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的大脚板

2016-11-07 13:49龚爱民
民族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太公太婆树林

龚爱民

曾经反复思量,要写我的太婆该从哪儿写起呢。

此刻,我看清我的脑屏上,原来一满是双奇大无比的脚。太婆那双穿着脏旧布鞋,布鞋上套着烂草鞋的大得有些夸张的脚,感觉是已走过千山万水,此刻正走在寒风凛冽、冰雪覆盖的川西高原上。然后是看不见的电影镜头推开,慢慢呈现出近景、中景和全景,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1

太婆跟在马屁股后面,骑在马上的是她的大儿媳刘大梅,前面牵马的是她16岁的幺女侯幺妹。太婆不时紧赶两步,有些使不上劲地撑扶一下马上的刘大梅。刘大梅之所以这样受照顾,是因为她为太婆怀上了孙子。

这是一支由妇女、小孩和伤病员组成的队伍,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将最后一座雪山抛在了身后。他们是红二军团的家属连,是过雪山的最后一批人马,原本七八十人的队伍,如今已折损近半。

太婆老家是湖南省大庸县,他们一家八口都参加了长征。过雪山前,趁部队作短暂休整,由爷爷张罗,一家人在一座小镇上吃了顿团圆饭。这顿饭吃得每个人胸中都千头万绪。太公说:“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哪个掉队了,就一定要走出雪山草地,就是一路爬,也要爬出去。今天在这里吃这顿饭,一家人谁也不缺,下一顿聚餐,说不准该是陕北了,那时,一家人都要在!”

这其实是生离死别的一顿饭,死去的永远不能相见,活下来的又远隔万水千山。鲜血与泪水,盼归与望乡,寻找与被寻找,构成了此后我们老侯家三四代人的一部传奇家史。

七岁的九爷爷侯宗元原本一直跟在太婆身边,但刘大梅的身子越来越沉,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在这长征路上生产,太公决定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因此一家八口分作三批行军。太公带着九爷爷走在最前面,他是筹粮队的队长,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家里另外三个人:爷爷,某连连长侯清芝;二爷爷,刚调到二军团警卫连任二排排长的侯清平;太公太婆的养子,爷爷的同庚兄弟,某连连长何树林都随大部队行动。剩下的3员女将:太婆、姑奶、刘大梅随家属连落到了最后面。

纵然千难万险,好歹娘儿仨爬过了雪山。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了,又不知有多少凶险在等着她们。部队传下命令,就地宿营,作短暂休整后再出发。太婆、姑奶把身子笨重的刘大梅扶下马后坐下。

可他们遭遇上了藏区与国民党有勾连的仇视红军的地方武装。这时有30几个穿着藏服,留着长发,像厉鬼一样嗷嗷尖叫的人打马朝这边冲来。他们一边开枪射击男同志,一边用藏牛皮做的抛石器和马鞭对付女人。太婆挨了一马鞭后昏死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太婆醒转后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战士们早没了气息,这些尸体中却不见了姑奶与刘大梅。悲伤、恐惧、饥饿、寒冷一起袭来,太婆又昏过去……

2

太婆高寿。爷爷那辈人只剩下九爷爷和九奶奶了;孙辈的十六七人,算上孙媳妇或孙女婿,故十六七后面还得乘二;我们重孙辈的二十余人,其中近十位已娶或已嫁,因此已是花团锦簇且粉粉团团的一大片了。以太婆为核心组成的家庭聚会,吃饭没得七桌八桌摆不开。太婆是我们老侯家的活祖宗。

太婆九十多岁时,尚能吃能睡还能讲曾经是孙辈人听后来是我们重孙辈听的关于她及家族的故事。

太婆说过,她是个大脚板,我们老侯家从她的一双大脚板起根发源。

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信,太婆小时候竟然还裹过脚。太婆最早的记忆,便是四五岁时,爹娘给她缠脚。用竹片把脚夹起来,用浸了药水的长布条一层层缠紧,再用小木槌使劲捶一遍,疼得她杀猪似的号。缠是缠了,可等爹娘一转背,太婆就自己动手将布条放开。就又缠。就又放。爹娘对她的惩治,是用竹片抽,抽得她手心和嫩屁股紫红紫红,或用锥子往指尖上刺,刺得十指流血。这样搞了两次,但没第三次。第二次过后,太婆远远地逃了,两天后才找到她。她娘抱着她哭开了:你这么个野性子,天生是个穷苦命、劳碌命,往后长大了看谁会娶你!

太婆小时候长得乖致,是个美人胚子。爹娘那意思,不缠脚,就可惜了他们给她的一副好身条和一张好脸模子。

太婆的爹娘是走村串寨,靠唱花灯、阳戏为生的民间艺人。

太婆的娘说对了,她就是个苦命人。十岁那年,爹得肺结核,大吐血倒在路上了。为了葬爹,娘把太婆卖了。太婆的个头长得快,十岁的孩子,都快赶上大姑娘了。买太婆的那户人家,有40亩田地,一大片山林,还有个三岁的儿子,太婆是他媳妇。

太婆说,我估摸娘卖我,名里是葬我爹,其实是将我这个拖累扔掉,她自己好再找个人家。

问她恨她娘不。太婆说小时候恨,大了恨不起来。

太婆的娘家是怀化沅陵县,沅陵紧邻我们大庸县西南。太婆说,有一年,与你们的太公拖着一家人叫化,到沅陵我娘家找我娘,娘家人说,嫁人了,嫁了个国民党连长,远走高飞了……

那家人全是刻薄鬼,小气、心毒,东西看得比命重。太婆说,狗屁眼也没他们夹得紧,屙屎揩屁股也要嘬嘬手指头。有一回太婆放牛回来,婆婆故意说牛没吃饱,顺手拿起太婆放牛的竹梢子,扎扎实实抽了太婆一顿饭工夫,剥了衣服抽,抽得太婆满地打滚……

奶奶整天忙活,没有片刻停歇,也从没吃饱过。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年轻木匠,太婆家也请来小木匠,打一架风车、一张饭桌和一个碗柜。那木匠看太婆像牲口样被使唤着,又吃不饱,就把从主人那儿弄到的一点吃的,偷偷塞给太婆吃。一天,太婆放牛回来,家里人都出去了,木匠塞给太婆一双新布鞋,说,你一个大姑娘家,大冬天还穿着草鞋,不冷吗?太婆说,这鞋没穿过,我不敢要。

就是那一刻,太婆就认定,除了爹娘,这世上能疼她的,就是这个木匠了。

那木匠让太婆坐下来,脱了她脚上的草鞋,亲手给她穿上。木匠说,这鞋是我做工的人家给我的,鞋做大了,谁也穿不了,硬要抵工钱给我。这鞋我穿着都嫌大,你穿着却是满满的,你是个大脚片子,怪不得你的命这么苦!

太婆流泪了。太婆说,木匠大哥,你带我走吧,我给你当媳妇。

那木匠吓了一跳,他前后左右看看,确信没人,说,你胆子太大了,这话你也敢说!

太婆说,我不是玩笑话,我是真心的。

木匠不说话,两眼只紧盯着太婆。太婆说,天打五雷轰,我要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

木匠低下头去,想得面红耳赤。木匠抬起头时说,逃,要抓住了啷么办?

太婆说,我的脚板大,跑得快,不会抓住的。

看木匠还没拿定主意,太婆说,我还是个黄花女的身,又能吃苦,啥事都会干,你要是要了我,你不会亏。

太婆又说,我会给你生几个好儿子,我们这辈子受穷,我们的儿子会好起来的,他们中没准会有个把两个当官,替你光宗耀祖,让你到老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就这样,木匠硬是让太婆的一张玲珑小嘴说动了心。二天夜里,月黑风高啊,太婆和木匠双双脱逃。他们绕着道走,哪儿僻静,就往哪个道上走。太婆和木匠是在深山老林里成亲的。天当房,地当床,他们成了亲。都是壮男好女,两厢情愿,情如烈火,一边往木匠家赶,一边把男女之事做得虎虎生风、熊熊燃烧啊!不久,太婆身子里就有了孩子。

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我的脸臊得通红,心里替我太公醋溜出了泪花花,禁不住问,那木匠是哪个啊!

那个木匠嘛!太婆停下话头,卖起关子,装着费力回忆似乎又想不起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太婆才说,反正嘛,这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活成人了,后来,后来还挎枪骑马,当了共产党的官,你猜这个木匠是谁?

太婆的儿子们中,除去她的养子何树林,只有爷爷当官啊。

我说,啊,原来那木匠就是我们的太公。

太婆意味深长地笑着。我发现她那笑里,分明搀杂着少女般的忧伤和老妇的沧桑。她的眼睛湿润了,然后涌出了泪花。可她仍那样笑着,沉潜到过去的岁月里出不来。

提起后来我们老侯家举家八口当红军的事,据太婆说,她从中就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1934年11月,红二、六军团解放大庸县,挂牌成立了苏维埃湘鄂川黔省委、省政府。在这之前,暗中已被革命的播火者点燃了心火的爷爷侯清芝、二爷爷侯清平,还有太公太婆的养子、爷爷的同庚兄弟何树林,三个都当了红军。

何树林与爷爷同年同月同日生,十二岁那年,两人在讨米叫化的路上相遇,结为老庚(湘西人将结义金兰的同年出生的兄弟或姐妹称作老庚),第二年,他父亲病死路途,然后他本人并入太公太婆的叫化阵营,成为太公太婆的养子。

俺老侯家的孩子们跟着太公太婆讨米叫化多年,没田没地,真正的苦大仇深,是红军拉扯他们打土豪分田地,找到了生活出路,他们不跟着红军共产党干,跟谁去干呢?

太公也当上了乡里的土地委员,他带领农友们搞土改,不分日夜地核实土地,一丘田一丘田插牌牌,比谁都忙。

1935年10月,听说红军要撤离根据地了,太婆太公急得一夜没合眼。他们担心国民党军队卷土重来后,穷人就遭殃了,太婆问太公怎么办?太公说,国民党来了,老子就和他们拼命,脑壳掉了碗大个疤。

太婆叹了口气说,三个儿子都是红军的人,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我、幺妹、九幺(太公太婆对九爷爷的昵称),还有清芝的媳妇啷么办?

爷爷参加红军前就娶了媳妇,叫刘大梅,这时她已有身孕。

还是太婆比太公有主见,说,我们走,都跟着红军走!

于是太公、太婆带着孩子们,来到省军区司令部,找到红军的一位指导员,太公说,你们走,我们也跟着走!

可是好说歹说,那位指导员就是不答应。

这时出来一位身材高大、留着一字胡,叼着烟斗的首长,这人就是鼎鼎有名的贺龙军长。老百姓谁都认得他,爷爷喊他,贺将军您好!

贺龙点点头说,你叫侯昌仟,是个要饭的,现在你是个土地委员,对不对?

太公怎么也想不到,贺龙统帅千军万马,竟然对自己了解得这么深,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太公说,红军是穷人的主心骨,红军要走,我们一家也要走!

贺龙说,还是不要走,行军打仗很苦,说不定还要掉脑壳。

太公想,要是不走,可能死得还快些。但他口里却说,要怕死,俺就不会带着婆娘儿女来找你们了。

贺龙狠抽了口烟,沉思起来。他鼻孔里喷出浓浓的烟雾,在他面前飘来飘去。

过了会儿,贺龙把烟斗往鞋底上一磕说,好吧,要走就走吧!

