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尊严的艰难追寻

2016-11-14 21:31黄玉婷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10期
关键词:尊严女性

摘 要:中国传统文化历来强调女性的贞操和贞洁,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女性一旦失去贞操便被视为品行不端的异类。当代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和现代毕淑敏《女人之约》这两篇小说共同关注了女性在社会现实与历史传统语境中的尴尬困境,对女性身体与精神尊严这一话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然而,关于女性尊严的追寻之路仍然“道阻且长”。

关键词:女性 尊严 我在霞村的时候 女人之约

程朱理学所倡导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几乎奠定了中国传统观念中对女性道德苛求的基调。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女性的欲望始终处在被压抑的地位,尽管任何一个接受文明教化的人都会受到来自历史、道德或者传统观念的束缚和禁锢,但相较而言,女性似乎总是要承受得更多一些。丁玲和毕淑敏透过复杂的人性,写出了女性这一性别本身所承载的沉重苦难。

《我在霞村的时候》的女主人公贞贞在战争中不幸被日军俘虏,沦为军妓,后又受边区政府的指派以慰安妇身份为掩护,刺探日军情报,她也因此得了严重的性病。身体饱受摧残的她在回乡治病时却备受乡亲们的道德指摘和人格羞辱,受伤害的少女以选择出走的方式对不公的命运进行了抗争。《女人之约》讲的是年轻漂亮的女工郁容秋因为生活作风不检点,受到同事的排挤和歧视。后来在工厂被三角债套牢,厂里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她主动请缨讨债并与厂长约定,事成之后厂长当众向她鞠躬以示尊重。但当她使用种种办法包括“美人计”终于将债讨回,给工厂和大家带来利益后,厂长却违背诺言,郁容秋终于患重病在失望中死去。这两篇小说都以社会底层的女性为主人公,小说同样通过讲述一个忘恩负义的故事来写她们的善良品质和奉献精神,以及她们对自身尊严的执着追求。

一、不是“圣女”的“圣女”精神

社会地位低下的小人物贞贞和郁容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男性眼中的“天使”,甚至还背负着“破鞋”“大篷车”的恶名。但从《我在霞村的时候》和《女人之约》的故事构建来看,她们的所作所为又投射出圣女的精神,散发着圣洁的人性光辉。

贞贞原本天真烂漫,为了反抗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而出走。她在被日军掳掠之后,遭到了日本军人残酷的蹂躏。在这种情况下贞贞接受了边区政府的任务,传递出了许多有价值的战争情报。她的身体成为双重利用的工具。后来贞贞患上了严重的性病回到家乡。她被糟蹋、被利用的遭遇没有得到同情,反倒招致令人难堪的非议,“听说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日本官太太,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亏她还有脸回家来。”“在他人眼里,贞贞成为双重失节者:作为少女失去了贞操,作为中国人委身于日本人,失去了民族节操,后一种失节使贞贞蒙受更深重的压抑。”[1]贞贞和乡亲们一样都是战争的受害者,然而在霞村的村民们看来她失身于人的罪过远远超过她为抗日战争所作出的贡献,或者说她的失身已然成为了她的原罪。

如果说贞贞的牺牲是被动受难的话,那么《女人之约》里的郁容秋则是一种主动受难。她自动自发地揭下女厂长的黄榜,主动请缨,受命讨债,使尽了一切伎俩,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体和健康作为代价,以致债款讨回了,她自己也病入膏肓了。同事们表面上对她恭敬客气,背地里却仍然看不起她,因为“这女人名声很坏,外号‘大篷车。”“‘大篷车很妖媚,是那种眼睛能抛出绊马索的女人。”郁容秋有风流的资本,而且她懂得利用这一资本,她想要赢得人们的尊重,但是这种方式很快就会将她自己推到了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在同事们的眼中她永远都是不光彩的,尽管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帮厂里解决了难题。

