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茨瓦纳酋长是怎样断案的？

于非

在非洲大陆，存在着许多部落，这些部落都实行自治，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法治”习俗，“酋长断案”是普遍的做法，体罚是最常见的处罚形式。打棍子、抽鞭子这些习俗流传下来，与国家法律各行其道、并行不悖。至于过去比较残忍的割耳朵、剁手脚、喂鳄鱼等处罚，虽在极少数地方仍然存在，但早已被各国法律所禁止。

博茨瓦纳是南部非洲一个地广人稀的国家，面积58万平方公里，与四川和重庆相当，但人口才200万，共有八大部落。我在博茨瓦纳工作期间，与八个部落的大酋长都成了好朋友，各地的酋长兄弟则更多。为了解开部落自治之谜，特别是内部处罚违反部落规章、风俗习惯乃至国家法律的做法，我利用各种场合向酋长们进行了深入了解。

当酋长不容易，出身好是前提

在博茨瓦纳，八大部落规模不等，但在国家建制中，村是基本单位，大的村有上万人，世界上最大的村就在博茨瓦纳，人口近两万。一个部落通常由若干个村组成。酋长相当于村长，村下面设庄，大的庄有1000至2000人，小的庄只有百八十人。酋长下设头人，每个头人管一个庄，头人由庄里推荐，大多是世袭，如果没有合适的，也可以推举。但大酋长、酋长首先考虑世袭这个因素，通常按儿子、弟弟、侄子的顺序，同时还需要得到部落大佬们的同意。

酋长事实上就是村民的父母官。他们受到村民的尊重、爱戴。见了酋长，有帽的要摘帽，还要合掌问候。我问一位酋长：村里人给酋长送礼通常送什么？他说，过去送豹子皮是比较上档次的，现在一般送椅子、送帽子。我问，不送牛羊？他笑着说，如果不是朋友，那就有行贿之嫌了。村民要求酋长为人正派，办事公道，见多识广。大多数酋长也能做到这一点。曾有人在担任酋长前犯过罪，蹲过监狱两年，他能否担任酋长曾引起争议。后来，村里的“皇亲国戚”认为，此人虽犯过罪，但悔过认罪，还是可以“重新做人”的。当然，争议太大，就要由大酋长拿主意，再不行，就要由酋长院（由八大酋长和总统推荐的德高望重的部落大佬组成）来决定了。

博茨瓦纳开国总统卡马就曾因为在英国留学期间爱上一个英国姑娘并要和她结婚，而在部落内部引起巨大争议，差点儿没能当上大酋长：面对是要当大酋长还是要和英国姑娘结婚这个问题，卡马既爱江山也爱美人，一个也不想放弃。

有事就去“科特拉”，大错小罪都归它

一个村，就是一个酋长的辖地。酋长主要负责村民的日常事务，如村规民约、家庭纠纷、邻里矛盾以及大错小罪。有了问题，先在庄里找头人。两口子拌嘴吵架，父子翻脸，儿女不孝，偷盗失窃，打架斗殴，都可以找头人。

头人召集“科特拉”会议，处理这类事情。“科特拉”会议每周都要举行。头人处理不了，或被处理人不服，再往上找酋长。酋长并不直接处理，而是把各个头人上交的问题集中起来，重新分配给头人们处理，相当于我们所说的“易地处理”。头人重新审理提出处理意见，交由酋长定夺。

一些比较棘手的案子，酋长可以亲自召集“科特拉”会议过问、处理。如果当事人还不服，就交由大酋长处理。大酋长按照同样的方法，把酋长们上交的问题集中起来，重新交给酋长们“易地处理”，提出处理意见，自己再作判断。但是，案件当事方也可以越过大酋长，直接向部落上诉法院提出上诉。