一家人就这样当上了红军。解放后,大庸县的一些文史书籍上记载了太公太婆面见贺龙要求全家当红军的这段。

讲到这一段,太婆总会说,红军走了,刮民党一来,我们这些红属就要杀头啊,不走,行吗?要照你们太公那话,与他们拼啦,脑壳砍了碗大个疤,要是那样,你们的太婆早死了,也就没有你们这些孙男孙女了。

太婆说,关键时候,我是比你们太公有主意,找部队首长去,跟他们一起走。你们的太公担心我和孩子们跟不上,会成为部队的拖累。我说,不怕,我长一双大脚板,就是专门走路的。再说啦,路长,总比不过脚长。

3

太婆再次醒来后哭了很久。想到太公交代的“万一哪个掉队了,就是一路爬,也要爬出去”的话,便从地上找了根木棍拄着,朝着茫茫草地走去。

草地上一会儿是太阳高照,热得不得了,一会儿又是雨点子夹着雪粒落下来,躲都没处躲。太婆又饿又冷。在草地上饿比冷更难以抵御。开始内衣口袋里还有一把炒面,饿得受不住了,就往嘴里撮一点嚼着吃。撮完了只好硬忍。到处是水洼,坐都没法坐,想休息了,只好站着,拄着棍。昏倒过好几次,醒过来又偏偏倒倒往前走。

前面部队倒下的人,零零散散,到处是,被水一泡,鼓鼓囊囊,发出难闻的腐臭味。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最后还是走出了草地。

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太婆就去乞讨。

走过草地,便是甘南的文县、武都、康县一带。

仍有国民党在屠杀掉队的红军战士以及收藏红军战士的老百姓。野地里吹过来的风,天上落下来的雨都有一股腥臭味,夜里经常听到扯心扯肺的鬼一样的号哭和惨叫声,时不时还传来冷冷的枪声。野外乱葬岗子上,到处是缺半拉少半截的坟头、大窟窿小眼睛的芦席、烂布片子、棺材板子、死人骨头什么的,碰到脚底梆梆响。太婆风餐露宿,土墙根呀,草垛子呀,山洞洞呀,屋檐下呀,什么地方都睡。太婆睡乱葬岗子时,一天夜里被十多只狼惊醒,绿荧荧的眼睛一闪一闪,形如鬼火。太婆对狼说,地主恶霸,刮民党,土匪都不给俺穷人一条活路,连你们也欺负起俺了……太婆一股心火冒上来,手中的棍子不由朝那些狼打去。那些狼退后,站一圈把她围了,过一会儿,都摇摇头,随后结队慢慢散去。

太婆说,那些狼天天吃死尸,看到她这个鬼一样的女人,瘦骨伶仃,吃在嘴里嫌硌牙,便扫兴走了。那些狼膘肥体壮,屁股滚圆,一路走去时,不停地打着饱嗝,又尖又长的牙齿发出白亮亮的光。

太婆遇到过马匪军。就是马步芳、马鸿奎的部下。他们骑着马,挥舞着刀和枪,拉着用绳子串起的十多个姑娘赶路。那些姑娘二十郎当年纪,都是红军女兵。马匪将太婆和那些女兵绑在一起。太婆饿瘦得不行,整个儿一个皮包骨、要死不活的样子,马匪军到底没看上她。人说马匪狠毒无常,太婆体会最深。人他们是不要了,却要四脚四手抬着,往路旁的一个天坑丢了。太婆命大。被坑边上的树枝挡挂,搁在一个凸起的崖台上,等上面有人路过喊救命,才给拉上来。是赶马帮的人救了太婆。

赶马帮的人说你得赶快往北去,你们的队伍都到北边去了。

往北走,走到天凉了,草枯黄了,还在走;走到降霜了,下雪了,还在走……

一天天黑,路口边上找了个草窠子睡下。

天没亮,睡梦中听到一串军号声。这声音听着是那么熟悉。这是俺自己部队的军号声。太婆翻身爬起,朝前面走去。

后来才晓得,这个地方叫富平村。

村子里到处是红军战士,有的在出操,有的在给百姓挑水、扫院。太婆上前拉住一个战士,打听侯清平在哪儿?

当太婆被带到二爷爷面前时,二爷爷已经认不出她了。她黑瘦得像阴间来的饿鬼,头发乱得像个老鸹窝,衣服烂得跟狗撕了似的。太婆叫了声清平,二爷爷才明白过来,这就是他娘了。二爷爷叫了声娘。

二爷爷带太婆去吃饭,有人把爷爷叫去。

饭没吃完,太婆就抱住两个儿子大哭起来。

相互一问,才晓得一家人只剩下爷爷、二爷爷和太婆三个了。

爷爷说,太公在成县五龙山打仗时受了伤,战友们把他送到老乡家养伤,九爷爷随他一起,两人后来啷么样了不晓得。太婆问起何树林,爷爷说他老庚在打五龙山一仗时死了,睡在山坡上,还没来得及埋他,部队要马上出发,只好托付给当地乡亲埋葬。

太婆悲伤欲绝。她一边哭一边将她和姑奶、刘大梅失散的情况断断续续说出来。现在的情况是,姑奶和刘大梅下落不明,她们有可能还活着,有可能死了。

4

爷爷与何树林一直在二军团的同一个营当连长。

爷爷与何树林是同庚兄弟。提起他们的相识,真还有点说头。说是满十二岁那天,爷爷讨米讨到一户大槽门前,不料从里面跳出条恶狗直扑过来。爷爷转身泼命逃,待慌慌张张在村口坐下时,腿肚上已落下十多个狗牙印。一个穷小子走过来笑嘻嘻地说,恶狗不汪,汪狗不咬,遇到不叫的狗,你不能跑,你一跑,它就把你当成一只兔崽子来欺负。这小子正是何树林。爷爷正在火头上,当即翻脸,手里的破碗飞出去,何树林脑门上立时鲜血淋漓。何树林也不是省油的灯,挥起打狗棍扑过来,两人滚打在一起。接下来,太公、太婆和何树林的瞎子爹过来了,将两人拉开。两家大人交谈起来,才晓得这天两人都满十二岁。路上走动的瞎子都能算命。何爹要了爷爷的生辰八字,嘴里念念有词,大拇指把两孩子的生辰八字摁在四个指肚上掐一阵,眨巴着没了水儿的眼睛说,让两孩子打个老庚吧。太公、太婆同意了,当即让两个孩子跪了,上拜苍天,下拜父母,义结金兰。然后是太公、太婆坐下来,专心听何爹说两孩子命里的事。何爹说,两老庚将来要能扛枪吃粮,就能挎枪骑马,当大官。

太公、太婆觉得两老庚性子都是那么刚烈,担心往后搞在一起会有扯不完的皮打不尽的架。何爹说,放心放心,他们两厢只会往好处拉扯,不会往坏处拉扯。

太婆讲起这事时,我听得目瞪口呆。我听出了一个真理:那些民间算命的高手为什么都是瞎子,因为他们的能耐太大,能看清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他们要是明眼人,就能把天看透,所以老天爷就灭了他们两眼。

这不,过草地时,爷爷救过何树林一次命,正好印证了何爹当初说“他们两厢只会往好处拉扯”的话。

那是部队到了四川甘孜,由于紧缺粮食,部队减员十分严重。一天两老庚被二军团参谋长李达叫去。李达交代说,我现在给你们配备十八名骑兵战士,何树林为队长,侯清芝为队副,给你们一袋现大洋,在不违反政策的情况下搞到吃的……

何树林、爷爷他们跑了一天,见到一个寺庙,藏族战士达旺向喇嘛长老宣传红军是穷人的队伍和红军北上抗日的主张。喇嘛把寺庙里养的二十多头牛羊卖给了他们。

可回途中遭遇了匪徒的袭击。上百名匪徒从一个山坳背后冲上来就开枪射击。何树林、爷爷他们奋力拼杀,好不容易拉开一段距离,却有四名战士牺牲了。匪徒们呈扇面形又疯狂地扑上来。情急之下,何树林派一位战士前去急驰求援,五位战士照管牛羊赶路,他、爷爷、达旺等人留下来断后。

断后的十个人手里都拿着二十响的快慢机驳壳枪,都是一等一的射手,枪枪弹无虚发,敌人被打得魂飞魄散。可打着打着,枪声渐次稀落下来,他们子弹打光了。何树林、爷爷他们只好从马背的一侧探下身子,从被打死的敌人手中捡起雪亮的又长又弯的藏刀,然后野狼般扑向敌人……最后打得只剩下爷爷和何树林两人了。

两个匪徒从左后侧偷袭爷爷,爷爷调转马头,迎面朝他们冲去,两个匪徒被挑下马来。待爷爷转身,看到何树林后背被捅了足有半尺深的一刀,肩上也挨了一刀,鲜血流满一身,滚落马下。此时爷爷也受伤了,他后背、左右臂及大腿多处被砍刀砍伤、划伤。一个匪徒举起藏刀正要向无力反击的何树林砍下去,爷爷钢发乍立,大吼一声,丢掉战刀,转瞬间拔出腰里的手枪,将一颗子弹打进那匪徒的脑袋,那脑袋喷出一道红色的血光。匪徒们惊魂稍定,因为忌惮爷爷手里的枪,呈包抄阵形的人马没有及时上来。爷爷冲过去,俯身将昏迷过去的何树林抢上马背,打马冲过乱成一团的敌人。正当此时,一队人马从侧面一个山口冲过来,那是派出去的战士搬来的救兵。这一切都在转瞬间发生,匪徒们不敢打下去,调转马头逃走了……

何树林是在抬着行进的担架上醒来的。他一醒来就看见骑着战马跟在身边的爷爷。他说,老庚,你啷么枪里还有子弹?

爷爷说,我只有一颗子弹了,那是留给我自己的。

何树林说,为了我,你就把留给自己的子弹用了!

爷爷咧开嘴笑起来。何树林也笑起来。

可是,何树林在后来打五龙山一仗时却牺牲了。

走过草地,国民党数万大军以逸待劳,想把红二、六军团一口吃掉。一场恶仗在甘肃成县五龙山打起来。那一仗,我们老侯家所有男人都挟裹进去了。

是1936年9月的事。

7月时,红二、六军团在甘孜和红三十二军会合,按中革军委的指示,两方面人马整合为红二方面军,部队重新建制,爷爷被编到红二军团的红六师十八团二营当副营长,何树林在三营当营长。打五龙山战役,两老庚所在的十八团坚守在一个叫新堡堆的主阵地上,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冲锋,双方死伤都很惨重。敌人在停止冲锋的间隙,用大炮朝我方阵地轰炸,很多干部战士阵亡了。二营营长牺牲了,爷爷接替了他,成了营长。打到最后,子弹全打光,敌人从坡坎下面,从弹坑后面不断爬上来。一场捉对儿厮杀的肉搏战在所难免,爷爷扒掉上衣,光着膀子,手提大刀,喊道:同志们,操上家伙,杀他们狗日的!随后纵身跳出战壕,战士们也冲出去,山坡上杀声震天,刀枪咣当,肉搏战整整持续了两个钟头,鲜血染红了山坡。

红军一个师的增援部队赶到。敌人被收拾掉的那一刻,阵地上活着的人都雕塑般站着,一动不动,他们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会想了。那一刻过去,他们累得连抬脚动手的力气都没了,躺在成百上千的尸体中间睡过去。不知过去多久,天慢慢黑下来,爷爷清点人数,整个二营三百多人连伤员在内,尚有57位活着,全营15名干部,爷爷是唯一的幸存者。

朦胧的夜色中,活着的战士们慢慢站起来,他们要和增援来的部队打扫战场,他们从满山遍野的尸体中,一个个抬出死去的战友。周围的乡亲也赶来帮忙。

天刚蒙蒙亮,部队要开拔了,爷爷却意外地听说何树林也被打死了。他赶到三营阵地上,看见何树林静静地躺在一棵被炮火轰炸过的歪脖子树下。他的身边围满了树枝。三营的战士将他抬到这里,一直不让埋。他衣服上到处都是弹洞,黑褚色的血与黄土混杂在一起,粘满全身,衣服脏烂得失去了原色,看不出他伤在哪儿,又似乎哪儿都伤着了。爷爷圪蹴在何树林面前,拉着他的手,叫了两声老庚,何树林没有回应爷爷。

军号吹响了,爷爷多想陪何树林一会儿,但军情紧急,部队须得立即往北行进。情急之下,爷爷从身上掏出两块银元,塞到两个乡亲手中,托他们将这个人单独埋在这棵树下,再给他堆个坟。

爷爷问明这两个乡亲都姓林,是同胞兄弟。

凄厉的军号声久久没有停下来,埋人的乡亲站在山坡上看着部队离去,一言不发。战士们谁也没话说。

爷爷告别了何树林,带着战士们只管赶路。爷爷当然没想一想太公与九爷爷处境如何。不是没想,而是根本没时间想。

一个月后,红军三个方面军在会宁会师,爷爷才听说,太公在打五龙山那一仗时负了伤,被战友们送到一何姓老乡家里养伤去了,九爷爷与他在一起。

好多年后才知晓,太公在那一仗后也牺牲了。

5

说到死去的人,我们老侯家还有一位,那就是一年前与二爷爷结过婚的黄惠兰,我的二奶奶。因为黄惠兰没走过长征,家里人除了二爷爷谁也没见过她,后来一直对外提的“我们老侯家一家八口走长征”就没算上她。这里有必要岔开说说。

二爷爷一年前所在的部队叫红十八师,师长张正坤。红二、六军团从桑植刘家坪长征出发后,红十八师因为担负后卫突围任务,在刘家坪留守了五天。

你们可能想不到,就在这五天里,红十八师手枪连一排排长侯清平竟结了一次婚,而且全连大张旗鼓地为他操办。

新娘子黄慧兰是刘家坪黄裁缝的女儿。他们原本是两厢情愿爱上的,黄裁缝也看得起二爷爷。主力部队出发前一天,黄裁缝听说这次红军会去得很远,他坐不住了,便来到红十八师师部,找到张正坤师长,请准在部队离开前,让侯清平与他女儿把婚事办了。张师长这才知道,侯清平竟还有个人家求着把姑娘娶进门。

正当其时,根据地周边国民党130几个团共30多万众敌军正一步一步围拢来。要在这种情况下办婚事,寻常之人一定觉得昏了头。可张师长却是个善于借题发挥的人,他想到正好可以借给侯清平办婚事来麻痹敌人,让他们以为红军还想在根据地轰轰烈烈搞下去,这样可以为主力部队的撤离赢得更多的时间。于是张师长满口答应黄裁缝,侯排长的婚事他批准了,并且要大操大办。

就在主力部队出发的第二天,张师长一边让手枪连全连的人操办婚礼,一边还安排了两个团去攻打桑植邻县永顺县城。他对指战员们说,今天是手枪连一排排长侯清平大喜的日子,大家打个大胜仗回来给他当贺礼。

婚礼果真声势浩大。手枪连派出一个排的人去接新娘子,他们把新娘子从娘家抬出来,放在一匹披红挂绿的高头大马上,然后牵着马唱着歌走向营地。歌声回荡在刘家坪上空,如滚过一阵又一阵春雷。

