半是学生情侣,老太太思想并不迂腐,如此一来,她的家里既有了不同性别的闲聊对象,且女孩子细致,可以帮自己收拾收拾屋子,男孩子强壮,可以相帮着做做粗笨之活。

在梁三思公布喜讯之后,找房子就成了他那个圈子里众所周知的事,不断有师兄师弟给他介绍形形色色的房源。梅老太便是师弟介绍给他的。按照梁三思设定的租金要求,价廉物美,跟天上掉馅饼似的。

那时,梅老太的前任租客刚搬走,留下一地哀鸿。梁三思大刀阔斧地做了一番清洁,将床垫下塞着的一些废弃的避孕套扫地出门,换上新买的床单被套,随后立马就带着程穗搬了进去。他不能听任程穗在女生宿舍苍白憔悴下去,这会使他充满犯罪感,就像一个将被害人曝尸荒野的刽子手,每晚的噩梦里都是那具被日晒雨淋蚊蚁啃噬的尸体。他闯下的祸,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要陪着她。

梅老太便是以这般偶然的方式进入到梁三思的蜜月。

那段时间,是程穗反应最重的时候,随时抱个纸篓在跟前,吐完又饿得慌。饥饿它是有脚的,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挪移上来,最后堵在胸前,气都透不上来。于是,程穗吐完就吃,吃完就吐,一番车轮大战下来,连自己都觉得龌龊。

梅老太有轻微的洁癖,程穗处理自己的呕吐物就特别上心,就餐时尽量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也顾不得梁三思是什么感受,整个人生仿佛就剩下了吃和吐,以及呼吸。

梁三思雄心勃勃地为程穗调理各种清淡的饮食,毕竟是火锅店老板的儿子,天生的吃货,在厨房料理方面天赋不浅,做起菜来得心应手。可惜当他乐滋滋地往程穗眼前捧上一钵香浓养人的大菜,得到的往往是程穗的一声“呕”,接着就是从嘴里瀑布般涌出的颜色发暗气味腥臊的液体。

梁三思没坚持几日,也吐了。梁三思第一次吐,程穗哭了,哭得很厉害,哭泣引发了新的呕吐,梁三思忍着翻涌的胃液,温柔地俯拍她的后背,一下子就被她挡开了。

“你、你嫌我……”程穗抽噎着。梁三思想要申辩,刚出口一个“我”字,立马捂着嘴猫着腰冲进洗手间,他又吐了。

从这一日开始,梁三思的呕吐变得与程穗一般暗无天日,邪门儿的是,程穗不吐的时候,他还是吐。不止吐,他还出现了头晕、失眠、乏力的症状。程穗真是急了,催着他去医院,梁三思不肯,嬉皮笑脸地说若是患了不治之症,那笔检查费得省下了,留给程穗她们母子。程穗到网上去查,梁三思的症状竟然与一种叫作妊娠伴随综合征的毛病完全吻合,那是男人得的毛病,病因是由心理焦虑引起的。

果然,随着程穗进入孕中后期,梁三思的妊娠反应也渐渐消失了。他俩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梅老太的作息,早睡早起,殷勤地帮着老太太做些家务。老太太这套房子虽然老旧、狭小,位置却是极佳的,坐落在校园的人工湖畔。正是初夏,窗户对着满湖的荷花荷叶,湖中央还有层峦叠嶂的假山假石。梁三思跟程穗开玩笑,说成天对着这样的湖光山色也算是胎教了。

程穗也喜欢这里,因为对面就是湖泊,没别的房舍,想干吗干吗,不上课的时候,她就穿着睡衣倚着窗台发怔。她打小客居在小姨家,小姨家在镇里,条件不好,她跟小姨和小姨的孩子挤一间屋,白天也得拉着窗帘,咫尺之间就是别人家的窗。长大以后住宿舍,人就更多了,宿舍一幢连着一幢,两幢楼可以相互喊话。她是从来没有住过单独的居室,从来没有过这样推窗即是美景的空间。

况且,还这么廉价。

老太太不贪心,租房子就为了家里有人气儿,价格极低。梁三思能够安顿下怀孕的程穗,全托老太太的福。他不知不觉间就有些感激老太太的意思了。

程穗对老太太的印象却完全相反,房子够舒服,老太太却让人不舒服。老太太太过沉闷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发出丝毫声响,给人一种死亡般的错觉,程穗老忍不住朝她屋里偷窥,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倒地而亡了,与一具死尸共处一室的恐惧折磨着怀孕的程穗。

还好,最初的日子,一切相安无事。不上课的时候,程穗就待在屋里,老太太通常也在自己的房间里,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磨旧了的竹椅里,戴着眼镜看书,书距离鼻子不过一掌之宽。与一般的老人家不同,梅老太没有任何的爱好,不种花,不养宠物,连饭都不做,一日三餐都到学校的食堂里解决,她不用食堂的塑料餐盘,总是随身携带着碗筷,亦不用袋子,而是放在一只看不出年代的藤篮中,她就那样挎着藤篮、拄着拐杖,行走在校园里,是为一景。

老太太的房间里满眼都是书,除了床,剩余的地方全用来摆放书架,连床头柜上都搁满了书。她甚至没有衣橱,所有的衣服都放在墙角的大樟木箱子里,有太阳的天气,她把青黑素衣一件一件挂在窗台外撑起的一段竹竿上,衣服全无款式,大都比较厚实,凝固在窗台边,静止在阳光中,不知怎么的,这些款式古板的衣服老让人想起剩女啊剩菜那一类腌臜的词语。剩女剩着剩着的,就剩成了剩菜,发黄、枯萎、丧失水分和营养,被人不问青红皂白地全倾倒进垃圾桶里去了。老太太可不就是一碟子陈年旧菜?她那瘦小的身板随着年月越来越委顿,朝向无形无声无色无味的方向发展着。程穗觉得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说法差不多就是为梅老太量身打造的。