如果判决打几下屁股、抽几下鞭子，头人即可“搞定”。但头人至多可以判被告两年监禁，判完了就让警察带走坐牢。酋长至多只能判到5年，大酋长至多则能判到10年。

在博茨瓦纳，一个案子是按部落方式审理还是交到法院审理，完全由当事人商量决定。但法律规定，杀人案不能由部落法庭审理。部落法庭办案与国家司法机关同时存在，也各有利弊。部落判案方式，总体上容易被村民接受，而且大家比较熟悉，知根知底，有利于相互谅解。但最大的好处还是效率高，不用请律师，也不要花钱，短则几个小时、几天，长则几周至多几个月，就能了结。如果走司法程序，那就慢得多，没准儿要等上几年，而且还要花钱请律师。但是，法律毕竟白纸黑字，程序更严格规范，随意性要小些，有知识、“上层次”的人更愿意去法院。

下手狠屁股出血，没准备脱下裤衩

博茨瓦纳至今还保留着“打棍子”“抽鞭子”的做法，而且因为犯了大过或犯了小罪挨打的人还挺多。

据报道，有一次，“行刑”的人可能下手狠了，几棍子下去，屁股出血了，血珠溅到了墙上。还有一次，被告可能身体比较虚弱，挨了两下打就昏了过去。酋长一看，于心不忍，就说：算了，怪可怜的，剩下的几棍子就免了。

“打屁股”还出过笑话。有一次，一个人因为做错事被头人判打几下屁股。这个人是第一次“犯事”，没挨过打，事先也没了解一下挨打是个什么程序。于是，当头人宣布判决时，尽管现场还有好些人，他就脱下裤子，再脱裤衩，朝头人撅起屁股准备挨打，弄得在场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原先，棍子是打在后背上的，也许是因为对人体伤害太大，后来改为打屁股。再后来，一般就不打妇女了。但不久前，莫勒波罗尼村一个头人判决，打一个女子若干棍子，成为当地的标题新闻，引起争议。但这个头人理直气壮地说，他是依部落规章行事。当然，国家法律有规定，不管男女，40岁以上就不能再打了。

有人说符合国情，有人说损害尊严

体罚一直是博茨瓦纳社会争论的一个话题。多数人赞成，他们认为，体罚是博茨瓦纳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没有什么不对。年轻人放荡不羁，容易犯事儿，打几下子，让他们挨挨疼、受受教育，算不了什么。许多人包括当官的，年轻的时候都挨打过，照样长大成人。另外，博茨瓦纳监狱现在人满为患，体罚是出路之一，既惩罚了罪犯，又不给政府带来更大的麻烦。小罪不送监狱，还对罪犯以后重新做人有好处。有些人罪过不大，家庭负担重，愿意多挨几棍子，省得坐牢，好回去照顾一家老少，也情有可原。

只有两种人反对体罚，一种人看不起自己的传统文化，认为博茨瓦纳文化一文不值，该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另一种人是律师，他们挖空心思想赚被告的钱，而传统法庭审理案子，既快又不花钱，打几下就完事，他们赚不到钱。当然，反对体罚的人也有自己充足的理由：体罚是对人格的污辱，是野蛮的、不文明的行为，有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挨棍子，照样不学好；博茨瓦纳执行体罚这么多年，犯罪率还在一个劲儿地上升；有钱人可以找律师，到法院去打官司，只有穷人才会到部落法庭受审，所以挨体罚的多是穷人；大过小罪应当以和解方式解决，或强制参加社区公益劳动，而不应“以暴易暴”。

酋长或头人审理案子，一般在“科特拉”进行。当地人挺在乎形式。比如，不久前，有个人偷了人家一只羊，拿去卖给一个举办葬礼的人家杀了。此人被抓后，在“科特拉”被审。一个警察作为检察官参加。判完后，被告所在村的酋长马孙哈对结果不满，说警察在法庭上应当穿制服，否则不严肃，人们搞不清谁是被告、谁是检察官，于是就把被告给放了。警察局不满，向部落上诉法院提出上诉，说酋长这样做向人们传递了错误信息。马孙哈说，你上班、判案不穿制服，国家给你制服干什么？一时间，这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部落上诉法院把这个案子交给另一位酋长审理，这位酋长判决偷羊的人坐牢5年。博茨瓦纳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牛养羊，所以对偷盗牛羊的人处罚很重。

