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文学关系研究:问题、方法与范型重构

2016-11-14 05:00
文贝: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 2016年1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文学研究

周 宁

(厦门大学)

中美文学关系研究:问题、方法与范型重构

周 宁

(厦门大学)

中外文学关系史研究的开发、深化和创新,离不开研究理论方法的提升与原理范式的研讨。某种新的研究理念和理论思路,有助于重新理解与发掘新的文学关系史料,而新的阐释角度和策略又能重构与凸显中外文学交流的历史图景,从而将中外文学关系的“清理”和研究向新的深度开掘。“中美文学交流史”研究的就是由文学及其涉及的广泛的社会文化内容的文学交流史。中美文学关系研究中的哲学观照和跨文化对话理论的运用和实践,是研究者应该尝试的研究路径。

中美文学交流;研究范型;跨文化对话

中外文学关系史研究在中国比较文学界已有多年的历史,学术基础丰厚。在已有成果基础上展开我们的研究,要求我们要有所反思与开辟,不仅要在史料的丰富、问题研究的深入上有所进步,还应该在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上,有自觉而系统的反思,构建出中外文学交流史的基本框架。“中美文学交流史”的研究者主要对中美文学关系的基本概念、史料整理与分析、研究范型的确立三个方面的问题作了深入的思考。

中外文学关系史或交流史研究,就学科本质而言,属史学范畴,从比较文学研究传统内部分类和研究范式来看,归于“影响研究”,所以重“事实”和“材料”的梳理。对中外文学关系史、交流史的整体开发,就是要在占有充分、完整材料基础上,对双向“交流”“关系”“史”的演变、沿革、发展作总体描述,从而揭示出可资今人借鉴、发展民族文学的历史经验和历史规律,因此它要求拥有可信的第一手思想素材,要求资料的整一性和真实性,掌握丰富的原典材料,永远是此种研究的起点和基础,是最需要研究者下功夫的所在。前辈学者在这方面积累的经验、使用的方法永远没有过时。早在20世纪我国比较文学举步之时和复兴之初,我国前辈学者季羡林、钱锺书等就卓有识见地强调“清理”中外文学关系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把它提到创立中国比较文学特色建设和拥有比较文学研究“话语权”的高度

然而,“中美文学交流史”的研究,最终毕竟落实在“史”上,但“史”又不等于“史料”。史料是研究的基础,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决定于史料的丰富与准确程度。但是,没有史料不行,仅有史料又不够。中外关系史研究在国内,已有多年的历史,但大多数研究只停留在史料的收集与叙述上。“中美文学关系史”的研究没有只满足于史料的收集、整理与叙述,而是在特定研究观念下剪裁史料、分析史料,从而在研究上上了一个层次。史料是多年研究积累的成果,丰富是量上的要求;史料需要辨伪甄别,因此要尽量做到收集第一手资料,这是对史料的质上的要求。史料自然越丰富越好,但史料的发现往往是没有止境的,所以史料的丰富与完备是相对的,关键看它是否可以支撑起论述。在“中美文学交流史”的写作中,研究者对于史料的处理分为三个层次。一是掌握资料来源并收集尽量第一手的资料。对资料进行整理、分析、阐释,从中发现一些最基本的“可研究的”问题。比如,对于中美两国最早接触的相关史料,我们可以追溯到中国的晚清时代,而彼此间接触的途径则主要依赖往来于两国间的各类人士的口传与有限的文字资料,中美之间才由完全隔离到逐步勾勒出对彼此的模糊印象。通过对这些资料的整理、分析,可以帮助我们去想象中美两国接触时特定的历史氛围,进而确定“中美文学交流史”研究的起点。第二个层次是编年史式资料复述,其中没有逻辑的起点与终点,发现的最早的资料就是起点,该起点是临时的,随着新资料的发现不断向前推,终点也是临时的,写到哪里,就在那里结束。第三个层次是使“中美文学交流史”具有一种“思想的结构”。在史料研究基础上形成不同专题的文学交流史的“观念”,并以此为尺度规划“中美文学交流史”的“问题域”,并在“问题域”中思考文学交流史的整体的“叙事”框架。

