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市孔明灯吉祥语的文化投影

杜晓波

以孔明灯升放闻名于浙中的缙云县壶镇镇唐市村，古称“棠慈”，位于八百里括苍山脉的绿色褶皱里，好溪上游平缓的冲积带上，青山围护，清流盘旋，是一个有着800年建村史、200年放灯史的文化名村，是一个耕读传家、民风朴实的人文胜地。说起二月初七唐市放洋灯，让人不禁会想到“奔放、浪漫”等字眼，其独特风俗体现了中华民族深厚的传统文化，展现了唐市人的聪明睿智，更抒发了凭吊远古、开创未来的豪迈情怀。

孔明灯，因为是用煤油作燃料，以前煤油又叫洋油，所以唐市人把它称作“洋灯”，因用于表达吉祥祝福，故又称之为“祥灯”。洋灯的观赏性和文化内涵，不仅体现为灯盏升空后胭红闪亮的灯光和星月争辉，更体现在灯笼纸的题字上。那些由乡村文人撬动思维创作的吉祥语，往往带有深刻而具体的意蕴，表达的是人们的祈福祝颂语言和渴望幸福美满的意愿，凝结了人们对宇宙的无限遐想和对新生活未知状态的憧憬，具有较高的人文欣赏价值和美学水准。

唐市孔明灯的制作工艺和民俗特征

孔明灯是一种利用冷、热气流挤压推动原理制作的能自动升空的观赏灯。它其实就是热气球，只不过是设计成了巨形灯笼。与手提灯笼做法相似的是，唐市村制灯艺人在细铁丝拧成的灯笼竹条骨架上覆贴透明的宣纸。所不同的是造型，底部为敞开的圆形，两根细铁丝互相垂直交叉，中间可放置火捻子。而且唐市孔明灯有一奇妙之处，即灯体均由一端有棱角的三张纸糊成。火捻子浸透煤油点燃，那纸灯便鼓胀了起来。由于灯罩内充满了热量，热气比空气轻，在热力的推动下，孔明灯向天空不停飘荡，形成了壮丽迷人的景观。

唐市孔明灯有三种制作形式：一是普通型，直径30厘米大小，不挂字；二是直径50厘米以上，高度l米，下挂字幅；三是超大型灯，直径1.7米以上，高度3米以上，下挂字幅。三者均书吉祥语，第二种还画些花鸟虫鱼等简笔画，而第三种多绘以古代人物画。悬挂的字幅俱能发光，清晰可认。从用纸讲，数量从三五张纸到一令纸不等，颜色则以红白两色为主，红的图吉祥，白的可彩绘。吉祥语由书家专写，往往高雅人古，清丽质朴，散逸流畅，洋溢着浓郁的书卷气。所配工写人物画，有嫦娥、麻姑、散花之天女等神通广大之仙人和王献之、怀素、苏轼等逸兴激荡之士，多传神鲜活，醇厚端严，构图、造型、用笔颇见功底，富有民族特色，为广大受众所喜闻乐见；小型灯装饰若梅兰竹菊、牡丹竹枝、龙虎猴凤之类，也能轻灵幽淡，天趣漫溢。而民众随意涂鸦者，也能于歪扭字态中畅舒心怀。

放飞孔明灯是仲春时节壶镇平原的民俗文化亮点，极具魅力。天灯明月相吸引，放灯广场上方圆二三十里的人流大聚合，大小灯体放飞排序以及超大灯燃火升空过程充满着神秘刺激，人们推搡挤闹，围灯而观，或屏气敛息，或仰首欢呼，直至尽兴而休。虽有着与国内各地灯节同样的规制和盛况，但唐市孔明灯放飞民俗演绎过程有以下显著特点：

一、悠久的放灯史。早在明代已有放灯之习俗。孔明灯通常于农历二月初七前后点放，此日全村举行纪念医神赵金龙的祭祀活动。据传，医术高超的赵金龙治好了唐市周边山村无数感染瘟疫的病人。其去世后，人们在金钟山建了庙宇，塑了赵金龙的像。在他生辰的二月初七举行规格隆重的祭典仪式予以纪念。庙会期间，除了要演三天三夜大戏，还要展示抬迎案，穿插罗汉班、莲花班、三十六行、十八麻狸、走高跷、纸马及较现代的秧歌、洋鼓等。迎龙灯、放水灯、喷火舞狮和放洋灯则放在晚上。

