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顺的日子,终究会过去

2016-11-21 11:24张军
都市 2016年10期

张军

不顺的日子,终究会过去

张军

2000年3月30日,夜。

一个浑身白衣的人紧追着我,面目狰狞神情凄惨。

我吓得屁滚尿流,玩了命的逃,后脖梗子冒凉气头皮发麻,小腿肚子一张一缩整个人随着向前跳,跑得像个袋鼠似的。

我顺着旋梯向下跑,跑得两眼发黑,我没有回头但感觉到它离我越来越近,看得到它苍白的手臂伸向我的后背。

我不顾一切纵身跃下,楼下遥远的地板热情的向我扑来。

这个梦吓得我够呛,心咚咚地跳一身的冷汗。时钟滴答沉闷地响着,才是凌晨四点钟。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这是今春第一场雨,太原烟雾笼罩的冬季即将被尘沙满天的初春所代替。突然想起因为帮好友筹备开饭店已经有近二十天没上班了,假也没有请。后半夜再不能睡稳,朦朦胧胧时睡时醒,耳边依稀有人言,声音悲泣却又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终于再也无法睡着,快五点钟的时候,已经十分清醒。

这真是个不祥的梦,我想起昨天上午,我在大街上算命,算命的高举着我的手,坚定地说:你今年必有一难。

本来把耳朵伸过去等着听吉祥话的我气愤的把手抽回来,顺带把耳朵也收了回来:“还用你算,我每年都有好几难!毕业之后,我就没顺过。”

算命先生神秘地说:“我会跳大神驱邪!要不要来一个?”

“我去!听说过跳大神治病的,没听说过跳大神改变命运的!”

我打开灯,呆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又无聊的拿起一张旧报纸翻看着。当我看到一则手机广告时,想起我的手机套餐费还没有用完,还有两天就要过期了。

为了占便宜买好手机,我上了电信一个大当。买的不如卖的精,等我领悟到已经完了,因为现在我每月手机套餐费高达三百块钱!为了用掉这三百块钱,我每个月都要绞尽脑汁想办法,最后话费总会在我的精密计算之下刚刚好用掉。

但这个月还剩下六十多块钱,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不忍白白浪费这些话费,拿起手机要拨朋友的电话号码。刚刚按下号码,突然想到现在还是清晨,只好又放下。

但我打掉所有话费的决心已定,不甘心就此放弃,一边想着哪个朋友现在可能会醒着,并且和我一样无聊,一边眼睛在铺在床上的旧报纸上随便瞟着。

报纸分类信息上一些窄窄格子里的电话号码吸引了我。那是些专门聊天的声讯台,“温馨时光”、“超值浪漫”、“爱情夜话”等栏目。广告语上说他们能给你所谓的事业上的鼓励、人生的安慰、爱情的寄语、无聊的排遣,但这些是需要很多钱的,是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的慰藉,为了钱而和你“谈”情“说”爱,听上去太虚假,但现实生活中“痴情”男女以对方的相貌、财产、事业为恋爱的基础条件也不脱势利。我想了一下,还是挑了一个号码拨了,我剩余的话费就将如水般流出去,这是我想得到的;但我的感情也将如水般泼出去,这是我想不到的。

窗外雨下大了,发出哗哗的声音,密密的像层层的玻璃珠串成的垂帘,使远处的景物朦胧不清,电话里传来清脆纤细的女声,就像新鲜的红富士苹果,“您好,这里是超值浪漫。”

我有些出乎意料,原以为应该听到的是奶糖般甜腻腻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带着婉丽的尾音。但听筒里传出的声音是那么熟悉,我似乎重新闻到了前女友的味道。

“你们这里能谈些什么?”我试探着问。

“情感、生活、心理咨询,您想谈什么?”

“不知道。以前没聊过。”

“我们可以随便聊聊,您贵姓?”

“我叫辛强。你呢?”

“我是33号莎莎。”

“你给找个话题吧。好么?”

“谈谈你吧。你家是哪的?”

“太原。你呢?”

“我也在太原。”

“我以前住在五一北路。”

“是么?我以前也住在那里。”

“不会是住在同一个院吧。”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你怎么一口的京韵?”我奇怪地问。

“我在北京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在北京上的大学?然后留在了北京?待了几年?是五年么?为什么回到太原?”

“你怎么知道?”听得出,她的语气中带着些紧张。

“你为什么不去日本?却要回太原?”

“我为什么要去日本?”

“我觉得你有过出国留学的想法。”

“对,我的确是有过出国的想法。但没有钱。你是谁啊,怎么知道我这么多的事?”

“也许我们有前世缘。”

“前世缘?呵呵,你别吓我啊,现在我的屋里很暗,只开着一盏小灯。”

“我的屋里也就我一个人。”

“我不想聊了。”她的语气突然显的有些忧郁,“但我不能挂电话。不然,我会被罚钱的,罚的很重。所以,你能挂电话么?”

我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我没说错什么话吧。”

“不是。但我觉得你好像是我的熟人。也许,你我真的认识,但我没想出来你是谁。我真的不想聊了,我不想让任何熟人知道我干这个。好么?拜托!”

我没再说什么,将电话挂了。但她的声音仍回荡在我的耳边。她说话的气质与楠慧是多么的相似,她的经历也十分巧合的带着一些楠慧的影子。往事如歌,重新响起,不知不觉,泪痕满眶。我以为楠慧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但今晨的感觉却是那样的近。

我早早的起了床,冒着雨赶到了单位,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一边干一边想怎么能说动科长再补个病假。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早来单位了。我的父亲是晋中市人,回国以后,正巧父亲的一个老同学从晋中市财委调到太原一个知名大型国有食品集团当人事副总经理。当时这个单位效益非常好,父亲的面子加上我的学历,使我理所当然相当顺利的办妥了调动手续,从原来的单位调到该公司人事部工作。

开始的日子还是比较激情澎湃的,但后来我发现在国有单位许多事情做了和没做分别并不大,干多干少也是一个样。那一年,原来在这个集团干了二十多年,把一个小企业搞成大集团的董事长被提拔成了某厅副厅长。接下来,换了新领导的企业便渐渐的归于沉闷,许多时候在单位根本就无事可做。

我实在无法忍受在办公室里看报、喝茶打发青春的日子,便开始频繁的请假。靠着自己的日语底子,周末给一个外语培训学校代课,一个月也能拿五六百块钱。加上我单位的死工资,月收入将近两千块钱。这个水平大约是当时太原普通人水平的两倍。

即使带着日语班,我仍能留下大量的业余时间,其余的时间便和朋友出去玩。白天到公园打扑克、下棋,坐在广场看姑娘,晚上进小饭馆点四个菜聊三五个钟头要不就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睡觉,过得日子几乎和附近一个离退休老年人活动站的老头老太太差不多,浑浑噩噩,醉生梦死,青春如自来水一般的浪费着,有时不甘心想做些事,又不知道除了站在讲台上重复着已经说过千遍的日语五十音,再讲讲日本的风土人情之外,还该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常常几个玩友一聚,就顾不上想这事了。

在见到科长之前,我被主管人事的副总经理王经理叫到办公室。看到他铁青着脸,我没敢吭声。王经理声色俱厉地说:“这个月有30天,除去8个公休日,还剩22个工作日,你就有两天事假,三天病假,一天迟到加早退,十三天旷工,总共只上了三天班,你还想不想干了?!你老子虽然和我是至交,可你再这么吊儿郎当,我也没办法迁就你,你知道单位的规章制度吧。”

“王总,我确实有事。反正单位也没啥事,有事我还敢走啊。要不,我再把规章制度背一遍?”

王总的口气缓和了一下:“算了,背几遍也不顶用。你呀,就是有事也该打个电话吧,虽说单位事情不多,这两年效益也开始滑坡,毕竟也是个单位。我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啊,公司经营情况近年来一直没有起色,经主管单位批准,决定减员增效。”

王总停下来看看我,我看看他,一脸茫然。

王总:“你别看我,这事跟你有密切关系。要是根据平时的表现,你是下岗名单上头一个。”

“王总,您开玩笑。”

“谁和你开玩笑?就凭你这两年的表现,群众意见很大。就算是从今天开始,你天天能正常上班,也救不了你。临时抱佛脚不顶用的。”

我有些害怕了:“王总,这两年的活我可是都没落下啊。当然,公司也没什么活。您能不能给想想办法,这工作挺好的,啥也不用干,还有工资拿……”

王总摆摆手:“我跟你说,正好公司财务统计制度及流程不合国家统一标准,要做较大的改动,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又留过洋,学得就是财务,也懂程序设计,设计这个东西不成问题吧!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必须投入使用。我把你调到统计科增强一下设计力量,这是个立功的机会,你不要再耽误了事,不然,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谢谢王总。”

统计科科长是一个戴眼镜,剪发头的中年妇女。穿一身灰色的套装,额头上两道深深的皱纹像一对平行的战壕,在她的年龄之上又填了几分老气,眼镜的黑框和她的脸部简单线条相配,极像漫画中的人物。

平时我和她很少说话,也没什么过节,但很明显她非常不欢迎我的到来。她先是跑到王经理那里想推掉我,王经理没答应,回来一直就没给我好脸色看。她郑重告诉我,我以前在别的科室自由惯了,在这里可不行。又分了一个没椅子堆了乱七八糟过期文件,废报表之类的桌子给我,我收拾桌子她又指手画脚,这也别丢了,那也该收起。