没有史料不行,仅有史料又不够。问题是研究的先导,必须有问题,否则就陷入史料不见天日。在扎实的史料研究基础上,“中美文学交流史”的基本论题涵盖了五个方面: (1) 美国作家如何接受中国文学,中国文学如何对美国作家产生冲击与影响?具体涉及美国作家对中国文学的收纳与评说,美国作家眼中的中国形象及其误读、误释,中国文学在美国的流布与影响,美国作家笔下的中国题材与异国情调等。“一战”前夕,美国意象派诗人极为推崇中国古典诗歌及诗学,形成了二者间相互交流和相互影响的引人注目的现象。但是,中国和美国在文化传统方面的迥异,使彼此间的交流图景颇为复杂:既有在不同时代背景下两国诗歌相互间的广泛译介与传播,双方诗学的相互对话与交融,也有因为语言文化的隔阂而造成的误解与遗憾,还有由于意识形态等原因导致的撞击与冲突等。以中西文化的平等交流与对话为基础,回顾和审视中美诗歌交流的世纪历程,无疑是中西比较文学和比较文化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2) 与此相对的是,中国作家如何接受美国文学,对中国作家接纳外来影响时的重整和创造,进行双向的考察和审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在美国戏剧界取得的成就以及造成的影响,“几乎在同一时间,就传入大洋彼岸的异质文化圈内,并且得到了热烈的回应”,“在中国,奥尼尔的影响和启迪,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现代戏剧发展的进程”,洪深、曹禺和李龙云的部分创作实践体现了这种复杂的互动关系。但是,“奥尼尔对于中国现代戏剧的影响结果,并非中美文化‘杂交’后的戏剧‘混血儿’,更多的是一种‘启示’—为中国现代戏剧的进一步发展贡献了一块可供熔铸的基石;而中国戏剧家们在这个基础上的创造性成果,反过来也为‘世界’现代戏剧艺术谱系增添了无可替代的东方戏剧艺术精神”。(3) 在中美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展示出中美文学家在相关的思想命题所进行的同步思考及其所作的不同观照,可以结合中外作品参照考析,互识、互证、互补,从而在深层次上探讨出中美文学的各自特质。对于梅兰芳在1930年成功地访美演出,中西方知识界提供了几乎是截然相反的反应,这种歧异的背后实际上纠缠着中美两国各自繁复的文化语境。把梅兰芳的成功放置到西方人对于中国戏曲的矛盾态度和西方戏剧文化观念的变迁中去审视,就会看出中美两国文学艺术在同步思考中的不同观照。(4) 从美国作家作品在中国文化语境(尤其是20世纪)中的传播与接受着眼,试图勾勒出中国读者(包括评论家)眼中的美国形象,探析中国读者借鉴美国文学时,在多大程度上、何种层面上受制于本土文化的制约,及其美国文学在中国文化范式中的改塑和重整。辛克莱在20世纪30年代受到中国“左翼”作家的重视,根本的原因在于,辛克莱对于其自身所处社会及其资本主义罪恶本质的揭露与批判,似乎更能显示出资本主义腐朽体制的普遍性,同时也昭示着无产阶级革命的正义性与必然性,这些正是30年代中国的“左翼”文坛所迫切需要的。辛克莱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的引介与挪用,正是出于一种本土语境的制约与形塑。(5) 论从史出,正是在丰富的史料基础上,该研究提炼出了展示中美文学交流实质与规律的重要问题,并以问题剪裁史料,进而构建出“中美文学交流史”的阐释框架。