有一天午后,程穗刚吐完,头晕眼花的,想起中饭有小半盘吃剩下的麻辣鸡翅,这一念之间,倒把馋劲儿给勾上来了,也怪,这一怀孕,连口味都改变了,从前她不爱吃辣椒,现在倒成了无辣不欢。她走进厨房,刚拉开冰箱门,背后很突兀地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你又饿了?!”事先没有一丁点的脚步声,这话语又充满了审判与窥视的意味,程穗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回过头,老太太倒是跟平常一样,一身青衣,只是惯常漠然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既像怜悯,又像厌恶。她伸出手来,树皮一样干巴巴的手心里居然攥着小小的一瓶山楂果酱。

“我路过超市,看见这个,就买了。”老太太淡淡地说,程穗几乎要相信,果酱的事,跟日常生活中无数转瞬即逝的细节一样,没有预谋,不带预期,没有前因,亦无后果,不过是一念之间的行止罢了。但是,慢着,从老太太一眨不眨专注而认真盯着她的目光来看,程穗直觉地想到,这瓶果酱,是她蓄意购买的。她默不作声地站着,等着程穗接过果酱,等着程穗拿起勺子,等着程穗舀起满满一勺放进嘴里,然后,程穗冲进卫生间,大吐特吐。从卫生间出来,老太太依然伫立在原地,满眼困惑。她似乎想问什么,迟疑了一下,忍住了。

“下次,想吃什么酸东西,尽管告诉我,我替你买。”老太太说完这句,放弃了对程穗的探究,转头回屋。可是,就是酸这个字眼,居然再次引发了程穗翻天覆地的恶心。她一边嗷嗷吐着,一边在心里埋怨老太太,这老处女显然是中了文艺作品的毒,自个儿没有怀孕的体验,以为全天下所有的孕妇都会嗜酸如命。

第二次,当老天太像个幽灵一样,递过来一碟子酸梅汤,程穗直接就“哇”的一声吐了,带着腥味的黄色呕吐物污染了胸前一大片衣襟,平素清洁得恨不能一尘不染的老太太居然不嫌弃,眼瞅着她收拾更衣,还帮她递纸巾。程穗料理齐整了,脱壳的灵魂方才回归肉身,讪讪地对老太太说声“对不起”。老太太的回答让她不知所云,准确地说,那不是回答,而是一句感慨、一声咏叹,带着史诗般的抒情意味,顿时让老太太如同置身于偌大的舞台中央,被一束追光所照耀。那句话自脱离老太太的那一刻起,程穗便被它的劲道击中,愣了几秒钟,她目送着老太太返回房间的身影,忽然发觉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内容,她一个字都不记得了,她已经被剧场的光芒灼伤了双眼,正在演出的剧目,反倒一团模糊。

老太太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程穗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可是,越回忆,越遥远。那句话就像一趟错过的列车,呼啸而去,连轻烟都不肯留下。

程穗一整天都沉溺在回想中,老太太说过的话,明明有绕梁三尺、不绝于耳的效果,但她一伸手,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梁三思回来的时候,她缠着他追述当时的情景,对老太太的那句话在她心里所掀起的海啸进行了不厌其烦的描述,以至于梁三思关掉正在炒菜的煤气灶,严肃地对她说:“你怎么跟个唐僧似的?”程穗追着打他,说唐僧是男的,梁三思说那就是祥林嫂吧,祥林嫂是女的。程穗说那你就是祥林嫂的丈夫。两人就嬉闹起来,这是自程穗发生孕期反应以来比较愉快的一个傍晚,舒缓的情绪持续到上床以后,末了梁三思竟然沉沦在情欲之中无力自拔,被程穗果断地一脚踢出老远,以武力将他们的关系从肉体修正到柏拉图的层面。而程穗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记起了老太太说过的话。其实那不是老太太的原话,老太太引用的是《日出》中陈白露的句子。陈白露说:“好好的一个男人,把他逼成丈夫,终觉不忍。”老太太也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一旦想起这句话,程穗就像找到了记忆的钥匙,她想起这只是一个开场白,老太太不止说了这么一句,准确地说,在这句话之后,她还对程穗说了老长一段话。

“你俩的家都是外地的吧?父母知道不知道你们的事儿?孩子生下来,谁来养着?谁来照看着?这些事情,都有谱了吗?我知道,好多女人,一怀孕,就千方百计地作践自己的丈夫,百般折腾,不使唤过瘾了就跟吃大亏了一样。你想想,一大男人,给当成了使唤丫鬟,那是什么样儿?好孩子,你听我的,看在我的面儿上,需要什么,告诉我,我来张罗,别让他整天围着你像条狗似的。”这段话,太长了,老太太说的时候,基本没有断句,程穗在回忆中自行给加上了标点。梁三思一定是仔细听完了程穗的复述,因为他跟程穗一样被雷倒了,他的反应也跟程穗如出一辙,他说:“这都什么意思?老人家别是得老年痴呆症了吧?”程穗主动将头靠在了他的肩窝处,呼吸着他的气息,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毫无疑问,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默契、三观一致——老太太这番没头没脑的语言,在程穗心里掀起的滔天巨浪,正是这个病名,老年痴呆症。