二、齐备的灯体规格。孔明灯成为该日最具人气的文艺样式，更是仪式中引人人胜的压轴戏。通常要放飞洋灯500盏以上，多的年份达2000来盏。唐市孔明灯中大灯多，尤其是188张纸裱糊的大洋灯，被誉为“天下第一灯”，灯体内部比一间房子还大。其点火后，起码要等待20多分钟才能缓缓升起。唐市有歌赞之：“笙歌庙会万家灯火，天下一灯银河闪耀。”

三、有组织的风俗沿袭。像唐市这样在家族组织状态下形成的节庆民俗在浙中没有第二例，其他地方仅在民国年间有单家独户放灯之举，且多属富户逢节自娱。如今群众于元宵、七夕、中秋放飞孔明灯很多见，以增添节日气氛，此举只能算是新兴娱乐，不属于本土文化传承。

四、精选的放灯时段。唐市村民的孔明灯糊制工作通常在正月开始，到农历二月初七完成。点放一般选二月初七前后的雨后夜晚进行，太过晴燥的日子不予选取，充分考虑了消防安全因素。

孔明灯吉祥语的常见主题

唐市人借助孔明灯展示书法技艺和文学才情，所创孔明灯题词，或具有祈福辟邪求雨的用途，或具有龙凤等飞天神物的精神象征，或富含着远古神话传说的浪漫遐想，拥有独特的人文价值。风调雨顺、政通人和、五谷丰登、吉祥如意等愿景从古至今忠实传承。吉祥语之于孔明灯，属形与神的关系，须臾不可分。没有吉祥语的登场，孔明灯就会沦为没有灵魂的躯壳，是一种缺乏思想涵养的单纯娱乐。

灯上所书吉祥语，有的显得土里土气，也有的俗不可耐，甚至过于媚时或迎合上级意图，但毕竟是原汁原味原生态的文艺大餐，是民族传统文化的活载物，传递的是一个不屈的民族和地域群体昂扬不息、奋发进取的精神状态，充溢着美不胜收的文艺神韵，体现了深厚的审美情趣。

吉祥语的习用内容分为四个方面：

一、吉庆礼仪用语，以字幅悬挂为载体。

1.以年份的生肖属性为表现主题：某年大吉、某年吉祥、某年祥瑞。

2.问候、祝福语：观众们好、大家好、节日快乐、吉祥如意。

二、祈福许愿用语，以挂字和题于灯壁形式并存。

求财、求丁等等：恭喜发财、金山银山、丁财两旺、母子同游。

三、怡情悦性用语，均题于孔明灯壁部分，配有简笔画。

春雷滚滚、银蛇飞舞、流星追月、三星捧月。

四、神话传说与诗词典故，均题于孔明灯壁，配有大幅工笔人物画。

嫦娥奔月、天女散花、麻姑献寿。

吉祥语中渗透的文化因子

吉祥语中展现了多样的古代文化元素。

一、火之图腾崇拜

燃放孔明灯过程体现出浓重的圣火崇拜心理。而推究崇火习俗的产生时代，“恐当在较遥远之部落生活时期”。远古人类以火为图腾，将其视为吉祥物、灵物和氏族标志。火是部众进行战争、传信集众、婚丧喜庆、歌舞娱乐等活动的重要工具，人类在崇火用火中走向科学进步。因此，放洋灯活动极具原生态文化意义。

中华先民圣火崇拜的表现形式是“傩”。“傩”是一种持火驱鬼逐兽的习俗活动，以明火燃点为灯，驱走黑暗，变夜为昼。乡民们还时常持火把在田野里驱虫赶兽。唐代以后，在寺庙道观陈列宫灯和民间广泛悬挂灯彩的民俗演绎中，派生出空旷地带朝天空放飞孔明灯的活动，多以善举名义举办，亦即“放天灯”。明清以来，随着封建宗族势力扩张，放孔明灯转由氏族集体操办，成为以村落为单位燃放的祭祀娱乐活动。其灯艺传承中，既强调封闭保守性，也呈现出血缘化倾向。

此外，缙云民俗中对具有原始图腾性质的火神尤为崇拜，多地建有火神庙，多个行业敬奉火神。崇火信仰是远古一脉相承之人文传统，直接推动着唐市孔明灯的繁荣和持续。

二、飞天之梦想与实践

在生产力受限的古代，人们对飞向太空的浪漫梦想一直在心中酝酿。吉祥语在展示飞天主题时，不光列举了神话传说，还大量选用具有飞翔含义的词语，如“万里鹏程”“银蛇飞舞”“飞龙舞凤”等，表明了人类希望利用太空资源服务于生产生活的心迹，也充分印证了文艺民俗的产生和流传跟人类的文化心理及理想追求密不可分。

