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

2016-11-14 21:28周建梅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10期
关键词:情感

摘 要:《红楼梦》和《聊斋志异》,宋词人苏轼、朱敦儒都具有以梦视真的人生梦观,以梦视真是其同,异则在于以梦视真后如何。《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宋词人苏轼,朱敦儒作出了各自的回答,其分途而行的选择实与各人心性、生命智慧和时代环境等多方面的原因有关。

关键词:生命梦观 情感 天地境界 颓靡 撄宁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1](《红楼梦》第一回)其味是人生空幻之味,人生如梦之味,作者在第一回中叙述《红楼梦》的创作题旨时即已点明:“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2]《红楼梦》篇名中的梦字便是作者题旨之点醒,第一回中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及甄士隐的解词便是作者题旨的注脚,《好了歌》唱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红楼梦》第一回)[3]

甄士隐的解词写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红楼梦》第一回)[4]

甚至连第五回的“红楼梦曲”都可看作是作者梦观的详细说明,整本小说便在这一题旨的笼罩下展开。《红楼梦》中的空空道人和癞头和尚是小说中的两个点睛符号,虽然小说大部分的材料都在表现有喜有悲的热闹闹的尘世生活,一片的异彩纷呈,可空空道人和癞头和尚这两个符号便把这一切都消解成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空无,曹雪芹借助这两个人物表达了他对世界的认知:色为虚幻,无是本体。这是那个行将毁灭的朝代带给他的悲剧性人生总结。

何永康在《从<红楼梦>看曹雪芹的悲剧观》一文里,指出“曹雪芹不是‘女权主义者,他不仅写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而且耗尽心血写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贾宝玉的悲剧,写了潘又安,柳湘莲,秦钟等人的悲剧;就是贾政这样的封建阶级当权派,曹雪芹也赋予他某种悲剧的色彩,由此看来,把《红楼梦》归结为众女儿的悲剧,也是不稳妥的。”[5]人生无往不在悲剧中的认知必然带来“以梦视真”的生命梦观,唐君毅说《红楼梦》“书之所记,皆寂天寞地中一团热闹。此一团热闹……在红楼中,好比绣天织地,实则此团热闹,乃是虚悬于一苍茫茫氛围中……《红楼梦》之形上意识,根本是人生如梦如烟意识……《红楼梦》之悲剧主角,则自始在梦中,梦醒而悲剧已成。悲剧成而取得惟一之智慧即人生原梦而已。”[6]

以梦视真之梦观与苏轼、朱敦儒心灵路径中的一段历程相仿佛。苏轼仕途多变,用生命体味着经世志愿无偿之憾恨后以梦视真的空漠情怀亦曾满溢心胸,斯时苏轼作品中梦字层出不穷,“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釭”(《满庭芳》)、“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定风波》)“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南乡子》)……朱敦儒晚年高洁人格沾染上污点后产生了人生如梦的虚无心境,作者此后作品亦与梦结下了不解之缘,“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朱敦儒《水龙吟》)“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朱敦儒《临江仙》)“浮生春梦,难得是欢娱,休要劝,不须辞,醉便花间卧。”(朱敦儒《蓦山溪》)“唱个快活歌,更说甚、黄粱梦里”(朱敦儒《蓦山溪》)“恍然真一梦,人空老。”(朱敦儒《感皇恩》)“云间鸿雁草间虫。共我一般做梦。”(朱敦儒《西江月》)对于曹雪芹、苏轼、朱敦儒三人来说,以梦视真是其同,异则在于以梦视真后何如?

《红楼梦》开篇有四句话:“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四句话便是作者生命观之总结,他将生命的起点和终点都视为空,然后由情连缀起起结两点,因为起结于空,故过程之情愈发显得重要、灿烂和悲壮,痴于情也因此有了超越意义、救赎价值。可结局到底是空,这是“吾之大患,为吾有身”的“人间世”的永恒悲剧,焉能不为之痛哭,故前人有言“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红楼梦》中的人物最终都是无路可走的,曹雪芹于无路处痛哭茫然。

与曹雪芹不同,以梦视真只是苏轼心路历程中路过的驿站而已,并非旅程终点,苏东坡终究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林语堂《苏东坡传》)。他最终穿过了这一片空漠的迷雾,集先在的思想资源和生命的透脱智慧登临内外洞澈、和谐自由的天地境界。

“自六朝以来,儒、释、道三教合流成为了中国思想文化发展的主导趋势,到宋代这种文化发展已进入完全成熟的阶段。”[7]这种合流趋势在苏轼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呜呼!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肆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苏轼《祭龙井辨才文》《苏轼文集》卷六十三)苏轼从儒家思想中择取了优游人生以道自乐的生命态度,苏轼《上梅直讲书》中云:“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苏轼文集》卷四十八)

苏轼对佛教禅宗亦有取焉,苏轼在黄州天庆观“斋居四十九日,息命归根,似有所得”(苏轼:《答秦太虚七首》之四),《与参寥子书》一文中道:“仆罪大责轻,谪居以来,杜门念咎而已。平生亲识,亦断往还,理故宜尔。而释、老数公,乃复千里致问,情义之厚,有加于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也。”在人生低潮期苏轼感受到了佛门中人的温暖心援,更加强了他对佛门三宝的亲近愿望,黄州时自号“东坡居士”时常“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两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苏轼《黄州安国寺记》《苏轼文集》卷十二)苏轼诗词文中渐染佛禅底色,苏轼《水调歌头》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被清人王恺运视为“三语椽”。