父子成仇拎不清，酋长公道巧断案

一位大酋长跟我讲起一个案子。一对夫妇离婚，儿子跟母亲过，但父亲出抚养费。父亲后来再婚。儿子对父亲不满，经常有事儿没事儿找父亲的茬儿。在商店里，在村里，甚至在路上，儿子看到父亲就跟他闹。终于有一次，父子俩打了起来，找到警察那儿。警察调查了半天，也没能弄清谁是谁非，反正两个人都动了手，都有责任。于是，警察说：这样吧，你们俩都认个错，每个人都交上罚款，我就不把你们关进监狱了。父亲同意了，认了错，交了罚款。父亲还表示，如果儿子认错，他还替他交罚款。可儿子就是不同意。最后，警察把这个案子交给部落法庭，几经周折，就是解决不了，直到大酋长接手。

由于没有证人，无从查起，大酋长无法确定谁是第一个动的手。他仔细琢磨之后说，不管这次怎么样，你们俩都有责任，打个平手，但儿子一直给父亲找茬儿，这个事实不容否定，这显然是儿子的过错。再说，你是儿子，他是父亲，你们俩人打起来，儿子的错更大。于是，他判决，父亲既然已经交了罚款，可以回家了。儿子拒不认错，必须受到处罚：第一，体罚，抽4鞭子；第二，处以监禁6个月，缓刑1年执行，如果一年内儿子不再打架，就不用再执行了；第三，如果一年内儿子再打架，两罪并罚，这6个月照常执行。我听了，不得不佩服大酋长的判决，这样处理更令人信服，更有人情味，也更有威慑力、更有效果。

施行体罚好处多，不误正事长记性

部落法庭除了体罚，还有强制性社区劳动，到村里干活儿；罚款，让被告付出经济代价。体罚是一种很好的处罚方式。许多犯罪的人很年轻，有的还在上中学、上大学，有的在城里上班。要是由法院审理，他们就要被送进监狱。到了监狱，他们的前途就给毁了，书没法儿读了，班没法儿上了。但体罚以后，他们可以照样读书、上班，什么也不耽误。再说，博茨瓦纳现在监狱人满为患，没地方关了，监狱条件越来越差，体罚可以缓解这一问题。

说到这里，我想起前不久看到的一则消息，说的是博茨瓦纳独立以来最引人注目的一起案件，原地方政府部常秘（相当于第一副部长）姆劳利因贪污、滥用职权和作假证被判监禁。但当他被送到监狱时，却被告知监狱人满为患，只能在看守所“将就”一晚。第二天，警察局得知在莫丘迪的一个监狱还有空地儿，就把人带到那里。这个设计收监能力为106人的监狱，已经关押了200余人。指定给他的牢房应当容纳8人，却住了15个人。有的犯人只能住在牢房的厕所里。报纸嘲讽道，姆劳利当过常秘，能不能照顾一下，起码要让他呆在没有“超员”的牢房里！

关于部落判案，我问他们，判一个案子需要多长时间？他们告诉我，没准儿，简单的不到一个小时，一般的几个小时或半天一天，也有的要审三五天。我问酋长：“你怎么做到公正呢？”他说，一般有4个助手帮他出主意，其他酋长也一样，通常不会一个人做主。当然，如果涉案人不服，可以提交给大酋长重审，也可以到部落上诉法庭申诉，最终可以上诉到最高法院。

我又问：“要交钱吗？”酋长说：“不用。部落法庭最大的好处就是省钱省事，好说好商量。再说，大家都比较熟悉，有些事情可以不那么计较，酋长总有个面子。”

部落法庭在博茨瓦纳很受欢迎。一次，我问一位部长的儿子和儿媳，是不是喜欢部落法庭。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喜欢，并告诉我，头人或酋长在当地人眼中是长者，而尊重长者是博茨瓦纳人的美德。家庭和邻里纠纷以及小的违法行为，由他们来劝和、调解和审理，当事人一般都会服从。

责任编辑：王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