我就纳闷怎么多少年没收拾过的桌子,我一来就有这么多的事:“这里的东西有用没用,科长您最清楚,要不您自个儿来吧。”我把东西一放,坐到椅子上。

她一时语塞,瞪着眼,脸部肌肉僵硬,满面愤怒表情,直视了我有十几秒钟。我没理她,挑出一本书,慢慢翻着。我非常好奇,这个二次元老太婆下一步会怎么样。

这时统计科的一个女孩陈薇急忙打圆场,一边安慰科长,一边帮我收拾。我赶紧站起来和陈薇一起收拾。

上午开会时这个老女人给别人分配的都是制度设定、资料收集等无难度的活,只给我一个人分了设计软件任务,还只给我二十天的时间。

老女人开始整我了,但我相信绝不是因为“旧桌”事件,打我来了她就没想让我好过。

下班后,我打车的时候看到陈薇在等公车,我赶紧上去为她帮我收拾桌子的事表示感谢,并以顺路的理由和强拉硬拽的热情把陈薇推上了出租车。

陈薇在车里告诉我老女人实际申请了四十天的设计时间。我一下子明白了,二十天我要拿不出来程序,她就会借机推掉我,剩下二十天再用别人,反正不会耽误她立功受奖,还除掉我这么一个心头大患。

我在留学前的国内大专里学的是会计专业,财务系统的软件编程倒是学过,多少年没用了,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在办公室看了一天C语言和FOXBASE,越看脑袋越乱,耳朵嗡嗡直响,像钻进了一堆苍蝇。

陈薇看到我拿着苍蝇拍在办公室里乱走,关切地问:“怎么样,有头绪吗?”

我机械的点点头,放下苍蝇拍,又喝了一口水,坐下来继续看。

我没日没夜地干,每天被各类财务资料和计算机语言、程序包围着,深夜不回家,啃着饼子在办公室里操作电脑,心里憋着一口气,非让老女人阴谋流产,让周围的同事看看我长期无所事事其实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小隐于朝,现在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聪敏的人,一个有毅力的人。事实再次证明了这一点,我卡着点做出来了,小试了两次,没发现什么问题。当然在实际运用中还要根据情况修改,在期限的最后一天我交了上去。

好久没这么忙过,也好久没有这种突然卸去压力的解脱感和成就感。我回到家中,煮了一袋方便面。当我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时,一种特别强烈的向人倾诉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强烈到我来不及吃完这碗方便面,就想给某个人打电话。当然,我此时愿意倾诉的对象并不是所有愿意倾听我说话的人,感觉中应当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我首先想到了吴梅。吴梅是我大专时的同学,身材高挑,长相出众。大专时我颇有自知之明,知道她身后的追求者挑出哪一个来都要比我强许多。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起过要追她的念头。直到毕业时,我们说话也非常少。

回国后的第二年春节期间,同学聚会上我又遇到了她。五六年过去了她还是老样子没有变,仍然明艳动人,引人注目,只是平添了几分精明的气质。那一年的我正在春风得意之时,既是海归派又是全国知名大型国有企业的一名干部。对她也就少了几分敬畏感,只有这时我才终于能够毫无心理障碍的与她畅谈。

记不得当时说了些什么,只是记得我们当时谈的话比在大专两年里所有的话加起来还多。两个人聊得相当尽兴、融洽甚至知心。我了解到她仍然没有男朋友,很自然就对她动了非分之想。当时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一年多来对楠慧未断的思念仍然挡不住我对吴梅追求的热情。但两个月后,我和吴梅如胶似漆之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在大专时早已暗恋她许久,只是连自己都不知道。

吴梅因为是自费生不包分配,毕业后在太原华益通讯器材有限公司找到工作,先是做出纳,后来跑了业务,我认识她的时候已经是业务主管了。当时她一个月能拿将近四千元,在2002年初已经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我的父母都退休了,搬到晋中老家去住。他们在太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留给了我住。吴梅的单位离我家很近,而且单位工作很忙,经常加班,一年前,吴梅就搬过来住了。我们同居前后,我曾经三次向她求婚,都被她以工作忙拒绝。

她的确工作很忙。她所在的太原华益通讯公司因业务做大,总部搬到了北京,改名为中国华益通讯,她成了山西分公司经理,经常出差,让我独守空房。但我分析求婚被拒的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我近两年来无所事事没有追求庸庸碌碌的生活方式。

电话通了,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辛强,现在我很忙,正在谈判。如果没有急事的话,晚上九点以后再给我打电话。”

“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十天吧,如果事情顺利会更快一些。好了我挂了,拜拜。”

我甚至没来得及和她告别,就听到了忙音。我把手机放下,又开始吃方便面,等到我把所有的面吃完,把所有的汤喝完的时候。我想到了另一个年轻女孩——莎莎。

“麻烦你接给33号莎莎。”

……

“你是谁啊?”

哦,那遥远而亲切的声音,让我又想起了东京。

我轻轻地说道:“我叫辛强。”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我们大概很久没聊了吧,谢谢你还记得我。”

“不,上个星期我们刚刚聊过。”

“是么?”

“还记得那个猜到你在北京待过五年的男孩么?而且,他和你都是太原人,小时候都在五一北路住过一阵子。”

她又沉默了,但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语气平静的问道:“你认识我么?”

“不认识。”

“我不相信。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

“我说过,是前世缘。”

我听到她笑了。

“我不相信人会有前世,你能告诉我你是谁么?不然,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以前也不相信前世缘的说法。但自从听到你的声音后,我相信了。我真的不认识你。你还记得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去日本留学么?”

“这和留学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知道你是谁。”她执着的重复同一个问题。

“我在日本认识了一个女孩,和你说话的声音气质一模一样。”

“还有呢?”

“她在北京待过五年,也在五一北路那边住。我想起了她,所以,我用她的经历来猜你,却猜中了。你说难道不是前世缘么?”

“你在编故事吧!不过,我爱听。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如果你愿意听,我非常愿意讲给你。”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1997年,我去日本留学……”

……

我从来无意把楠慧的事情讲给第三个人听,但这一次例外。因为我突然感觉,她就是楠慧。虽然我理智上知道她不是,但却舍不得将这种感觉破坏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和楠慧的故事讲完了。那边又是久久的沉默,但我听得到她在轻微的啜泣。

“你哭了?”

“是你讲得太好了。你应当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一定会有很多人被感动。”

“不是故事,是真事。我的确在东京留学四年,并错过了一个好女孩。”

“真的?”她似乎开始相信了。

“你很像她。”

“瞎说。呵,你知道我长什么样么?我个子很矮呀,而且又胖又难看。和你的楠慧不能比啊。”

“只要我想象中的你是美丽的。……反正我也不见你!”

她明显因为我后半句话愣了一会儿:“你——真的不认识我么?”

“我发誓,我与你素不相识。”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好几遍了,我叫辛强。你呢?你的真名叫什么?”。

“对不起,公司规定我不能告诉听众真实姓名。”

“能见面么?”

“你不是不见我么?”

“现在改主意了。”

“公司规定……”

“又是公司规定。”我以为她在拒绝。

“不过你可以留下你的电话号码,我约你。”

三天过去了,满怀希望的我一直没有等到莎莎的电话。同样,统计程序交上去三四天了,我也没发现有哪位同事对我刮目相看。一切还是老样子,小王他们玩双升不带我嫌我打得臭,爱下围棋的老李倒是总找我,可他老爱悔棋,所以我输多赢少。对程序进行的资料输入,试运行,老女人都安排了其他人一直对我保密,虽然有时也有人会问我说明书上的几个问题。

又过了两天,老女人把我叫去。

“你设计的这个软件是个什么玩意儿,根本就不能用。”

如头顶响了一声炸雷,脑袋发木,浑身发软。我强打了精神,找回一点自信,又暗自回忆了一下程序,觉得大的问题应该是没有,于是回击道:“哪儿不能用,一条条指出来,我改!哪个软件不是在实践中再进行修改,爱迪生发明灯泡还失败了一千五百七十二次呢。你不能开口骂人,贬低我的劳动果实。”

“用不着修改!我已经跟经理说了,你已调离统计科,另行安排。”

“我废寝忘食的干了这么多天,你一句话就完了?”

“我是科长,让你走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我刚来你就看我不顺眼,你吃饱了撑得,跟我一个年轻人计较……”

“你也别和我吵,吵也没用,你找经理去。”

“你这种小人……”我恨恨地说,鼻子里酸酸的感觉,突然想起三月三十日的梦,那是个不吉的预兆;想起那个算命先生,别真让他算准了啊!

如果真算准了,我是不是要请他来跳个大神?

我终于被调离了总公司。

王经理说让我在下面的单位锻炼一下,我想换个单位也行,马上答应了。于是我被分到公司下属新开业的一家饭店。

饭店?当我听说是去饭店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是不是让我去当个饭店财务主管什么的。管人事的说饭店财务人员全配齐了,不缺人,应该也不会安排人。难道,让我去炒菜?