幸而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别的不正常,反倒是梁三思怀着悲悯之心,时常将煲给程穗的营养汤,盛一碗给老人家,他觉得她需要补一补了,补补大脑。老太太喝过一次,称赞梁三思的手艺,后来,梁三思就每次都给她留一碗,有的时候,逢到有可口的饭菜,梁三思便邀请老太太一起用餐。老太太在这方面表现得很随和,很快成为梁三思和程穗餐桌上的常客,她的胃口不是太好,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注视,注视着梁三思对待程穗情意绵绵的种种、种种细致入微的体贴。不得不说,有了这样的铁杆粉丝,梁三思更加卖劲了,他把戏份延伸到了生活的每个角落,不仅为程穗洗手做羹汤,还用网上流传的按压法为程穗止吐。

在疑似老年痴呆症患者的老太太面前,梁三思用力扮演着完美丈夫的角色。有了老太太这个基本观众的存在,梁三思的敬业精神和表演欲望被激发出来,结婚伊始压迫着他的沉甸甸的责任感被演出本身带来的成就感所稀释,他突然觉得面对一个暴躁的孕妇以及两个谜一样的胎儿算不得是一件太恐怖的事。

可惜,眼下的良辰美景不过是昙花一现,梁三思做梦都没有想到,对他的厨艺赞誉有加的老太太会迅速发布驱逐令,更没有料到,是他的演技亲手终结了他和程穗安稳的生活。

那天下午,梁三思上完课,专程去了趟菜市场,拣了一大堆收市前的便宜货,兴冲冲地往回赶。在楼下,他拦截了老太太。准确地说,是他被老太太给拦住了。他不知道,老太太拎着她那只具有标志性效果的藤篮,缓步去往学校食堂,隔老远就看见了他。老太太停住了,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坐定下来,手搭凉棚,凝视着他快步走来。

初夏的黄昏,天光很好,清透的天空中有砖红色的斜阳,梁三思就是裹着那层动人的光芒一脸从容地匆匆行走着,为了抄近路,他从荷塘中央的石桥穿过,那石桥被密密簇簇的荷叶掩映着,就有了些诗意,而走在桥上的梁三思脑子里跟诗歌没有半毛钱的联系,他想的是口袋里的排骨真便宜啊真便宜,老板娘还附送了一片猪肝,太实惠了呀,晚饭就烧一个糖醋排骨,一个菠菜猪肝汤。还有糖醋排骨,呵呵,梁三思给程穗的昵称就是糖醋排骨,亲热的时候,梁三思就爱数程穗的肋骨,程穗骨感,老爱盘问梁三思喜欢瘦的女人还是丰腴的女人。

梁三思不知道自己的唇角不经意流露出的到底是傻笑还是淫笑,总之,他的笑意猛地撞上了老太太痛心疾首的眼神,他还没有意识到老太太心底里的痛惜出自何故,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您瞧,这排骨不错吧?今儿请您点评点评我这烧排骨的手艺!您这是去食堂?甭去了!一个钟头,准保齐活儿,上桌!”

“孩子,先别急,陪我聊两句。”老太太不容分说地打断了梁三思。

不是聊两句,而是促膝长谈。谈话的最初,梁三思没能集中心思,他满脑袋都晃动着烹制糖醋排骨的步骤,这道菜,就讲究个外酥里嫩——随着老太太慷慨激昂的话语,梁三思突然醒过味儿来,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刚刚在老太太眼中的形象:挤完公交车、提着降价菜、汗衫短裤、一双许久没有擦洗的球鞋,就这样穿过尘埃、穿过世俗的低微的家常的光阴,又邋遢又随意,却是又喜气又知足地走向老太太。梁三思不知道,正是这份因着便宜货生出的喜气与知足,让老太太心如刀割。

“我曾经,恋爱过。”老太太说。梁三思怔住了,鬓发如雪的老太太居然在他跟前自曝荡气回肠的过往。原来,老人家有过结婚的机会,不止如此,两个人心心相印,好得跟梁山伯和祝英台似的,顺理成章的,就是终成眷属了。双方家人也已经见过面,即将行聘嫁之礼,就在此时,老太太做出了惊人的举动,悔婚!

梁三思的心思终于从排骨转移到了老太太的陈年往事,他有点兴奋,梅超风竟然也有咸湿情事。老太太的遣词造句优雅含蓄,不过他听懂了,年轻时的老太太是货真价实的女文青,她遇见了一个优秀上进的男精英,老太太不肯牺牲自己的学业,并不阔绰的男精英于是要在漂洋过海去留学与留守本地陪爱人之间做出选择。女文青没有用爱情逼迫男精英就范,她不是眼界狭隘的小女人,她所爱的,是一个青云直上的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一个放浪不羁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沉溺在儿女情长中的男人,不是一个满身油烟味儿的男人,不是一个除了不会生孩子奶孩子别的家务都能如鱼得水的男人。理性分析的结果是,忍痛割爱。

这段短命恋情的结局是,老太太独善其身,男精英则在留学期间娶了一位贤妻良母,该女三从四德,在家相夫教子。男精英最终攀上了事业的巅峰,且家庭和美。老太太不悔,她的抽身是对男精英的成全,以她的执拗和对学识的狂热,当初男精英若是娶了她,多半会被摧残成每日出入菜市场、讨价还价的窝囊大叔——这样的男人,在老太太眼里,不算男人,她的性别界定里,人类有三种,男人,女人,结婚后的男人。结婚后的男人,在老太太的定义里,属于半成品的女人,体内有一半是雌性激素。

“孩子,你是在自甘堕落。”自甘堕落是一个严重的词语,梁三思面色难看起来,烧一锅排骨就是自甘堕落了?老太太接下来说的却是,“我并不赞同君子远庖厨,其实油盐柴米是一堂终生不会敲钟下课的必修课,但是,作为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男孩子,在最好的年华里,下大力气修读这么一门课,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当然,如果你执意要糟蹋自己,我无权干涉,但是,我拒绝观看。”