女子具有男性所不具备的性资源优势,这一点早在中国古代社会就被发掘并加以利用,西施、貂蝉都曾以姿色作为工具颠覆了敌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异常看重女性贞操,文本中人们以冷漠和鄙夷的态度对待这些为了崇高的使命而失去贞洁的女性也就不难理解了。贞贞得了严重的性病回到家乡后,乡亲们只看到她失贞的事实,恶毒地骂她为“比破鞋还不如”,是没人要的“破铜烂铁”,谴责她“谁还肯要鬼子用过的女人”,极少有人来关心她所受到的创伤和打击。郁容秋为厂里讨回了一笔笔欠款,解决了工厂的经济问题,成了有功之臣,走路腰杆笔直,神采飞扬,对以前所有看不起她的人都趾高气扬。郁容秋努力地追求作为女性的价值和尊严,并在为工厂献身中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但是这一切都被传统的伦理道德毁灭了,最终她得到的只是社会的嘲笑和女厂长的毁约。在丁玲和毕淑敏的笔下,“顶着‘不洁之名的女性实际上是群体祭坛上的圣女。”[2]

二、对尊严的追寻

毕淑敏认为“不要以为普通的小人物就没有尊严;不要认为女人的尊严感天生就薄弱于男人或人类的平均值;不要以为曾经失去过尊严的人就一定不再珍惜尊严。”[3]人的尊严是人高于动物的内在规定性,是人的人格的确证。只有人才追求生命的意义,才如此看重精神世界的价值。在长期以男性话语为主导的历史语境中,身为犯有“行为不检”过错的女性,贞贞和郁容秋找寻自我尊严的过程是极其艰难和复杂的。

《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第一人称的运用使得作者的主观感情更好地贯注其中,作者与主人公的情感体验和意识几乎融为一体。通过叙述者女革命者“我”对贞贞的赞赏和佩服,也可以看出作者的女性意识和立场。贞贞在回想自己过去的遭遇时说:“人大约总是这样,哪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死了不成。”经历过灾难后的贞贞变得更加坚强、倔强,始终保持着生的意志。相对崇高的革命利益而言,女性贞洁的牺牲算不上什么,但是女性失贞又是一个严重事件,它成为村民们不齿和谩骂的理由,这就是贞贞所要面对的尴尬处境。她是英雄,却不能得到村民的认同和接纳,所以最后贞贞要离开家乡去延安,也许从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新的地方可以重新开始。

贞贞的被动受难可以说是在特殊情境下为了他人,为了民族利益,而郁容秋的主动受难,则更多的是为了自己,为了争取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尊严和价值。她说:“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偏巧又生得心比天高。我想做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可我没有这个机会。没想到清理三角债给了我一个扬眉吐气的好机遇。……这回不是靠哪个男人抬举,这是我自个儿挣回来的面子。”从这里可以看出,尽管她凭借着自己出众的美貌受到了男性的青睐和宠爱,但她的内心深处却是十分渴望一种靠自己的本事赢来的尊严。因此她佩服女厂长,不仅因为女厂长是她有限的生活圈子里“活得最高贵的人”,而且女厂长是“不靠她这种手段征服男人的女人”。“郁容秋是一个漂亮女人,这样尤物般的女人尽管男人想得到,女人也想做,却得不到现实社会规则的认同,所以男人们只能以偷偷包养的方式或者偶尔偷情的方式去宠爱,却绝不会给她社会的尊重,中国人在骨子里要诋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所以郁容秋的存在价值不是在白天、在灿烂的阳光中 ,而是在夜晚在阴郁的潜意识里。”[4]这也就注定了郁容秋的悲剧。

三、女性尊严走向何处?

