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北少年游荡记

2016-11-21 11:24薛荣
都市 2016年10期
关键词:小伙伴

薛荣

雁北少年游荡记

薛荣

雁北的冬天是真的冷,小伙伴们却像注射了兴奋剂似的,一早上起来,眵目糊也不擦,稀糊糊也不喝,像有狼摄撵着,又好似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一溜烟从东头窜到西头,从山顶跑到平川,直跑得戴着兔皮狗皮猫皮做的烂棉帽子的小脑袋瓜在寒风中冒起一团团白气。后面,总跟着一群公的母的大的小的有毛的没毛的狗,一个个呲着森森白牙乐得合不拢嘴。人狗过处,烟尘蔽日,绘就一幅乡村独有的人犬同欢图,那才真是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美好时代啊!小孩儿和狗为什么要满世界疯跑呢?为了成为新鲜事的第一个目击者,以便向小伙伴口传身教提高自己的地位,乡村少年的时光,便多数都耗费在那些游荡之中。

那时的我们,没有升学压力,也不用择校,小学毕业直接上本村的戴帽初中,初中毕业也不发愁就业,马上扛起锄头到广阔天地沾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很快还会大有作为,这是毛主席说的,主席见天穿着军装,在城楼上站着,还会哄我们吗?所以那时候,我们虽然在食物上是穷人,在时间上绝对是富翁。最不稀罕的是时间,无论怎么挥霍,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依然是红彤彤的艳阳天。那时候朝思暮想的,是平凡的日子里发生一些奇怪的新鲜的刺激的有趣的好玩的事情。从一早上睁开眼,就盼这些事快点到来。

一、电影放映队

我们盼来电影放映队。

那年头,村子里几乎是一片文化的荒漠。电视自不用说,收音机也没几台。大喇叭小喇叭播的,不是听不懂的长篇社论,就是西哈努克又来走亲戚了,外交部长姬鹏飞前往机场迎接之类。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当外交部长必须长着翅膀,要不西哈努克说来就来,迎接迟了影响了中柬人民传统友谊咋办。还有就是大寨小靳庄沙石峪三个村粮食大丰收,社员们喜交爱国粮。我们就羡慕这三个村地咋那么好,不管旱涝年年能丰收,就后悔自己命苦,没能投生在那里。电影呢,全公社只有一台放映机,放映员也是挣工分的社员,他们也只能趁农闲来放映一场两场,放的也都是老掉牙的旧片子。不等说上句,下句早知道了。演《红灯记》,小伙伴们根本不关心铁梅苦难的身世,要等柏山游击队打过来才从睡梦中醒来。放《智取威虎山》,从来不管可怜的小炉匠如何被杨子荣一个人代表党和人民判处死刑,直到少剑波带着李勇奇小常宝小白鸽杀上山才肯看上一眼两眼。看《南征北战》就记住一句话:张军长,救兄弟一把。张军长却让他再坚持五分钟,不肯增援,从此我就对国民党军队印象不好。不像我军,主力部队早也不来晚也不来,一旦民兵土八路打不过敌人时,援军必定从天而降。就这,还一年来不了几回,经常说要来却没来,害得小伙伴们早早喝了糊糊,搬着石头砖头小板凳,白占了三天座位。来了呢,不是没电,就是片子送不来,上一匣演完得等三五个小时才能从另一个村送来下一匣。送来了也总是断片,银幕上一片雪花。戏呢,县上的毛宣队哪能来我们这烂村子。小人书呢,全村统共十来本,没有几代人替生替死的交情,轻易借不来。借来了也一天三五十回的催要,而且前后十来页早撕掉了,看半天不知所以然,只能发动天才般的想象力瞎编。于是,一本小人书有几十个开始和结局,小伙伴们经常为争原创和正宗争得面红耳赤,打得头破血流,可见那时候我们就很重视版权保护了。由此看来,小伙伴们的业余文化生活,也只能建立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了。