这个饭店其实有四五十年历史了,以前是总公司的大食堂,后来借着地段好,改了名字对外经营叫了饭店。但因经营不善,有好长一阵子时间关门停业。

新上任的饭店刘经理有五十岁上下,人老心不老,这次重新开张,决心革除一切弊端,严格管理,励精图治,让饭店的生意蒸蒸日上。我被分下来的时候,饭店人员都已安排好,开业也已经有十几天了。刘经理真不知道怎么安排我。

他想了很长时间,才说:“你先跑堂子去吧,到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

刘经理亲自带我找到一个黑瘦的大个子中年男子说:“顾师傅,你带一带他。”他又拍着我的肩膀说:“不懂要多问,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我穿着白褂,手拿着抹布,觉得自己恍若活在梦中——我怎么就成了跑堂的了。

又是三天过去了。

我感觉头脑发闷,闷得近乎麻木而无法思考,我站在空调前想用冷气清醒一下自己,但无济于事。

其实,这种工作并不需要思维。中午正是吃饭高峰时候,每一张桌子都围坐了人。在一些食客酒足饭饱离桌而去之后早已等候的新食客坐下之前,我必须利索地把桌子收拾干净。盘中和碗里的残留物色彩斑斓,无论是固形物还是可以流动的物质一律粘粘糊糊,油腻不堪;啃得精光的骨头泡在未喝完黄色的粟米羹中,吃了一半的炸糕还清晰的留着几个牙印。我忍着极度的恶心将这些东西和桌上的食物残渣连同用过的牙签等物迅速收拾起来。在大堂后面,我把方便筷和牙签拣出,剩下的东西倒进泔水桶。接下来,我还要摞起桌上的碗盘,小心的送到洗碗室里。由于不断有人吃罢离开,我的工作不得不一直干下去犹如上足了发条的机器,手中的餐具越来越重,两只胳膊微微发抖。

大厅里人声嘈杂,人们边吃边大声交谈,怡然自得。传菜和开单的服务小姐,在餐桌和食客中轻巧敏捷的穿梭前进。我看到给十号桌传菜的小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盘中拣出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嚼了三两口咽下,若无其事的从我身边走过。

我不停的干,手脚并用,仍然由于一时的疏忽或偶尔跟不上趟而受到领班的斥责。旁边负责单号桌跑堂的老顾师傅已经顶不住了,步履蹒跚分好几次才把一张桌上的餐具搬完。

高峰总算过了,大厅里只剩下三五桌客人。

吃过饭,同事们有的在后堂围坐着闲聊,有的出去打羽毛球等着交班。我算打杂上的是全天班,休息时间就在大堂靠着墙死死盯住对面桌上两个穿着时髦的女孩。

两个女孩觉察到了我的目光,吃饭不自然起来,连筷子都不会拿了。一个稍瘦些的女孩扭头白了我一眼,但我目光炯炯,坚定不移执着的直视着她们。

她们终于站起来离开餐桌向外走去(这个饭店是先买单后上菜)。瘦女孩从我身边走过去,轻蔑地说:“傻瓜。”另一个女孩也添一句:“也不瞧瞧你那德性。”

我心平气和地走过去收拾她们的桌子,小于端了两笼稍梅过来,问我:“8号桌的人呢?”

“吃完走了,她们说稍梅她们吃不了,给你留着,算请客送你了。”

一天的忙碌结束后,在饭店里吃过工作饭,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一进门就倒在了床上,四肢伸开,舒展肌肉,让全身都得到放松。

“吃饭了吗?”吴梅已经出差回来了。

“吃过了。”我有气无力。

“你怎么累成这样?你在单位不是成天无所事事,看报聊天,打牌下棋么?单位大扫除了吧?你一个男人家打扫一下卫生就浑身无力瘫软如泥,也太惨点儿了。这就是平时缺乏锻炼的结果。”

“不是大扫除。我们公司下属的一个单位今天清理仓库,那个单位已经停产了,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职工看门,公司抽调了几个青壮年下去帮忙,忙了一整天。”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撒个谎还这么有头有尾。

吴梅坐到我的身旁:“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伸手摸我的额头。“滚烫,是不是病了。”

“没病,是累的,腰酸背痛。”

“来,我给你按摩一下。”

“你行吗?你以前可从来没露过这一手。”我坐起。

吴梅坐在我身后,双手扳住我的双肩,大拇指在肩井穴上轻轻揉动。我的头微微后仰,很清楚的闻到吴梅身上淡淡的清香。她指尖在我身上滑动的感觉十分的惬意,我心里涌动着一阵阵的暖意。我从未有过这种强烈的感觉,两个人的距离似乎被缩到无限小,两颗心在相融交汇。以前,我和吴梅紧紧相拥,肌肤相亲,互相能感到对方的心跳,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触。我闭上眼,想象着我俩历经苦难白头偕老夫妻相搀,在清风中行路,在朗月中倾谈。

我忍不住说:“我怎么这么有福气,找了你这么好一个老婆。”

“我好在哪儿?”

“漂亮、精明、贤惠、忠诚。”我把长虹广告的词照搬过来。

“听着像喊口号,下定义,你再说的具体实际一些。”吴梅给我拍着肱二头肌。

“漂亮就不要具体描述了。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你有多漂亮,走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上大学时,我总要对盯住你不放的人怒目而视,眼睛没瞪大,但得了眼肌劳损。论精明,你有上进心,办事责任心强,效率高,深得上司的赏识,赚得钱是我的好几倍。我别再说了,再说我都觉得你找上我,你算吃了大亏了。”

“都是以前的老套子,回锅翻炒了一下,搁了些味精,酱油,胡椒粉你当我听不出来。”吴梅吃吃笑着说。

“这一回我可是十分的真诚。”

“得了吧,多会儿你有上进心了,也出息了,我能挽着你的胳膊在朋友间骄傲地说,这就是我老公,我也就满足了。”吴梅起身给我冲了一杯果珍。

我喝了一口,烫得我一口又吐出来,赶紧搁在床头柜上,含了一口凉水,重又躺下。

等到嘴里感觉没事了,把凉水咽下:“本来浪漫的交谈,全让你给变庸俗了。”我说着,困意渐起,沉沉睡去。

我确实累了,一夜无梦,早上醒来时,看到吴梅对着梳妆台化妆。

“我买了麻叶(太原话,即油条),你自己冲鸡蛋汤喝吧!我去上班了。”她拎着包走时又说:“你也该想想以后的路了,人过三十不学艺,趁你年轻,学些本事,干点事业,别浪费青春。”

十一

我的上班时间是早十点至晚十点,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星期一休息。日语培训班的工作仍没有落下,改为每周一代课。生活一下子变得异常忙碌,但紧张的工作也使我无暇思想,一天下来唯一的愿望就是躺会儿歇一歇。有时出些小差错,遭来领班的训斥,就用拼命干活的方式发泄一番。

一个多月后,我已经适应这项工作了。我可以在3分钟内迅速把一张杯盘狼藉的桌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再用8到12秒铺上台布放好餐具。我可以把二十几个小蒸笼摞起来平稳快捷的穿梭于人流之中,简直可以做一个杂技演员了。

六月中旬,我终于接到了莎莎的电话,她约我星期六下午3点钟在五一广场喷泉南面见面。我的手机上显示着7位固话号码,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是个公话号码。她为长时间没有联系我找了许多理由,我耐心的听完后,告诉她,我将穿一件深绿色T恤。

接下来,我遭遇到了我一生中最痛苦的约会。

十二

太原六月中旬的阳光已经变得火热炽烈,尤其在三点钟的时候,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都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并且散发着烘烘的热气。广场上人不少,大多数在大遮阳伞下喝着饮料闲聊着。路人匆匆而过,没有人愿意在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的暑天里,品味被太阳烧烤的滋味,除了我。

为了让她看到我,我冒着如箭的阳光,毫无遮蔽的站在喷泉南边,一道轮廓鲜明的影子甩在我的身后。整个广场中只有我孤独的站在那里,好像精神出了问题。

太阳一开始晒得我直冒汗,过了不久我感觉开始直冒油。我已经在过度热情的阳光下沐浴了四十多分钟,但莎莎仍然没有来,我也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如果是别的女孩,我早就躲到附近的麦当劳里吹着空调喝可乐了。但莎莎的迟到却让我更加坚定不移的站在这里等她,哪怕是等到天黑,等到明天……

我相信她一定在附近,戴着墨镜,吃着雪糕看我的笑话。好,你就看吧。你要让我做一个傻逼,我就做一个纯粹的傻逼给你看。

可能是长时间阳光直射,让我感到有轻微的眩晕,我感觉我像一片烈日暴晒下丧失了水分的草叶,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要离开地面。我一直在试图挥去我在等楠慧的错觉,但这种错觉还是渐渐的占据了我整个大脑。我甚至以为自己正站在人群熙攘的东京国际广场,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听到久违的东京口音。

又过了一会儿,天阴下来,一大片黑云压了过来,太原夏日的阵雨往往在下午或傍晚出现。空气流动起来,风驱赶着暑热,纸片乱飞。

天黑了下来,很快就下雨了,雨不急,但雨点子很大。许多人跑来跑去的避雨,方才还游人如织的广场瞬间冷冷清清。只剩几个摆饮料摊的打着伞收拾东西。

我仍站在广场。这里没有避雨的地方,我很快就湿透了。我转着身子来回的寻找,目光从广场周边建筑物中的女孩子的脸上滑过。

雨一直下,越来越大了。雷在头上喀啦啦的响时而沉闷时而脆利。一个接着一个的闪电照亮了广场像是迪厅的镭射灯时明时暗。雨水倾泻而下,打的我睁不开眼睛,我脸上身上淌着水,像一只被扎了无数窟窿的引水皮管。