那个被女权思想所灌注的黄昏,梁三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能让你们再住下去了。”这句话,像一股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将他们这艘好端端停泊在港口的婚姻小舟刮了起来,刮向无处停靠的苍茫大海。

梁三思不是外星人,没有异能,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从风暴的中央力挽狂澜,拖出那艘摇晃颠簸的船,平稳靠岸。当他像条流浪狗一样在各家中介间仓皇奔窜时,他的父亲居然像上帝一样及时从天而降,拯救了他。

火锅店老板带着足够的盘缠,迅速租下一套设施齐全的居室,终结了小两口流离失所的状态。当然,梁爸不是来学雷锋的,说起来,他其实是来躲小三的。

事情的由来又悲又长。梁爸梁妈开火锅店赚了些钱,就有居心叵测的女人对着梁爸与梁爸厚实的钱袋子抛媚眼了,梁爸一个没把持住,被火锅店里一莲藕般嫩生生的打工妹近水楼台地俘虏了,几个回合下来,把人肚子给搞大了。梁爸原以为给些钱、到妇产科里做个人流就能了却此桩风流事,谁知道对手施展了以孩子套狼的硬功,非要嫁给他,非要生下他的种,口口声声爱情至上。梁爸一介头发秃了一半、腆着啤酒肚的半老头子,哪经得起如此炽热的生扑?兼之对梁三思百般的不如意,本就生了二胎之心,家里的糟糠之妻迟迟没动静,外头生也是一样的。当下就有了三分动摇。对方更是足智多谋的主儿,不等梁爸慢思慢想,直接在梁妈那里上演了六国大封相。面对老公的婚外情,梁妈天昏地暗,梁妈的娘家人闻讯而至,指责梁爸是陈世美转世,对其拳脚相向,鏖战撕逼中,梁爸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宣布,婚是离定了,所有财产,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反正梁妈生的儿子梁三思不靠谱,不如另起炉灶,生个争气的种。

梁妈绝望。

就在此时,情节陡转直下,在每年的例行体检中,梁爸被查出癌症,晚期。大夫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神仙都救不了他了。梁爸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一切就不一样了。

小三从梁妈处得到消息,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她要梁爸速速离婚娶她,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将来就算梁爸不治,她也要成为名正言顺的梁太太,她的孩子要成为继承衣钵的梁公子。这样的爱情,搁在健康的时候,是销魂蚀骨,搁到一个癌症患者身上,那就是天大的讽刺了。

梁爸给小三逼得无路可走,向梁妈求助,到底是结发妻子,梁妈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让梁爸带着一大包中药,去省城、去儿子那里避避风头,这头的烂摊子,交给她收拾。

落魄的梁爸于是投奔到梁三思这里,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梁三思和程穗顺带有了栖身之处。梁三思已然成婚这事儿,梁爸一直被瞒着,临出发以前,才从梁妈处尽数知晓。倒回去数日,梁爸必然跳脚,而此时,人之将死,独生儿子的倔强也不那么碍眼了,梁爸对梁三思生出了罕有的温情,程穗跟着沾了光,儿子儿媳都在眼前,梁爸感到了一种灯枯油尽之际的欣慰,先前的嫌弃挑剔消失无踪,几乎要像唐太宗那样对着唐高宗与武则天来一句“佳儿佳妇”。

得知梁爸的病,梁三思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劲来,感到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凉。在他的年纪,尚未有反哺的情怀,跟父母的关系未曾脱离青春叛逆期的水火难容,而今却似拳击至酣畅处,对手突然离场,一拳过去,砸在空气里,一颗争强好胜的心顿时落进了虚空。梁三思发觉自己变得噜苏起来,在梁爸跟前不住地说着话,一刻不停,仿佛沉默是一把刀,会捅伤彼此。

两个大男人,唠嗑的题材有限,梁三思又刻意回避着自己的学业,只好家长里短地闲聊起来,把离家求学这些年,七大姑八大姨家里的破事儿问了个遍。梁爸倒也配合,不厌其烦,有问必答,毕竟不是饶舌的妇人,梁爸的用语干瘪简短,只陈述事实,不加评判——评判的部分,梁三思自行脑补,脑补完便噜里噜苏地一通评论。这些天他对梁爸说过的话,加起来比过去二十几年都要多。梁爸往往是靠着好几只抱枕,端着大茶缸子,茶缸子里不是茶,而是梁妈为他备下的西洋参片,耐性十足地倾听着梁三思的废话,脸上尽是苍茫的笑容,这笑容里,既有对自己大限将至的悲悯,又有对妻儿的留恋,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就好像,这一生,尽管有那么多未完成的夙愿,但终究,盖棺定论了,还是圆满的。

程穗明白梁三思为何会在梁爸面前变成话痨,夜里,当梁三思疲惫而又无助地将一颗乱蓬蓬的头颅搁在她的肩窝里,她觉得自己是那样地懂得他,这个彷徨的男人,她懂得他的哀伤,懂得他的无奈,仿佛她是他血管中流动的一滴血液,途经他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毛孔,对他的体温、呼吸以及脉搏了如指掌。

然而,程穗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梁爸。父亲的过早离世,让她欠缺与男性长辈朝夕相处的经验,在跟随小姨生活的那些年,小姨的第一任丈夫出轨,两人离异,小姨再婚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住校,前后两任小姨夫都以不相干的姿态,轻轻滑过她生命的边缘。终于,结婚以后,她有了父亲——梁三思的父亲,在法律上,等同于她的父亲。但是,这是不一样的,太不一样了。

