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

2016-11-07 13:39金铁雄全华民
民族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伉俪樱花夫人

金铁雄+全华民

朝鲜族有句谚语:“春风料峭,狐眼泪流。”虽然已是三月末,东部边陲延边大地依然不见春意。山梁上的金达莱还没有吐出花蕾,像瑟瑟寒风中的少女蜷缩着身子。

每逢这个时节,我都会怀念海洋彼岸的日本樱花。像巨大的花巾,漫山遍野的白色樱花,恍若眼前,花海中仿佛有一位谢顶的个头矮小的日本老人和他的夫人轻轻地拖着木屐向我走来。

刚去日本时对樱花并没有什么兴趣。在一日三餐都无法保证的艰苦岁月,哪里会知道樱花什么时候开放,什么时候凋落。直到去日本的第二年,我偶然结识了吉川先生才改变了这种情况。每年三月末,都会和他们夫妻俩一道去观赏樱花。

结束留学生活的那年三月,我们决定和吉川夫妇一起前往位于土佐(四国高知县)二之丸的高知城观赏樱花。五年艰辛的留学生活行将结束,我们终于可以轻松地赏花了。高知城周围有四百多棵樱花树,好像约好了一样,一夜之间便绽放出娇嫩诱人的花瓣。正应了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景。可只要过了七天,白色的樱花花瓣就会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赏花赏花,如果花瓣都掉落下来,那还赏什么?

我们夫妻俩一大早就来到高知城天守阁下,找好位置,再铺上凉席,等待吉川伉俪的到来。站在天守阁上放眼四望,蔚蓝的太平洋和小巧的高知城尽收眼底。望着白花花的樱花覆盖的山脚,压抑了整整一冬的心绪豁然开朗。

就在这时,衣着清新、脚蹬木屐的吉川夫人正好从出租车上下来,头戴前进帽、身材矮小的吉川紧随其后。我们两口子连忙跑过去,夫人见状跑着小碎步迎上来说:“啊,金先生,早晨的天气不错吧,今天怕是贵伉俪在日本最后一次赏花吧。”说完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

“可不是怎么的。不过,我们一定会再来的。也请你们一家一定要到我的家乡转一转。中国名胜古迹随处可见。还有脍炙人口的中华料理。”

“不错,我去过上海和苏州。不过,我先生不大喜欢旅行。”

夫人刚发了点小牢骚,吉川先生就一脸歉疚地笑了笑,然后望着我说道:“是啊,我岁数大了,而且年轻时就没怎么旅行。不过,中国我一定要去一次。”

认识他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太平洋战争时,我是日军二等兵,在马六甲海峡与美军对峙了三年。整天被蚊虫叮咬,受尽了种种苦痛,很多战友都葬身密林中。日本战败后我慌不择路地跑回日本。改天我送你一本我的自传。”

我饶有兴味地询问道:“我听内人说,去年冬天您参加了在军舰岛举行的战争幸存者聚会?”

听到我的问话,身旁的妻子瞟了我一眼,示意我嘴上把着点儿门。吉川先生默默地俯视着樱花盛开的海岸,而夫人则微微一笑,开了口:

“我家先生每年都会去参加战争幸存者聚会。七八年前一直同行的朋友离开了人世。他是我家先生的后辈山村,参加过南京大屠杀。他临终前紧紧抓住我家先生的双手,说道:‘我参加中日战争,犯下了很多罪行。但是,过了足足半个世纪,我连一次都没有向中国人谢罪就要去往天国了。只要有机会一定要代我向中国人谢罪,不管他是谁。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吉川先生接过了夫人的话题。

“我没有颜面去亚洲的邻国。过去,日本犯下了重罪,但至今还没有向受害国真诚反省和赔偿。”

脑门光秃秃的矮个老人,以一个小诊疗所维持生计的吉川先生目光宁静,我从那目光中看到了一位有良知和道德的参战士兵发自肺腑的忏悔和反省。

古川先生有恩于我们,为了多少报答一下吉川先生的恩德,从四年前开始,我们夫妻俩决定邀请吉川先生到我们家为他祝寿。后来,吉川夫妇的生日宴会干脆就定在了我们家。吉川先生虽然充其量也就是一杯清酒的酒量,但饭菜吃得很香,而他的夫人则对朝鲜泡菜赞不绝口。每次吉川先生回去都要将2万元的红包塞到我儿子的手中。

吉川夫妇有一个儿子,名叫健,是大学医院的内科医生。他比我小五六岁,性格有些内向,但非常自信。他很纳闷:究竟是什么样的中国人年年要给自己的父母摆生日宴呢?一次他随父母来到我家与我进行了坦率的交谈,之后就和我结成了莫逆之交。从那时开始他见到我就叫“哥哥”。呵呵,有点儿显摆了,我们还是把话题重新转回到吉川夫妇上来。

1996年8月,担任留学生资助会和国际女性组织会会长的吉川夫人推荐我为奖学金受惠生。我有幸一次性获得30万日元的现金。30万日元相当于人民币3万元。这可是天上掉下了一个大馅饼。

我回到家,穿着条裤衩蜷坐在地上,像玩扑克牌一样把一万日元面值的钞票铺开,就像小说《基督山伯爵》里面的主人公面对金银财宝时那样陷入幻想之中。

“这么多的钱用来干什么呢?”

“奥刀杉,夏鑫宜基麦蹈路昭,琪兹!(爸爸,我给你照张相吧,茄子!)”