二、亲戚登门

我们盼来亲戚。

只要亲戚来了,不管是远亲还是近亲,蹬自行车来的还是骑小毛驴来的,长住的还是短住的,我们小朋友一律欢迎。原因很简单,一则亲戚不会空手上门,背的口袋挎的篮子里总会有些好吃的东西,比如一两只西瓜,三五斤黄杏,半升白面,一个羊头。二则会带来些奇妙的消息,而且一般是坏消息,比如谁谁的爷担水掉井里淹死了,谁谁的儿上山采药从崖头栽下来摔成了残废,谁谁的孙子三十大几娶不上媳妇急疯了,大冬天不穿裤子满街跑……当妈的听了唏嘘不已,一个劲掀起大襟袄擦眼泪。小朋友却兴奋难捺,飞也似的跑出去,把这些消息告诉全村的小伙伴,传播速度绝对超过如今的4G网速。三则娘总会东挪西借张罗一顿好饭。这时候我们小朋友就更有了用武之地,脚下像装了风火轮,一会去东家借半升面,一会去西家要两棵葱,一会下地窖取土豆,一会抢着拉风箱。平时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扶,脖子脏得像车轴也不洗,来了亲戚立马像装了陀螺似的,勤快地变了个人,其实就是为了跟着在旁边吃两口好饭。那时候家家穷,亲戚来了都做两样饭,亲戚端起碗,小朋友就带着无限崇敬无限热爱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边看边咽口水,小小的喉结一直动。当妈的怕客人难堪,一把拽出去,转眼又回来,重复刚才的表情。亲戚刚吃了几口,看着也不忍,忙说饱了饱了,把碗递给孩子。孩子也顾不上道谢,夺过碗来,风卷残云般吃将起来,只留娘在旁边红着脸,一个劲地搓手。人穷亲戚少,有时候大半年也没亲戚来走动,孩子便慨叹人生如此寂寞,竟一溜烟跑到官道上,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生拉硬拽拖回家来。好吃好喝打发走了,娘关好街门把热情好客的小伙伴暴揍了一顿。

三、货郎进村

我们盼来货郎。

那时候物资极其匮乏,村里的代销点只有半铺炕大,卖些臭烘烘的煤油,掺了水的白酒,九分钱一包的香烟,四分钱一张的联四纸,硬得锤子也敲不动的糖块等等。看店的老头据说去朝鲜打过仗,少了半条腿。每日价开了店,并不与凡人搭腔,自顾自从酒缸里舀酒喝,舀出多少酒,就倒进去多少水,所以我们村的人酒量都特别大,喝三四斤不带醉的。就这么个破店,也是孩子们心中的圣地,只要有空了,就把下巴颏搁在栏柜上盯着糖果罐子眼巴巴地看,边看边咕噜咕噜咽唾沫。到吃饭的时候了,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回家去。

公社供销社就不同了,有五间房大,但一大半挂着锄耙镐锹等农具,还有些落满灰尘的花布。但这些和我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真正的兴趣在玻璃栏柜里摆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小人书。小人书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的口袋里连一分钱钢镚都没有。我们更深刻的兴趣,是想听站栏柜的北京女知青说话。我们穿着破棉袄,戴着烂棉帽子,像极了《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每人拖着尺把长的鼻涕,装作腰缠万贯的样子,呼啦一下拥到小人书柜台前,指东指西,买这买那。女知青拿出一本,我们刷刷翻一遍,说不好看。再拿出一本,刷刷刷翻一遍,又说不好看。一柜台的小人书翻完了,女知青却并不恼怒,仍然轻声柔气地和我们说话。我至今记得,她说话的声音、语气和北京口音是那么好听。但公社供销社离我们村五华里,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村里的代销点兜里没钱去了也是白去。我们真正期盼的,是走村串户的货郎。