首要问题,对待梁爸的态度,程穗有点找不着北。梁爸不是陌路人,不理不睬固然不对,梁爸不是客人,客客气气的也不对,可是,在心理上,程穗没法立即将梁爸当成亲人,即使,她将梁爸当作了嫡亲的父亲,她其实还是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对,撒娇,是不妥的,卖萌,也是不妥的。程穗头疼欲裂,到网上去寻求支撑,各大论坛里充斥着婆媳过招的帖子,婆媳大战,刀剑挥舞,令人眼花缭乱,再不济,也是人家女婿叨叨几句丈母娘的富贵心势利眼,压根儿就没哪个儿媳妇排揎公公。这一回,就连无所不能的百度都跟程穗逗趣儿了,程穗输入一个“儿媳与公公”,出来的竟然都是乱伦淫秽之作,程穗逐一点击进去,险些惊掉下巴。

程穗不知所措,在梁爸面前就有些人淡如菊的做派了,把梁爸当作了异性老师似的,敬鬼神而远之的模样,梁三思与梁爸的闲话,她插不进嘴,也就不插嘴了。常常是,晚餐过后,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永远停在梁爸喜欢的军事频道,父子俩隔着些距离,坐在沙发的两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梁三思不时泡两杯咖啡,邀请梁爸共饮,或是拿出一小瓶高粱酒、一袋花生米,与梁爸对酌。这种时候,就没程穗什么事儿了,她窝在里间,抱着手机,看网剧,一边看一边开心地笑。房门敞开着,梁爸间或朝程穗这边瞥一眼,欲言又止地看一眼梁三思,见梁三思浑然不觉的样子,终于的,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说,那个,你媳妇儿成天对着手机,就不怕那辐射——伤着孩子?”梁三思毫不介意:“没事儿,她穿着防辐射衣。”

梁爸没听说过这玩意儿,心里梗着临出发前,梁妈百忙之中唠叨的意见,梁妈对程穗自贬身价免费送货的不齿,梁爸同样介怀,这就是,作为老子,他以什么样的途径、找什么样的女人不要紧,儿子却该正正经经、敲锣打鼓、明媒正娶一个好人家的闺女进门。至于梁妈对程穗耿耿于怀的遗传基因,梁爸亦是同样惧怕,他总想提醒梁三思一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启齿,转念间又想起自己不久于人世,连孙孙们的面能不能见到都是两说,那可怕的肺癌、精神分裂症会不会攀扯上自家的子嗣,估计自己是无从知晓了。当下胸中翻江倒海起来,一番思量,又是惆怅又是伤悲,万千言语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最后出口的却是:“我这把老骨头住这儿,是不是碍着你们了?”

梁三思惊觉梁爸嗓子哽咽,顺着梁爸的视线看向笑得没心没肺的程穗,心下就有些不悦,避过梁爸对程穗说:“我爸时间不多了,你就不能装一装?”这话带着指责,迅速把程穗给得罪了,程穗本是苦心孤诣于如何跟梁爸相处而不得要领,梁三思这一来,似乎她有心怠慢将死的公公,这可冤大了,比窦娥还冤。

“你要我怎样装?”程穗憋着气问道。梁三思愚钝,没察觉程穗语气不对,傻傻地答:“那网剧真比全世界都重要?你就跟着魔了似的!就没见我搜肠刮肚地跟他老人家聊天?我跟我爸要是接不上话茬的时候,你在当中打打圆场多好!别尽躲一边儿去!”

“我还真不会做戏,我又不是学表演专业的,你就应该娶个演员做老婆!”程穗直逼到他眼前来,“我告诉你,那网剧真还比全世界都重要了!我知道你,就见不得我有一点儿舒坦的时候!好不容易转移转移注意力,不吐不恶心的,你还想剥夺,你是不是人哪?有本事你怀个孕试试?去啊,有种你试试去!”

梁三思顿足,也记不得是哪个酸文人说过的,那结婚证可真是坟场通行证,他的古灵精怪、娇俏动人的女朋友,怎么就变成了蛮不讲理的市井大妈?!他气得发抖,当下冷笑着说:“要是男人能怀孕,这世间还要女人做什么?”程穗指着他的鼻子,涕泪双流:“嫌我多余了?这时候你嫌我多余了!你逍遥快活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我多余?完了怪我怀孕了是不是?谁叫你当初欺负我?你当我是免费午餐了?吃完就想拍屁股走人,连刷碗都不愿意,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些狼心狗肺的混账……”她哭得说不下去了,梁三思有些愣神儿,一开头,程穗是多么的通情达理,理性地将这桩意外与劣质避孕套链接在一起,这辰光怎么全成了他梁三思一个人的错?说得他跟个强奸犯似的。其实程穗一边抽泣,心里头也暗自纳闷,她被自己滔滔不绝的一番话惊着了,这些话似曾相识,毫不迟疑地顺流而下,却根本不是她的原创,它们来自于广大的影视剧、文学作品,来自于各式各样的泼妇怨妇弃妇。若是搁在大半年前,谁要是跟程穗说她将会用这样的语态与梁三思争吵,她肯定急赤白脸跟谁急。

吵架这东西,与吃饭、做爱一样,属于先天携带、后天习得的产物,有了第一回,稍加训练,便进入惯性操作模式,定期进行,从无疏漏。每次吵完,他们都会各自深刻反省,明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怎么就闹得跟前世宿仇似的?反省归反省,下一次,一言不合,还是要炸窝,各种吵,各种冷战,然后梁三思各种哄和认错,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仿佛一个减肥的人,痛下决心绝食三天,完了饕餮下整桌的肥鸡大鸭子,体重不减反增。