我的手机响了,但我没有接。

一对情侣撑着伞穿过广场,很明显他们是刚吃完麦当劳要去对面的影都看电影。

“那人怎么啦?傻了吧。”女孩不解地问。

“是不是失恋了?”她的男朋友笑着说。

手机是楠慧打的?楠慧就在附近,她一直在看着我。

我又坚持站了一阵子,手机仍然响个不停,响了一遍又一遍。

我突然想到,这不是在东京,我也不是在等楠慧。

我释然了,方才沮丧的心情竟一下子无影无踪,楠慧死了,我永远不会等到她。她不是楠慧。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离开了广场。

裤兜里的手机仍然在一遍遍地响着……

十三

直到回了家,我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当我充上电并开机后,手机又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在手机屏幕上跳跃着。我想那肯定是莎莎的电话,并没有理会,任凭手机一遍遍的放着音乐。那是我爱听的歌,许巍的《那一年》。

那一年你正年轻

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在你心里闪耀着

怎能就让这不停燃烧的心

就这样耗尽消失在平庸里

你决定上路就离开这城市

离开你深爱多年的姑娘

这么多年你还在不停奔跑

眼看着明天依然虚无缥缈

在生存面前那纯洁的理想

原来是那么脆弱不堪

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

找不到你该去的方向

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

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慌张

你曾拥有一些英雄的梦想

好像黑夜里面温暖的灯光

怎能没有了希望的力量

只能够挺胸勇往直前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在寻找你该去的方向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再寻找你曾拥有的力量

当我洗了澡换了衣服后,那铃声仍执着地响着。我想我如果不接电话或不关机的话,莎莎可能会一直打到明天。我知道,她已经不是我的楠慧了,楠慧已经不在了,再不可能回来了。虽然莎莎一度让我有重温过去的冲动,但在广场上被大雨冲淋之后,我终于明白:楠慧,毕竟已经离我远去,再不能回来了。

我走过去准备关机,铃声中许巍的歌刚刚唱到:那一年,你正年轻,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听到这一句,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拿起电话,将电话接起。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其实,我应当谢谢你。如果今天你和我见面了,我可能又要陷入回忆而不能自拔。我应当学会去面对明天,而不是回首过去。”

“你很爱她?”

“那已经是过去。”

“下雨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广场。”

“我猜得到。我想你一定看到了我淋雨的样子。所以才一直给我打电话。”

“是我不讲信誉。”

“你干嘛要和我讲什么信誉?”我笑了。“从此以后,我们便是陌生人。不,我们从来就不认识。”

“为什么这样说?你仍然在生我的气?”

“不,我没有生气。因为我不是在等你,而是在等楠慧。但我现在明白了,她是永远回不来了。”

“也许命中注定每一个人都要经历一段难忘的生命时光,当时的痛苦经历将来可能是一杯记忆的陈酿。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好的,你讲讲吧。”

十四

她轻轻的声音舒缓柔和像微风中飘舞的旗帜。

“我就出生在这所大城市,住在一个很大的狭长的杂院中。父亲是一个国有中型机械厂的工人,母亲在街道上一个集体小副食加工厂工作。我们家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日子和普通人过得一样,上班混日子下了班就为吃穿忙碌,父母常常抱怨家务的繁累,于是我从七岁就学会了做饭。他们还交给我一个任务,每天要用一个小桶从三百多米外的水管处打三次水。每回我吃力的打水都会想象我是旧社会的粗使丫头,但现在我看到那个曾经用过的水桶真是小的可爱。其实我们的闲暇时光还是很多的。我的父亲酷爱一切棋牌类运动,麻将桌边,象棋摊旁都少不了他。他一边等着对方出着一边诉说他的教育观,‘养个孩子真不如养头猪,按半年出栏一头猪算,七年多了也能卖出十来头去。能换不少钱呢。’站在旁边的我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隐约觉的是在说我,我脸红红的很生气的跑开。我也经常挨打,虽然是一个女孩他们打起我来一点儿都不手软。父亲用一只手把我拎起来用另一只手狠狠扇我耳光,扇的我头晕眼花,我根本无法逃脱。母亲则是用手使劲拧我的腿或是用针扎我的胳膊。那时的小孩子受父母虐待是很平常的,我最受不了的是他们对我的辱骂。我常常在骂声中被他们描述成一个吸尽他们血汗的害人精,好吃懒做的寄生虫。我不服气的反驳只能招来肉体上的惩罚。影响他们正常生活的一切倒霉事,他们都有归咎于我的理由。

我上初一时,我的父亲被集装箱砸断了双腿,听说是一个吊装用的钢索断了,父亲虽然反应快也只是保住了一条命。我看到他的时候是在出事几天后的医院里,但我却总是有着他被压在集装箱下痛苦哀嚎的记忆。从那一刻起,我就不恨他了,也不再恨我的母亲。从那一刻起他也不再打我了,当然他想打我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容易。截肢后父亲歇在家里,但每月还能拿到和以前差不多的工资,他开始每天沉迷于麻将和象棋。其实那段时光还是挺美好的,直到我上了高一。父亲的工厂因效益不好放了长假,每个月他才能领到80多块钱。母亲所在的加工厂也倒闭了,一分钱也不给。那时我们每天吃的菜都是从菜市场捡的烂菜叶。冬天只在父母的卧室里生一个炉子,晚上我的被窝冷的刺骨,想钻进去必须有坚强的毅力;早上衣服又冷的冰人,要穿上它们得下巨大的决心。过了两个月我母亲找到了为别人带孩子挣钱的活计,星期日人家休息接回孩子后,母亲就带我去公园或东山挖树坑挣钱。走的时候我们用塑料瓶子装满白开水再带些干粮,但常常一过中午水就喝完了。你不能想象在烈日下一边渴着一边还要干着要出大量汗的活是什么滋味。就是这样我们也挣不了多少钱。母亲和我都劝父亲也找个活赚钱。他气愤地说‘我够好的了,我够不错的了。有些人借了钱去赌,赌个倾家荡产。有些人成天喝酒打老婆。还有吸毒的。我一个残疾人能安心待着就够好的了。’但他还是支了修自行车的摊子,人们看他是残疾人也不为难他,什么费也不用交。他懒散惯了,心还是在下棋上。支好摊子后就到一边下棋,半个月丢了三个气筒。他就不干了,仍旧摇了轮椅去安心下棋,去牌友家打几毛钱一锅的麻将。

我上高一时还是全班第一名呢,后两年功课落下了,总觉得考个普通大学还是有能力的,可高考时我落榜了。我还想复读,母亲说考上了也供不起我。那时的学费是一年1500块钱。但我家仍然出不起。我只好到社会上打工,干了许多工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做了声讯台小姐,工资挺高,经济上也能帮家里一些。有传说声讯台小姐可以“随叫随到”,但至少我们台禁止约见听众,如果有些听众说了下流的话,虽然台里规定只能听众挂电话,主持人绝对不许挂,但对这类人可以把耳机放下任他自言自语,值班经理允许我们这样做。我从来不告诉熟人我是干这一行的,虽然清白,可是人言可畏。有时想改行,但不做这一行我还能做什么呢?”

十五

我静静地听着她讲,能听得到她谈话间吸气的声音。

“其实我很想见你,但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又非常害怕。”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害怕?我长得样子不像是暴力犯罪者吧。”

“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她突然说。

我似乎突然闻到她口齿流香,吐气如兰。我的心咚咚的起劲地跳起来。我尽量语气平静地说:“哦,所以你不见我,怕陷入情网?”

“不,我想我配不上你。我的工作、学历、相貌、家庭……。”她停了一会儿,又说:“你知道我一边看着你淋雨,一边在流泪么?”

“其实,其实……”我嚅嗫着。

“其实你不在乎这些?”

我听出她的口气中似乎含着些乞求,我本来想说其实我已经快结婚了,但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另一句:“其实我只是把你当楠慧了。”

“呵呵,借口。你可以说你在乎的,我们应当开诚布公的谈话。”

“我是在开诚布公的谈话。我不过也是一个跑堂的,没有资格要求别人怎样。所以你在我面前,更不必过于自卑。”

“跑堂的?你不是曾经留学日本么?”听得出,她惊讶极了。

“是的,我留过学。但我是淘金去了,去那里打黑工挣钱,什么也没有学到。回来后,因为工作不努力,旷工,请假,很快被下放了,现在是一名饭店跑堂的。”

“我不相信,这社会上还有很多工作。你难道就……”

我打断她的话,“我是个不思上进的人,沉湎于过去的人,甘于落后的人。”

她不说话了,沉默许久。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你可以去成康日语学校打听我,也可以去小雅饭店问问。我周一在成康代着日语课,但主业是小雅饭店的跑堂。”

“怎么会是这样?”