两个新人厮守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三夜,他们除了吃,就是呆在床上,因此在红十八师营地精心布置的那间新房里,整日是战火纷飞。到第四日凌晨,红十八师就要开拔了,新房的窗户被敲响。缱绻在温柔之乡的侯清平挣扎着要爬起来,可女人已长成他身上的一根肋骨,他怎么也扯脱不开。他说这样不好,你会拖了我的后腿的!他到底把她猛地一把撕开,顿时觉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打好行装,走出门去。走到门外,站了片刻,又走回去,女人正伏在床上嘤嘤哭泣,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长命锁塞到女人手上,说这个你拿着。你记住,我要是不死,就一定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而从此,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红十八师从刘家坪出发后自身突围的经历,说起来真是一次杀机四伏,几度陷入绝境又几度绝处逢生的经历。简单点说,在追赶和寻找主力部队的途中,他们与敌人打了无数次你死我活的遭遇战,双方阵亡的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个月后,他们趟着一条血雨腥风之路,奔走到贵州的江口,才赶上主力部队,而这时,一个整师的3000人只剩下700多人了。

二爷爷是在过雪山前,从红十八师调到红二军团警卫连当排长的。

红十八师走后不久,刘家坪很快被敌人占领,国民党和当地土豪劣绅杀气腾腾地组织了“清乡队”,刘家坪乡苏维埃主席、一些红军伤员及游击队队员被搜查出来,敌人将他们和所有红军家属赶到红军出发的干田坝上,然后用机枪全部剿灭。劫难发生后,刘家坪有十多个青年农民结伴出走,两个月后在贵州石阡赶上了红十八师。二爷爷便是从他们口中亲耳听说了那场惨剧。他们说没人逃出那场劫难。

6

见到两个儿子后,太婆一心一意要见贺龙。

二爷爷在二军团警卫连当排长,太婆很快见到了贺龙。一见贺龙,就跪下了。太婆哭着请求贺龙,她要回老家。

二爷爷后来说,在太婆见到贺军长前,他不晓得太婆会是那样,不然打死他,他也不会让太婆见贺军长的。

二爷爷三番五次地说,太婆褊狭的恋乡情结,把他的前程给毁了。

太婆给贺龙跪下了,啥话没说,就大声哭起来。

贺龙说,嫂子,你别哭,有什么事跟我讲,我马上给你办!

太婆说,我是侯昌仟的堂客,从大庸出发时,我们是一家八口,现在只有三个了,其他人死的死,散的散。你让我啷么不哭?

贺龙说,你一家人是好样的,革命是会记住你们一家人的。

太婆说,贺将军,大慈大悲的贺将军,我一家人对革命的贡献足够大了。可我实在受不了这天天打仗死人、天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我要回去。我两个儿子,给你留一个,跟着你把革命干下去,另一个我想带回去。

听了太婆的话,贺龙心里很难受,好半天没说话,吧嗒吧嗒抽烟斗。想了一会儿贺龙说,嫂子,跟我出来的人我要负责。这样吧,我把你送到延安去,那里是毛主席住的地方,你到那里可以随便做些事,也可以学点文化,将来革命胜利了,会用得着的。

贺龙这么一说,太婆似乎有点动心,点头答应了。隔两天,贺龙特意安排二爷爷送太婆去延安,还给了盘缠。可盘缠一到手,太婆就变卦了,她死活不去延安,她还是要回老家。

贺龙听说了太婆的真实意图。太婆后来说,贺龙那么大个领导,实在是个仁义之人,他不仅没生气,还让手下给写了回去的路条,再派你二爷爷一路护送俺回大庸。

二爷爷却与太婆闹起别扭来。他不愿意回去。他知道,老家离陕北山高路远,这一回去,不知还能不能回到队伍中来。他从当上红军的那一天起,就把队伍当成自己的家了。贺龙劝他护送太婆回去,二爷爷说:“我不回去,我娘那是逃跑分子……”

贺龙就打断他说:“我们共产党人干革命,正是为了像你娘这样的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你娘现在想回家,我们没有理由不让她回去!”

二爷爷说:“可是我娘不是一般的老百姓,她也是一名红军战士!”

贺龙说:“红军战士也是从老百姓中来。将来革命胜利了,我们这些人都是要回到老百姓中去的……”

二爷爷本是想把太婆送回老家后,再回部队去,可后来的情况却并不如他所想。

娘儿俩回乡的路途,国统区比解放区要漫长得多,部队给的盘缠很快就花光了,没办法,二爷爷和太婆只好一路讨米回家。讨米叫化本是我们老侯家的本行,这回家的路途比起长征,倒不是有多难。

从陕北出发时是春天,到家都深秋了。那是一个阳光烂漫的下午,老家的山野、村子、房屋,都给抹了层橘皮红,那是一种懒洋洋的红。他们满身征尘地走到老家的山道上了,恨不得就地打个滚,然后好好睡一觉。

老侯家的一个隔房侄女认出了娘儿俩。她在坡地上放牛,一眼就认清走过来的两个破衣烂衫的人,她轻声喊了声,婶,你是婶么?

来不急拉话,侄女就告诉太婆,你们参加红军走后,地方上开始追杀红军家属。杀得好惨,有用火烧的,有剥脑壳皮的,有开膛破肚挖心肝的……连窝藏过红军的也杀……

二爷爷和太婆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你们要在家呆下去,不定什么时候脑壳掉了,还不晓得是啷么回事。

娘儿俩又连夜逃往石门。离大庸两百多公里的石门县,有我们侯家的远房亲戚,他们把二爷爷介绍给有钱人家做长工。太婆呢,则给有钱人家做些洗衣缝补之类的事。他们隐姓埋名,沦落成不见天日的异乡人。

二爷爷在最初一段日子里,么时候都想一走了之,回陕北找贺龙军长,跟他上战场,去杀敌立功,去轰轰烈烈干一场革命。可到底他是个孝子,没有丢下太婆不管,后来他彻底打消回部队的念头。

7

1949年10月,大庸县解放。太婆和二爷爷赶回县城,走进了欢庆胜利的人群。解放军队伍从眼前一队队走过去。这就是当年的红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红军呀,解放军呀,我的亲人!太婆脸上的泪水像春雨后猛涨的溪水,哗啦啦地流。

听说这些队伍马上就要开赴西南前线,追赶老蒋去了,太婆变得焦躁不安起来。队伍全走过去了,还没有看到爷爷的身影,太婆上前拉住解放军战士的手,向他们打听她的大儿子的下落。

可是没人知道她的大儿子是谁。

那天晚上,二爷爷与太婆回到老家村子里。他们原先的破烂房子早就让“清乡团”一把火烧了,只好暂时寄住在邻居家。

第二天,太婆独自到县城继续寻找爷爷。二爷爷与村里多年不见的穷汉们搞在了一起,他期望快些参与到分田分地的土改中去。

太婆看到干部模样的人和三三两两走过的解放军战士,就上前打听:你们见过侯清芝吗?

可丝毫没探听到关于爷爷的消息。

几天后,二爷爷进城来找太婆。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

一支番号47军的部队进入湘西的高山密林间剿匪。太婆循着他们的足迹而去。她的想法是,有土匪出没的地方,就有解放军,爷爷一定是随部队去了。

太婆几乎每天都能遇见剿匪的解放军战士。有好几次,太婆险些被解放军和土匪之间的乱枪击中。解放军救了她,并把她交给前来送粮送鞋的地方干部。地方干部们又把她带出大山。太婆样子恓惶,不仅形同乞婆,脑子也是一片混乱。可用“疯癫无常”来形容。地方干部把太婆带回县城,又派两位女同志送她回到家里。

关于太婆找到爷爷的情况,后来像地方戏剧中的某个大落难剧情之后必有喜相会一样,被老大庸人津津乐道成半个世纪后还在流传的段子。

1950年5月的一天,爷爷结束了多年的南征北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着两个警卫员,回到家乡大庸,履新县武装大队大队长。县里为了迎接他,请出了地方最有名的一支腰鼓队。爷爷一行进入县城的时候,腰鼓敲起来,秧歌扭起来,大街上挤满了人,一派的欢天喜地。

可是令人扫兴的是,一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老妇人突然就冲向大街中央,一边清芝清芝地呼叫着,一边拦住了爷爷的去路。骑在马上的爷爷在一瞬间愣怔后,立刻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老妇人是谁了。县里的接待人员和警戒人员,还有爷爷的两位警卫员,却显出惊慌失措来,他们本能的第一反应是要上前把老妇人拉开。可是爷爷比他们快,只见他跳下马来,旋风似的就到了老妇人跟前,单腿跪在了她面前。

这个老妇人就是我们的太婆。爷爷叫一声娘,太婆喊一声清芝我的儿,接着母子俩抱头号哭。

太婆流着泪说,清芝,你还活着吗?让我摸摸,你的脚手还齐整吗?然后她就开始摸爷爷,摸完了头摸胳膊,摸完了胳膊摸胸,摸完了胸摸腿,最后她还摸了他的下身,她发觉他身上该有的都有,哪儿也不缺。

就在太婆摸爷爷的当儿,爷爷单腿跪着,仰着头,笑着,又流着泪对太婆说,娘,儿子这不是活着回来了!

太婆说,活着就好,回来了就好!清芝,你打完仗了?不走了?

爷爷说,我打完仗了,不走了!

太婆说,你以后都跟娘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爷爷说,我以后都跟娘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太婆说,那咱回家吧!

爷爷说,咱回家吧!

爷爷把太婆扶上马。爷爷牵着马朝前面走去。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走在大街中央。鼓乐喧天的腰鼓队早在太婆冲向大街中央的那一刻就停了,这时满大街静寂无声。人们把兴奋露在脸上,把激动浮在眼里。人们肃立两旁,安静地看着他们母子走过。

不过,安静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安静过后,不知是谁带了头,满街的人齐齐地鼓起掌来,还有人喊出哦嗬哦嗬的喝彩声,而此时腰鼓队把腰鼓敲起来,把秧歌也扭起来,一大街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是比先前还要热闹的热闹。

这天,一大街人奔走相告:哎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叫化娘找到回乡当官的儿了!三皇五帝以来都少见啦!

有段很有意思的插曲是,我太婆除了找到分离了13年的爷爷,另外一大收获,是认识了我的奶奶。

说是爷爷进城时,太婆正蹲在街边一个热气腾腾的饭铺前面,大口大口吞咽着手里捧着的一块大馒头,那是饭铺老板给她的。太婆时常进去找儿子,疯癫无常,谁都认得她。一家八口当红军的的事在全县绝无仅有。谁都知道老侯家现在只剩下太婆与二爷爷两个了。谁见了太婆都有一番悱恻同情之心。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来到太婆面前,叫一声大娘。太婆没理她,继续啃她手里的馒头。太婆太饿了,从早上进城那会儿就没吃东西,好不容易讨得了一块馒头,现在什么事也不能阻止她填饱肚子,除非是她的大儿子回来了。

那姑娘就是半年前从县城送太婆回家的两位女干部中的一位。她是太婆他们那个乡的妇女主任,大街上的腰鼓队就是她今早上带进县城的。姑娘再喊声大娘,说,你儿子不是姓侯么?

太婆把脸从自己的手里抬起来,口里停止了吞咽,对着姑娘点了点头。

姑娘问,他是不是叫侯清芝?

太婆两眼直直地盯着姑娘,傻子一样点点头。

姑娘腰微微弯了一下,挥手朝热闹喧天的大街上一指,大声对太婆说,你儿子回来了!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回来了!

太婆奇怪地尖叫一声,扔掉手里的半块馒头,站起来,朝着背对她的人群钻进去,又从人群里出来,然后太婆就看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我爷爷。

太婆站那儿,让这从天而降的好事惊得呆了傻了。太婆实在不晓得啷么办才好。

跟在太婆身边的姑娘,激动得脸都胀红了,她怂恿太婆说,你叫他一声试试!你叫他一声试试!