遥想当年,不管是毒太阳烤死人的伏天大晌午,还是小北风冻死狗的数九大寒天,只要货郎的拨浪鼓在村头一响,小伙伴们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刹那间就把货郎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场面就像现如今的追星族见了明星。在我们的心目中,货郎就像好似魔术师一样神奇,有一阵子我就差点决定不练吹军号了,跟着货郎去浪迹天涯。他的货担里,有无数令人着迷的东西。且不用说妇女们喜欢的针线染料调味品,女孩子着迷的发卡头绳雪花膏,要命的是他有在代销店从没见过的各式各样的小玩具。有一次这家伙弄来一个塑料小熊猫,三寸来高,眼睛一动一动的,肚子里放了铁砂子,一摇哗哗响,好玩极了,小伙伴们便一窝蜂抢购。这家伙经营方式十分灵活,给一毛钱买也行,拿一斤生铁、半筐鸡毛或一个鸡蛋换也行。一毛钱我是断然没有的。你知道我家就像坚壁清野过似的,生铁别说一斤,一两也没有,要有我哪会扛着“青龙偃月刀”出那么大洋相呢。这件事我后面还要给各位看官讲。买不起就买不起吧,我本来也没什么,可恨狗日的二狗旦偷了他爷爷的鸡蛋换来了可爱的熊猫,知道我买不起,偏把这破玩意儿在我耳边摇呀摇、摇呀摇,直摇得人心烦意乱,回到家里不免放声大哭,比申包胥哭秦庭还痛心。

那时候,我经常为一些不顺心的事哭泣,家里人习以为常,把我无比伤心的哭声当作背景音乐,继续进行他们的革命工作。我不屈不挠地哭了两个时辰,终于像愚公老爷爷感动上帝一样感动了我三哥。他不惜倾家荡产,把他平生所有积蓄一毛钱人民币援助了我。那时候天已麻麻黑了,所幸货郎还没有走远,我直把他追到官道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终于买到了心爱的熊猫。月亮慢慢升上了天空,摇着熊猫往家走,我的心情好得没法说,抱着路边的一棵树亲了三回,觉得有了这么可爱的熊猫,平生大愿已足,再没什么好追求的了。我一路胡乱哼着小曲,高高兴兴回到家中,正准备在油灯下把熊猫仔细把玩,谁知竟把油灯撞翻,煤油泼到破苇席上,轰的一声着了,我那可爱的三寸高的小熊猫随即烧成了一滩稀泥。火当然是救下了,但一顿打是免不的。那晚上,我横竖睡不着,终于觉得我和这熊猫无缘,从此就又收了心,专心到后山没人的地方练我的军号。

四、乞丐传说

我们盼来乞丐。

在孩子们心里,乞丐是最有趣最好玩最可爱的一类人,也是一个不能说是最差的职业。他们走东闯西见多识广,他们南腔北调诙谐滑稽。他们胆量最大,白天不怕狗敢闯狼潭虎穴,夜晚不怕鬼敢睡古庙坟茔。他们本事最多,会吹笛子会拉二胡会打快板,会说顺口溜会唱二人台会讲鬼故事。他们修养最好,见人矮三辈,遇狗叫大爷,给好吃好,给赖吃赖,狗追不气,人骂不恼。他们衣衫褴褛鹑衣百结浑身酸臭人见人厌。他们天不收地不管四海为家自得其乐。

他们消息最灵,谁家起房谁家盖屋,谁家过满月谁家娶媳妇,谁家死了人谁家杀了牛,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早上还“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午必然神兵天降,哭着笑着,喊着叫着,吹着唱着,把全世界所有的吉利话抑或地球上最悲怆的哭声,作为礼物送给东家。

他们有牛一样的肠胃,一顿吃三二十个油糕撑不死,三天讨不到一粒米也饿不着。他们有马一样的腿脚,前晌在关南,后晌到岭北;晨卧长城头,夜宿五台山。他们高举自由平等博爱的大旗,行止无定来去如风,次第乞食不择贫富。他们坚持不贪不嗔不痴的准则,不气人又不笑人无,吃了就走绝不纠缠。他们有极强的职业自豪感,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乞不惊人死不休。

他们有最悲催的身世,三岁爹死了,四岁娘嫁人,五岁掉进粪坑摔瘸了一条腿,六岁出天花瞎了两只眼,脸蛋让驴咬过,屁股让开水烫过……反正全世界所有的苦难都落到了他们的身上,泥人听了都会掉泪。他们有最辉煌的经历,有的是曾经的阔少,有的是当年的豪强,有的是唱破了嗓子的名角,有的是金盆洗手的恶棍,有的是看破红尘的大隐,有的是狂赌败家的巨贾……反正没一个等闲之辈,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将来必有腾达之日。