研究领域的拓展、史料的丰富、问题域的明确、理论研究的深入,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中美文学交流史”整体框架的建构上。中美文学关系史属于文学史的范畴,它关系到某种时间、经验与意义的整体性。纯粹编年性地记录曾经发生过的文学交流事件,像文学旅行线路图或文学流水账单之类,还不能够成为文学交流史。在“中美文学交流史”的写作中,研究者们对于“史”的凸显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中美文学交流史”的研究观念有一种时间向度,即从晚清到当代,以该观念为尺度,或者说是编码原则,确定出了“中美文学交流史”的起点、主要问题、基本规律与某种预设性的方向与价值; (2) 成为中美文学关系史的研究观念的,是中国文学的世界性与现代性问题; (3)“中美文学交流史”表现为中国文学在中外文学交流中实现世界性与现代性的过程。研究者在此前提下进行细分,把中美文学关系史的历史叙述在三个层次上展开。(1) 中国与美国文学在历史中的交流,其中包括作家作品与思潮理论的译介、作家阅读与创作的“想象图书馆”、个人与团体的交游互访等具体活动等。(2) 中美文学相互影响相互创造的双向过程,如中国文学接受美国文学并从与美国文学的交流中获得自我构建与自我确认基础,中国文学以民族文学与文学的民族个性贡献并参与美国文学创作等。比如梅兰芳的访美演出不仅为美国先锋戏剧家提供了革新的灵感,体现出中国戏剧的现代性与世界性意义,同时也为中国戏剧的现代转型创造了契机。(3) 以中美文学之间的关系作为世界文学格局的某种例证,暗示出“跨文学空间”的研究理念并将世界文学建立在这样一种关系概念上,进而否定了任何一种国家、地区、语种文学的普世性霸权。这三个层次是同心圆扩展的,涉及文学与文化不同层面上的意义。

中外文学关系史研究的开发、深化和创新,离不开研究理论方法的提升与原理范式的研讨。某种新的研究理念和理论思路,有助于重新理解与发掘新的文学关系史料,而新的阐释角度和策略又能重构与凸显中外文学交流的历史图景,从而将中外文学关系的“清理”和研究向新的深度开掘。文学关系研究有两种范型:一种是肯定影响的积极意义的研究范型,它以启蒙主义与现代民族文学观念作为文学交流史叙事的价值原则,该视野内出现的问题,主要是一种文学传统内作家作品与社团思潮如何译介、传播到另一种文学传统,关注的是不同语种文学可交流性侧面,乐观地期待亲和理解、平等互惠的积极方面,甚至在潜意识中,将民族主义自豪感的确认寄寓在文学世界主义想象中。另一种范型关注影响的负面意义,解构影响中的“霸权”因素。它怀疑双向与平等交流的乐观假设,比如特定文学传统之间一方对另一方影响越大,反向影响就越小,文学交流往往是动摇文学传统的霸权化过程;揭示不同语种文学接触交流中的“背叛性”因素与反双向性的等级结构,并试图解构其产生的社会文化机制。

“中美文学交流史”的写作同时兼顾了两种范型内的问题。就影响的积极意义而言,最突出的例子莫过于“英美意象派在注重从中国古诗和传统诗学中获得力量和启迪的同时,又给予中国新诗以很多启示,帮助催生了中国白话新诗”。“通过意象派而实现的中美诗歌艺术的借鉴与吸收,成了跨越时代、地域、语言和文化而实现异质民族文学交流对话的一个佳例。”再如自1909—1929年间,逐年增多的留美中国学生对于现代中国文化的催生,贡献颇大。在现代中国作家中,“曾经留美的就有胡适、陈衡哲、冰心、康白情、罗家伦、梁实秋、闻一多、林语堂、朱湘、徐志摩、许地山、洪深、李健吾、查良铮(穆旦)、余上沅和熊佛西等。也正是这批优秀作家的积极努力,现代中国文学才真正展示出了一种全新的面貌,而中美间的文学沟通也才有了某种新的可能”。“早在1915年至1917年间,胡适就已经开始与其好友梅光迪、朱经农、任鸿隽等人讨论文学革命事宜。1915年8月,美国东部中国留学生成立了‘文学科学研究部’,由胡适担任文学委员。在研究部的年会上,胡适撰写了《如何可使吾国语言易于传授》一文,指出文言文是一种‘半死的语言’,而称白话文为活的语言,胡适在这个时期的思考无疑成为了其日后提出文学革命主张的理论起点”,因此,可以说“白话文运动发生在中国,但其酝酿却是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关注影响的负面意义的研究范型则以后现代主义或后殖民主义观念为价值原则,关注不同文学传统的不可交流性、误读与霸权侧面,交流史上的种种“不平等”现象,分析其霸权与压制、他者化与自我他者化、自觉与“反写”(write back)的潜在结构。比如梅兰芳访美演出成功的原因,“除了京剧的固有的魅力,其深层的文化原因在起着决定性作用—京剧艺术暗合了西方古老的戏剧精神,并为先锋戏剧家们提供了可以借鉴的资源”。“以斯达克·杨为代表的评论家们真正认同的,与其说是京剧,不如说是京剧的演出方式—在梅兰芳的表演中,他们联想到的是西方的古老戏剧传统”;“美国的剧评家们,正是由这种相似性出发,在文化认同中发现了与京剧相似的东西,从而赋予了‘京剧’或‘梅兰芳’以文化他者的意义。这中间隐藏了一个文化价值转换的运作过程”。