太婆醍醐灌顶似的,突然就醒转了,太婆像个疯婆子似的——不,她就是个疯婆子了——弯下腰,放开嗓子,一边大声喊叫着爷爷的名字,一边不管不顾地冲向大街中央……

于是便有了前面娘俩那场悲喜相会。

二天太婆四处打听那位姑娘。太婆看上了那姑娘。太婆一直认为,能找到我爷爷,有那姑娘一半功劳。没谁能比得上那姑娘,她善解人意,聪慧漂亮,还能帮她找到儿子,既是这样,那就让她给还打着单身的清芝做媳妇吧。没谁比她更合适做自己的儿媳妇了。

那姑娘后来成了我奶奶。太婆的想法没错。我奶奶确实是个善解人意,聪慧漂亮的姑娘。此刻我坐在电脑前,透过一个个灵性飘逸的汉字,向那段岁月凝望的时候,我的感受是:奶奶能成为我奶奶仅有善解人意聪慧漂亮是不够的;俗话说“有缘千里一线牵,无缘对面不识君”,爷爷奶奶的姻缘,应该是天凑地合的结果,而且世上的好姻缘,大抵都是如此。细想想,一切都不是个巧吗?奶奶有过送太婆回家的经历,这是一巧;爷爷骑着高头大马进城的那会儿,奶奶从县里的熟人口里听说了爷爷姓侯名清芝,这是二巧;那天早上,奶奶带着腰鼓队进城的时候,恰在城边上见过太婆,这是三巧;当奶奶一见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爷爷时,能联想到这人会不会就是那个疯婆子寻找的儿子,这是四巧;而当奶奶想立即找太婆的时候,太婆正好就在近旁吃馒头,这是五巧了……我这是不是废话太多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好像哪位先生说过,小说本质上就是废话的艺术。

很快,太婆就打听到了我奶奶。

很快,太婆就找了人替爷爷去说媒。

很快,经太婆张罗,我爷爷娶了我奶奶。从此,我爷爷这个从杀戮场上下来的汉子,将一个神枪手的本领发挥到生儿育女上,在后来十几二十年的光景里,几乎没有歇气地生下我父亲我姑妈他们兄妹共九人。

老侯家变得人丁兴旺起来。

8

1956年秋,家里终于有了九爷爷侯宗元的消息。

那些年,爷爷一直在以一个地方官员的名义,不断向甘肃的文水、武都、康县、成县等地民政局写信,要求他们帮助寻找太公和九爷爷的下落。信写过,很快就有回复,结果大致是“查无此人”。又过了几年,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的爷爷,依然向甘肃的文水、武都、康县、成县等地民政局寄去了一轮寻亲信。一天,父亲接到甘肃成县民政局的来信说:

侯清芝大队长:

我们县民政局按你提供的线索去查找,你父亲侯昌仟无此人,而你说的侯宗九倒是有一人,他的身世与你说的很接近。可是此人不姓侯,也不叫宗九,他叫何维俊,现在担任成县泡沙乡高级社大队长,据他自己说,他姓过侯,是不是叫宗九他已不记得了。何维俊说,他父亲是红军,36年在泡沙乡打仗时受重伤,被当地一何姓人家收留,他父亲的伤痛无法治疗,死去了。他父亲死去前,把他送给何家做儿子。何维俊说他的生父是姓侯,但是不是叫昌仟,他不敢肯定,因为当时太小,只有六七岁,而其养父母早已相继去世,对此不太好查实。

信里告诉了何维俊的家庭住址,让爷爷自己写信和他联系。

爷爷一接到来信,就给那个叫何维俊的人去信了。爷爷在信里面还夹了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人的合影,照片上有爷爷奶奶,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有坐在中间的太婆。不久,爷爷收到回信。何维俊不识字,是别人替他写的。

何维俊把长征时一家是哪些人,后来大家相互失散了的事,按他记得的一一说了,把太公死时的情况也说了。

信中说的点点滴滴,与太婆、爷爷记得的,没有丝毫差别。收到信后,爷爷念给太婆听,当听到何维俊说他的小名叫九幺儿、九生时,太婆喊一声,我的儿啊——一下子哭开了。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照片,是何维俊和一个年轻漂亮、叫田玉梅的姑娘的合影,何维俊信中说那是他刚结婚不久的媳妇。

太婆脸上的泪水噗噗落在照片上,又从照片上滚落下来。

那段时间,太婆动不动就让爷爷念那封信,二爷爷从乡下进城来看她,她就让二爷爷念,直到她把信上的话全部记住。

二爷爷这时已在乡政府当干部,却是一个人过。太婆一直在找媒人给他看人家,可他似乎谁家的姑娘都看不上。说他心里仅装着结婚后在一起只过三天的黄慧兰也好,说他怨恨当初太婆拖他后腿离开队伍回大庸毁了他的前程他要成心与太婆闹别扭也好,他反正是不结婚。他不结婚,就是对太婆最大的伤害。念过信后,太婆掐准时机敲打他,伸出她的右手食指说:“我的这根指头让桌脚摁着,连心疼哩!”

食指就是二指。在我们这块,人们常把子女比作巴掌上的手指。俗话说“十指连心”,也是形容儿女与父母不可切割的牵连。太婆这话,就是个傻子也听得懂:你老二不结婚,就是没翻过身,总是摁在你娘俺心里头的痛。

可二爷爷却跟她装苕,捏住她那根手指,装模作样地给吹吹,说:“娘,啷么疼的,您告诉我,待会儿我上街买药去。”

这就惹得太婆不得不生气骂他了:“啊,我当初费尽心机带你回家,单指望你给俺老侯家传宗接代,可你到如今还不娶。你说说看,你要跟老娘俺斗气斗到么时候?你对得起大侯家的祖宗么?”

说着说着,就叹息说,“老大疼娘,一连生了几个娃不说,就说这个九幺,不满八岁就丢了,如今长大成人了,还念着娘……”说到此,她拖长嗓子唱一声,“俺的幺儿啊,娘对不住你……”接着哭开了。

白天晚上,太婆都拿着那张照片,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就流起泪来。

这个何维俊正是二十年前与太公在一起的八岁还没满的九爷爷。

1936年9月,五龙山那一仗打起来时,太公带着九爷爷和战友们到离县城附近的石嘴冲筹粮,遭敌人伏击。一颗子弹打进了爷爷的屁股。爷爷伤得重,战友们把他送到一个老乡家养伤。

那老乡叫何天颂,四十多岁了,是四川巴东逃过去的,两口子无生养,靠开荒地和打短工糊口。何天颂天天上山扯草药,给太公治伤。太公血流得太多,身体虚弱得不行,加上伤口一化脓,一溃烂,疼得死去活来。一疼,就昏死过去。

只三四天,太公就死了。

太公死前,从身上掏出两块银元来说,天颂兄弟,这个就留给你吧。

太公说,我原先想,要是我过不了这个坎,就把九生娃送给你做儿子。我要死了,看来现在只好这样了。

何天颂答应收养九爷爷。太公睡了半夜好觉。第二天,趁何天颂出外采药,太公让九爷爷搀扶着他,半走半爬,来到何天颂家门口一个小山包包上,躺下了。一会儿,太公就死去了。

那个山包包正对着红军往北行进的方向。

太公死后,何天颂把九爷爷当亲生儿子待,他们给他取了个名,叫何维俊,但平日里都叫他九生。

何天颂弯腰驼背,患有痨病,一年到头咳咳吐吐,四十几岁的人,就像六十岁的老人。九爷爷跟他过了两年多,就去给别人家放牛。东家只管他吃饭,不给工钱。他人小,动不动就挨打受骂,吃饭还要看东家脸色。长到十五岁,养母眼快瞎了,要人照顾,九爷爷已长成小伙子,就回到何家。又过两年,转眼抗日胜利了,这时养母的眼睛全瞎了,养父也做不动了,都要靠九爷爷养老了。

一赵姓人家请九爷爷去做长工。薪资是一年500斤麦子,冬天一套棉衣,夏天两套单衣,吃住在他家。有这500斤麦子,养父养母基本能活人了。

赵家一儿一女,儿子娶了媳妇,加上幺叔就是六口人吃饭了。那是个厚道人家。一家人勤劳又节俭。对九爷爷特别好。九爷爷做工非常卖力。

到赵家第二年,养母死了,赵家帮九爷爷安葬了养母。第三年,养父何天颂死,赵家又帮办了后事。

1949年,解放军进城的日子,一天吃过早饭,赵叔穿一身新,拉九爷爷到县城去看热闹。九爷爷说,山上好多苞谷,再不收怕野兽糟蹋了。赵叔说,改朝换代这么热闹的事,不看可惜了。硬是把九爷爷拉走了。他儿子儿媳女儿都去了,留老伴看家。

一队队解放军从大街中央走过去。站街两旁的人群,喊着欢迎解放军的口号。

后来九爷爷说,当时那件事,不晓得是不是赵叔一时心血来潮。赵叔一手拉着九爷爷,一手拦住一位走过去的解放军军官,说:

长官,这个后生是个红军娃呢!

那军官没多说什么,带着他们去了部队驻地。坐下来,安排个人专门听九爷爷的情况。九爷爷说两句,赵叔补说两句。听的人认真做了笔录。九爷爷要他们帮忙找一找,家里还有什么人活着。他们说部队这么大,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们让九爷爷先参军。说参军以后就容易找了。

九爷爷看见他们,像看见家里人一样,他总以为,三个哥哥,娘、嫂、姐都在这个部队里呢。突然就不想回去了。他们让他参军,正是他心里所想。却不敢答应。因为为养父养母送终,还欠着赵家的人情呢,再说,赵家对他这么好!他坐在那里,一个劲地看赵叔。赵叔看穿了他的难处,笑着说:

九生娃,参军是光荣的事,赵叔我支持你。

九爷爷说,赵叔叔,我……

赵叔摆手,没让他把话说下去。说,你啥也别说了,再说就生分了。这么几年,你就还没看出来,赵叔我是把你当干儿子待的……

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两只膝盖不听使唤地就磕在地上。抱着赵叔的两腿呜呜哭得说不成话。

九爷爷没亲人,部队开拔时,赵叔充当家属。他戴上了大红花,觉得挺光荣。跟着队伍走了好远的路。一见熟人就说:把咱九生娃送去当兵了。部队走好远了,还向九爷爷摇手。摇了一会儿手,又用衣袖往脸上擦一下。九爷爷不断回头,知道赵叔舍不得他,在哭。九爷爷也忍不住,一边走一边流泪。

实际上九爷爷只当了不到一年的兵。随部队日夜兼程地赶到武都山区,剿了几个月匪。到了1950年4月,部队开到陕西驻扎下来,小道消息说部队要整编,然后去朝鲜打仗。去朝鲜,九爷爷内心不愿意。不是怕死,只是担心去了朝鲜,再也找不到家里人。他相信,仗打完了,家里人一定会到成县来找他的。他把想法跟部队领导说了,领导为他考虑,让他复了员,把他分到成县地方工作。

1954年,九爷爷已二十五六岁的人了。看上了叫田玉梅的一个女子。她长得白里透红,是半山坡村的民兵组长,又是共青团员,经常到县里开会,一来二去,两人就相互看上了。不久两人就结婚了。

九爷爷做了九奶奶田玉梅家的上门女婿。九奶奶的爹娘就只有她一个女儿。九奶奶的爹娘把九爷爷当亲生儿子待。九爷爷是县里的干部,对老人很孝顺,一家人日子过得甜甜蜜蜜。

9

1957年下半年,九爷爷来信说,他请了三个月假,要带着九奶奶回来看太婆。

九爷爷九奶奶冬月三十从成县出发,赶到天水搭汽车,再赶到宝鸡搭火车到长沙,这一路四天四夜。然后坐拉货的汽车从长沙回大庸,又用去了两天。

腊月初七到大庸。出了汽车站,太阳都快落山了。九爷爷拿着信,走到十字街问那些做生意的,侯大队长家大庸西街66号怎么走?

九爷爷要回家的消息,早就在大庸街上传开了。做生意的有个补锅匠,听出他的口音不是本地的,主动搭话问,你是不是我们侯家从北方回来的幺幺?

七岁离开家,在外面已过了二十多年,家乡口音全变了,可家乡话听着还是那样亲。补锅匠说的“幺幺”,他一下就听出来了,只有大庸才把叔叔叫成“幺幺”。可这人都四十多岁了,样子也那么老,啷么能叫他幺幺?

九爷爷问他,你是哪个?

补锅匠说,我也姓侯,是城边上的,别看我年纪比你大,可论辈份我比你小一辈,我该叫你幺幺?

侯补锅匠一边说话,一边收拾摊子。他连生意也不做了。他说,幺幺,你等一等,我这就带你去找俺大爹!

侯补锅匠一边走一边说,这下,俺大爹,俺幺婆婆不知该有多高兴了!他说的大爹是指我爷爷,幺婆婆就是我太婆。

侯补锅匠带着两个陌生人走得急。一街人都猜出是啷么回事了,都跟着走。有两个后生想早点把这人回家的消息传给爷爷家,赶走到侯补锅匠前面去。侯补锅匠不甘落到他们后面,到后来他们比着跑起来。

爷爷早站在门口等着了。他就是大哥,和照片上一模一样。九爷爷一下就认出来了。他和九奶奶走到爷爷面前,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爷爷答应一声,然后紧紧拉着九爷爷的手往屋里走,边走边喊,娘,娘,你看谁回来了!