这些话也许都是他们信口胡诌,信不信由你,而且绝对无从考证。但我们小朋友是绝对相信的,在我们心目中,他们绝对是偶像级的人物。大人看孩子不听话,便咬牙切齿地骂:不好好学着锄地,长大了讨吃去哇!孩子们就偷着乐:我早就想跟他们走了!可惜我们那个村太穷,乞丐们来了看着也心酸,就很少来巡视,小朋友们想拜师学艺弃锄从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五、英雄儿女

我们盼来侵略者。

913事件发生后,因林彪叛逃,中苏关系更加紧张。每天耳朵里听的,报纸上看的,新闻简报演的,全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坦克部队一晚上就能开到大同这些吓人又气人的事。于是,我们那兔子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一夜间战略位置陡然重要起来,成了兵家必争之地。生活在反修防修的最前沿,我们都感到形势严峻,重任在肩,红色江山保住保不住,全看我们的了。全村广大社员同志们,早已是同仇敌忾,摩拳擦掌,一旦苏修攻进俺们村,便按照人自为战、村自为战的战略思想,让他们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打他个落花流水。同时,我们也不怕失败,一旦打不赢,就走。只是我不解,真打不赢,能往哪里走。塞浦路斯岛上的霍查虽说和咱们关系不错,我们给他老人家织过手套的。但他既然连手套都没有,日子看来也不好过,全村人都去了,怕他也招待不起。胡志明叔叔呢,正和美帝作战,每天打死打伤美军两到三名,去了还不是又给他老人家添乱。大敌当前,兵临村下,看来,打苏修主要靠自力更生了。

于是,全村上下广大干部群众,积极响应大队党支部、革委会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伟大号召,大力开展备战备荒。对联不贴了,旺火不垒了,窗户纸不换了。为了防止狗吠暴露我军大部队的行踪,全村的狗一夜间全部杀光。夜晚不点灯,让敌机轰炸找不到目标。天一黑,全村一片死寂,像一片坟场。家家户户摸着黑,低着头,呼噜呼噜喝煮了山药蛋的玉米面糊糊。哪个孩子喝糊糊的声音大了,当爹的便一个耳光稳准狠地扇过去:你他妈饿死鬼转世么,喝个糊糊比猪吃食还响,让“黑鲁小夫”听着咋办?孩子无缘无故挨了打,却又不敢扯开嗓子哭,咧了咧嘴,含着满眼眶的泪低了头,继续喝糊糊。

为了表达对苏修的“是可忍郭不可忍”(支书就常这么说)的愤恨之情,支书让二狗旦他哥大狗旦,画了一间房大个“黑鲁小夫”,圪蹴在贫下中农的铁拳下发抖。大狗旦是个画棺材的油匠,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山后头的水窑村,估计从来没见过黑鲁小夫。小伙伴们围着看了三天,越看越像大狗旦他爹老狗旦。不过老狗旦在阎锡山的部队当过军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伙伴们便也不说破,你扯一片,我也扯一片,将贴满墙的这宣传画拿了家去擦屁股。

这一腊月,最露脸的,是基干民兵。每天都扛着步枪操练,也刺杀,也投弹,也踢正步,也喊口号,兴起时还匍匐前进,裤裆磨得稀烂,破棉袄的棉花都露了出来,远远看去像一团团随风蠕动的沙蓬。有时候也搞实弹射击,但按照毛主席的人民战争理论,主要还是练近战夜战白刃战,时刻准备和入侵者同归于尽,多活一天都不耐烦。民兵们也吃不饱,操练到下午便无精打采。但小媳妇大姑娘一来观看,便都抖擞起精神,杀声震野,行进时故意把冻土跺得山响。举目看去,一双双破棉鞋有的露出趾头,有的烂了后跟,一跺脚荡起阵阵土雾。我们小伙伴们对他们的装备水平和作战能力有清醒的认识,感觉光靠他们怕保卫不了我们的幸福生活。但大姑娘小媳妇们却啧啧称赞:走得多齐呀,喊得多亮呀,靶子打得多准呀,“枪崩猴”苏联人敢攻打我们村,那不是寻死哩!民兵们听了,越发自得,尽管冻得鼻涕横流,依旧一个个在寒风中站得笔直。