“你失望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仍不能相信。”

“事实的确如此,千真万确。你没有做梦。”

“下次再聊好么?我现在特别的累。”她的声音的确非常的疲倦。

“好。”我冷静的回答。

外面雨停了,透过沾了雨水的玻璃向外看,橙黄的路灯伸出一圈长短不一的橙黄的触角,汽车辗过积水发出刷刷的声音。我咀嚼着方才的谈话,听的出来,她是退缩了。

一股潮湿的风从窗缝间钻进来,吹得我十分惬意。我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十六

星期一我没有去代课,向学校请了假,坐公车去了楠慧的墓地。

她的墓碑纤尘不染,墓基上放着一束白色郁金香,花束用松柏枝很仔细的扎起来,白绿相间,简单而漂亮。就像楠慧生前喜欢的那样,干净而明快。看得出来,楠慧的亲人常常来这里扫墓,这回又是刚刚来过不久。

我没有带花和其他的祭品。我一直坚信生死两界根本就没有任何交流的机会,所以亲朋的逝去才被叫做永别。生者各有寄托哀思的方式,死者则根本不在乎祭品的丰盛与有无。我掏出一块白毛巾,将墓碑重新擦拭了一遍,然后静静地坐在墓碑的前面。近处鸟鸣啾啾,远处风声如诉,再远一些是隐隐的汽车鸣笛声。墓旁绿色的草叶随风摆动,一切都在展示着勃勃的生机。连那整齐成排的墓碑,都在反射着午时强烈的生命之光。

离开楠慧的墓地,我似乎彻底的放松了。那压在我心底近两年感伤的思念,终于化成了脑海中美好的回忆。我搭车来到五一广场,在广场旁的麦当劳里吹着空调喝可乐,又吃了两个汉堡。然后走到附近繁华的商业街,独自一人逛着街。

直到夜幕降临、灯火阑珊之时,我才回到家。从来不买衣服的我,头一回给吴梅买了一件白色无袖连衣裙。

裙子正合身,吴梅身材不错,穿着连衣裙愈显婀娜。

“你怎么知道我的腰围?你以前可从没给我买过衣服。”吴梅在镜子面前欣赏着自己。

“天天用手量,还能不清楚?”我说。

这件连衣裙今夏正流行,吴梅很满意,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到沙发上问:“你还记得你几天前说的话么?”

我被问的莫名其妙:“哪一句?”

“刚过了几天你就不记得了?”

“既然已经几天过去了,这几天里我应当说了很多话。”

“你说你有福气,找了我这么好的老婆。”

“记得。”

“是真心话?”

“发自肺腑。”

“那你什么时候向我求婚,让我真正成为你的妻子。”

“以前我提过多次,你都以做事业为由拒绝了。”

“为什么现在不再试一次。”

我的心一震,一个男人会选择自己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求婚嘛?答案是否定的。

我实在想不出最合适的拒绝求婚理由,开始胡说八道:“你说现在?不,还不到时候。你看看,我们还年轻,正是干事业的年龄,不要把时光都浪费在儿女私情上,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婚姻的事可以暂时搁一下,抓紧时间勇于上进才是正路。”

吴梅使劲把我的手一甩:“你别装正经了。是不是你又联系上哪个女孩,害怕一结婚断了线露了底?”

“你想哪去了,你拒绝我时,我可没这么想。”

“那就是报复,小心眼儿,也拒绝我一回,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

“这事儿还有报复的吗,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就凭我这点家当,我怎么娶你。”

“一切从简。”

“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心里想着我不过是一个饭店跑堂的,前途未卜,现在绝不是结婚的时机。

“我只是觉得,咱们应当有个正式的婚约。我想过了,你成不成气候以后再说,反正这是人生必走的一步,早晚的事。”

“现在这样子就挺好,你多会儿嫌弃我了,散伙方便。”

“我再问你,结不结婚?”我发觉吴梅快哭了。

“结。但不是现在。”

吴梅咧着嘴哭:“你以前说的甜言蜜语都是假的。你对我就没真心过。”

我咬住了口风就是不结婚。我担心结婚后我的工作仍无起色,真相大白后,两个人都受伤害。

我们斗嘴吵了小半夜,最后都倦了,各自洗漱睡觉,各睡床的一边,各怀心事,同床异梦。

十七

“今天晚上,我可能回来很晚。”

“不,不用你接,有人送。”

“别误会,单位的车,你不用等我了。”

早上,吴梅早饭也没吃就匆匆上班了。

上午十点钟,我在饭店又开始忙碌的一天。

中午十二点钟,又是高峰上人的时段。人们从各处聚集于此,如蝇嗜血般叮在餐桌周围。我手拿抹布站在大堂角落,目光来回扫视,等待人们吃完离开,立刻过去打扫餐桌。

又进来一伙人,几个男的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两个女孩走在旁边,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穿一双厚底凉鞋,白色七分短裤,上身是淡绿色的紧身背心,高扎着吊辫,我一眼就认出是吴梅。刘经理早早迎出,与众人一一握手,殷勤备至,和大堂经理一块儿把他们让进雅座。刘经理特有的雄厚而有节奏的笑声不停的传过来。

我的心咚咚直跳,胸部的肌肉和胸腔的其他器官猛的收缩。我慢慢后退,脚步尽量自然,头微低着,努力做到不惹人注意生怕有人大喊我的名字,让吴梅听到。

我终于退到了大堂后面,这里也是人来人往。“几号桌”“票呢”服务员之间大声询问和应答着,有人端着菜有人推着车进进出出。厨房里,几溜大灶前站着一排厨师,菜入油锅和刀着案板之声不绝于耳。

我寻找着安静的地方,去藏身去躲避,可能是自卑可能是自尊我不能让吴梅看到自己的真实处境,不能让吴梅伤心。我真不敢想,此时若和深爱我寄予我厚望的她见面会是什么样子。

在蒸气四溢的锅炉房我找了个角落蹲下。锅炉房的水龙头接到了屋外,屋里极少有人进。这里面热的要命,嗡嗡作响的大锅炉不断把热量向外辐射,层层的热浪挟着蒸气向我袭来,包裹着我拥抱着我让我透不过气,脸色发红汗流浃背。

不知道是如何忍过这两个小时的,我摇摇晃晃走出来,头嗡嗡作响,胃部一阵阵的恶心,衬衫裤子都湿透了滴滴答答淌着水。我挪步到自来水管,拧开水龙头泼了点水在脸上,一片凉意带着些轻微的刺痛。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好些了,才大口大口的喝水,用凉水冲了冲头。

回到大堂的时候,我看见我的工作被一个小女孩接替了。吴梅他们的雅座房间门开着,已人去屋空,两个服务员正在清理。

领班从对面疯了一样的直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高峰都过了你才来呀,你跑哪去了?话都不留一句!你以为你在逛商店呢,想怎么就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我不舒服,休息了一会儿。”我懒懒地回答着,但我的确有些头晕目眩。

“别和我扯淡,到处找遍了连厕所都找了哪儿都没你的影子。这个月奖金全扣,还要写份检查开班前会时作检讨。你看看你那有气无力的鸦片鬼样子,纯粹一个脑袋进水的吃货,还不赶快干活去。”

“你是说话呢还是放屁?”

“你别横,你不就是在总公司当过几天科员,到这儿了你就是一个打杂的,就得听我的,受不了你给我走人,以为吃了几天人饭就觉的有个人样了,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领班三十多年近四十岁,参加工作快二十年了,文化不高骂人够狠,张牙舞爪,唾沫星子乱飞,我越听越火大,可是我这个时候脑子里的所有不带脏字的骂人话都跑得干干净净,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回敬,只好一句话代之:“操你妈的。”

“你骂了一句什么?再骂一句试试。”他捋胳膊挽袖往我这边凑。

“就骂你了,操你妈操你姥姥,我算受够了,今天非把你打扁了做成小笼包子不可。”我大吼着。

两个人拳脚相向,领班伸出的拳被我挡开,我踹出的脚踢在另一个身上,许多人围了上来,把我们拉开。

“别拉我,别拉我,不让他见血,我就不在这儿混了。”领班挣扎着探头往前冲。

我趁机吐了他一脸唾沫,迅速缩回自己的脑袋以防他照此法报复。

刘经理赶来了:“都给我出去,大堂里打架给谁看,你俩到我办公室来。”领班停止挣扎,顶着一脸唾沫和众人一同散去。

我钻进未收拾的一间雅座,坐在椅子上生气。这时才觉得渴得厉害,抓起半桶倒剩的茹梦灌了几大口。

我死皮赖脸忍辱负重是图了个甚,想起吴梅刚才还在这个包间里意气风发的谈生意,觉得自己啥也不是纯粹一个窝囊废,每天回家还跟吴梅嘻嘻哈哈打情骂俏像个傻逼。以前我和吴梅一个普通科员一个业务员生活过的多平静多美好,现在一个桑田变沧海一个平地起高楼差距越来越大。我越来越没自信越来越自卑,隐隐觉得我和吴梅的关系不会长久了,反正没结果,不如早做绝断,不然她不好过我更痛苦。

十八

“辛强。”一个女孩在门口叫我。我很紧张的侧着脸看生怕是吴梅又回来找什么东西。

站在门口唤我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五三五四的个子,穿着不厚的坡跟凉拖,虽然低但身材匀称,略宽松的裙子遮不住她的曲线。染过的浅栗色头发披到脖梗,圆脸下巴微尖,眉浓黑且直但不粗。像是用小楷墨笔用心画的,长睫毛下深棕色大眼睛里有着顾盼流动的神气,皮肤很好,白而有光泽,给人很清纯的感觉。

“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么?”