太婆看见她盼了好多年的幺儿子回来了,啥话也没说,上来抱住就哭。街上跟过来的人,都安静地站在那儿听她哭,没一个人说话。

晚上,一家人都围坐在火塘边,讲了大半夜的白话。太婆把她和姑奶奶及刘大梅相互是怎么失散的讲了一遍,九爷爷把太公受伤后是怎么死的、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也讲一遍,爷爷讲了他老庚打仗是怎么死的,又讲到家里这么些年的情况……

太婆紧紧拉着九爷爷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她说一会儿话,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又说一会儿话。

二爷爷来看九爷爷了。

有几个大庸桥姓侯的旁亲也来了。有好些人,第二天,第三天还来看从北方回来的九爷爷。

九爷爷住了两个多月,就要回去了。回去的前三天,太婆就开始哭,她拉着他的手,让他陪她坐着,看着他哭。

去汽车站搭车,一家人都来送九爷爷九奶奶。出门前一家人都叮嘱太婆,在车站不要哭。可九爷爷两口子刚上到车上,她还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开了。车站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些乘客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跑过来。那会儿,一家来送行的人,谁也没忍住,都劝太婆别哭,其实都在哭。车站的秩序给哭乱了。

九爷爷九奶奶回去后,有好几年一直没回来。写信却是一直不断,基本上是两个月一次,大事小事,都还要在信中说说。1957年7月来信说,他回去后成县民政局听说了他的寻亲经历,随后派人核查确认了太公的老红军身份和他自己的身世,随后把太公的骨殖迁埋到烈士公墓并补立了墓碑。

到了1961年,爷爷写信让他回来看奶奶,他总是说忙,请不开假。爷爷就写信骗他,说太婆病了,他要是再不回来,怕以后看不见了。接到那封信,九爷爷把太婆生病的事给他丈人丈母娘一说,他们说,那你得赶快带玉梅回去看娘。

回到大庸,才晓得太婆没病。九爷爷九奶奶高兴地陪太婆过了一个多月。

可等他提出要回去时,太婆就哭开了。不光是哭,还整天拉着九爷爷的手,一刻也不松开。她是怕他偷偷跑了。爷爷看太婆实在舍不得她的幺儿子,可怜兮兮的,就劝九爷爷九奶奶回大庸定居。九爷爷对太婆说,娘,我这次回去了,就办户口迁移,就回来和娘住在一起。

太婆还是不放他走。怎么劝都不管用。她每天和他寸步不离。爷爷为难了,请来了李林副县长和胡科长,来劝太婆。李林和胡科长都是老红军。胡科长小名叫胡跛子,只一条好腿,另一条腿是在保卫延安时打仗丢的,解放后他当过好多年的县民政科长。

让爷爷和九爷爷想不到的是,李林副县长和胡科长却站在奶奶的立场上,反劝九爷爷别走。九爷爷说,那怎么行?没户口我两口子怎么在这边生活?胡科长说,你看李副县长是干什么的,他是管户口迁移的,他说了算。你今儿还真可以不办户口迁移就在这边定居呢。李林接着胡科长的话茬说,你本来就是大庸人,又是在长征路上失散的,你还迁什么户口迁?

九爷爷说不出啥理由了。晚上他和九奶奶商量,就依了我娘行不行?九奶奶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再说娘不让走,大哥和县里领导又结成了统一战线,支持你娘,咱走不脱。

给九爷爷安家时,李林和胡科长要给他上城市居民户口,给九奶奶上菜农户口。九爷爷说,干脆都上农村户口吧!两领导说,那就都上菜农户口,城边上先锋、解放、和平几个大队随你们挑。

九爷爷想了几天,最后挑了县城北坡上的长湾大队,因为他舅舅在那个大队。只过几天,县里就把两人的户口落到了长湾大队,都是农村户口。

九爷爷不再叫何维俊。落户时,他把名字又改为侯宗元,一直叫到现在。

在长湾,九爷爷九奶奶一住半个世纪。而且从此,两人没回过甘肃。

他们到长湾后不久,太婆也从爷爷家搬出来,和九爷爷九奶奶一起住,一直到她去世。几个儿子中,太婆最心疼的就是九爷爷了。

九爷爷九奶奶回大庸后,育有四儿两女。

10

1964年国庆节快到来的时候,爷爷获得了一次去北京见毛主席的机会。与之俱来的另一件好事,便是太婆被评为“英雄的母亲”,也将随父亲去北京见毛主席。

太婆住在幺叔家,快70岁的人了,每天还要上山背柴火,扯猪草,整天忙个不停。那段时间太婆啥活也不干了,她主动来到县城住到爷爷家里。奶奶找人做了套列宁装,是为太婆进京见毛主席预备的。那段时间,爷爷家里随时可以听到太婆自给自足的笑声。只要有人来,她就会穿上列宁装让人看,与别人拉许多话。她一天三四次上街,见人就说她要去见毛主席了。

可后来太婆还是没去成北京。事情就出在几个孩子身上。

家里有两个人要去北京见毛主席了,父亲他们兄弟姐妹也激动得热血奔流,热血奔流的结果,就使得他们想到国家该有战事了。毛主席要派兵打仗了,可能是打台湾,可能是与苏修干,不然毛主席接见他的老兵干什么?他们整天讨论这些话题,他们在这些话题中进入梦乡,又带着这些话题坐上饭桌,带着这些话题上学去。他们的话终于让太婆听去了,太婆想无风不起浪,国家怕真是要打仗了。家里再也听不到太婆的笑声,太婆列宁装也不穿了,回到九爷爷家里。

晋京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爷爷让奶奶把最新的一套军装熨了又熨,戴上他珍藏的那些军功章,试穿了一遍又一遍。可就在他动身的头一天,九爷爷进城来,说太婆上茅房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闪了腰,躺在床上已不能动弹了。

爷爷说,我还等着她一同去北京呢。行啊,她不去,可不能耽搁了我去北京见毛主席。等我从北京回来了,再去看她。这段时间,让你嫂子上山照看她。

九爷爷说,不行呀,娘说你要去北京,怕是回来见不着她了……

爷爷当晚随九爷爷上山,见太婆腰上贴满了膏药,躺在床上呻吟,奄奄一息的样子。没办法,爷爷只好坐下来陪她,放弃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见毛主席的机会。

国庆节刚一过去,太婆就神奇般地好了,她又上山背柴火,扯猪草去了。

就这样,太婆以称病在床,实现了她的一次阴谋。那就是留住爷爷,别让毛主席点了他的将。太婆后来说,她实在不想让爷爷再上战场了。

11

1966年,正当“文革”风暴波及大庸县城的时候,爷爷收到一封神秘来信。信从甘肃某地军分区寄来,写信人未表明自己是谁,只说他是爷爷的一位故人,从多方探听到爷爷已回到家乡多年,很想念爷爷,希望爷爷要有时间的话,能去他那边看看。

爷爷因为战争时期头部咬进去过弹片,时常头疼难忍,影响正常上班作息,一年前就申请离休赋闲了,爷爷当然有的是时间。但爷爷没急着应邀去甘肃。他一直在猜测写这封信的“故人”是谁。他似乎别着一股邪劲,不弄明白那人是谁他就不会过去。

太婆听说了这回事,三番五次地催爷爷到甘肃去。太婆倒不是关心那位“故人”,要急着弄清他是谁。太婆关心是的太公。太公死在那边,尸骨埋在那边,她想随爷爷一起过去,给太公上上坟,然后再抓一把太公坟上的土带回来,往后她死了,也好与这把土一起安葬。但爷爷口里应着太婆,内心却极不愿带太婆过去。太婆年纪大了,他担心太婆去了,会唤起她过去诸多内心的伤疼,到那边了哭哭啼啼,最后弄得疯癫失常,不好收场。

到1967年10月,“文革”运动升级,造反有理、文攻武卫、揪斗走资派……16岁的父亲在运动前就已高中毕业,因为被爷爷严厉看管着,没有参与到运动中去。而终于有一天,这两个都在家“赋闲”的爷俩竟然都从人们关注的视线中神秘消失了。当然,太婆及爷爷一家人都已猜出这爷俩到哪去,干啥去了。爷爷没带太婆去,太婆除了懊悔叹息加哭泣,也别无他法。

一路火车、汽车的倒了几次车,几天后爷爷与父亲到了甘肃天水。然后再乘汽车,到了成县的乡村公路上。爷爷兴奋异常地告诉父亲,眼前到了哪儿哪儿,他又在哪个山头打过仗。爷爷战地重游,似乎变得年轻了。他绘声绘色地讲起过去行军打仗的事,一车人都成了他忠实的听众,连司机也不时回过头来与他搭讪,问老同志是几方面军的?爷爷说,贺龙的部队,长征走过来还打,到1936年10月会师前,一直没消停过。

爷爷带着父亲去了五龙山。在五龙山的一个小山头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墓碑,爷爷在墓碑中穿行,搜寻着一些熟悉不熟悉的名字。爷爷终于在墓地的边角地上找到了成县民政局1957年为太公迁来的坟墓。太公的墓有一块补立的碑,写着两行字:侯昌仟,湖南大庸人,1936年9月在五龙山战役牺牲,时年四十九岁。

爷爷扑通一声跪在太公的墓碑前。父亲也跟着跪下了。

小山头不远,有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村庄里鸡鸣狗叫,牛儿在树下悠闲地吃草,小羊咩咩地唤娘,老人小孩走来走去,男女劳力都在田间地头干活,好一幅人间烟火图,让人疑心这儿从来就没打过仗。

爷爷冲太公的墓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流。

爷爷和父亲在太公墓前呆了很久,爷爷将太公墓前的杂草一根根拔去。父亲默默地陪着爷爷,爷爷做什么他做什么。太公墓前有一些香纸烧过后留下的灰,一层一层,从纸灰的痕迹颜色,明显能辨别出这些灰有前年的,有去年的,也有今年的。这使得太公的墓与其他的墓形成了鲜明对照。

爷爷点了三根纸烟,放在太公的墓碑前。

父亲问爷爷,这个地方,我们侯家举目无亲,是谁经常来看爷爷的?

爷爷说,是不是俺爷俩要去见的那个人呢?

爷爷又跪下来朝太公的墓碑磕了个头,说,爹,不孝儿和您的大孙子看您来了,您就安息吧!

离开时,爷爷从太公的坟上抠了一把土,用布包装了。他要把这包土带回老家。

爷爷带着父亲转到对面的山头。爷俩在一棵树下坐了。

那是棵叫不出名字的硬木树,树干也有水桶粗了,在树干往上四、五米的地方,兀自斜出去一根独枝,独枝枝繁叶茂,形成一间房子大的浓阴。树下的坡地,种着玉米,时令已是秋天,玉米棰子龇牙裂嘴,头上戴着红色的缨须。

一个和爷爷年纪相仿的老农在玉米地里转悠。他背一个柳条筐,掰根玉米棒,丢进筐里,掰根玉米棒,丢进筐里。见这两个不速之客坐在歪脖子树下,便走过来与爷爷搭讪:老同志,抽颗烟!

爷爷说,老汉可是本地人?

可不,我土生土长,还从来没出去过。

老汉放下柳条筐,和爷俩坐在了一起。他卷了颗老旱烟,递给爷爷,然后就给自己卷烟。他歪起头看了看父亲说,这位可是您儿子?

爷爷点点头,然后说,老汉可记得从前这里打过仗?

记得,死的人那是漫山遍野,堆积成山啊!我参加了埋人。埋了三天。

老汉说,我瞅你可有些眼熟。

爷爷说,那一仗我也参加了。我命大,没死成。

爷爷笑笑,指着身边的歪脖子树说,这棵树下,那一仗过后,就躺着我的一个被打死的兄弟。我让两位老乡帮忙把他埋了,然后就和部队撤走了。几十年了,我一直没忘,就像发生在昨天。

老汉脸上升起几分敬意,他两眼盯着爷爷,由衷地说,将军出生入死,到老了还能到这里看看,是个有福之人!

爷爷说,哪里!哪里!和死去的那些战友比,我多活了这些年,一直吃国家的俸禄,心里有愧呀!可我却够不上将军。

老汉说,你的那位兄弟,可是没死成,他后来又活过来了,找部队去了,现在还当着好大的官。

爷爷被他的话惊呆了,也恍然大悟,原来一直没弄明白的那神秘的写信人竟是何树林。爷爷疑心听错了,问他,你说的可是真的?

老汉说,他现在每年都要到这个地方来的,也像你这样,每回都要到这儿坐坐。

老汉指着对面山坡的墓地说,那边还埋着他的爹,他每年清明都要来给他爹烧纸燃香,拔草培土,过后就到这棵树下坐坐。

爷爷对老汉说,我看这棵树长得这么好,一个歪脖子,都没砍,我就知道你们把他当成个人物了。

爷爷指着那片墓地说,那也是我的爹呀!这么些年了,我一次都没来,心里实在有愧得很呀!

老汉替爷爷开脱说,首长您一定住得很远,不在本地,为工作忙,为国家忙,为儿女忙,是抽不出时间过来看看的。他这时把爷爷改称首长,爷爷再没纠正他。

爷爷勾下头去,突然抱着头嗷嗷嗷地哭起来。

后来父亲告诉我,爷爷哭的时候没有过渡,突然就那么嗷嗷地号叫。像打雷,像扯闪,也像战士冲锋陷阵、攻占山头……哭了将近半个钟头,爷爷抬起头来,哭声戛然而止,竟也无丝毫过渡。

爷爷哭的时候,老汉一直平静地坐在爷爷身边。等爷爷哭完,老汉说我们这里打过那样的恶仗,死了那么多人,总该有人惦念着些什么吧!我们活着的人,也该为死去的人做点什么呀!就说对山那片墓地,乡亲们一直管护得好好的,平日里放牛放羊的,也都不敢到那儿去的。

爷爷盯着老汉看了一会儿,然后问,老哥,你怎么对我那个兄弟那么熟,是不是……

老汉爽朗地笑了,说,首长你应该记得,当年你的那个兄弟就躺在这棵树下,你给了我和我弟两块银元,让我们把他埋了。可后来埋他时,发现他还有一口气,我就和我兄弟将他抬了回去,养了一个月伤,后来他找部队去了。解放后,他当了大官,就常到这边来,每次来都要到家里看看。他把俺当他的亲人呢!

爷爷说,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姓林?