青壮年劳力的主要任务是深挖洞,严防敌人空袭俺们美丽的小村庄。可怜他们大清早起来,只喝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就得钻到地洞干一整天,折腾得一个个灰头土脸像盗墓贼似的。好在祖祖辈辈都是下煤窑的,对土工作无师自通。用了一腊月的功夫,硬是把各家各户从地底下全打通了,只等“苏修”打进村,把苏联鬼子引到地道里,杀他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侵略者打进我家门,枪炮声惊醒宁静的夜,也不枉我们挖了那么好的地道,训练了那么好的民兵,杀了一村子的看家狗,点了一腊月的煤油灯。谁承想狗日的老毛子却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社员们备战的心便慢慢淡了,地道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堂。下了课,把烂胶鞋底子点着了充作火把,也探险,也作战,也从地道潜入院落偷东家的土豆西家的炭,然后到野地里召开烧烤大会,每日价快乐得像神仙。

五、小号难吹

我们盼当英雄。

现在回想起来,在地道里玩捉迷藏,是几年后的事了。其实那一腊月我们小伙伴们也没闲着。你想,我们毛泽东思想红小兵,阶级觉悟能那么低吗。我们想当刘文学,哪怕让地主掐死也死得其所。可惜全村没个地主,有个富农吧还不偷辣椒。想学龙梅玉荣,把生产队的羊群赶到内蒙,和暴风雪搏斗完再一个不剩地赶回来,就是把耳朵冻掉了也不后悔。问题是老羊倌不让我们赶羊,他说这群羊一个个瘦得像蚂蚱,别说去内蒙了,进怀仁城也走不动。生活在这样伟大的时代,却不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你说小伙伴们能不憋气吗。所幸苏联人快打过来了,小伙伴的心思越发不在书本上了。每日里胡乱上两堂课,老师天南海北地胡扯,学生们心不在焉地瞎听。那年头才真是孩子们美好时代啊,不留作业,没有考试,不排名次。来也行,不来也行。来了听也行,不听也行,听得不耐烦了起身走开也行。同学们打架,老师装作没看见。打得头破血流了,先问各自的家庭出身,贫农的儿子打了富农的儿子是“正义行动”,反之则是“阶级报复”。老师呢,也经常被学生放在教室门上的一簸箕炉灰倒一头一脸,却又从不认真追查,只是更不把传道授业放在心上了。小伙伴们上一学期的学,主要任务是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产阶级。那年头,没“减负”这个词,也没有升学率排名,搞的是彻底的素质教育。除了肚子里墨水少,别的都挺好。虽然吃得差穿得破,但每天都在游戏中度过,而且这些游戏都以革命的名义进行,无人可以阻挡,心情每天好得像解放区的天。

最有趣的游戏当然是扛着红缨枪操练。训练科目包括站岗、放哨、盘查路条、送鸡毛信、刺杀、组织乡亲们转移、掩护大部队撤退等许多丰富多彩惊心动魄的内容。送鸡毛信那阵子,信一封也没送出去,主要是不知道游击队在哪一带活动,全村公鸡尾巴上的毛倒全让拔光了。刺杀练得也有声有色可圈可点,可惜没戳着老毛子,倒是把小伙伴们的眼睛戳伤了好几只。惹了事的孩子被家长揪着耳朵去认错,对方家长大手一挥,朗声说道:“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还经常发生呢,瞎只眼睛算什么!以后当了兵练射击不用闭另一只眼睛了,当不了兵当个木匠泥匠啥的,吊线也直。”给人感觉,瞎了眼倒像占了大便宜似的。长大以后,我再没见过比我们村的人觉悟更高凡事又总往好处想的人。