好熟悉的声音,但的确是陌生的面庞。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但仍旧没有找出关于她的任何信息。

“我是莎莎。”她笑着说。

“啊,哦。噢,哎。”我惊讶的不知说些什么好。

“你这是——什么声?”

“真没想到你会来。”

“我星期一去了你说的那所日语培训学校,但你不在。所以我就找到了这里。”

“过去就过去了,用不着当面道歉。”

“不是道歉的事。那天和你通完话后,我就决心一定要见到你。”

“走,咱们出去说话。”我走了出去。

两个人在店后的小巷里找了一处荫凉地站下。这里处于市中心,巷子两头都通着繁华的商业街,商店的音乐声,招揽顾客的叫卖声,车声人声一起从远处传过来,混着巷中的蝉鸣。

“你怎么会想起给声讯台打电话?还是在凌晨五点钟。”

“因为做了一个噩梦。”

“梦到了什么?”她好奇地问。

“有一个长相恐怖的白衣人在追杀我。”

“有人追杀你?你没有欠债不还吧?是感情债么?”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很奇怪,我没有再想楠慧,却想到了日本帮助过我的另一个女孩中田由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芳。”

这一回却是我沉默了。

“最近过得怎么样?”她问。

“忙,不过也过得充实。”

“是吗?当跑堂的也能过得充实?”林芳眨着大眼睛撇着嘴笑。

“当一个人忙得连北都找不着,整天想得全是擦桌子撤席上家伙什儿一类的事,他的大脑就被充满了,无暇想别的事,这就是充实。”

“那你有没有想过将来。”

“将来的影子不止一次的从我大脑中闪过,我却怎么也看不清楚,甚至不敢细想。我现在什么资本也没有,除了一张在日本拿的本科文凭。原来大专里学的会计专业知识也早在两年多不对口的工作中丢光了。我的未来在哪儿?我现在很迷茫,不知路该怎样走。”

“我已经辞职了,不再做声讯小姐。我已经找到了一份秘书工作,虽然工资只有一千元,还没有我以前工资的四分之一,但我相信未来。你也不要对未来失去信心。”

“我当然不甘心就这样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过一辈子,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

“要让上天公平对你,自己先要对自己公平,你还是有能力的,毕竟你受过高等教育,你是一名留学生。我相信你一定能走出现在的困境。”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面前的这个女孩并非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找个地方坐坐好么?我请客。”

当我决定请客的时候,才发现翻遍口袋只找到10块8角钱,去饭店吃饭只够两碗面一个凉拼实在拿不出手;去茶馆,喝最便宜的茶也要10元钱;去麦当劳倒可以两杯红茶消磨一下午,可没听说过有请客去麦当劳喝五块钱一杯红茶的。这点钱实在也干不了甚,最后决定请她看一场老电影。(按2000年的电影票价,看旧片5元一张票)

十九

电影是《无人喝彩》,好几年前就看过的片子,但拍得很有味道,值得再看一遍。

看完电影走出剧院,林芳一出来就评论:“一看就是王朔的老套子。”

我表示反对:“我觉得挺不错,情节设计精巧语言生动活泼贴近生活,挺感人的。”

“我最看不懂王朔的一篇文章《千万别把我当人》,这种文章毫无价值,怎么也能拿出来给人看。”

“那《空中小姐》怎么样?”

“连王朔都说这篇小说浅薄,嘲笑为此而流泪的读者为糙汉。”

“既然有人流泪,这个小说就有引人之处。

“你没发现他是一个虐待狂,《空中小姐》里他又骂又打折腾王眉最后把她甩了还不行,还让她乘飞机摔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故技重施,这一回是让吴迪割腕自杀,又让胡亦被轮奸。《过把瘾就死》逼疯了杜梅,《永失我爱》石静相对好点也弄了个面若白纸,眼如黑洞。”

我笑了,没想到林芳看小说的欣赏角度还挺剑走偏锋的:“那你喜欢谁的文章?”

“琼瑶,她的文章词句讲究描述细腻,人物感情丰富情节曲折。”

“你们女孩子就是喜欢琼瑶。可她的想象太过于脱离现实,情节发展缓慢,有的地方甚至牵强,脱不了俗套。”

没想到她竟然也同样喜爱文学,喜欢写东西。我们俩为各自喜爱的作家争论不休,言词激烈互相攻击又不失友好气氛。我凝视着林芳的眸子,强烈感到自己对林芳的好感逐渐加深。

我把林芳送回家,在她家的大院门口,我突然又问道:“你真的喜欢我么?”

林芳神秘一笑,未做回答。

回到家,我想起吴梅说过今天晚上要很晚才回来,不吃晚饭了。我简单吃了晚饭,就睡了。

早上,我醒来时,吴梅已经走了,床头柜上留了一张字条:

辛强,昨天我看到你和一个女孩肩并肩从剧院中出来,离得很近,谈得很亲热。希望你今天晚上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坦白交代对你我都有利,抗拒撒谎后果将会很严重。你感情的天平是否已经发生了偏移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我需要的是一个清晰明确的答复。再次强调:不要企图撒谎,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我看完字条,发了半天愣,仔细回想了我和林芳相处的细节,基本上都是同志般的交往。因感谢握了一下她的手,一块儿看了一场电影也不应当算是对吴梅的不忠。我应当是问心无愧啊,可是我怎么就感觉到明显的心虚,甚至拿纸条的手都有些发抖呢?

我坐在床头想着晚上怎样对吴梅解释。简单地讲完我们的初识和第一次见面就可以了?应当可以了吧。但我仿佛看到吴梅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盯住我:“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我不敢正视她逼人的目光,茫然四顾。

“我会放弃吴梅吗?”我问自己,这个问题让我心烦意乱,我的内心刹那间被交织的矛盾所填满,这种感觉复杂又痛苦。

二十

上午,刘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狠训了一顿,又宣布了昨天打架事件的处理结果:我高峰时间脱岗,打架后又不知去向擅自早退,记旷工一天罚款400元整;与领导争吵打架影响极坏罚款800元整,合计1200元整,从下月工资里扣除。(我的档案关系仍然在总公司,因此工资也由总公司发放,因此工资待遇并没有变。)领班在大堂打架本该也罚800,但身为领导当从重处罚,罚款1200元整。

领班有些不服气:“他还吐我一脸呢。”

刘经理不高兴的:“你们打架我还要调查谁多打谁一拳,谁多踢谁一脚,谁多吐谁一口?你觉得委屈找警察去。我估计警察也管不了。赶紧签字给我走人。”

领班只好签了字,拿着处理通知书不服气的走出办公室。

我在处理书上签字后,刘经理又语重心长讲了一番大道理,最后通知我现在出发去总公司开会。因为我的人事关系还在总公司,所以公司的职工会议我还要参加。

我来到总公司会议室的时候,会已经开了一段时间。轻轻推门进去,见会议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以前开会,人可从没有来这么齐过。我在后排站下,看到人手一份会议材料便借了一份来看。

会议是关于下岗、分流的事,由于公司效益不好,下属一些严重亏损的单位要破产,员工要下岗;总公司内部也要精简一部分人员,精简下来的人大部分下岗,一小部分有经验有技术的要分流到下属单位充实一下那里的技术力量。

看完这份材料,我终于领悟到了总公司王副总经理的良苦用心。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他把我弄到刘经理的饭店,就已经算是充实下属单位,我也就没有下岗之忧了。如果我现在还留在总公司的话,第一个下岗的就是我。然后等这阵下岗风一过,我还能调回来。

不过我并不能坦然接受这种优惠,心中有一点惭愧,甚至有一点羞耻。

台上人事副总经理王总喝了一口水开始讲下岗职工每月补助金和补助期限问题。昨晚没睡好我挤了一处坐位趴在长桌上睡着了。

很快我就入了梦,梦中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舒展开丰腴雪白的身体,她迷人的曲线和优美的姿势使我不能自己。我将她紧紧相拥感觉到女人柔软光滑的肌肤。我听到她在呜咽,哭声越来越大,我抬起头看她的脸,她的面容模糊,她的眼中涌出大滴的血泪,血痕满面……

我猛然惊醒,我靠又是一个噩梦。

台上王总正说到三天后也就是下个星期一张榜公布下岗和分流名单,他说名单其实昨天已经定出来了,根据各人的平时表现和能力综合考察公平合理。老早就给大家提过醒,所以谁也别再找领导,找也没有用。

说完王总宣布散会。散会后有人小声骂有人窃笑还有人哭。我对此都漠不关心,只是拼命回忆着梦中女人模糊的脸,猜测着她真实的模样,似曾相识却又在记忆的深处摇曳,她是谁?

二十一

散了会没回家去总公司的同事老李家下了一天围棋蹭了一顿午饭。虽然吃了他的饭但绝不手软讲好了落子无悔再急也不行,杀得他落花流水,丢兵弃甲,临走拍着我的肩膀说:“几日没有和你切磋,棋艺大长呀。”

我终于亮出我的真实身份:“我是业余三段。”

老李惊讶的:“那以前咱们下棋,怎么你输多赢少呢?”