老汉说,是的,我就是姓林的那人……

太阳落土时下山。应林老汉邀请,爷爷和父亲去了他家并在他家里住下了。林老汉和他兄弟屋挨屋,住在村子的中央。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林老汉粗声大气地吩咐儿子儿媳为客人做好吃的。村里还过来一些老人与爷爷拉话。林老汉在村人们面前神气活现,讲话底气十足。他是诚心把爷爷和父亲当他家亲戚了。

第二天早上,爷爷问了泡沙乡半山坡村76号怎么走,爷爷是要去九爷爷的岳父岳母家看看。离开村口时,村里很多人都来送行,场面很隆重。

爷爷一步一回头,向乡亲们不断拱手道别。

爷爷和父亲在泡沙乡半山坡村找到了九爷爷岳父岳母的家。

他们家是单家独户。当爷爷与父亲找到时,有一个婆婆在院坪左边的菜地里,勾着腰在那儿忙乎。她站起来看见两个陌生人时,惊慌地问,你们找谁?

爷爷说,我们从湖南大庸来,到这里看看。

听爷爷这么说,婆婆一脸惊喜地说,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是侯大队长,是俺女婿的大哥!

爷爷说,您怎么知道我?

婆婆说,您给俺何维俊写信,寄过照片,我记得您的样子。

婆婆从菜地里走出来,忙招呼爷爷父亲进屋坐,然后出门寻她的老汉去了。

这天晚上,爷爷和父亲受到了同样热情的款待。家里宰了一头羊用来招待客人。大队的书记、大队长,还有几位重要的亲戚都过来陪客人。大家一起喝酒。

喝到紧要的当口,爷爷站起来,朝大家拱手鞠躬,说,我弟弟何维俊,得这里水土的供养,得这里好人们的收留关照,才长大成人,作为何维俊的大哥,我感谢大家的恩情!

爷爷让父亲跪下,高声喊两位老人外公外婆。

爷爷对父亲说,是两位老人开恩,将你九婶许给你九叔,你九叔才有个家的。

爷爷说话时,动了真情,声音炸耳,中气十足,说到最后,终是没能忍住,喉咙哽咽了,眼睛也潮湿了。说得大家都唏嘘慨叹,有的竟用衣袖揩起眼泪来。

第二天离开时,又是很多人出来送行。

后来父亲告诉我,爷爷带他专程去九爷爷岳父岳母家去探亲做客,让他对爷爷多了一分敬重。他说爷爷是那么一个有情有义讲究血脉亲情的人。只是他是个军人,是个战士,他这样的人,一惯敏于行,讷于言,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来表达罢了。

12

爷爷与父亲在某地军分区大院找到了分管后勤的副司令员何树林。

何树林比爷爷个头稍高,偏瘦,面目俊朗有神采,帽沿处露出黑多白少钢针般的头发。他将爷爷与父亲从大院门口带到自家二层小楼。一进屋,就脱掉头上的帽子,甩在椅子上,解开风纪扣,然后毫不客气地一拳擂在爷爷的胸脯上,说,老庚,你还活着呀!这是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爷爷说,你怎么还活着?——这话该我问你。这么些年,家里人一直以为你死了?哪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两兄弟坐下来拉起了话。尽管爷爷已从林老汉口里知晓何树林是怎么活下来的,但还是让他说一遍他当年的一些情况。两人又各自简单谈了这么些年的工作及家庭。

谈到最后,爷爷竟对何树林变得耿耿于怀。爷爷不客气地说,你在这里当官,日子过得这么自在,怎么就不给老侯家去封信,讲清你还活着和你现在的情况?你说你写信了,可你那叫写信吗?让我猜破了脑壳,还是没弄明白是谁。亏你还在俺老侯家长大成人。我看,你就是个白眼狼,是个没良心的人。

何树林也没客气地说,俺老侯家——这话亏你还说得出口。他起身指着爷爷的鼻子说,我看你才没良心,爹就死在这儿,坟都立在这儿,就没见你过来一趟看看……

何树林说的“爹”,指的是太公。这让爷爷感到理亏,爷爷脸红了,不敢做声了。

两兄弟吵得火药味弥漫,剑拔弩张,完全忽略了父亲的存在,这让父亲感到很不自在,觉得委屈。

客厅里间的门打开了,从里间探出一个姑娘的半截身子来。她伸出手轻轻一招,示意父亲过去。父亲不由自主朝她走过去,走到她面前,她伸出手将父亲拉进去。

父亲问她,喂,我该叫你什么?

她说,叫姐姐!

这位何树林的女儿,叫何丹红,父亲确实该叫他姐姐,时年19岁。

父亲后来知道,何丹红是何树林的养女。何树林1947年在延安结婚,可他妻子李修竹却不能生育。解放那年,夫妇俩从延安保幼院领养了何丹红。而此时,李修竹已不在人世,她死于五年前一场意外的车祸。所以这家里,没了既是妻子又是母亲的那一位,就显得有几分冷清。

爷爷和父亲在何树林家里住了半年。这半年时间里,爷爷一直劝何树林调动工作回老家。也许是基于叶落归根的想法,还有对我们老侯家这些亲人的依恋,爷爷一劝,何树林就动心了。主意一定,何树林立马行动,写了请调报告,还给北京某位首长打过电话,请求帮忙将他调回湖南老家,爷爷和父亲还未动身回家,他调动工作的事就有了眉目。

爷爷和父亲回家时,何丹红也就一起回家了。何丹红虽大父亲三岁,父亲却对她一见钟情。

1968年底,何树林终于回大庸了。

他从汽车站出来后直奔爷爷家,可他刚进家门,茶水未进,屁股刚沾着椅子就站起来,让爷爷马上带他去见太婆。

长湾九爷爷家,太婆早站在院坪里等他了。何树林一看见太婆,直奔到太婆的面前跪下,哭着说,娘,不孝儿回来了!

太婆扑到他身上,抱住他哭了出来,我的儿啊,你怎么才转来!你死了又活过来,啷么就不写信告诉娘呢?

太婆抱着他哭了好一阵。

太婆平静下来后说,树林,清芝回来讲过你的事后,你不晓得娘好恨你呀!想你不是娘亲生,与娘隔着肚皮呢!娘心里盘算好了,你今天回来了,娘要饱打你一顿。

随后,太婆让何树林脱了上衣,跪下来,她拿一根早准备好的竹条子,一下一下,朝那光背上狠狠抽去,直抽得满背的红杠杠。

太婆一边抽一边哭骂:看你心野不归家!看你心野不归家!……

湘西旧俗,走失了的孩娃归家后,做娘的都得这样抽他一顿。这样做的寓意:可管往后平安吉利,万无一失。

何树林当然懂得太婆,以后再不要离开家离开娘了。所以在太婆抽他骂他的时候,嘴里大声应道:娘,儿知道错了,儿往后不会离开娘了!儿往后不会离开娘了!……

太婆丢了竹条子,俯身抱住何树林的光背,心疼地说,算哒,算哒,娘不与你计较哒。

又摸着他的头说,树林,你看你都是个老头了,头上有白发了。好啦,打也打啦,骂也骂啦,我的气消了,我啥气也没了。

然后太婆拉着他的手说,你现在回家了,就好好过日子,娘不与你清算哒。你这次回来,是老了才回来,是想着往后人埋黄土才回来,是在满世界逗溜一圈,把生死、荣辱都历尽了才回来的,娘还清算你搞么子?

说得何树林埋头痛哭:娘,树林对不住您!清芝不劝我,我还没打算回来……我该早些回来的啊……

13

1971年,二叔张德山去一个叫茶树界的地方当知青。那是个四面绝壁、惟有一条羊肠小道上山的界岭村。

界上唯一的富农分子黄会来引起了二叔的关注。他瘦高个,40岁左右,头发黑白间杂,黑少白多,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二叔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哈着腰说,黄会来,富农成分,请多关照!谦卑得算是到了家,不过,他那种坦诚倒是不让二叔反感。

黄会来是生产队唯一能打算盘、做账目的人,他担任生产队的会计兼记工员。二叔吃住、劳动在他们生产队,队长将黄的事分一半给二叔,做记工员兼出纳,会计仍由黄做。

两人都做账,二叔常在他家吃饭,久而久之,双方关系就贴得近了。黄一儿一女,哥哥叫前进,妹妹叫杜鹃。两孩子跟二叔亲,二叔教他们识字唱歌,或讲故事,讲城里的人事。

黄妻桂花,论长相可排在界上婆姨们之首,做事风风火火,待人接物贤惠达理。可她是个瘸腿,走路一高一低,比平常人慢半拍。她对二叔说,我这腿一生下来就这样。嫁到界上来时,我爹说,你是腿比别人短一截,黄会来是成分比别人短一截,你嫁他,没错。那时我看会来人长得周正,又知书达理,晓得心疼人,就乐意嫁给他。

黄会来说,她家是贫农,又是界下的,要不是她那腿,她啷肯嫁我?老辈人讲,歪锅配歪灶,老鼠的儿娶打洞的。我们是一个愿嫁一个愿娶,两厢情愿。这么多年,我们过得好好的,她又为我生了两个孩子,我很知足啊!

夫妇俩这一絮一叨,二叔心里涌起种说不出的感动,眼睛变得热热的。

一次二叔问黄会来:界上啷么就你一个人有文化,你小时上过学么?

黄会来说,我没上过学。我家是外来户,小时候,娘带着我四处流浪,娘给有钱人家打短工,做长工,没机会进学堂,每天晚上闲下来,娘就教我读书识字,还教我打算盘,我肚里这点货,都是娘教给我的。我娘小时候读过私塾呢。

二叔说,你和你娘四处流浪,又没田没地,啷么就成了富农了呢?

黄会来说,我小时候,娘告诉我,我姥爷结下了仇家,被人杀了,她是逃出来的,从此不敢回去。娘给有钱人家做了一辈子工,解放前两年,娘带着我流落这界上,界上人收留了我们。解放了定成分时,工作组的人说,你们虽无产无地,但在地主老财家待过,就定个富农吧!虽是富农,娘也高兴,因为毕竟我们是外来户,界上人没赶我和娘走,还给我们母子分了田地,有恩于我们。娘说,富农就富农,有了田地,能安稳过日子了,俺该知足了……

二叔问,那你娘呢?

黄会来说,过世了,前些年死的。

二叔问,那你爹呢?

黄会来说,我一出生,就没见过爹。小时,我老是问娘,我爹是谁?他去哪哒?开始娘不说。后来我大了些,又这么问娘。娘就说,不知道我爹是谁。她说,我姥爷被人杀后,她在外面流浪,无依无靠,幸好她年轻,先后跟过好多个男人,后来有了我,她竟不知我爹是谁。后来遇到外人这么问她,孩子的爹是谁?娘就干脆告诉别人,不知道我爹是谁,我是她怀上的野种。

黄会来说到这里,心里酸涩得没忍住,头一低,眼泪不断线地一颗颗滴下。他用衣袖揩了一下脸,然后压低声音说,实际上我是有爹的,我爹是红军,跟着贺龙的队伍走了。娘说我是野种,其实是诓别人。你不知道,红军走后,白狗子、还乡团到处追杀红军家属,娘那么说,是为了我们娘儿俩不被杀头……其实,娘年轻时,好多人让她改嫁,她都不肯,她一直等着我爹回来。这界上也有好多红属,他们的亲人一律都没回来,我娘却一直相信我爹还活着。直到解放好些年后,娘才慢慢相信我爹是死在外边了,可她还是没有忘记我爹。年纪大了,她还天天念叨他。她一辈子都在等他念他。娘死的时候,还念着我爹的名字……

黄会来开始站着说,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矮下身子,瘫坐在一把椅子上,无声无息地哭起来,双肩像青蛙样不停地抖动着。二叔上前把手放在他的肩背上,轻轻揉摸着……

待黄会来平静下来,二叔问,你爹他叫什么名字?

黄会来说,我爹叫侯清平。

二叔像被电击了一下,表情凝固起来。稍顷他问,你爹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黄会来说,我爹叫侯清平。我娘说,长征出发时他是手枪连的排长。

黄会来进屋,从箱子里翻出一个黄铜色的物件,一把铜制的长命锁。

二叔压住狂蹦乱跳的心,他把桂花嫂子叫出来,正经说:

黄大哥,桂花嫂子,今天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你们说的这个侯清平就是我二叔,他还活着……

听了他的话,黄会来激动得满脸通红,说,德山兄弟,你不会是涮我们吧?

二叔说,我涮你们干什么?这样的事能涮人么?