从这一天开始,争吵成为他们婚姻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且步步升级,犹如男欢女爱,从试探到抚摸再到水乳交融,进展得如此神速与酣畅。他们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刺痛对方,他们吵得肆无忌惮,吵得伤筋动骨,吵得心神俱碎。

战火熄灭,在服软认输之前的僵持阶段,梁三思总会给自己设置若干假设性的问题,例如,若非怀孕,十年以后,自己还会娶程穗吗?而程穗是在眼泪横流中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要不是腹中两个孽种,何尝会嫁给这般冷硬无情的男人?夜里,他们背对背互不理睬地假寐,心念却是惊人的一致,算得是同床同梦了。

十一

小两口拌嘴,先还避忌着梁爸,渐渐地梁爸也有所察觉了。梁三思始料未及的是,父子俩枯燥的夜谈时间,话题居然落在了程穗头上。逢着吵了架,程穗索性抓着手机独自出门散步,剩下梁氏父子,便畅所欲言地聊起女人来。梁三思病急乱投医,主动向梁爸讨教驯服老婆的技巧,先还欲说还休:“程穗她怀着身孕,不周到的地方,爸别介意。”梁爸是过来人,一句话击中要害:“女人都这样,结婚以前是小白兔小绵羊小甜心,结婚以后就变成了大老虎大狮子大妖怪,说来说去,还都是鸡巴惹的祸,男人自找的!”这话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梁三思差点抓住梁爸的手,重重摇撼,感慨万千地叫一声“兄弟啊”。

父子俩裸诚相见,梁三思竟有相见恨晚之感,梁爸爽爽快快地坦陈了前半生与女人的纠葛。原来梁爸在此番重口味外遇之前,还有过一些小暧昧,身染重疾之后,梁爸对女人有了一份相对公允的评价,桃花运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此生他最感激的女人、最亏欠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梁妈。

“你妈脾性是大了点儿,但是,儿子,像你妈这样又能干、又泼辣、又贤惠的女人,不是每个男人都能遇到的,娶到这样的老婆,是我的福分,”梁爸想着自个儿临阵脱逃,丢下梁妈处理一地鸡毛,不由得满心羞愧,“男人最怕的,就是女人的公主病,我看程穗,是不是有点儿这毛病?”梁三思默想一会,作声不得,细细想来,似乎程穗真有端倪。

梁爸见梁三思不反感不争辩不接口,便也顾不得公公议论媳妇的嫌疑,长篇大论地将自家老婆与儿子的老婆做了个透彻详尽的样本分析。这种逻辑严密、论证有力的分析方式,倒是合了梁爸对自然科学的崇敬之心。

样本一:检点

梁妈:满分完胜

程穗:不及格

例证:

年轻的时候,梁爸经常叫一帮狐朋狗友到家里胡吃海喝,梁妈做脸色摔盘子是有的,干涉无果,索性与梁爸以及梁爸的朋友们一同喝酒作乐。梁妈对醉与不醉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微醺之时必定提前离场,绝无失态失仪之处。梁爸的哥们儿当中有好色之徒,生了歹心,却是从无得逞之机。

例证:

公公隆重登场,程穗呈现的是怎样的生活面貌?浴室里被她的瓶瓶罐罐占满,各种奇香闷香异香熏人欲睡不说,次次洗完澡都会散落一地的长头发,梁爸生怕堵塞了下水道,一绺一绺地替她收捡。到了周末把自个儿的衣服和梁三思的衣服,以及梁爸的衣服全混洗衣机里,那些外衣、胸罩、被套、袜子飘飘荡荡地搅缠在一块儿,谁看了都受不了。

样本二:勤劳

梁妈:满分完胜

程穗:不及格

例证:

梁爸梁妈是从街头卖烧烤起家的,大冷的天,梁妈怀着梁三思都快临盆了,仍是每晚坚持给梁爸搭把手,梁爸主厨,梁妈就洗菜切肉招呼客人。梁妈是直接从烧烤摊上进了产房。梁三思满了一百天,梁妈将他寄放在婆婆那里,与梁爸一道,将烧烤摊的生意转成了串串香。

例证:

程穗不是不洒扫庭除,而是在兴起的时候来一通大扫除,把屋里打整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花瓶里插进美丽的花束,可惜她这兴起的频率实在太低,往往是,花朵枯萎了,叶片掉一桌,房间里乱七八糟,水槽里脏碗堆积如山,她都可以视而不见。不上课不呕吐的时候,她全用来上网,你爱上网,你就专心上网呗,这丫头,一边上网,嘴还不闲着,瓜子不离手,瓜子壳倒是妥妥帖帖地收放在垃圾袋里,但那嗑瓜子儿的声音——细小的、脆响的、时断时续的声响,折磨得梁爸都快发疯了。梁爸失眠,夜里躺床上瞪大双眼,脑子里轰轰响的,全是程穗嗑瓜子的声音。

样本三:贤良

梁妈:满分完胜

程穗:不及格

例证:

梁爸有特级厨师证书,梁妈没有。在餐馆,梁爸是大厨,但在家里,全是梁妈下厨。梁妈在外头是老板娘,穿貂皮大衣、戴玉石项链,回到家,换身家居服,一头扎进厨房,煎煎炸炸、汤汤水水,从不假手于人。

例证:

梁三思的导师新近安排他排演一场舞台剧,准备着元旦晚会的时候在全校公演。梁三思忙得没工夫下厨,改由程穗接班了。程穗一半时间叫外卖,另外一半,亲自掌勺,手艺是大起又大落,梁三思和梁爸屡屡吃出意外的味道。有一回,程穗买了鸽子,梁爸一起筷,甜的!这道蜂蜜蒸鸽子,真真是梁爸这辈子吃过最难忘的菜。