然而,在“中美文学交流史”的研究范型中可能潜在着的一个矛盾:怎能一边认同所谓“中国立场”或“中国中心”,一边又提倡“世界文学”或“跨文学空间”?二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对立?实际上,当我们的研究者在中国文学的世界性与现代性问题前提下叙述“中美文学交流史”的时候,中国文学本身就已经处于某种劣势,针对西方国家所谓影响的“逆差”是明显的。比如说,关于中国文学对西方文学的影响,我们可以以一个专题写成一本书,而西方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则是覆盖性的,几乎写成整部文学史。我们强调“中国立场”本身就是一种“反写”。另外,文学史述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一个超越国别民族文学的普世立场。启蒙神话中的“世界文学”或“总体文学”,包含着西方中心主义的霸权。尽管不同国家民族地区的文学交流存在着“不平等”的现实,但任何国别民族地区文学都以自身独特的立场参与世界文学,而世界文学不可能成为任何一个国家、民族或语种文学扩张的结果。“中美文学交流史”的写作所暗示出的“跨文学空间”更合理。我们在“交流”或“关系”这一“公共空间”讨论问题,假设世界文学是一个多元发展、相互作用的系统进程,形成于跨文化跨语种的“文学之际”的“公共领域”或“公共空间”中。不仅西方文学塑造中国现代文学,中国文学也在某种程度上参与构建塑造西方现代文学,中国古典诗歌对于以庞德为代表的英美意象派的影响就是最好的例证。“庞德从费罗诺萨留下的大批逐字直译汉诗的粗略译文和韦利等的汉诗英译选集中发现了”创新的灵感,“并将其移植到欧美诗坛这块异域土地上。使中国古诗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等方面对美国和西方的文学艺术及社会生活产生影响,而英美意象派诗歌正可视为从汉诗种子中催生出来的新生植物”。因此我们可以说,正是通过对于中国文化的误用,才成就了庞德这样的“现代主义”大师,而探讨西方“现代主义”的历史就不能忽略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参与。中国文学的世界性与现代性问题,决定了“中美文学交流史”研究的意义。