二叔说,我们本是一家人啊。我父亲叫侯清芝。我是随母亲姓张。我们侯家有八口人参加过长征……

二叔拿着那把长命锁赶回县城。太婆那天正好待在县城爷爷家,看到长命锁,脸上的泪水刷刷流下来,说,这个长命锁是我娘卖我时留给我的念想,清平小时候身子弱,人又倔,我恐怕他活不成人,就把这个东西戴到他身上,后来他留给了刘家坪裁缝的女儿……哪想到,这东西,今天,今天又回到俺手上……清平这狗东日的,到底没绝后!老天啊,你没把事做绝,俺老侯家老小都记着您的恩情,多谢您的眷顾恩典……

太婆当即跪在地上,一边口里谢着,一边头直往地上捣。太婆额头碰在地上,咚咚响。

二叔带来的消息对仍在打单身的二爷爷说,正是喜从天降。二爷爷现在县里当武装部副部长,他赶来爷爷家,激动得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大半夜了也不愿回去休息,大家一直陪着他。太婆要求随大家一起去认亲,都说您70多岁的人了,就不去了。爷爷说,这回清平的事,啥都依您的,您说,大家不走样地去办就是。太婆说,是你说的,啥都依我的。爷爷说依您的。太婆说,要尽快把孙啊,重孙啊,还有孙媳妇啊,全家都带到我面前来,要尽快,尽快。爷爷说好。太婆说,德山说俺孙子家在界上还是个富农,那就多去些人。清芝你要去,你承头,树林也去,九幺也去,多去些人,人多势强嘛!你们去,是为俺孙子家扎势长脸。爷爷说好好好。太婆从身上掏出一卷全是十元钞的300多元现金,那是她多年来的私房钱,她交给爷爷说,要大摆宴席,席要厚实,茶树界的男女老少一个不剩地都请到。这也是为俺孙子家扎势长脸。爷爷晓得不要这钱,太婆不会甘休,便接了钱,笑说您佘太君交代的三件事,俺都不折不扣地办到就是,您要信不过俺,就让树林和九弟当督察吧。太婆咯咯咯地笑了。爷爷称她佘太君,这马屁拍到了她的痒痒处。

第二天,由二叔带路,二爷爷、爷爷、何树林、九爷爷,及太婆的所有能去的孙子孙女们,一行浩浩荡荡去茶树界认亲。

大家天没亮就出发,搭了小半天车,走了小半天山路,才赶到茶树界山脚。沿着那条羊肠小道往茶树界山顶攀爬时,一轮金光闪闪的夕阳已坠在西天,离山际线还有两丈高的样子。

界上人都站在自家屋门前观望。界上人想,啷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他们是富农黄会来家什么人呢?

黄会来一家人早等在院子里了。二叔走在头里,走过去时,对黄会来说,来了,你爹来了。

黄会来一眼就认准谁是他爹。二爷爷侯清平走过去时,他大叫一声爹,向前一扑,抱住侯清平的腿,像孩子那样呜呜大哭起来。

桂花和两个孩子也都跪在二爷爷跟前大哭起来。

黄会来哭着说,爹,你让我们盼得好苦呀……

何树林、爷爷都忍不住落泪了。二爷爷两手攥住黄会来的臂膀,将他拉起来,说,孩子,你起来!你起来!黄会来站了起来,桂花和两个孩子也跟着站起来。

黄会来拉着二爷爷的手,急急朝院子外面走去。他将二爷爷带到离他家不远的二奶奶黄惠兰的坟前,一头跪下来,声嘶力竭地喊着:

娘,爹回来看我们啦!

娘,你听见了吗?!

二爷爷说,你娘什么时候死的?

黄会来说,娘死了五年了,娘死的时候还念叨着你。她说,你爹要是哪天回来了,你就在我的坟前告诉我一声,我能听见。

二爷爷泪水簌簌落下来,腿一软,跪在二奶奶坟前。说,惠兰,我对不住你……我来迟了,来迟了……

黄家跟着来了许多人。人们远远近近地站着或坐着,人们看到黄会来与那个老人又是抱头痛哭,又是喊爹叫娘的。

杜鹃将她的伙伴们都喊进院子,给他们分发二叔带去的糖果。她告诉他们,认得吧,那个高个子,是我亲爷爷,他在县里当官。

杜鹃跑进屋,用小手拉着二爷爷的手走出来,走到院坪前,对看热闹的小孩和大人说,他是我爷爷!

二爷爷咧开嘴呵呵笑着,他对大家拱拱手,说,谢谢了!谢谢多年来乡亲们对黄家的关照和帮衬。

第二天,果真按太婆说的,大摆宴席,将界上人全请来吃。

第三天一大早,界上浮起一层白色霜雾,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一个万里无云的天气。黄会来一家人要随老侯家人去县城去认门看太婆了。走出院子,二爷爷让大家等等,他来到二奶奶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再默会儿神,才离开。

界上人全都簇拥在他们身后,将他们送到界崖边的小道上。

14

1972年,一个自称何丹红亲生母亲的女人找来的时候,我父亲侯德永也已下乡当知青。何丹红在县城一所小学教书。他们早发展到公开恋爱状态,平日里见面卿卿我我得如同蜜糖掉进了糖罐里。父亲每次回到县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何丹红,然后手牵手满大街逛,走到僻静处或没人的地方,总要搂抱亲吻或抚摸一番,以解相思之苦。父亲每次回乡下,何丹红总要送他到车站,并不断叮嘱一些情人间才有的话,譬如在乡下不要随便喝生水啦,干活不要太累啦,晚上睡觉不要打被子啦……父亲和何丹红已是板上钉钉的,自然天成的一对了。

可是,那女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她叫周红梅,1941年的老八路。她丈夫即何丹红的亲生父亲朱子丹,是红一方面军的老红军。他们1945年在陕北结婚。那时朱子丹还是名营长,解放战争时他是一名团长了。说来周红梅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生活似乎总是在捉弄她,解放大西北时,他们一岁的女儿在战火中意外失踪。不久朝鲜战争打响了,朱子丹所在的部队整编后要入朝作战,夫妇俩义无反顾地奔赴朝鲜战场。不料朝鲜战争即将结束时,朱子丹不幸牺牲。朱子丹师职干部,是牺牲人员中职别比较高的人员,部队将他的遗骨运回国,安葬在辽宁省丹东烈士公园。周红梅不愿与死去的丈夫离得太远,要求转业就在丹东工作,部队遂了她的愿。随后一个忠厚、善良的副师级转业军人,朱子丹的一个战友走进了她的生活。他一直默默无闻地照料着她,后经组织的牵线搭桥,他们组成了新的家庭。他们已没能力生养,周红梅曾几次动议要去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可是丈夫不赞成,他的理由是:女儿一定有了新家,别人家把她养大也不容易,若是找到了,会给她自己和她的养父养母带来新的痛苦。说我们没有孩子,照样会生活得幸福。就一直没找。天有不测风云,1966年丈夫患肝癌去世了,她孤单寂寞,思念女儿日盛,终于踏上漫长的寻亲之路。要找女儿,丹红这个名字正是一条线索,这是从她和前夫两人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组成的名字。于是她从丹东找到延安,从延安找到天水……最后找到湖南大庸。

周红梅用电话将何树林招到她的住处县招待所。她嘱他先不要张扬,至于找他何事,见面了再说,有点类似电影中地下党接头的情节。在去县招待所的路上,何树林就已猜到来人是谁了。她50岁出头,尽管头上披霜,脸上有很多皱纹,但却是本色的俏丽端庄。两人一照面,何树林就脱口而出:

你是丹红的母亲。

周红梅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开门见山说,感谢这么多年你对朱丹红的养育之恩。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见见丹红。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将她带走。你要是不同意我们见面,就让我偷偷看她一眼,然后打道回去。

何树林军人出身,为人处事自有一股侠骨柔情,他说,我们当初收养丹红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将来丹红的亲生父母找来了,就将她还给别人。可是丹红毕竟与我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们不是亲生父女却比一般父女情更深,说实在话,我舍不得让你带她走。你看这样行不行,丹红是留下来,还是跟你走,全由她自己做主,孩子长大成人了,她有权,也有这个能力作出抉择。

何树林马上安排母女俩见面了。

母女俩一见面就抱头大哭,互诉相思之苦。之后让何丹红抉择时,何丹红为难了,她哭成个泪人儿,口里反复念着:我不愿离开爸爸,也不想离开妈妈!我不愿离开爸爸,也不想离开妈妈!

这时,何树林改变主意,竟然反劝何丹红跟母亲走。

何树林这样的表现,倒让何丹红的情感天平有了明显的倾向性。她告诉何树林与周红梅,她想留下来。

这样的结果,让周红梅心服口服。周红梅对何树林说,从你处理这件事上,从丹红选择留下来,都说明你是一位非常称职的父亲。丹红有你这样的父亲,我放心了。好了,我见到女儿了,我心满意足了,我就放心回去了。

为了尽地主之谊,我爷爷将周红梅请到家里来,让奶奶给办了一顿好饭,几家人和和乐乐吃了饭,心情也都平静下来。接下来,何丹红陪她母亲玩了两天,把庸城能看的风景都看过,然后周红梅收拾行李,做好回去的准备。

事情的扭转是太婆听说丹红的亲生母亲来了之后发生的。太婆匆匆进城,在县招待所找到周红梅,说丹红叫你娘,叫我奶奶,我们都亲着呢!太婆要她随自己到长湾家里住几天,说是有许多心里话要与她拉拉。周红梅一见着太婆,就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连夜就跟太婆走了。路上,太婆说,丹红既认下你这个亲娘了,就该跟你回去。树林和清芝他们是不是从中作梗了?要是这样,我饶不了他们。

周红梅说,没有,他们谁也没有,是丹红自己做的主。

太婆说,你跟我住几天,我有办法让丹红跟你回去。

父亲这时才从乡下赶回县城,然后随爷爷及何树林等人赶去九爷爷家。太婆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何丹红说,孩子,你是你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人说血浓于水,你还是跟你亲娘回去。何丹红哭起来。太婆说,一朝怀胎,十月分娩。你该理解娘生儿的苦,你更要理解娘想儿的苦呀!你要是不跟你娘回去,你就是不认你娘,那样要不得……这么一劝,何丹红对着太婆和她母亲点了头,答应跟母亲回丹东。

太婆对何树林说,树林,你还是让丹红跟她娘回去。你要是不同意,娘饶不了你的!

何树林乖孩子似的说,娘,我都听你的。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可把一旁的父亲急坏了,父亲担心丹红走了,他的爱情就没了。在那样的年代,何丹红随她母亲走了,就意味着父亲与何丹红一辈子的分离,因为户籍、工作、交通等因素,形同一堵高墙,会将这对有情人无情地隔开。全然不像今天,整个地球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很少有什么能左右或改变天下有情人的命运了。父亲心里熬油锅似的,不知啷么办好,慌乱中他没管住自己的嘴,嘟噜了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奶奶连人家这事也管!

这话不小心让太婆听到了,太婆当即拿出她从来没有过的威风,朝父亲吼道:大人在这儿说事,管你鸡巴事!小孩子在这里乱插话!

太婆随即降低了声音说,德永,我知道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我看呀,你和丹红没缘分,你们只是姐弟关系,是走不到一起的……

父亲被太婆说得满脸通红,又无地自容。太婆可不管父亲的心理感受,自顾自地说,你们啊,还有清芝,你也给老娘我听好了,谁要是阻挡丹红跟她娘回去,会遭报应的,天打五雷轰,连老天也不会饶过你们的。

父亲对我说,在这之前,太婆是他心中的佛,他是那么地爱她敬她。可那一刻太婆在他心中坍塌了,他突然之间就恨上了太婆。

父亲固执地认为,是太婆毁了他的爱情,剥夺了他的幸福。

第二年,父亲去当兵,数年没回家。后来,升任到连长的父亲参加过对越反击战,父亲成了战斗英雄,却被打掉了膝盖之下的一条腿。父亲转业后在县文化局工作。父亲与二爷爷一样的脾气,就是不结婚,任谁介绍姑娘,他都不会去看一眼。太婆心知肚明,她的儿孙里,除了二爷爷,现在又多了个父亲恨她。太婆也是个倔脾气,说恨吧!都恨吧!俺上对得起老天,下对得起祖宗!

何丹红与母亲走时,父亲没去送她们,他赌气回乡下了。太婆、何树林、爷爷、奶奶,还有九爷爷、九奶奶等,都一同送母女俩到火车站。

临上火车那会儿,周红梅流着泪,拉着太婆的手说,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让我叫你一声娘吧!你们一家是天下最好的人,我会一辈子记住你们。

说完,就当着车站那么多人,跪了下来,向太婆,向何树林,向爷爷、奶奶,向九爷爷、九奶奶等磕头。人们不知发生了啥事,都涌上来看。

列车缓缓开动起来。周红梅从列车的窗口伸出半截身子,向他们不停地摇手。双方都在摇手,直到都从对方的视野中消失。

15

1982年中秋,爷爷、奶奶一家吃团圆饭。那天太婆也在。都围桌坐定,准备开吃时,何树林领着一个女人突然闯了进来。父亲一眼就认出了她,并脱口叫出了她的名字:丹红!

这么多年过去,她白里透红的脸还是那样好看,只是眉目间的忧郁神色表明她刚刚经历过生活的某种变故。父亲与她四目相对,却无法看懂她。

何树林又返身从门外边牵进一个男孩。走到爷爷、奶奶面前,对男孩说,这是爷爷、奶奶。再指着太婆说,这是太婆。

那男孩十来岁的样子,显得紧张而羞涩,真就叫了爷爷,奶奶,又叫了太婆。

谁都不知道啷么回事。爷爷满脸惊愕地吼道:何树林,你搞什么名堂?你搞什么名堂?