样本四:孝顺

梁妈:满分完胜

程穗:不及格

例证:

梁妈对待自己的公婆,谈不上低眉顺眼,婆媳俩甚至一度闹到天翻地覆,梁爸在其间受尽了夹板气。不过,婆婆瘫痪在床好几年,梁妈虽非亲手照应,但雇请保姆、寻医问药之事,梁妈尽皆承担。公公至今在世,独居老宅,梁妈每个周末送菜送汤,从不懈怠。

例证:

梁爸初到,程穗叫的居然是“叔叔”,闹得梁爸狐疑地转头问梁三思:“不是说已经登记结婚了吗?”程穗一口一个“叔叔”叫得梁爸心头发冷。梁三思不是没说过,让程穗看在梁爸来日无多的份上,改改口,程穗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打小就没了爹,“爸爸”这词儿生分得很,唤不出口。此后,程穗对着梁爸,就是长期的含糊其辞,为了说句话而忽略称谓,宁可不怕麻烦地转悠到梁爸跟前,让梁爸看到自己,再开口说事儿。

“一个女孩子,就算没结婚,也不该如此懒散无礼!”这是梁爸的结论。梁爸的论证貌似天衣无缝,只是,梁三思不愿意接受他的观点。他还爱着程穗,程穗身上那些鸡零狗碎的小怪癖小嗜好,梁三思习以为常,他不觉得有多严重,更不认为是洪水猛兽。不过,他对梁爸的感受颇为重视,转头将梁爸的意见转述一二,希望程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到底梁三思没有研读过家庭和睦学,没想到闸口一开,程穗那端居然对梁爸也有无数不满。

梁爸的不修边幅,时常的衣冠不整,成日家地交代后事,成日家地长吁短叹,凡此诸种,所谓过犹不及,都被程穗批驳为矫情。“爸的时间不多了,你多迁就一下。”梁三思希望程穗暂且忍耐,程穗说的却是,“有矫情的爹,就有矫情的儿子,将来你可别那样!”一句话噎得梁三思直伸脖子。

闲住多日,梁爸想起婚礼这茬,打算在见阎罗王以前为儿子热热闹闹地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程穗抓狂,在校大学生举行婚礼,还怀着孩子,这不是现成的网络新闻?她可不想出这样的名!梁三思本是模棱两可,没料到程穗坚决不从,背地里还对梁三思抱怨:“到底不是亲生的,眼瞅着我怀着孩子还瞎折腾,都不带疼惜的。”说着又把头靠过来,半是娇嗔半是威胁地说:“老公,你可要待我好,我家没权没势的,可是天上是有人的,我自个儿的爸爸,在阴间盯着你呢。”梁三思听得毛骨悚然。梁三思再要说什么,程穗就黑了脸,扭头就走,梁三思搞不懂这柔若无骨的小女子内心怎恁般固执,不禁懊恼。但新娘子不愿意作秀,新郎没法演独角戏,梁三思只好出面劝说梁爸将息身体为要,好歹打消了老爷子的念头。

有了婚礼的纷争,程穗和梁爸之间就有了一层真正的屏障,厚厚的,彼此膈应着,任凭怎么努力,都无法消解。梁爸到底是男人,具有从大局出发的素质和胸襟,掩饰着发自肺腑的嫌弃,对待程穗反倒是添加了几分类似巴结的态度。他想的是,自己来日无多,营造一个融洽和谐的家庭氛围再撒手人寰,这样的死法,相对无憾。程穗不明白梁爸的忽冷忽热,以为绝症患者都这么“作”,对梁爸就愈发的疏远了。紧随其来的血尿事件,更是雪上加霜,几乎没把两人变成阶级敌人。

梁爸患的是前列腺癌,除了那几张检验报告证明他的癌细胞已经全身肆虐,他自觉没什么特殊症状,但从患上癌症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克格勃,精细而悲怆地瞄准自己身体的各个角落,感受着各种各样稍纵即逝的变化。他的肉体如常运转,这让他很是奇怪,似乎终日在惴惴中等待着一场翻天覆地的裂变,像是天气预报说好了要下雨,翌日却阳光炽热,若有所待地张望着张望着,终于的,天阴下来,风刮起来,乌云飘过来,一颗不安的心才算落了地。

到儿子这里来了不久,梁爸出现了血尿。那天早晨,梁三思有课,早早出了门,留下程穗和梁爸在家。程穗熬夜追剧,睡回笼觉呢,被厕所里的一声惊叫吵醒,乍然睁眼,以为还在梦中,接下来又是一声惊呼,那是梁爸的声音。

程穗以为梁爸怎么了,跑出来查看,与梁爸碰个正着,梁爸面如死灰,裤子的前门都没关上,程穗赶紧别过脸去,却被梁爸一把拽住,指着厕所半晌说不出话来。程穗愣住了,难不成厕所有鬼?还是有蛇?这两样程穗都怕。梁爸的手使劲抓着她细瘦的胳膊,手指抖动得厉害,连嘴唇都战栗起来,程穗实在是可怜他,大着胆子探头一瞧,结果啥都没有,程穗纳闷了,到底是什么把梁爸吓成这样?疑惑间,就听梁爸在背后挣扎着说出一个字:“血……”程穗朝马桶看去,便池中果然漂浮着一些淡淡的血丝。