“你丫要是不悔棋,信不信我回回都赢你?”

正是昼夜交替时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已经躲在了西山下喘气,它的最后一点余光在山峰间跳跃。我在楼下看到自家的厨房亮着灯。

一进家就闻到满屋子的菜香味。吴梅从厨房探出头招呼我进来帮厨。我洗了手却发现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菜都已洗净,但我刀功不好,吴梅不让我切菜,我只好磕了两个鸡蛋在碗中,用筷子打匀。

“你今天回来挺早。”她微笑着说,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嗯。”我答应一声。

吴梅的笑容让我感觉气氛很奇怪。我本来以为她会对我大发雷霆,把昨天我和林芳的事连同结婚问题搅在一起,历数我的种种不是痛斥我的不忠不义,闹个天翻地覆。她的异常平静,反使我惶恐不安,总担心会出什么事。

“今天我给你们单位打了电话找你,才知道你工作下调的事。我理解你的处境,我那几天的表现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没有说话,既然吴梅都知道了,这层影响两个人交流的隔膜已经不存在,但我还是觉得和她有一段距离。

我仔细端详着吴梅的脸,她的眉毛平直而简练,浓密的长睫毛下眼睛晶亮而灵动,闪烁着聪颖具有洞察力的光芒,鼻子和嘴唇有着刚直坚毅的线条。她不是一般的女孩,聪明干练,果敢进取,我再次感到我和她是如此的不般配,在她面前我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你辞职吧。”吴梅把一条鲤鱼溜入油锅,几点油星溅在她的胳膊上,她叫了一声赶忙用抹布擦,我用手指蘸了蛋清抹在她胳膊烫红处。

“好吧,我辞职。正好我们单位要分流一部分人员。”我心不在焉,随口答道。

“辞职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已经是车逢绝路了,到我公司来吧。我们公司正缺人手,我又刚给公司做了几个大订单,安排你进去,不成问题。”

“别跟我提你的什么公司。”我突然想起那天她来我跑堂的饭店吃饭的事,不由加重了语气。

“你发什么火呀,我这儿不是跟你商量么。”

我没有理她,她看了我一眼,一边将锅中的鱼翻了一个身,一边继续劝导:“要不做个总代理,这两年我攒了五六万块钱,咱们再找朋友借一点儿,再把这套房子押上……”

“押上房子?”我几乎要跳起来:“要赔了我住哪儿?你别打这房子的主意。”

“我还不是为你好。我有一个朋友在海南做生意,你找他合伙干也行。”

“我的事你少管一点好不好,你是不是成了女强人,就可以对我的命运事业前途指手画脚,横加干涉!我告诉你,不行!”

“我怎么对你指手画脚了?我今天做了这么多菜还不就为了讨你个笑脸;我向你赔情道歉还不是为了咱们能缓和一下关系,哪里有过颐指气使?哪里有?!”

“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就是。”

“你就是太自卑,所以觉得别人都看不起你。”

我啪的把碗放下,散鸡蛋溅出来好多,正好落在我裤裆上,黄澄澄的一片,特别有大便失禁的错觉。我愣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到愤怒的状态:“我就是自卑,我还有心理疾病,有精神障碍!”

好一会儿两个人无语。

我突然笑道:“咱俩在一块儿怎么总是吵?”

吴梅没做声,回头看了我一眼,眼圈红红的。

吃饭的时候,吴梅仍不说话,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很文雅的吃着。

我问:“你觉得咱俩般配么?”

“你有完没完。”

“我说的是事实。你充满激情一心向上我得过且过碌碌无为,我们没有共同目标缺乏感情基础。”

“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看不起你了吗?我说过伤你自尊的话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是我对不起你,爱是相互的,是一种对等的交流,我爱你却什么也不能给你,我常陷于内疚和自责之中……”我知道我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但最后一句是真的。

“爱是应该不计较得失的,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相互支持,难道你跌倒了,我扶你一把都有错了?”

“但我感觉很没有自尊。”

“为什么你偏要用你可怜的一点点自尊心折磨我呢?”吴梅终于哭了,先是啜泣,继而呜咽,最后嚎啕大哭,大滴的泪珠从她清澈的眼中流出。

我干脆把心一横:“我觉得我们应当暂时分开一段时间,重新审视一下你我的感情。”

她哭了一会儿,说:“那也好,正好后天我要去上海学习一段时间。”

吴梅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匆匆踏上了飞机。这一天上午,金色的阳光铺洒进来,照得屋子通亮。

我刚刚起床,在强光下眯着眼睛抬头望天。天空湛蓝万里无云,犹如一望无垠无边无际的田野。一架飞机缓缓南去耕出一道白色的犁沟。吴梅可能就在这架飞机上俯视着这个城市,我向飞机投去深情依恋的目光。

二十二

星期一早晨我去公司看榜,觉得肚子有点饿在路上买了三根油条。到了公司,见办公大楼一层大厅已经聚了一堆人,闹哄哄的有人发表看法有人陈述见解有人眉头紧皱静静听着也有人根本不当一回事只谈昨晚《失乐园》真感人濮存昕真帅。

过了一会儿两个工会干事走过来往墙上贴榜。一共是三张,两张是下岗人员名单,一张是分流人员名单。我嘴里嚼着油条边吃边看。出乎我的意料,无论是下岗榜上还是分流榜上都找不到我的名字。我有些惊讶,下岗没我是在意料之中,分流怎么会没我呢?我不是被分流做饭店跑堂了么?

我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我的名字。要么下岗,回家;要么分流,继续当跑堂的。一共只有两条路,但现在这两条路上都没有我的名字,我到底去哪了?

正当我看第三遍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冲着我大声嚷嚷:“靠后靠后,又没你什么事你瞎凑什么热闹?”

我扭头见是企管科的小王,“我不也在找我的名字呢。”

这时我已经吃完了油条,一边用卫生纸擦手,一边准备看第四遍。

“你哄谁呀你,猪鼻子插大葱装得挺像,要不是有人罩着你,你早该下岗几十回了。跑来瞧热闹是吧,滚一边去!”

我知道小王名字在下岗榜上,脾气大点儿可以理解。

“我招你了惹你了,名单又不是我定的。”在断定我的确“榜上无名”后我急忙往人群外挤。

但已经有些晚了,我感到许多人都在用愤怒的目光盯着我。

果然有人围攻我了,我成了众矢之的。

“得了便宜卖乖。”

“看着就不像个好东西。”

“他怎么混的,这么个人都能留下,凭什么要我们走。”

“看他那个得意劲,欠揍。”

我火了,“都给我闭嘴,你们以为我他妈过得幸福吗。你们在办公桌上甩扑克的时候,我还在拿着抹布擦桌子撤盘子拎泔水累死累活伺候人呢,谁觉得我占便宜咱们换换,你也尝尝十二小时屁股不沾板凳的罪!”

吵得最凶的几个人不说话了。但还是恶狠狠地看着我。我转过身朝外走去。听到有人“呸”的吐了一口,“你活该。”

又有一个人说:“看着吧,过不了几天这小子肯定调回来。”“分流岗上都没他的名字,明天就能调回来了。”

最后那个人说得对,两条路都没我的名字,还有第三条路,就是回到总公司上班。名单一出来,木已成舟之后,王总就马上把我调回来,的确会让其他人心理不平衡。

我知道王经理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对我照顾有加用心良苦,但我并不想做一个向别人乞食的人。统计科长的刁难、和吴梅争吵、与领班打架、被小王他们辱骂,所有的事一起涌上心头,这样的日子还值得我留恋么?再这样庸庸碌碌过下去真没什么意思,上班也比下岗强不到哪儿去。什么正式工,国家企业干部,要这些虚名有什么用?长久以来压抑的心情此刻顿时化成无比的勇气,我作出决定:不干了!

我写好了辞职信交给饭店刘经理。刘经理看完辞职信,想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你是要求调换工作岗位吧,有意见可以直接提干嘛非要用这种方式呢?”