先民对于太空赋予大胆的创意想象，更持续不懈地研发飞天器械，为人类登天探路。古代中国人通常把飞天看成是“成仙术”，称飞天为“升仙”，称飞天者为“仙人”或“羽人”。孔明灯题词“嫦娥奔月”“天女散花”等都凝聚了古人认识太空的强烈愿望。

三、祈雨招魂辟邪等功能的承载

孔明灯的定时升放及大范围流行也跟人类祈福消灾心理有关。唐代以来，道教广为流行，人们将正月十五定为主管人间祸福的神灵天官大帝的诞生日，又称“上元节”。传说元宵节这天夜间天官大帝要下凡巡视人间，凡挂灯笼之户便要赐福。放飞灯笼可以让天官大帝下凡时能最快看见灯笼，更能得到天神护佑及赐福。就这样，“放天灯”成为一种在全国普遍传衍的民俗活动。明代以后生成放灯之俗的唐市村，将其赋予祭祀医神赵金龙，祈求朱姓裔孙健康兴旺的特定内涵，并对这一盛大民间节日仪式的佳期做了延后处理。放灯之举，凝聚了唐市人在精神上的终极追求，寄托了风调雨顺、政通人和、丰收有保、吉祥如意等美好愿望。

四、娱乐在祭祀中的兼容

孔明灯这种文化样式面向的是氏族集体每个成员，有着社交娱乐作用。著名民间文艺理论家钟敬文对一些民俗探源的结论也符合孔明灯，“如此种源远流长且广泛扩布之民族风俗，其起源甚古，当时无疑是作为一种社会文化机能而存在着”。古时祭祀和娱乐往往连为一体，人们以大欢乐对大苦难进行超度，促进人们更加顽强乐观地生存。孔明灯吉祥语很好地体现了这一功能。

随着时代的发展，唐市放灯功能逐步转变，“娱神”功能逐步内隐，娱人的功能得到极大的发展。唐市村放天灯作为民族传统文化项目，实属古代氏族活动的延续，具有全民同欢、吉祥喜庆的氛围。这在孔明灯题词上也可得到很好的印证，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吉祥如意”“年年有余”“年丰物阜”等等，均属传统文化的当代传承，是氏族内部和睦共处、共享欢乐准则的突出反映。唐市孔明灯会散发着充满田野诗意的集体狂欢意识。

除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停过数年，唐市孔明灯节习俗数百年来始终得以坚守，进发出强大的文艺生命力。年复一年的吉祥语的变化也体现了时代的变迁和人们物质精神追求的更替。但这样一种民间习俗，却面临着安全风险的挑战，我国多地政府出台相关政策，禁止燃放孔明灯，缙云县也不例外。但在壶镇镇政府及公安消防部门沟通协调下，唐市孔明灯燃放活动得以有限度地开放，使孔明灯题写吉祥语这一古老的民间文艺有了传承机会。作为传说中黄帝巡游升天之地的石城缙云，孔明灯因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身份，完全可以升格为一张城市文化名片，向外界展示。因对安全底线的认知分歧，民众与政府有关唐市孔明灯的审美分野还在继续下去。

其实，人们大可不必为孔明灯引发火情担忧受怕，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延续这项风俗的生命，完全可以划出一片安全区域，允许在特定时间、地点放孔明灯。如在地广人稀之处开展集体放灯活动并无不可。唐市孔明灯选择二月初七后的雨后夜晚，本身已充分考虑安全因素。如有可能，可对唐市孔明灯进行创意设计，以期发挥一定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不断吸纳观灯人流，由此改变村人传统观念，创造生财之道。台湾新北市的平溪天灯节，经当地精心组织开发，策划运营相当成功，每年元宵佳节前后均吸聚大量人流，被票选为世界第二大夜间节庆嘉年华，其中写个性吉祥语成了新民俗。唐市村不妨模仿，推出个性化的孔明灯DIY制作服务，现场民众可在天灯上写上新年新希望，期盼新年梦想成真。通过这种向上天祈福的“愿望之星”的放飞，开展以许愿祈福为主题的大型孔明灯放飞晚会，提升放灯习俗的商业价值，从而最大限度地实现该特色民俗的活态传承，更加持久地保存和释放其经典隽永的人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