中国本土的老庄哲学苏轼亦多有取用,刘熙载谓东坡“出于庄者十之八九”(《艺概》卷二),老庄思想给了苏轼超临于世俗之上的又一重助力。《三苏文范》卷十四引吕雅山评《超然台记》一文道:“子因其城北之废台而增葺之,以告辙曰:‘将何以名之?辙曰:‘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游者恋之,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耶?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诚以‘超然名之”,这段文字将苏轼以老庄“燕处超然”理路化解生命情累的思想坦陈而出。

如此生命终于走至冯友兰所言“以天地胸怀来处理人间事务”“以道家精神来从事儒家业绩”的“天地境界”(参冯友兰《新原人》)[8],苏轼心灵苦旅终至内外洞澈、和谐自由的天地境界之终点。

曹雪芹之梦观也有别于朱敦儒,临近生命终点时朱敦儒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消极颓靡到极点的总结:

西江月

朱敦儒

元是西都散汉,江南今日衰翁。从来颠怪更心风。做尽百般无用。

屈指八旬将到,回头万事皆空。云间鸿雁草间虫。共我一般做梦。

“从来颠怪更心风。做尽百般无用。”词人认为人生旅程不过是像失心风一样在煞有介事地做无用功,精神彼岸消隐于人生如“梦”“万事皆空”的喟叹中。晚年的这场心灵浩劫使得词人弃绝了一切拯救心灵的努力,“也不蕲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朱敦儒《念奴娇》)儒、道、佛都丧失了吸引力,封建社会读书人的思想轨迹历来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达”时取儒家经世济民思想利物及人,“穷”时取儒家卷而怀之的独善策略,抑或是借佛、道思想安泊心灵,朱敦儒却颠覆了这条平衡身心的法则,将传统的身心居所一并抛开,心灵遂悬浮于价值真空中,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即生命“嵌入虚无”(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如此心境下所写的词必然会充塞着萎靡颓唐之气,薛砺若认为朱敦儒“为南渡前后最大的一位颓废派词人。”[9]“颓靡”成为朱敦儒词风演变轨迹的终点,也是词人心灵状态的终点,其“空心人”的悲惨结局既是那个昏聩黑暗的时代造成的悲剧,也是朱敦儒人格力量不够坚挺的性格悲剧。可见,朱敦儒最后一段生命历程只是如梦人生的一片虚无,他并没有试图填充进任何东西,此时他的心灵已全然没有了安泊处,而持梦观空观的曹雪芹却以情结撰起了起点之空和终点之空间的整个生命过程,并视此一过程为短暂生命的可为之处和意义所在。

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又如何呢?《聊斋志异》以花妖鬼怪狐女仙姝说事,将爱情的美丽、女性的美丽视为只存在于世外场域中,不也因着对人世的大绝望吗?《聊斋志异·婴宁》一篇中还给予了作者视人生如梦后该当何为的回答。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婴宁是中国文学史上最轻盈透明、最烂漫欢悦的形象,女主人公爱笑成癖,爱花成痴,“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10]、“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11]“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12]、“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13]、“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14]。

在任何场合都粲粲然笑声不绝于口,只有心头丝毫无染的生命才能时时处处这样满心怡然吧!作者给小说主人公起名为“婴宁”,意在将之作为庄子“撄宁”哲学思想之人物图解,“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 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庄子·大宗师》)蒲松龄对庄学思想做了美丽的诗学呈现,外界纷纷扰扰的喧哗与骚动给生命带来了苦难,生命中的苦难引发了以梦视真的空幻感,视人生如梦后何为?作者的答案是“撄宁也”,经历世事受其扰而不为所动,便能如小说中女主人公婴宁一样时时粲然,刻刻欢悦,生命便能如她手中常执的鲜花一样芬芳美丽。

曹雪芹、蒲松龄、苏轼、朱敦儒的心灵轨迹有过相交点——以梦视真,但最终还是分途而行,各人生命境界的不同实与各人心性、生命智慧和时代环境等多方面的原因有关。

注释:

[1][2][3][4]周汝昌校订,[清]曹雪芹著:《红楼梦》,郑州:海燕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凡例第3页,第18页,第18-19页。

[5]何永康:《红楼美学》,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54页.

[6]唐毅君:《人文精神之重建》(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475页。

[7]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29-330页。

[8]冯友兰:《新原人》,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版。

[9]薛砺若:《宋词通论》,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213页。

[10][清]蒲松龄:《聊斋志异》,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50页。

[11][清]蒲松龄:《聊斋志异》,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52页。

[12][清]蒲松龄:《聊斋志异》,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50页。

[13][清]蒲松龄:《聊斋志异》,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51页。

[14][清]蒲松龄:《聊斋志异》,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52页。

(周建梅 江苏苏州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苏州分院;苏州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21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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