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和毕淑敏的《女人之约》,都对女性的尴尬境遇和命运进行了思考,女性的地位、女性的社会生存环境不容乐观。关于对女性尊严的追寻,仍然是时代和社会的一个复杂的课题。

贞贞作为一个“失节者”,遭到了以杂货铺老板为代表的村民的唾弃,但她在精神上始终保持着自尊,她真诚开朗,积极乐观。“这次一路回来,好些人都奇怪的望着我。……再说家里几个人吧,还不都一样,谁都爱偷偷的瞧我,没有人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从贞贞说的这一段话中可以看出,她早就察觉到了并发现了大家对她的异样眼光,但她并没有争辩些什么,也不为此而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她觉得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我想我吃点苦,也划得来,我总得找活路,还要活得有意思,除非万不得已。”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她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判断。对比之下,那些因为贞贞的失贞才对自己产生崇敬,看出自己的圣洁来的妇女们显得更加冷漠无知。在小说的结尾,贞贞出乎意料地拒绝了家里的安排,谢绝了夏大宝的怜悯和同情,选择去延安治疗、学习。这个决定使“我感到非常诧异”“新的东西又在她的身上表现出来了”。“贞贞所具有的这种敢于直面人生的品格,这种生的韧性与顽强,是几千年来忍气吞声的不幸妇女觉醒的表现。”[5]贞贞没有被打倒也没有妥协,她选择开始新的生活。

《女人之约》里的女工郁容秋,因为与某些男性有着不正当的性的关系,在工厂里陷入了被全厂上下轻视、鄙夷的境地。他们戏称这个“品行不端”的漂亮女人为“大篷车”,在郁容秋为工厂天南地北地追讨欠款的时候,他们又嘲讽她为“国际列车”。甚至那些跟她“好过”的男人,当着人也不理她。那么,郁容秋自己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郁容秋面对这个威风凛凛的女人,感觉自己像灰尘般的猥琐。美貌、机智、令男人神魂颠倒的手段,这些赖以支撑自己全部尊严的基石,都在顷刻间摇摇欲坠。”当她面对女厂长的的时候,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与渺小,这也是最让人叹息的地方,郁容秋自己都在否定自己,不接受自己。处在道德边缘的她,不贪图金银财富,企图通过出色地完成追债任务来换得“高贵”的女厂长能够当着全厂职工的面给自己鞠个躬,渴望在社会中获得尊严。但是直到最后,奄奄一息的郁容秋也没有等来女厂长履行约定。“因为我是厂长!厂长向这样一个卑贱的女人屈膝,会成为厂内经久不息的新闻。”女厂长的这番话也表明了郁容秋要拾起尊严的不可能性。“我们不能不沉重地发现男性中心文化及其文化心理是如何根深蒂固地驻守在大多数女性心里这样的现实,因为浸染已久,使得女性自己都难以自觉。”[6]郁容秋的过错与国人固有的女性道德意识是完全相背离的,因此她失去了贞洁也永远地失去了尊严。

贞贞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自己,她的勇气源自于她内心对自己的认同和对未来的期待。而郁容秋直到死去也没能懂得真正的尊严是什么,她深陷于传统的道德谴责中自暴自弃。可知其实真正意义上对女性尊严的追寻仍然任重而道远,女性个人的解放还远未结束。

注释:

[1]郑春凤:《女性·身体·革命——以<我在霞村的时候>、<色·戒>、<棉花垛>为例》,名作欣赏,2010年,第09期。

[2]姚莫诩:《人格·道德·尊严的错位——<女人之约>与<羊脂球>的比较》,文艺争鸣,2003年,第05期。

[3]毕淑敏:《素面朝天》,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372页。

[4]王玉琴:《女性的尊严漫长的等待——由毕淑敏<女人之约>说起》,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

[5]马晖:《自己的声音——<羊脂球>与<我在霞村的时候>的比较研究》,社科纵横,1996年,第01期。

[6]雷岩岭:《尊严·规范·生命的美丽——从毕淑敏的<女人之约>和<阿里>谈起》,名作欣赏,2006年,第08期。

(黄玉婷 广东广州 华南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 51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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