那阵子我的事迹乏善可陈,主要是因为没有得心应的兵器。我家穷得硬是找不出打造红缨枪的半斤铁,装备不行自然无颜到学校见广大革命师生,便每天哭着不肯上学。那时候我姥爷还活着,老人家在口外多年,见多识广,他看我哭得心酸,便找出半截镰刀刃,用烂麻绳绑在扫厕所的扫帚把上,神色严峻地对我说:“六子,姥爷和你说,你甭眼红那红缨枪,红缨枪扎得再准,一下只能扎一个灰人,扎进去还拔不出来。咱这大砍刀就是闭着眼扫出去,一死就是一大片。当年关云长关老爷,和灰人打架,用的兵器也不过就是个这!”长大以后,我读了《三国演义》才知道姥爷这是哄我呢,人家关公能用我这破玩意儿。但当时,我的确是雄赳赳气喘喘扛着我的青龙偃月刀走进学校,神采飞扬,顾盼自雄,一如关公附体。结果呢,可想而知。当时,各年级同学们正在小操场操练,一个个盔甲明亮,装备齐整,红缨枪的缨子在风中飒飒舞动,枪尖去处,带着一股寒气。小伙伴们看我扛着这么可笑的一件东西闯入阵来,队列中便爆发出洪水决堤一样的笑声。一个个丢了兵器,弯了腰,一只手按着肚子,一只手指着我,啊啊地叫着,嗓子里却发不出声。我小人家当时年方六岁,哪见过这阵仗,便弃了兵器,落荒而逃,两个多月没敢再去上学。

逃学是逃学了,此后逃学便成了我的家常便饭,这些事我以后也会再谈到。但有志不在年高,我又岂肯虚度年华。那时候我还没读过岳武穆的《满江红》,但也不肯等闲白了我的少年头。便日思夜想能走出一条符合自己的装备水平、有自己特色又能一鸣惊人的抗击侵略者的道路。恰好那时候有一本叫做《小号手》的小人书正风行大江南北,小伙伴们都想到队伍上吹号去。而我二哥正好当着民兵连长,有一把破军号挂在房梁上。我便生出一计:与其练刺杀,哪如练吹号。按电影里的说法,等同学们和苏联人杀到几百回合胜负难料时,大部队必然会来增援。那时候,二狗旦肯定已身负重伤,会把红缨枪交到我手里,让我为他报仇。我擦干自己的泪水,掩埋好二狗旦的尸体,纵身一跃,站到一块大石头上,吹响冲锋号,军号的红绸子在战火中迎风飘扬!我的妈呀,那该多让小伙伴们羡慕呀!我为自己的妙计兴奋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我妈看我五迷三道的样子以为我跟上鬼了,给我叫了三回魂,在前心后背拔了二十多个火罐。我偏不说破,在家里埋伏了三天,终于趁家里没人,冒着生命危险踩着梯子把军号从房梁上摘下,飞也似的跑向后山,鼓起腮帮子就吹了起来。

吹啊吹,吹啊吹,吹了半个月,脸肿得像鞋底子抽过似的,军号出来的声音老是噗噗地像放屁。我诡秘的行踪终于被二姐发现了,她看我练得苦,并不向二哥告密,且指点我说,你吹不响,只因站得低。你看电影里的号手,都在高处站着。我听她讲得有理,愈发往山顶跑。成才心切并不看路,终究掉到沟里摔个半死。提着号回了家,又被爹按住打个半死。身份暴露了,军号也被二哥没收了,锁在柜子里,再也摸不着,一个小号手就这样被“反动势力”扼杀在摇篮里。几十年过去了,当不成号手心里总有些不甘。有一次和二哥对坐闲谈。我便问他,你那号为何吹不响?他说:从公社民兵营领回来的时候,就是把破号,神仙也吹不响,拉练时拴在腰上当个摆设。我说:那你还锁在柜子里怕我耍。他说:你二姐的话我早听到了,不锁起来,你一个劲往山尖跑,说不定早摔死了。闻听此言,我才知道我那一腊月的功夫是白下了。