研究中外文学关系史,不仅研究文学与文学的交流,也就是说文学范围内作家作品、思潮流派的交流,更多属于形式研究范畴,诸如美国意象派与中国古典诗词、《赵阎王》与《琼斯皇》。还包括文学涉及的广泛的社会文化内容,文本是文学的,但内容与问题远超出文学之外。“中美文学交流史”研究的就是由文学及其涉及的广泛的社会文化内容的文学交流史。中美文学关系研究中的哲学观照和跨文化对话理论的运用和实践,是研究者们所尝试的研究路径,当然这也是在“影响研究”范围内的一种思考和尝试。该研究具体的思路有这么几方面。(1) 依托于人类文明交流互补基点上的中美文化和文学关系课题,从根本上来说,是中美哲学观、价值观交流互补的问题,是某一种形式的哲学课题。从这个意义上看,研究中国文化对美国作家、美国文学的影响,说到底,就是研究中国思想、中国哲学精神对他们的影响,必须作哲学层面的审视。比如爱默生、梭罗对于儒家思想的接受,庞德也曾经深受孔孟哲学等儒家思想的影响,而奥尼尔晚年则迷恋老庄的道家哲学思想等。(2) 该研究在考察两者接受和影响关系时,从原创性材料出发,不但考察了美国作家对中国文化精神的追寻,努力捕捉他们提取中国文化(思想)滋养,在其创造中到底呈现怎样的文学景观,还审察作为这种文学景观“新构体”的美国作品,又怎样反转过来向中国文学施与文化反馈。比如汲取了中国文化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在“观念、题材、形式和风格上都具有鲜明的思想特征和艺术特征,力图摆脱西方文学甚至整个西方文化的传统,并进行大胆的试验与创新”。20世纪40年代,T·S·艾略特、奥登和里尔克等现代派诗人对以“九叶诗人”为代表的青年作家产生了回馈性的影响,这些青年诗人“从西方现代主义吸取艺术观念和表现方法,探寻现代主义与中国现实结合的途径,努力在诗歌的题材、语言和技巧上进行探索”。(3) 该研究课题不仅涉及两者在“事实上”接受和怎样接受对方影响的实证研究,还探讨了两者之间如何在各自的创作中构想和重塑新的精神形象,进而涉及互看、互识、误读、变形等一系列跨文化理论实践和运用。比如,“在中国戏剧非常有限的影响下,美国出现了一种‘准中国戏剧’。这类戏剧往往会用涉及‘中国’的人事作为题材,在其带有‘傲慢与偏见’的叙事中,有意无意地展示出一种含混驳杂的‘中国情调’”,借以建构民族的自我认同;反过来,在1983年3月,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了亚瑟·米勒的作品《推销员之死》,不同的中国受众也通过各自对于该剧的“误读”,找到了表达自我精神结构的出口。(4) 中美文学和文化关系研究课题,遵循了“平等对话”的原则。对研究者来说,对话不只是他们具体操作的方法论,也是研究者所持的一种坚定的立场和世界观,一种学术信仰,其研究实践既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跨时空跨文化的对话,也是研究者与潜在的读者共时性的对话,通过多层面、多向度的个案考察与双向互动的观照、对话,激活文化精魂,从而进一步提升和丰富了影响研究的层次。

如果说该研究在以往研究基础上有所拓展与深入,那么,主要表现在对系统完整的“中美文学交流史”的建构上。它不仅具有扎实的史料基础、明确的问题域、科学的研究观念与方法,还让文学关系史呈现出某种“思想的立场”,或者说,用这种“思想的立场”来结构文学史。

文学史实有双重意义,既指实际发生的文学文本与事件,又指确定该文本或事件的意义。文学史本质上是关于文学意义的叙述,而不是关于文学事实的叙述,它不仅发现史实,确定史实,而且要发现史实的原因并解释它。文学意义或观念决定文学史叙述。西方经典的文学关系史研究的前提是现代民族主义与19世纪社会科学研究中的进化论(evolutionism)和传播论(diffusionism)背景,诸如“英国文学在法国”或“法国文学在英国”。中美文学关系不仅是研究“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研究中美文学各自的文学史,比如,研究美国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真正的问题在中国现代文学,反之亦然。中美文学关系研究在“中”与“美”二元对立框架内强调双向交流的同时,也没有回避中国立场。研究者在探讨中美文学关系时,以中国文学为中心,本身就已经假设了一种文学史的立场。

中外文学交流史研究,表面上看是双向的、中立的,实际上却有不可否认的中国立场、甚至可以说是中国中心。否则选题的设计为什么总以中国文学为中心,向世界上其他国家语种文学放射比较?因此,“中美文学”提出问题的角度与落脚点都是中国文学的。中国立场的中美文学关系研究的理论指归,是中国文学的世界性与现代性问题。它包括两个层次的意义:中国在历史上如何启发、创造美国文学的;美国文学如何构筑中国文学的世界性与现代性的,这就是“中美文学交流史”的意义。该研究正是在这个前提性意义下结构中美文学关系史的。