何树林竟也不是好样子,一脸怒气地指着父亲说,我搞什么名堂,你这个狗日的儿子讲得清楚,你让他自己说。

何树林这一说,父亲恍然大悟。这个男孩是他曾经下在何丹红肚里的一粒种子。也就是说,何丹红当初随母亲回丹东的时候,就已怀上了身孕。至于这粒种子是经过怎样的孕育、分娩及十年来哺养的过程才长成眼前这般能说话、有情感,令眼前一家人惊慌失措的小家伙的,就不说了。而现在,他已是一点也不打商量地戳在一家人面前了。——此刻我感到有些脸麻羞臊。你一定看出来了,这男孩子就是我啊!你瞧瞧,我的泪都涌出来了。是的,何丹红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侯德永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原来,母亲随姥姥回东北后,一任父亲下的那粒种子膨胀成人球,随后生下我。在后来的岁月里,她一直拒绝恋爱、嫁人,她在等着有一天,一个合适的时候带我回湖南大庸,找老侯家认祖归宗。而就在这年7月,姥姥去世了,母亲在为姥姥办理好一切后事后,终于踏上了回归的行程。我记得姥姥去世前对母亲说:丹红,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的自私,害得你这么多年单身。我死后,你就带着孩子回大庸,兴许呢,那边那个人,与你是一样的脾性呢,也打着单身……

那一刻,我看见父亲侯德永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我看见他低下头去,双手搂头,失声恸哭起来。

倒是我的太婆,不像大家那样慌乱,她起身拉我到一边,轻言细语地说,孩子,别怕。我问你,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侯勇。

你娘是谁?

我妈妈叫何丹红,就是她。我指着何丹红说。

那你爸爸呢?

我妈说我爸叫侯德永,我姥爷说我是你们家的。

那你姥爷是谁?

是他。我指着何树林说。

我想了想对太婆说,你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要!要!你是俺老侯家的孩子,谁敢说不要!谁说不要,太婆可不饶他!

太婆牵了我的手,走到爷爷奶奶面前说,清芝,你过来瞧瞧,这小子不是俺家的,又是谁家的?你瞧这虎头虎脑的,这鼻子,这眼睛,这嘴,这耳朵,整个就是一个小侯德永呀!我们家的孩子,都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儿子不仅像爸,还像爷爷。这一根血藤上的事,在有些人家,谁是谁的孩子,说不清,还非得去医院做那个亲子鉴定,才说得清。而有些人家,只要瞄一眼,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我们家的孩子,就是一眼能瞄出来的种。清芝,你看你这帮儿女,这帮孙男孙女,哪一个不像爸爸?不像爸爸就像爷爷!清芝,你看,你看,这孩子就像你,像得都不能再像了……

太婆说着说着,激动的泪水哗哗流下来。

太婆说,这是我的重孙子,我认下了。

16

我从娘胎里的一粒种子时就开始了人生的漂流,当十岁的我回到家时,太婆最是让我感到贴心巴肉的亲人。在后来的岁月里,全老侯家我独与太婆处得最为亲近,而太婆最疼爱的人便是我了。

1998年,爷爷、外公、二爷爷都已去世,太婆还活着。太婆感到她将不久于人世,太婆对我说,我的大重孙,你得为太婆写本书。我说,太婆,您得活过一百岁!太婆说,太婆已经活过一百岁了,活得太长了,地下你太公、你爷爷他们催得紧啊,我该去与他们团圆了。我说,您加把劲,再活3年,过了2000年,您就是活过3个世纪的人了。太婆嘬着满是菊花纹的嘴唇笑说,那太婆不就成了乌龟王八一样的老怪物了!路到尽头,船到码头。人哪有不死的!你得答应太婆,为太婆写本书。我字字砸坑地说,我一定为太婆写本书。

说这话是正月里,我去九爷爷家给太婆拜年。那时太婆还能房前屋后忙活。

清明节过后的一天,太婆背着柴背篓扯猪草,腿一软,坐倒了。她安静地坐了会儿,慢慢挪到路边上,可两腿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似的,她没站起来。这时前边来了两个人,她就坐那儿等他们走过去。

太婆婆,您坐那儿搞么子哟?

这是长湾村的两个后生,他们粗声大气地问她。太婆听见他们走过去时,脚步把路震得咚咚响。

掉了根针,找找。

太婆对他们笑笑,用手抿抿灰白的鬓发,然后装着在草丛里翻找。

他们过去后,太婆还是没站起。

吃午饭时,九爷爷找过来,背着她走回去。她显得怪不好意思的。

九爷爷说,叫您莫出来,你不听,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啷好向晚辈们交代? 太婆说,今儿不知啷么搞的,我身上没力气哒。

太婆趴在九爷爷背上,摸着九爷爷的后脑勺说,九幺儿,你头发都白了,娘还不老?娘活得太久了,是个老不死!

九爷爷说,娘说啥话呢?您活着,是儿孙们的福。我们可是谁也没嫌您啊!

后来九爷爷对我说,那天他感觉背上的太婆很轻,轻得就像个十来岁的孩子。九爷爷心里潮涌着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九爷爷把太婆背到医院。医生说,老人家得的是老年佝偻病,全身没力气,哪儿也不能去,就在家好好养吧!

我们一家家都带着好吃的东西去看太婆。太婆不停地甩着手说,都给我回去,都给我回去,东西也拿回去,我哪有病?我没病,你们一家家地来,兴师动众,是不是盼我早些死呀……

太婆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连下地走两步都不行。一直不见好转,人也迷糊过去,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就在这时,太婆突然坐了起来。她对九爷爷说,九幺儿,你把侯勇喊来。

接到九爷爷的电话,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太婆的床前。随后父亲、母亲他们都赶到了。太婆拉着我的手说,我想起了一首歌,我唱给你听。于是太婆就断断续续,给我唱了一首从来没听她唱过的歌:

大脚板

脚板大

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

离了家……

后来我在一本题为《大庸县革命文化史料汇编》的书上找到了这首红歌:

大脚板

脚板大

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

离了家

生儿育女开了花

不怨天

不怨命

大脚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脚板

脚板大

苦命的人儿为了啥

为了啥

犯命煞

苦命的人儿要说话

一口米

一口气

脚板眼儿比天大

比天大

命硬哒

从前的日子莫记挂

人生要活九十八

这首歌的后面,备有一句话:“此歌曾流传于红二军团缝纫连。原创作者不详。”我知道,红二军团缝纫连,有个别称叫家属连。其成员大都是像太婆、刘大梅、侯幺妹这样的老少妇女及九爷爷这样的小孩。

在我们的记忆中,太婆从来就没有唱过这样的歌。但并不说明太婆是忘了,而是她根本不愿唱。依得太婆那性情可想而知,这样的歌一唱,会引发她对死散的亲人的思念,那样她又会伤心难过。

于是我想,太婆为什么要在弥留之际唱呢?

她其实一辈子都沉在过去的岁月里没出来,而过去的岁月除了带给她一种难以言说的钝痛,也有一种当年的豪壮吧,那是激情岁月里燃烧的情感。

而此刻,她回到了最本真的自我,她要带着这样的情感去见地下的亲人了。

除此,太婆专为我唱这首歌,那是提醒我,千万莫忘了我对她的承诺。

于是我说,太婆,我记住了您唱的歌,我一定要把它写到为您写的书里去。

随后太婆拉过父亲母亲的手说,德永、丹红呀,实话跟你俩说,对你二叔,我内心有愧,我对不起他。对你们,奶奶也亏心。太婆笑了笑说,对不起啦!

有泪水从太婆的眼里涌出来。

父亲说,奶奶,我早不恨您了。那时我年轻,不知事,我恨您是不对的。再说,我虽然恨过您,可丹红却什么时候都在说您好。

母亲说,奶奶,您是天下最好的奶奶!我们因为有您这样的奶奶感到自豪!

最后,太婆向父亲郑重交代,德永呀,俺婆孙之间的恩怨化解了,可奶奶死了还是闭不上眼,奶奶有件事托你办。

父亲说,奶奶您说,我听着。您交代的事,我要不办,天打五雷轰……

太婆要的就是父亲这样的态度。太婆说,你其实不是你爹的老大,你爹应该还有一个孩子,他是刘大梅所生,他才是你们的大哥。这段日子,奶奶越来越觉得,他还活着!

父亲说,奶奶,我听懂了。这话,我爹死时也跟我说过……

太婆说,你们的大哥要是还活着,一定在高原上,奶奶死了,你去找找。

父亲说,奶奶您就放心吧,只要大哥还活着,我们一定找到!

太婆最后说,找到了,把他带到奶奶坟上来……

17

也许那个孩子没生下来刘大梅就牺牲了,也许生下后不久又夭折了。

即便那个孩子还在人世,但时过境迁,他是否有过对家乡的向往?无情的岁月又是否将他母亲最初讲给他的身世传说淹没?

尽管困惑种种,但我们多方打听,从不敢放弃。

就在大家感到希望渺茫时,2004年出现在网上的一则寻亲启事,让所有人感到振奋:一个远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红原县瓦切乡,藏名叫罗尔伍,汉名叫侯德明的流散红军寻找他的湖南大庸的骨肉亲人。

父亲承头,立马组织起一个赴四川红原的八人寻亲团:父亲、母亲、我……其中一位至关重要的人——76岁的九爷爷侯宗元,他是我们老侯家一家八口走过长征唯一健在的人。

我们一行分坐一辆商务车,两辆三菱越野车。从大庸出发,经龙山、来凤、咸丰、黔江、彭水、武隆等地,再经成都、都江堰、理县等地,最后到红原,共经4个省20多个县市。其中有些路段正好是当年红军长征走过的。

路上,有一件事被重新提起。我对九爷爷说,太婆说过,长征途中她抽空给她的大孙子缝过一件小玩意,太婆说您见过。九爷爷说,这事我记得。你太婆在家属连的工作是在炊事班烧火做饭,闲下来时帮着战士们缝补衣服。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摆弄破布破衣,说娘,是不是想给我做件新衣。你太婆把我的鼻子刮一下,说美的你,你没看你嫂嫂肚子一天天大了,你要做幺幺了!你太婆飞针走线,那东西很快成形了,我拿过来一看,她缝的是一块兜兜。那是围在小孩的下巴下面,遮挡小孩流下的涎水,免得打湿衣服,又是一种小孩的装饰。虽是几块土布拼贴,可经了你太婆手,显得又结实又好看。我拿在手里看来看去,觉得还差点啥,就在你太婆收集的布料中找到一块红布,说娘,你剪一个红五星缝到兜兜上面,到时,我那小侄侄戴了,就成了一个小小红军了。太婆一笑,真就剪了个红五星缝上去……

九爷爷说,这次见了那个叫侯德明的人,要是他拿得出那件兜兜,那他一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无疑了。

出发后的第6天下午,我们到达阿坝州红原县城。

没费一点周折,县政府办的同志就帮我们找到了在网上发布寻亲启事的人。原来她是侯德明的儿媳,县电视台的播音员德吉旺姆。德吉旺姆说,老人念叨“湖南”、“大庸”是他的家乡已有好多年了,为了尽一点孝心,她就帮公公发出了寻亲启事。

我们在离县城40多公里一栋红瓦青砖的房院前见到了德吉旺姆的公公侯德明:他身穿藏服,手捧哈达,满脸慈祥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等我们。他的两个小孙女跳起欢迎我们的藏族舞蹈。

父亲走上前去,侯德明将手中的哈达放到他的颈肩上。

让我们始料不及的是,这位在藏区长大的老人不能用汉语与我们交谈。他仅能说的“湖南”、“大庸”、“侯德明”几个词都是小时候喇嘛教他的。幸好有德吉旺姆当翻译,我们也能交流。

经德吉旺姆的翻译,侯德明的身世一层层被揭示出来。

侯德明说,我从小就没见过父母。我是跟寺庙里的罗巴喇嘛长大的。我母亲把我生下后不久,就和姑姑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了。母亲走的时候对罗巴喇嘛说,她和姑姑都是红军,她们是湖南大庸人,今后若是她们不能回来接我,只要来人是大庸人,一定是我的亲人。罗巴喇嘛要母亲给我取个名字。母亲说,孩子的父亲姓侯,就叫他侯德明吧。

侯德明说,罗巴喇嘛告诉我,母亲和姑姑,还有其他几位女红军,当初都是土匪抢来的。土匪把她们带到一个湖边,喊来几位有钱人向他们出卖。从那里过路的罗巴喇嘛看母亲怀有身孕,便出钱买下了母亲,又应母亲的恳求,买下了姑姑。罗巴喇嘛将母亲与姑姑带回寺庙后,让姑姑伺候母亲生下了我……

侯德明说,虽然我没见过父母,现在也成了地道的藏民,但我时刻都记着,我是大庸人。我身上什么都可以改变,但我身上流着的血不会改变。这么些年,我的年岁一天天增长,我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也一天更比一天强烈……

如我们所期待的,侯德明珍藏着那块物件。他从箱子里找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后,那东西便呈现在大家眼前:正是我们大庸一带小孩戴在脖子上的围兜。虽然老旧,但上面一颗红五星依然保持着当初缝上去的鲜红。

眼前的侯德明正是太婆死时念叨着的她的大孙子。

2005年,我们再次去四川红原将大伯父侯德明接回大庸,并于清明节赶到太婆坟前。

大伯父跪倒在太婆的坟前,凝视着墓碑上太婆的瓷像,为她转起经来,他一边转经,口里一边默诵着经文。

蓝幽幽的火纸燃起来。大伯父拿出那块70年前太婆专为他缝制的围兜,放到火纸上。围兜化成了一团火,呼呼燃烧起来……

那一刻,我分明听到了一声声穿越阴阳两界的长长的叹息。那是来自地下的太婆,还有与她已经团聚的太公、爷爷、二爷爷、外公、刘大梅、姑奶等人的声音。

我心里说,太婆,您从此可以安息了。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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