六、上课小记

小时候,村里的小学校是几间东倒西歪的平房。夏天还好说。窗户纸烂就烂吧。正上着算术课,师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贫苦王大娘租种了地主三亩地,打了350斤粮食,交给地主320斤。王大娘还剩多少斤粮食?”同学们把小小的拳头举过头顶:“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王大娘还剩……不知道几斤。”老师正要把标准答案30斤告诉我们这些愤怒而诚实的孩子,忽然从窗棂间飞进一只麻雀,先在老师的头上盘旋一回,拉一泡屎;再在房梁上歇息一阵,唱一会歌。最后在广大革命师生的围追堵截中,慌不择路,仓皇逃窜,在教室里留下一地鸟毛,让我们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王大娘到底有多少斤粮食。

即使在大雨倾盆的日子,教室里雨脚如麻,我们照样头顶破书包,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像才剃度了的小和尚念经似的摇头晃脑,嘟嘟囔囔。声音十分洪亮,态度无比虔诚。但只要你把自己的诵经声停下来,凝神静听,里边的玄机真能让人笑破肚皮。那天,老师本来是让我们朗读课文《小马过河》。上课前,二狗旦和四没牙打了一架,本来是四没牙没理,但老师却向着四没牙,在二狗旦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我们的老师姓马,走路有些罗圈,小孩子们背地里亲切地称他马拐弯。只听二狗旦朗读的内容是:“马拐弯,我日死你妈!马拐弯,我日死你妈!”四没牙朗读的内容是:“二狗旦,爷和你没完!二狗旦,爷和你没完!”马老师看同学们淋着雨读课文还这么认真,顶着个铁簸箕像麻雀觅食一样在桌子板凳间蹦来蹦去,兴奋地两眼放光,下课时还专门表扬二狗旦和四没牙读得最用心,口吐白沫了还舍不得停下来!你说,我到哪还能找到这么厚道的老师和这么执着的同学呢!不是心情特别糟糕每星期至少要去学校晃悠两个半天。

冬天就惨了。寒风从教室四面八方刮进来,直钻到人的骨头缝里,屋子当中的一只小火炉半死不活苟延残喘,让人恨不得找个长长的钩子把太阳拉近点,伸出冻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向一回火。最要命是值日的时候,本来在被窝里睡得热乎乎的,却不得不把铠甲一样的棉衣棉裤胡乱套在身上,顶着刺骨的寒风像上刑场似的一步一捱到学校生炉子。那时,夜还黑得浓重,几颗小星星在头顶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没走出几步嘴唇就不听使唤了,两管鼻涕飘飘洒洒地流下来结成两道冰柱,好似一只刚出娘胎的小象。再往前走几步,河湾里的风没遮没拦地吹过来,两只脚像有千万根钢针在穿刺,小小的人如同一只纸糊的风筝,要不是两条细细的腿和坚硬的土地冻在了一起,好似就要呼地一下飞上天空,奔向西天的残月。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还没打开门,手上的两块皮早就磁啦一声粘在了铁锁上。把柴和炭放进火炉里,却总也点不着,便像小狗钻水道似地趴到火炉前,使劲地吹啊吹,吹啊吹,好容易吹出点星星之火,一股寒风从门外刮进来,火苗又熄灭了。太阳出来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同学们陆续来念经了,火炉却还没点着。小小的脸却早让柴火熏得黢黑,眼泪流出来,犁出两道沟,用窗户上的玻璃一照,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挣扎起精神,再去找柴火,好容易抱着一捆高粱秆跌跌撞撞闯进了教室,却把火炉的烟筒撞倒了,烟筒断开成十几节劈里啪啦砸向爱国学生的头顶,黑黑的煤灰刹那间飘满了教室,小伙伴们在满天黑雾中哭爹喊娘,四处逃命……

冬天上学如此不易,让我对寒冬里的每一个早晨都充满了恐惧,不捱到日上三竿绝不离开被窝,逃学成了家常便饭,肚子里的学问便少得可怜。但那时候,我和小朋友对油水似乎比墨水更感兴趣,在本该上学的日子像蚕蛹似的隐身在被窝里也不觉得多么丢人。大人们也知道这些孩子破茧之后也变不成蝶,只能变成个小农民,用锄头在大地上书写诗行,所以也对孩子们的荒唐行径从不谴责。

那可真是一个胡乱成长的美好时代啊!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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