学术创新的途径,不外乎新史料的发现、新观念与新的研究范型的提出。该研究所体现出来的关于撰写原则或述史立场的界定,实际上是试图提出一套完整合理的中美文学关系史的研究范型,包括其研究前提、方法、价值取向等。不同研究范型的出现与转换,关键意义在于它如何以专业的方式介入现实问题。产生自西方民族国家体系确立时代的比较文学学科,本身就是民族国家意识形态的产物。影响研究的真正命题是确定文学“宗主”,特定文学传统如何影响他人,他人如何从“外国文学”中汲取营养并借鉴经验与技巧;平行研究兴盛于冷战时代,试图超越文学关系的外在的、历史的关联,集中探讨不同文学传统的内在的、美学的、共同的意义与价值。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试图颠覆比较文学研究的价值体系,却没有超越比较文学的理论前提。因为比较研究尽管关注不同民族、不同国家文学之间的关系,但其理论前提却是,不同民族、国家的文学是以语言为疆界的相互独立、自成系统的主体。而且,比较文学研究总是以本国本民族文学为立场,假设比较研究视野内文学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只不过影响研究表示顺从与和解,理论发生的文化语境,决定理论的意义。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强调反写与对抗,在西方文化内部,表现的是开放、宽容的跨文化对话精神,但在其他文化系统内,尤其是自发认同“东方”的文化系统中,这种开放的批判精神,就可能演变成偏狭、封闭、狂热的民族主义态度。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批判东方主义的文化霸权,却同时又在同一东西方二元对立框架内思考问题,不仅认同了这个框架,也认同了这个框架内所包含的对立与敌意,对于“他性”的肯定,依然没有着落。

全球化时代的文化问题,不是不同文化体系的接触与影响、对峙与冲突,而是文化的互渗与融合。每一种文化都应该具有一个充满活力的开放的空间,它时刻准备跨越本文化的实在论与本质主义藩篱,向他种文化开放,进入深层的、内在的对话,文化间性的合理秩序是一种“我与你”的“对话”秩序,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当‘他者’在我之中不会感到被视为异己,我在他者之中也不会感到被视为异己……”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关注的是不同文化间关系中的陷害与屈辱、冲突与危险的一面,却没有提供一种交往理性、对话精神的可见性前景与可能性方向。因为不超越主体立场的比较研究,就无法开展立足“文化间性”的跨文化研究。超越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探寻真正的“中国问题”与“中国方法”,意味着一次新的学术转型。从比较文学进入跨文化研究,从影响研究、平行研究,到“间性研究”,学术思想的真正挑战来自不同文学与文化传统相遇时的“跨越的”“主体间性”(Trans-, Cross-, and Inter-subjective)的问题。中美文学交流史的写作暗示了这样一个渐进的转型过程,而这也正是汉语学术界面对西方现代性主流思潮与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的必须的反应。

雷蒙·潘尼卡(Raimon Panikkar)深入思考过“文化间性”问题。在当今世界文化冲突与文化互渗的时代,人类面对异己文化具有五种态度:排外论、包容论、平行论、互相渗透论、多元论,其中互相渗透论与多元论似乎更接近于理想状态。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互渗共存的境界很好,但实际上难以实现,不同文化之间本质上具有不相容性与不可通约性;而多元论的本质是一元论的宽容态度,当今世界具有统治性的文化是西方现代科技文化,它表面上具有理性的宽容的多元文化态度,在经济全球化浪潮中不断被提倡,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移民国家用来平衡社会的种族结构,但事实是,不管如何多元共荣,在西方现代科技文化主导的全球化浪潮,不管是伊斯兰文化、印度文化、中国文化,还是印第安人文化、毛利人文化,都将必然融解到西方现代科技文化中。唯一的出路是一种跨文化的间性智慧,将他种文化当作另一个自我,相互沟通、理解、渗透、建构,激发各自的文化创造力。

“间性哲学”构成跨文化研究的理论基石。如果说比较文学已经经历了“影响研究”“平行研究”两种模式,呼之即来的第三种模式是“间性研究”。准确地说,“后殖民主义批评”模式只是从“平行研究”到“间性研究”转型的过渡形式,因为研究的理论前提并没有改变。跨文化研究进行的“间性研究”,是人类文化通往间性智慧的理性途径。跨文化研究站在文化间性的乌托邦,研究不同文学与文化传统之间的交流与对话、互渗与建构的方式,反思并质疑不同文学惯例与文化传统的基础;拓展文化间开放的空间,深入文化间性空间的内在对话层面,思考文化的语言问题,逻各斯(Logos)与迷索斯(Mythos)的问题,语言是存在之屋也是对话之屋。以文学为路径,思考文化间性的语言基础,是文学的跨文化研究最富挑战性的使命。