梁爸被血尿弄得失魂落魄,不知道这是不是阎王驾到的预警。他张皇失措,一会儿央求程穗给梁三思打电话,一会儿又说等不及梁三思回来,让程穗立即陪他去医院,他不能独自出门,免得病情有变,晕倒在大街上。程穗穿着睡衣呢,怎么出门?她换衣服、洗脸刷牙的当儿,梁爸不住地拍门催促,程穗在厕所里心乱如麻,想着待会儿该怎么提醒梁爸把裤扣给扣上,就算要死,也不能把这张老脸丢大街上吧?一转眼,发现盆里泡着梁爸新换下的内裤。梁爸新近神神道道的,买了一堆翡翠观音玉石手镯什么的,佩戴起来,又新买了一条红色内裤,说是辟邪的,他把这些灵异之物当成了铜墙铁壁,只要穿戴起来,邪魔就不敢近身取他性命。盆里的水已经染红,那倒不是血。程穗明白了,淡定地把梁爸叫过来,让他看看盆里那玩意儿。梁爸看了一眼,呆了一呆,火速回屋自检,然后大半天都没出来,估计是知道了吓掉他半条命的血尿,原来是内裤脱色所致,想必他那家伙也被染红了,因为程穗过后听见他洗澡的声音。

梁爸在儿媳妇跟前出了糗,自持身患重疾,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程穗不知道转圜,梁爸再说哪里哪里不适,她不搭腔,但那眼神儿,不用说话也能让人想起血尿的乌龙事件。梁爸就恼羞成怒了,在梁三思那儿抱怨儿媳妇铁石心肠。自此,梁三思的耳朵就成了梁爸情绪的垃圾桶,梁爸的对程穗的不满有如滔滔江水,铺天盖地而来。

就在梁三思被这种磕磕碰碰的三人共处模式搞得焦头烂额之际,梁妈赶了过来。梁妈不是来救急的,梁妈是来接梁爸回家的。听到这个消息,程穗眼里的兴奋,让梁三思怎么看怎么别扭。梁三思盯着她瞅了半天,来了一句:“至于这么高兴吗?”

十二

梁妈在与小三的较量中,大获全胜,展现出了卓越的外交才能,成功地搞掂了这个厚颜无耻的心机婊。谈判与僵持的结果是,小三堕了胎,拿着梁妈付给的几万块钱跑路了。

程穗不知道梁爸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想,她所看到的,是梁爸对梁妈的依赖与依恋。梁妈一到,梁爸就像一条六神无主的忠犬,找到了失散的主人,窃喜惊喜狂喜,须臾不离地对梁妈诉说着自己的病情,在程穗看来,多放个屁多打个嗝太正常不过了,在梁爸那里,却都是癌症转移的预兆。程穗发现自己的神经太大条了,她完全没料到这个背地里苛责着儿媳妇的老头居然分分秒秒恐惧着即将到来的死神——梁爸就快被死亡本身给吓死了。

梁爸的焦虑与梁妈的平静相映成趣,梁妈镇定地倾听着梁爸的倾诉,安抚着梁爸的紧张,老两口跟新婚宴尔似的,寸步不离。程穗的父母面临同样的灾难时,她还小,不记得当时的天崩地裂,但她以一个文科生的敏锐察觉到梁妈眼中的得意——就是得意,而不是悲伤。

“我怎么觉着你妈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程穗忍不住跟梁三思嚼舌头。

“我爸能回归家庭,我妈肯定高兴,”梁三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就让他们幸福地度过这一段吧。”梁妈先前的吝啬、连同对梁三思婚姻的反对与无视,在梁爸这番灾难面前,也都烟消云散了。梁三思愿意原宥她,他重新把梁妈的电话放进了联系人的行列,大难来临,那终归是他的爹娘。

梁妈的到来,恰逢其时,程穗的反应已经过去,状态上佳,梁妈下厨,菜品丰盛,程穗的肚子迅速膨胀起来。如何跟婆婆保持睦邻友好,程穗同样没经验,不过,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捡到了金元宝——她没费什么心思,就与梁妈相处甚欢。

梁妈是个女汉子,个子高,肩膀宽、胯骨宽,丰乳肥臀、眉眼疏朗,说起话来嗓音透亮,像意大利画家提香笔下的女人,有点波澜壮阔的意思。这样的女人,自是一番大气磅礴的气象,不是牙尖嘴利平生事端的相貌。程穗喜欢这样的婆婆,当然,她并不知晓梁妈对自己的不喜欢。对这送上门来的儿媳妇,梁妈生出一种微妙的骄矜,那是历经繁文缛节方得洞房花烛的女人所具有的,这之间的差距就是两个字,身价。仿佛穷乡僻壤的女子,逼着公婆贷款筹办婚礼,明知那巨额的债务其实是上了自己的身,依然执意,为的就是,花钱花力气所带来的,那样一种恶狠狠的却又战战兢兢的重视与爱惜。

程穗自动舍弃了这份重视与爱惜,说起来,也是替梁家省了。梁妈却不领情。不过,梁妈的世故圆通,足以将这份不领情紧紧缠裹起来,她待程穗客客气气的,简直宾主尽欢。

来了没几天,梁妈陪她去做了一次孕检,婆媳俩单独待了一整天。在医院排队的时候,梁妈毫不避讳地跟她闲聊起大半年前做试管婴儿的事情,说起生养梁三思时的糗事,说起想生二胎做试管的种种不顺。梁妈告诉她,刚生了梁三思,手忙脚乱,喂奶的姿势怎么都弄不好,梁三思含不到奶头,饿得直哭。梁妈自曝家丑,程穗也就推心置腹起来,说起不知道要怎么养育小毛头,娘家妈妈病着,是一点儿都指望不上。梁妈脸上的笑容像才出冷柜的冰激凌,甜蜜又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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