儿子连续按动了快门。

胶卷拿到附近的照相馆冲洗。几天后,我去照相馆取照片。像布娃娃一样漂亮的女店员低着头嗤嗤地笑个不停。

“我脸上沾上什么东西了吗?”

“哦,不是的,没什么。斯密麻什(对不起)。”

女店员轻轻摇摇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回到家,我把照片交给了儿子。

和妈妈一起看照片的儿子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臭小子,笑什么笑。别把下巴笑掉了!”

“奥刀杉!裤衩里钻出来一个小宝贝。哈哈哈!”

“你这混小子!”

我拿过照片仔细看了起来。可不是怎么的,咧着嘴傻笑的男人,裤衩下面那物件不安分地探出头来。

“啊,怪不得照相馆里的女店员总是笑个不停。”

不过,那又算得了什么呢。重要的是发了笔财,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

反正温文尔雅、乐善好施的吉川夫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令我感激涕零。

不仅如此,第二年夏天,吉川先生对在帕西比克高尔夫球场做球童的妻子说,希望她能到他自己开的诊所帮忙。实际上他是想帮我们一把,因为我们在经济上还很困难。这样,妻子就去吉川诊所上班,拿到了不少的薪水。我也得以专心投入学习和研究中,生活也滋润了许多。

一天,住在延边的老母亲打来电话。最小的弟弟非要来日本留学不可,让我帮帮他。老母亲的托付就是天底下最高指示。但是,弟弟要来日本需要找日本人做身份担保。日本人很不愿意给中国人做这种担保。我左思右想只能硬着头皮去找指导教官恳求他为弟弟做担保。可却碰了一鼻子灰。他一口回绝,说自己没有义务向我完全公开自己的收入明细、家庭成员的信息资料等。

无奈之下我找到吉川先生,很为难地说明了我的苦衷。吉川先生欣然应允。

“金先生的弟弟也一定是个诚实的年轻人。要求学的人怎么可以阻拦呢?我给他做担保。”

“实在太感谢您了!”

我深深地向他鞠躬致谢,吉川先生笑容可掬地说:

“不,应该是我表示感谢。日前在一家报纸上我看到一则新闻,中国黑龙江省方正县一个农民抚养了数十名日本战争孤儿。中国有句成语是以德报怨吧。多么美丽的心灵啊!”

第二天,吉川先生带着弟弟去爱媛大学拜见了户泽教授,并将弟弟托付给他。不仅如此,他还给弟弟3万日元的图书券和2万日元现金,请他吃了一顿大餐,并叮嘱他有困难随时和他联系。

“说实话,留学生活非常煎熬。但和哥哥的约定自然无法辜负,同时,想想吉川先生热情似火的爱护和期待,也实在无法抛弃学业打工挣钱。”

在和多个兄弟畅饮的酒桌上,提到吉川先生,弟弟偶尔会说出这样的话。弟弟在日本拿到硕士学位后回到中国,成为延边大学的老师,并且通过研究在日朝鲜人文学获得了博士学位。弟弟还率领日语系的学生参加全国日语竞赛,连续三年获得最优秀奖。

1999年3月25日上午,我终于拿到了盼望已久的博士学位。我们一家三口人抱在一起,流下了喜悦的泪水。我们毛毛愣愣地跑到吉川先生家中。吉川伉俪就像自己的亲生子女获得了博士学位一样喜形于色。

回国那天,两位长辈来到国际会馆为我们送行,洒下了离别的泪水。夫人像虚脱的人一样,如果不是我们夫妻俩搀扶就无法站立,表现出了浓浓的惜别情谊。

这一别就是20个春夏秋冬。每年日本樱花绽放的季节,我们都会深深地思念吉川伉俪,可之后一次都没有再去过日本。人心就是这样邪性。借口忙碌,每年只是寄去一封贺年卡,打打电话而已。我太无情了。吉川先生在送走罹患肝癌的独生子健之后便病魔缠身,并于2008年秋天去了天国。

日本有句谚语:“樱花花开不过七。”无论多么华丽的樱花都不会超过七天,在某一天早晨就会干干净净地落到地上。所以,樱花以短暂的盛极一时而闻名。这是樱花的魅力所在。因此,武士认为人生最崇高的目标就是像樱花一样,生得华丽,死得悲壮。武士们的剖腹自杀虽然也令我毛骨悚然,但其宗旨是痛痛快快地承认失败,然后干干净净地洗刷失败带来的耻辱。因而又有“花数樱花,人数武士”之说。

这种“樱花的美学”,加上“礼仪文化”和“谢罪文化”就构成了日本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我以为吉川先生夫妇堪称这种樱花美学和日本精神之标本,是日本传统文化的象征。每当我想起吉川夫妇那至诚至爱,就更加无法理解安倍政府不分场合地点的胡言乱语和诡辩,不断歪曲历史,不但不向亚洲各国谢罪反而欲盖弥彰的行径。起码他们与日本樱花的美学,与吉川伉俪这样心灵美丽的人是背道而行的。

日本俳句诗人加舍白雄曾经吟诵道:“思念因你,我点亮灯火,樱花纷纷飘落。”荒木田守武歌吟道:“看是落花,竟返枝头,原来是蝴蝶。”樱花今年、明年,乃至永远在开放,吉川夫妇像一对美丽的蝴蝶永远地留在了我们全家人的心中。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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