如何超越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的解构与对峙,进入跨文化研究的间性创造境界?“中美文学交流史”的研究者从不同路径、选择不同个案、从跨文化角度思考当代中国文化的问题。美国文学不同时期的中国形象,不仅意味着该国与中国的双向文化想象关系,更重要的是意味着中国面对西方现代性进行自我确证的双向关系,其中西方现代性具有覆盖性与宰制力量,中国在“自我东方化”中又会将自身置于西方现代性的他者地位;中国的本土形象成为西方的中国形象话语的再生产形式。跨文化形象学研究提出“中国形象”的问题,西方的中国形象史研究,建立在“异域形象作为文化他者”的理论假设上,在西方现代性自我确证与自我怀疑、自我合法化与自我批判的动态结构中,解析西方现代的中国形象,在跨文化公共空间中,分析中国形象参与构筑西方现代性经验的过程与方式。“以东西方文化平等交流与对话为基础”,来回顾和审视中美文学交流的世纪历程,从而凸显出当今时代比较文学研究的真正问题,即全球化时代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对话与和谐。西方文化在中国的宰制,其实往往落实在本土的权力结构中。中美文学关系研究还在全球化背景中,以批判反思的本土立场,解构“西方强势文化在中国以改头换面的方式,通过某些中介再生产知识、权力的关系的过程”,这种研究观念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在尝试超越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的二元对峙的思维框架。

比较文学从“影响研究”到“平行研究”再到“间性研究”,每完成一次转型,每向前跨进一步,都有深刻的现实问题根源。“间性研究”模式出现的问题根源,在于全球化时代导致的文化困境。500年前新航路发现,从那一刻起,人类就已经别无选择,只能以地球为共同的祖国,将人类命运捆绑在一起,荣则共荣,毁则俱毁。任何一种文化都不可能像孤岛那样生存,必须面对彼此间的误解与理解、冲突与融合;任何一种文化都必须面对西方现代文化的冲击与挑战,回答“活,还是不活”的哈姆莱特式追问。而唯一的出路是邀请“我”与“你”,在文化间性的创造性空间进行“地域性协商”的深层对话,谋求文化共生共荣的前景。比较文学研究,也必须以专业的方式,参与这一问题的思考。而建立在本质主义实在论假设上的比较研究,将被建立在文化间性哲学基础上的跨文化研究所取代,而跨文化研究本身就是文化间性哲学的实践形式。

从文学交流史研究世界文学,具有真正的现代学术视野;从中外文学交流史切入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又创建了中国文学与文学研究的个性。中外文学关系的研究,历来是我国比较文学界重视探讨的课题,我国前辈学者开拓性的建树大多也集中在这一领域的研究,如范存忠、钱锺书、方重等之于中英文学关系,吴宓之于中美,梁宗岱之于中法,陈诠之于中德,季羡林之于中印,戈宝权之于中俄文学关系的研究,等等。比较文学在中国复苏、拓展的20年来,中外文学关系研究则是推进我国比较文学学科发展的支撑领域,也是本学科取得最多实绩的研究领域。它所获得的这些丰硕成果,被学术史家视为真正“体现了‘我们自己的比较文学’的特色和成就”。“中美文学交流史”的研究与写作,一直在试图反思、辨析、确立中外文学交流史研究的基本概念、方法与理论范型,并努力在学术史上为该研究定位。研究领域的拓展、史料的丰富、问题域的明确、问题研究的深入、中外文学交流史整体框架的建构,都将是中美文学关系研究的学术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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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udy of Sino-American Literary Relations: Issues, Methods, and Paradigmatic Reconstruction

Ning Zhou

(Xiamen University)

Examining methodology is an essential element to the continued development of the study of Sino-foreign literature relations.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history of Sino-American literature exchanges and demonstrates how an attention to method can provide the means to discover and remap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cross-cultural dialogue.

Sino-American literature exchange; paradigm; cross-cultural dialogue

Ning Zhou is Professor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Theatre Studies at Xiamen University, with academic interests on theatre studies and cross-cultural studies.

周宁,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厦门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从事戏剧学和跨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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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符号修辞四体演进看比较文学在中国的发展
谈新时期比较文学的特质与续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