“不是,我是真的想辞职,真的不想干了,辞职信上写的明明白白。”

“不要意气用事,思想上想不通咱们可以谈谈。”刘经理耐心的给我解释,说话仍是不紧不慢:“当初你分下来的时候,所有的岗位都已经满员,就缺一个打杂的。别的岗位上,哪一个不是关系?而且人家也真有能力,你说我应该动哪一个?你不也是王经理安排下来的么?你和他们的情况还不一样,你的档案还在总公司,连分流都算不上,很快就会调回去。这事我想你心里比我还清楚。年轻人暂时受一受苦,锻炼一下对以后也有好处。坚持几天,就会有好的结果。”

我的决心在刘经理和缓而不容置疑的劝说中开始动摇,如果我真辞了职照刘经理的话就是怕苦怕累,放弃前途,不给王经理面子,论哪方面我都说不过去。我接过刘经理递还给我的辞职信,心里还在犹豫,觉得刚才还气势汹汹豪情万丈,现在就这么收回辞职信是不是太没面子,有点窝囊。

刘经理恰好给了我一个下台的机会,他说:“我放你七天假,在家好好想想,到时候再作决定我决不拦你。”

刘经理这七天假给的很巧,因为七天之内我很可能就调回总公司了。

二十三

上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城市中高大的建筑物都被涂上一层暖暖的明亮的色彩。大街上人声嘈杂车水马龙,人们服装各异神态不同匆匆而过各有去处。一个老者扶着一个婴儿车坐在人行道旁晒太阳,车里几个月大的幼儿用他的大眼睛紧盯着我神情专注并且咿咿呀呀的跟我说话。我逗他玩了一会儿然后给林芳打电话,约好上午10点在飞达旱冰场上见。

旱冰场地很大,中心是一个高近一米周围有护栏的台子。几个戴头盔的专业好手在台上表演高难动作。快节奏的音乐强烈的使劲敲击着我的耳膜。灯光闪烁五彩的光束来回旋转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打出斑斓多变的光点。

我不太会滑,拉着林芳的手在外圈慢慢地遛。

我紧紧拉着林芳的手,肌肉紧张:“你滑慢点儿,我好久没滑了,技术还没恢复。”

林芳兴奋地向我陈述着她天天向上日新月异的工作和生活:“我现在正上着文秘专业自考培训班,单位的工作也很顺手。领导非常看重我,许多事情都交给我联系。自从我到了这个公司,那个年纪大的秘书现在几乎无事可做。”

这些话太耳熟了,我有些担心的看着她的脸,生怕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林芳却是吴梅。

我沉闷的说:“我们单位要下岗和分流一批人。”

“那你是下岗了还是分流了?”

“既没有下岗也没有分流。”

“那太好了。”

“但我准备辞职。”

她不解的看了我一眼:“为什么?你们单位的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著名国企啊。”

“辉煌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是日落西山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一回是我不解地看她:“比马大就怎么了?还不是个死骆驼?”

“总比你辞职在外面强。”

“你对我就这么点要求?难道不希望我能出人头地,日进斗金?辞职后说不定我立刻就飞黄腾达了!”

“哪儿那么容易,论文凭,当初的‘海龟’现在都变成‘海带’了;论经验技术,你在单位的人事部门混了三四年能有什么经验,技术也都丢光了;现在能力比你强的人都愁的没饭吃哪还能轮得上用你。”

我看着她掰开了揉碎了给我分析,感觉好像不认识她,不过我们确实也是刚认识。

她像唐僧一样继续讲:“只要你不辞职,第一有王总经理做你的后盾,重用你是迟早的事;第二论资排辈你也有资本,在这个单位里的年轻人里,你无论文凭还是资格都是排在前边的;还有,你不是说你们公司的董事长就要退了又碰上机构改革,这就要起用新人了。只要你踏踏实实干一半年,不用你用谁?”

“你以前是不是学政治学的?”

“为什么这样问?”

“我发现你的政治分析能力不凡。”

“我在声讯台的时候,业务量也是第一。”

又是一个女强人,我不禁笑了。但这一回,对“女强人”这个词,不知怎么搞的却不是很讨厌。

林芳仍在孜孜不倦的做唐僧:“你并非无能只是缺乏发挥才干的环境,这次改革后你从头开始肯定会有作为。”

“我还是决定辞职。”

“为什么,就为寻求一点心理平衡不愿寄人篱下就不要自己的稳定的生活和美好的前程。你不想想你现在的条件许多人都嫉妒着呢就盼你丢了饭碗他们看高兴。你对命运要求太苛刻,又要顾面子又要顺心高兴了就干不高兴就撂挑子这社会纷繁复杂人心不古像你这样准吃亏不可。”

女唐僧把我思想的伪装剥得一干二净,纯粹裸体又羞又愧还有几分害怕。我就是为了面子才辞职的,我根本就没有什么伟大理想和光辉目标。

没想到这个女孩比吴梅还理性,和这样的女孩在一起是福是祸?我又想起了吴梅,我认识林芳是因为她的声音像楠慧,我对她有好感却是因为她的性格像吴梅。

我正走神却看到林芳注视着我,灼热的目光让我四处躲避:“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

“因为我爱你。”她说。

我的心骤然停止,随即又狠跳起来。我下意识的紧紧握住林芳的手,脑子里乱得很。但林芳已经贴近身来,双臂拥着我,丰满的胸脯顶在我的两肋,抬起头眼含无限秋波:“看着我。”我终于不再躲避,低了头擒住她小巧温暖潮湿的嘴唇。舌尖相触,我尝到一股甜中带苦的味道。

在送林芳回家的路上,我被一种烦乱的心绪纠缠着,像一团乱麻,吴梅的身影在眼前一下一下的晃。

二十四

事情发展的结果,果然像林芳预测的那样。我那个被统计科的老女人科长斥为不能使用的报表软件,经过新调来的两个计算机专业毕业生的修改整理完善,它可以正常使用了。

在王经理的提议下,公司拨给六千块钱奖金。连老女人在内,参与设计的四个人每人一千五百元。我也是其中之一。作为一名“人才”,我还没休完刘经理给我的假,就被调回了总公司。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芳拿了我的奖金和她的一点积蓄四处疯玩。看大片吃大餐打保龄游温泉,吃以前不敢点的菜买以前不敢问的衣,太原各大名胜八大景都玩遍了去东山摘了酸枣到崛山采了红叶。

玩得虽然痛快,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放不下,这种感觉如自己的影子般挥之不去,有时玩得专注暂时忘却,刚一放松复又生起,让心情沉重而沮丧。

“你有心事?”走在街上,林芳问。

“是。”

“你还在想吴梅。”

“我想忘了她,但她在我的记忆中却越来越清晰。”

林芳一愣,但她似乎不太甘心:“你说过你们以前相处的很好,水乳交融举案齐眉,后来却互相猜忌吵闹不休,你说你们感情完了到此为止,分手能让两个人重寻快乐。”

“但我错了,她并未带走她在我心中的位置。这些天我特别的难受。”

我抬头望天,天空湛蓝万里无云,一架飞机缓缓南去,如一只离群的孤雁。以前她的讨厌的唠叨现在却化成了我对她无尽绵长的思念,这就是相思呀。

“我还是爱她的。”我说。

我和林芳分手了,她强装的笑颜使我有几分内疚和酸楚,但对我来说这种痛感犹如利刃剜去股上的一块肌瘤,虽痛但畅快淋漓。

我对她说:“你是个好女孩,但,毕竟无缘。”

二十五

我苦盼着吴梅的归来,但时间近乎凝固了。九月份姗姗来迟。人们为过中秋佳节而争相购物。商场内热闹起来,人流熙攘摩肩接踵。我没有回晋中的家。前几天受了风头疼得厉害,头部左上方一下下的跳的疼,犹如一根钢针时时痛刺。我给晋中家里打了电话,说单位太忙顾不上回家。母亲在电话里反复叮嘱要保重身体好好工作。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吃下两颗镇痛片。屋外嘈杂喧哗,汽车的鸣笛声,楼下小孩的笑闹声时时传进来。附近楼上有一人家正在装潢,有节奏的敲击声和冲击钻刺耳尖叫声此起彼伏。

我向吴梅单位的同事小杰打听到吴梅乘9月29日的特快从上海回来。一想起吴梅,我就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在胸中升起,如涟漪般圈圈散开,传遍全身。我想好了一大堆感人至深的话以求得她的谅解。甚至在大衣镜前练习了好几次。

9月29日,我起得很早。我在前一天已把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窗户擦得透亮。

我在火车站前焦急的等待吴梅。

天还未放亮,天空墨蓝,一颗亮星在东方眨眼,一大块暗色的云在高空中悬浮着,似海中孤岛。

火车晚点了,我一直等到天亮。站前广场周围繁星般的灯火渐灭。一些早餐摊前聚了很多的人。小商贩和小旅馆的服务员高声的揽客。我有些心慌意乱,仍凝神盯着出站口。

终于,出站口如决堤洪水般涌出人来,验票员验票速度令人叹服。我仔细寻找着吴梅。从如此纷乱急速涌动的人群中找出一个人来可能非常困难。但当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我的余光处一闪时,我一下子就认出她来。吴梅并没有多少行李。左肩背一个挎包,右手拉一个行李箱。

我迎上前去叫她一声。她看到了我停住了脚步。

我早把事先编好的词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是上前接了她的行李说:“咱们回家吧。”

吴梅哇的一声大声哭起来。扑在我的肩上泣不成声泪珠子一颗颗滴在我的脖梗上。

“我想清楚了,我是爱你的,一辈子只爱你一个。”我轻抚着吴梅。

“我也是爱你的。”吴梅抬起头笑,未去的泪流进她的嘴里。

当我拉起她的手准备走时才发觉两个男子一直站在一旁看我俩。

“看什么看!”我喝道。

其中一个人很尴尬的解释:“我们是单位派来接吴梅的。车就在那边。”

二十六

汽车开过一条街,我再一次看到那个算命先生,正拉着一个背影窈窕的女孩的手念念有词。

我打开车窗,冲他大喊:跳大神的!

算命先生疑惑地看着我,女孩也转过头来看着我,她长相普通。

我向他们大声喊:不顺的日子,终究会过去!

我得意的缩回来,坐好。

“如果没有理想,不顺的日子还会回来。”吴梅严肃的提醒。

是的,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才发现,理想是个多么重要的东西!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